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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为“元朝辛未科进士”辨
——兼与欧阳健先生商榷

2016-11-25杨大忠

文学与文化 2016年1期
关键词:刘基施耐庵水浒

杨大忠

施耐庵为“元朝辛未科进士”辨
——兼与欧阳健先生商榷

杨大忠

施耐庵为“元朝辛未科进士”的说法,因元朝至顺辛未年(1331)没有开科的记录,加上官方史料与地方史料中从未有进士施耐庵的记载,所以是不能成立的。刘冬先生认为“辛未科进士”之说出自施氏后人误记,或是因为“元代的科举制度及其执行,十分混乱”所致。这种说法也是不能成立的。陈建华先生认为施耐庵实为“乡贡进士”,这种说法亦是想当然之论。欧阳健先生则认为施耐庵本为至顺四年(1333)进士,出现“辛未进士”之说,是由燕铁木儿操纵下的科场舞弊案的恶劣影响所致。这种说法似禁不起推敲。

施耐庵 “元朝辛未科进士” 乡贡进士 科场舞弊案 商榷

苏北兴化施氏始祖施彦端究竟是不是《水浒传》作者,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半个多世纪。苏北施氏不仅将始祖施彦端与“钱塘施耐庵”合二为一,而且他们这位始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元朝辛未科进士。这就不能不引起学界的怀疑:因为从《元史》记载来看,“辛未”之年并未开科,施彦端的进士身份从何而来?自上世纪50年代开始,针对人们的怀疑,也有学者也从多个角度对施彦端的“进士”身份作了阐释,试图打消人们的疑虑。然而这些阐释,臆测成分多,详加推敲,即破绽连连,不能令人信服。

一 “元朝辛未科进士”不能成立

由苏北施氏第十四世裔施封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所修、后于民国七年(1918)由施氏第十八世裔僧施满家抄录的《施氏长门谱》,是记载施氏家族代系延续的真文物,这一点无可置疑。但这样一部家谱却有着疑窦丛生之处,那就是在世系记载“第一世始祖彦端公元配季氏申氏生让”之“始祖彦端公”的天头位置,添加了眉批“元朝辛未科进士”,这引起了人们极大的怀疑。

除了《长门谱》,提及施彦端——即苏北学者所说的“施耐庵”——为“元朝辛未科进士”的材料尚有施氏宗祠内神主木牌,上也写施耐庵为“元辛未进士”;1943年录入《兴化县续志》中的王道生《施耐庵墓志》更是明确记载施耐庵“为至顺辛未进士”。

翻检《元史》,元朝以“辛未”纪年的有两年,一为世祖至元八年(1271),一为文宗至顺二年(1331)。前者尚在宋亡之前,并且王道生《施耐庵墓志》说施耐庵“生于元元贞丙申岁(1296)”,显然施耐庵“辛未科进士”之“辛未”,指的是文宗至顺二年(1331),这与《施耐庵墓志》说施耐庵为“至顺辛未进士”完全相合。查《元史·选举志》,自延佑二年乙卯(1315)至元统元年癸酉(1333),一共开科七次,分别是:延佑二年(1315)、延佑五年(1318)、至治元年(1321)、泰定元年(1324)、泰定四年(1327)、天历三年(即至顺元年,1330)、元统元年(1333)。这七次开科都有一定的规律,即三年一次,根本没有例外,很明显不存在记载遗漏的情况。而施耐庵中进士的年份至顺二年辛未(1331),则根本不在七次开科之内。很显然,说施耐庵为“至顺辛未进士”,与历史记载完全相悖。这不能不引起人们对这一记载的怀疑。兹举两例加以说明:

戴不凡先生说:

查元至顺二年辛未(1331)没有举行过进士考试。元末只有两个壬午、乙酉两科进士,怎么弄出个辛未科进士来呢?从中进士而引伸出施耐庵在杭州做过两年官之类,我看根本不可靠。旧社会的某些宗谱,有的就象《红楼梦》里的贾雨村和贾政、王狗儿家和王熙凤家联宗认亲一样荒唐。①戴不凡:《疑施耐庵即郭勋》,《小说闻见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02~113页。

蔡美彪先生说:

元朝仁宗时始行科举,顺帝时一度罢废,至正十一年恢复,先后只举行科举考试八次,每次取士不过百人。元制:蒙古色目与汉人南人分榜。元朝一代,南人而得为进士者只有百余人。然而,在现存元代文献中,并无至顺间进士施某的记述。在咸丰修谱(笔者注:指咸丰四年施氏十四世后裔施埁修《施氏族谱》)前一年成书的梁园棣《兴化县志》只载有元朝进士顾氏,也无施氏。施氏文献中《施廷佐墓志》和乾隆谱也都不见有进士之说。更为重要的是:如大家所指出的,至顺辛未即至顺二年,元朝并未举行科举。在最近的讨论中,有的同志提出,可能是在至顺四年科,干支推算致误。但这也是不可能的。至顺四年即元统元年,十月改元。此年的进士录现仍留存,有徐乃乾复刻本,题为《元统元年进士名录》。录中备载此科进士的姓名、字号、生辰、籍贯以及曾祖以下三代名氏。此科进士满百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各二十五人,是元朝取士最多的一次。但汉人南人进士中既无彦端或施耐庵的姓字,也没有任何一个施姓。②蔡美彪:《白驹施氏文献与施耐庵传说辨析》,《江海学刊》1983年第2期。

应当说,戴不凡与蔡美彪二先生对施耐庵“元朝辛未科进士”的否定非常具有代表性。尤其是蔡美彪先生,不仅指出了“辛未科进士”之说与《元史·选举志》的记载相悖,还查阅了《兴化县志》和《元统元年进士名录》,发现其间根本没有施耐庵中进士的记载。

可是在一些学者看来,与《元史·选举志》记载相悖的所谓施耐庵为“辛未科进士”之说可能是记载有误所致。如刘冬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也承认:“这(笔者注:指“辛未科进士”)是一个疑点。”但他又说:“我们觉得这仍是可以解释的。可能是他的后代的推算错误,就是误至顺元年当了辛未。因为墓志中说是至顺的进士,而至顺年代一共只有这庚午(笔者注:指1330年)一科。那么错把这一科当做辛未,是有可能的。”③刘冬、黄清江:《施耐庵与〈水浒传〉》,载《文艺报》1952年第21号。

刘冬先生之论被一些学者继承,如:针对有人怀疑王道生《施耐庵墓志》中施耐庵为“至顺辛未进士”一事,周建明先生力辨《施耐庵墓志》非伪,就发挥了刘冬先生之论:

查《元史·选举志》,至顺二年确实没有举行过廷试,但前一年和后二年,都考过进士。《施耐庵墓志》的作者是淮安人,与施耐庵住得很近,长大后又曾在福建旅途中遇到施耐庵的门生罗贯中,听他说了许多施耐庵的轶事,因此他能够获得很多可靠的材料。但他毕竟出生晚一点,施耐庵死时,他“尚垂髫”,施耐庵的生平事迹,大都还是间接得来的,因此他在编写墓志过程中,错把天历三年当成至顺二年是可能的。施耐庵中的可能是天历三年(庚午)这一科。由于王道生推算的错误,误写为至顺二年(辛未)。这种年数的误记,在后人所作墓志中是常见的,如果仅仅根据这点说明墓志系伪造,无法叫人信服。①周建明:《〈水浒传〉札记》(二),《湘潭大学学报》1982年第2期。

笔者按:周建明先生把伪作的《施耐庵墓志》当作信史看待,这本身就不够严谨。托名明初淮安人王道生所撰《施耐庵墓志》,是彻头彻尾的假文物,在何心、何满子、曹晋杰、朱步楼、章培恒、刘世德、张国光、李伟实、袁世硕、刘操南、马成生、洪东流、杨子华、陈辽诸位先生的辨证下,《施耐庵墓志》早就体无完肤,完全不能征信。②至于辨别《施耐庵墓志》之伪,笔者也曾撰文《〈施耐庵墓志〉再辨伪——从〈水浒〉原名“江湖豪客传”谈起》,见山东省社科联和山东省水浒研究会编《〈水浒传〉与儒家文化全国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4年10月,第255~277页。周建明先生说王道生把施耐庵中进士的“天历三年”(1330)错记成“至顺二年”,也只是想当然之论,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就算《施耐庵墓志》真的作于洪武初年,墓志写好后,王道生当然要交给施耐庵后人过目,看看其中可有什么不妥或讹误之处,绝没有王道生自说自道、不经施氏后人寓目的道理。既然如此,王道生写错了施耐庵中进士的年代,难道施氏后人也看不出来吗?像先祖中进士这样光耀门楣的大事,子孙后代当然会牢记于心,绝没有糊涂到连年代都忘记的程度。《施耐庵墓志》说施耐庵为“至顺辛未进士”,根本不可信。

张惠仁先生也信奉刘冬先生之论,他说:

查《元史》,至顺辛未的确没有开科。但是在辛未的前一年庚午(1330年)和辛未的后两年癸酉(1333年),却是开科的。我认为,这可能是耐庵的后人推算时的错误,因为王道生为施耐庵撰写“墓志”时,距离施耐庵中进士的年代已经有了至少六七十年之久了。不管是施的子孙在这个问题上推算的错误或者是王道生从罗贯中处得到的记忆,发生一年或两年的误差都是可能的,是可以理解的。③张惠仁:《关于〈施耐庵墓志〉的真伪问题》,《水浒与施耐庵研究》,延边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81页。

张惠仁先生也认为之所以出现施耐庵“辛未科进士”之说,很可能是施氏后人误“庚午”或“癸酉”为“辛未”所致。这与周建明先生之论异曲同工,没有实质性的区别;然而按照张惠仁先生本人的推论,施耐庵生于元仁宗延佑七年(1320),卒于明惠帝建文二年(1400),岁享80岁。④张惠仁:《施耐庵的名、字、号及其生卒年新论》,《北京社会科学》1999年第4期。既然施耐庵生于1320年,我们不妨考虑一下辛未的前一年庚午(1330)和辛未的后两年癸酉(1333),此时施耐庵的年龄为10岁或13岁。大家可以设想10~13岁的施耐庵有没有中举的可能。张惠仁先生之论是自相矛盾的。

把施氏后人或王道生的推算失误当做施耐庵“元朝辛未科进士”的理由,带有想当然的成分,显然不能令人信服。刘冬先生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又改变了口风,且看他的说明:

查《元史》确是辛未无科。但是我近来查《浙江通志》却明明记载着:“至顺二年辛未余阙榜:张宗元(开化人),刘基(青田人,御史中丞),徐祖德(青田人,中书省管局),乐蚬(笔者注:当为“叶蚬”)(青田人)。”不仅辛未,也记载着上一年庚午王毕(?)榜,赐进士者有陆景能等十三人,下面是至顺三年壬申,有宇文公谅。综观该府志科举记录,自至元二十三年,到至正二十三年癸卯杨輗榜共二十三次。时间间隔,极为紊乱。余阙《元史》有传,云元统元年(1333)进士。但《浙江通志》为什么有同时四人“辛未(1331)进士”的记载呢?

我以为这证明元代的科举制度及其执行,十分混乱。如果辛未无进士榜的发布,《浙江通志》不可能有四个人的具体记载。①刘冬:《施耐庵生平探考》,《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第4辑。

《浙江通志》对浙江地区元代进士录取时间的记载的确大成问题,非常紊乱。尤其记载了自至元二十三年到至正二十三年癸卯杨輗榜,开科次数竟然达到了惊人的二十三次,远远高于《元史·选举志》中开科次数的记载;更严重的是,在至顺辛未年(1331)余阙榜,竟然记录了本年录取的以刘基为代表的四名进士,此次开科时间和施耐庵“元朝辛未科进士”的年代“辛未”相符。刘冬先生由此得出结论:施耐庵绝对是辛未进士,这无疑义。

由于《浙江通志》与《元史·选举制》记载的开科次数迥异,刘冬先生进而怀疑《元史》的记载是大有问题的,反而认为《浙江通志》的记载较为客观。这是没有道理的。刘冬先生根本没有想到其实存在问题的是《浙江通志》而非《元史》。欧阳健先生经过对材料的比对归纳,认为《浙江通志》记载元代廷试科目,错误连连,原因有二:一是沿袭旧志之误;二是编纂意识之误。②欧阳健:《〈浙江通志〉元代选举科目正讹——兼辨“至顺二年辛未余阙榜”之由来》,《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1期。刘冬先生没有意识到《浙江通志》记载有误,反而认为《元史·选举制》记载的开科年代不够客观,显然是喧宾夺主,本末倒置。

说《元史·选举制》的记载较为客观,是因为它记载的自延佑二年乙卯(1315)至元统元年癸酉(1333)进士开科年份呈现出规律性,即三年一次。这从无例外;同时,像《浙江通志》“至顺二年辛未余阙榜”说刘基、徐祖德和叶蚬三人都为“至顺辛未进士”,然按照《元史·选举制》的记载,至顺辛未年并未开科。而在雍正《青田县志》卷九“选举”中却分明地记载三人中进士的年份为“至顺癸酉(1333)”,这和《元史·选举制》记载完全相符,显然《浙江通志》记载有误。另外,刘冬先生自己也说《浙江通志》存在“至顺二年辛未余阙榜”,而余阙在《元史》本传中却说其为“元统元年(1333)进士”。“元统元年”也就是“至顺癸酉”,本年的确开科进行了廷试,这也符合《元史·选举制》的记载。这些都从侧面说明了《元史·选举制》记载的客观性,而《浙江通志》记载的“至顺二年辛未余阙榜”是错误的。

既然《元史·选举志》的记载较为客观,“至顺辛未”并未开科考进士就是不容置疑的历史真实。无论怎么解释,在各种历史资料中找不到施耐庵中进士的记录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妄图否定《元史》的记载,靠篡改历史的方式使施耐庵“元朝辛未科进士”的身份得以确认,只能是徒劳。

二 “乡贡进士”之说不成立

既然施耐庵“元朝辛未科进士”的身份与记载不符,于是有的学者另辟蹊径,认为施耐庵所谓的“进士”身份,其实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廷试进士,而是“乡贡进士”,即乡试及第的“举人”。这种把“举人”称为“进士”的说法其来有自。如《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史部六别史类存目《十八史略》二卷,解题云:

元曾先之撰。先之字从野,庐陵人。自称曰前进士,而《江西通志·选举》中不载其名。盖前明之制,会试中试称进士,乡试中试者称举人,皆得铨选授官。自唐宋至元,则贡于乡者皆称进士。试礼部中选,始谓之登第。不中选者,次举,仍由本贯取解。南宋之季,始以三举不中选者一体径试于礼部,谓之免解进士。先之所谓进士,盖乡举而试不入选者,故志乘无名也①[清]纪昀等编:《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97年。。

《四库全书总目》此条解题说得非常清楚:唐宋至元,“贡于乡者”,即“举人”,也被称为“进士”;南宋末年,举人考进士,三次考不中,皆试于礼部,称为“免解进士”。

此外,尚有“岁进士”的说法。如周梦庄先生曾和冒鹤亭谈及施耐庵“元朝辛未科进士”的问题,冒氏说:“如果我们承认有施耐庵这个人的话,那末施耐庵可能是辛未年的岁进士。”周梦庄紧承冒氏结论后考证说:“考隋朝始设进士科,唐宋因之,明朝始以举人中式者为士,明初凡贡生入监,必由生员选择各学文理优者。岁贡一人,故谓之岁贡,即岁进士。《清会典》说:凡生员食饩久者,各以其岁之额贡于太学,曰岁贡,查明清之制如此。”②周梦庄:《〈水浒传〉作者问题》,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大丰县《耐庵学刊》编辑部编《施耐庵研究》(续编),1990年5月印刷,第211页。

无论“乡贡进士”、“免解进士”还是“岁进士”,都不同于真正意义上的“廷试进士”。对于施耐庵非“廷试进士”的论述,当以陈建华先生的观点为代表。陈建华先生认为:“施耐庵确为‘元朝辛未科进士’,但这是‘乡贡进士’,在元代及明初被习称为‘进士’。”“按元人习惯,‘进士’不仅指会试及第者,亦常指领乡荐者。有时呼他们为‘乡贡进士’,有时呼为‘进士’。这样称呼乃是沿宋人旧习,而明、清以来呼乡试及第者为‘举人’,会试及第者为‘进士’,两者并不相混。”③陈建华:《施耐庵“元朝辛未科进士”试证》,《明清小说研究》第1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8月。

陈先生之论,似乎非常有道理;并且陈先生经过对大量材料的比对梳理,证明元朝至顺二年辛未(1331)也的确举行过乡试。但问题是:经过陈先生证明的那些名为“进士”实则名不副实的“乡贡进士”,有关他们的资料尚保存在不同的传世文献中,这些资料对他们身份的记载常常迥异,或以“进士”称之,或以“乡贡进士(或举人)”称之,故陈建华先生能够通过元明时期《选举志》的相关年代记载,对这些材料进行比对探析,找到真正的答案,确定有些“进士”的真实身份实为“乡贡进士”,绝非经过会试的“进士”。如对张羽“乡贡进士”身份的确认,陈先生的论证根据是:

高启《高太史大全集》卷六有《咏雨酬张进士羽见寄》一诗,《明史》卷二八五有《张羽传》,谓张羽“领乡荐”。章冀《太常司丞张来仪墓志铭》有“擢科第,声遂扬。长一山,安定学”等语,谓张羽乡试中式后授安定书院山长之职,与《元史·选举志》所载下第举人“悉授以路府学正及书院山长”之例合,知张羽确为举人,然高启称之为“进士”。

《明史》、《太常司丞张来仪墓志铭》皆称张羽为“领乡荐”之“举人”,而高启称之为“进士”,结合《元史·选举志》的相关记载,陈建华先生断定张羽确曾为“举人”,即“乡贡进士”而非真正意义上的“进士”。

反观称呼施耐庵为“进士”的材料,全部称其为“元朝辛未科进士”,无一例外,根本没有什么称其为“乡贡进士”的哪怕一丝记载;并且这些材料全部出自施氏家族内部,从没有官方资料的记载(详见下文)。既然如此,说施耐庵“辛未科进士”实则为“乡贡进士”,就如同在没有确实证据证明苏北施彦端曾到过杭州的情况下①许多学者都把《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中的“播浙遂”当作施彦端曾流寓杭州的证据,但“播浙遂”的辨识较为武断,不能令人信服,见拙作《〈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正可作为苏北施耐庵之否证》,《水浒论议》,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第345~368页。就以所谓施彦端曾寄居杭州为由将苏北施彦端与“钱塘施耐庵”联系起来一样,是不是有点凭空臆测的意味?

不仅如此,由推断施耐庵为至顺辛未年的“乡贡进士”,陈建华先生还进而认为《浙江通志》中关于刘基等人名列“至顺二年辛未余阙榜”这一不符合《元史·选举志》的记载是有着一定理由的,他说:“我们再来看《浙江通志》关于刘基等人为至顺辛未余阙榜的记载,就容易理解了。原来刘基和余阙都是至顺辛未科‘乡贡进士’,他们在元统癸酉都登进士第。关于刘基等人中辛未科进士的记载,当是旧志原有,而《浙江通志》的编者不知此指‘乡贡进士’,便误入‘进士’表。”

究其实际,刘基、余阙等人何尝有过“乡贡进士”的记载。说刘基、余阙等人为“乡贡进士”,在传世文献中找不到半点影子。《浙江通志》将刘基、余阙等人纳入“至顺辛未科”,分明就是记载有误,而绝非刘基、余阙等人在至顺辛未年(1331)中过什么“乡贡进士”。《浙江通志》置刘基、余阙等人为“至顺二年辛未余阙榜”,和施氏家谱记载施耐庵为“至顺辛未进士”一样荒唐;刘基、余阙和施耐庵除了共同具有“元朝辛未科进士”这种荒唐的头衔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即从没有任何材料说过他们曾中过“乡贡进士”。陈建华先生虽然意识到将刘基、余阙等人置身“至顺二年辛未余阙榜”不合常规,但竟然将其归因于《浙江通志》的编者“不知此指‘乡贡进士’,便误入‘进士’表”,显然也具有想当然的意味。

三 欧阳健先生之论及商榷之处

施耐庵为“元朝辛未科进士”之说,与《元史·选举志》的记载全然不符。进入21世纪以来,欧阳健先生在刘冬、陈建华二先生之论的基础上,撰文《〈浙江通志〉元代选举科目正讹——兼辨“至顺二年辛未余阙榜”之由来》,发表于《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1期,重新对施耐庵“辛未科进士”的身份作了阐释。

欧阳健先生认为施耐庵其实不是“元朝辛未科(1331年)进士”,而是至顺四年(1333)进士。那为什么在施氏各类家谱、施氏宗祠“苏迁施氏宗”神主以及《兴化县续志》载《施耐庵墓志》都说施耐庵是“元至顺辛未进士”呢?欧阳健先生认为主要是当时的政治因素所致,即:“元文宗至顺三年八月驾崩,至顺四年会试,秉政者是悖逆比董卓更甚的燕铁木儿。此科后被政敌攻为科场舞弊与腐败,导致科举的罢废。故至顺四年进士要撇清与燕铁木儿的关系,不致留下‘附逆’与‘行贿’的恶名。”②欧阳健:《〈浙江通志〉元代选举科目正讹——兼辨“至顺二年辛未余阙榜”之由来》之《摘要》,《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1期。以下所引欧阳健先生之论,若不加以说明,皆出此文。也就是说,施耐庵本为至顺四年进士,但因为至顺四年曾发生权臣燕铁木儿操纵下的科场舞弊案,导致当年录取的进士名声大受影响。为了撇清与燕铁木儿的关系,不致被其坏名声所累,施耐庵将自己身为至顺四年进士的身份隐藏得讳莫如深。但进士身份毕竟是无法掩饰的,而且是家族的荣耀,不能不提,于是施耐庵就以一个根本没有开科的年份至顺辛未年(1331)录取的进士自居;同理,施氏后人为了保持先祖的清誉,也就以元朝辛未科进士称呼始祖施耐庵了。

为了证明至顺四年的科场舞弊案是存在的,欧阳健先生对《浙江通志》、《元史·选举志》、《元统元年进士名录》、《明史》以及各类地方志的记载进行了仔细的比对与归纳,确证在至顺四年的会试中,燕铁木儿为了扩充己力,将进士名额扩至百人,并广受贿赂,以肥其家,“在这种大气候下,‘至顺四年进士就不是什么桂冠,而是臭名四溢的恶谥了。当此之际,得中进士的心理状态,已经没有多少文献可供钩索;他们最本能的反应,便是模糊了之:既不否认进士身份(这是十分要紧的),又不确认在至顺四年考中”。例如刘基、张宗元和宇文公谅,都是在1333年春二月参加会试,当时所用的年号仍旧是至顺,应当称为“至顺四年进士”才对,可是刘基《明史》本传却含糊地写作“元至顺间,举进士,除高安丞”。“刘基连同张宗元、徐祖德、叶岘,不承认是‘元统癸酉李齐榜’,而说是‘至顺二年辛未余阙榜’,可能都是刘基的主意。”

欧阳先生的剖断,可能有一定的道理。既然以刘基为代表的至顺四年进士都羞于提及“至顺四年”是时代因素所致,故欧阳先生认为施耐庵中的也是至顺四年进士,而绝非至顺辛未(1331)科进士:“明明中的是至顺四年(1333)进士,为什么要说成是‘至顺辛未进士’?因为他任职的地方是钱塘,要和刘基为代表的江浙行省同科进士在履历上保持一致。”

欧阳先生将刘基等人羞于提及“至顺四年进士”的苦衷推及施耐庵身上,那施耐庵就是和刘基等人同榜的进士了。这究竟有没有可能性?

先来看一看施耐庵为至顺辛未年进士的依据。欧阳健先生认为依据有二:第一,“施耐庵为‘元至顺辛未进士’,见录于《施氏家谱》、‘施氏族谱世系’,施氏宗祠‘苏迁施氏宗’神主与《兴化县续志》所载《施耐庵墓志》等”。第二,《施氏长门谱》施封之序,署乾隆四十二年(1777),中谓‘自明迄清,相沿不堕’,可知第一世耐庵公为‘元至顺辛未进士’之说,其来有自。”我们来看一看这两类依据是否客观。

(一)《施氏家谱》、施氏族谱世系及施氏宗祠神主,都出自苏北兴化施氏家族;至于《兴化县续志》所载《施耐庵墓志》,欧阳建先生也说:“《施氏家谱》附淮安王道生《施耐庵墓志》,系1919年《兴化县续志》坐办兼分纂人刘仲书从《施氏家谱》中抄得,载入《兴化县续志》。”可见《施耐庵墓志》也出自施氏家族。也就是说,所有关于施耐庵为元朝进士的材料,全部出自苏北施氏家族,而不是出自官方史料或地方史料。这就令人难免对这些材料的客观性产生怀疑。尤其是托名明初淮安人王道生所撰《施耐庵墓志》,更是彻头彻尾的假文物,引用其中的材料作为证据,更是令人不敢苟同(详见下文)。

(二)至于《施氏长门谱》,本是苏北兴化施氏第十四世裔施封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所修,但在流传过程中原件失去。现在我们见到的《长门谱》,是民国七年(1918)施氏第十八世裔僧施满家抄录之本。《施氏长门谱》的内容可分为三部分:一是世系延续的实录。自元末明初的始祖施彦端开始,一直到第十八世僧满家,代次的延续脉络相当清楚,时间跨度达五百多年;二是施封于乾隆四十二年撰写的《施氏长门谱》序,三是淮南一鹤道人杨新于明景泰四年为施彦端之子施让(字以谦)撰写的《故处士施公墓志铭》。但就是这样一部文物真品,其中也有令人疑窦丛生之处,那就是在世系记载“第一世始祖彦端公元配季氏申氏生让”之“始祖彦端公”的天头位置,添加了眉批“元朝辛未科进士”。这个眉批究竟是施封所写,还是后人添加。笔者以为出自后人添加,原因是:第一,施封为《长门谱》所写之序,根本没有提到始祖施彦端中进士之事。正如欧阳健先生所言,序中的确提到了施氏谱系手抄笔录“自明至清,相沿不堕”的情况,但这说的只是谱系的承接沿袭,而没有任何一句提及施彦端中进士。故仅仅依据施封序中“自明至清,相沿不堕”之句来证明《长门谱》中的眉批“元朝辛未科进士”其来有自,恐是徒劳。第二,附录于《长门谱》的明景泰年间杨新为施彦端之子施让所写的《故处士施公墓志铭》,提及彦端,仅有“先公彦端,积德累行,乡邻以贤德称”,也根本没有中进士之事。

这里必须提及另一件事。在咸丰四年(1854)由施埁所修《施氏族谱》中也有一篇杨新的《故处士施公墓志铭》,铭文中说到施彦端的文字竟然是“先公耐庵,元至顺辛未进士,高尚不仕。国初,征书下至,坚辞不出,隐居著《水浒》自遣。积德累行,乡邻以贤德称”。与《长门谱》中的杨新之铭相比,《施氏族谱》将“先公彦端”改为“先公耐庵”,并且多出了“元至顺辛未进士,高尚不仕。国初,征书下至,坚辞不出,隐居著《水浒》自遣”,共计二十八字。欧阳健先生认为《施氏族谱》中的杨新之铭是可信的,《施氏长门谱》中少了二十八字,是被施满家抄录施封之谱时删去了:“为什么要删?满家为一僧徒,他既不会赞成‘诲盗’,也不会赞成鲁智深式的大闹五台山。满家为讳言著《水浒》事,可能不仅删去杨新的墓志铭中的那段话,将‘先公耐庵’改为‘先公彦端’,而且连世系中‘字耐庵’三字也弃而不书,从而将与《水浒》有关的痕迹全部清除干净。这样一个明显的改动,大约当即遭到族人的非议,于是只得在行边添上‘字耐庵’三字以补救。杨新的墓志铭,则因字数太多,而终于没法添上。”①欧阳健“《关于〈水浒〉作者施耐庵之我见》,江苏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编《施耐庵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352~353页。

很显然,欧阳健先生的满家删除之说也是其认为“第一世耐庵公为‘元至顺辛未进士’之说,其来有自”的重要证据,但欧阳健先生的说法,遭到了许多学者的否定。章培恒先生说:

有同志认为:自“元至顺”至“自遣”二十八字为墓志铭所原有,但被满家删掉了,因为“从其‘出世’的观点来看,上述诸事是应该‘为亲者讳’的。”按,佛家讲究“慈悲”,而《水浒》则对杀人放火颇多赞同,也许确为满家所不满。但是,“高尚不仕”、“征书下至,坚辞不出”这样的行为,即使“从其‘出世’的观点来看”,不也是无可非议的吗?为什么也要“讳”、要删?在《施氏家簿谱》的世系表上,满家端端正正地写着:其始祖为“元朝辛未科进士”。假如《墓志铭》确有“元至顺辛未进士”之语,他又为什么要加以删除呢?所以,把两者的不同归于满家的删削,是说不过去的。②章培恒:《施彦端是否施耐庵》,《复旦学报》1982年第6期。

章培恒先生的话的确非常有道理。如果施耐庵真有“元至顺辛未进士”、“高尚不仕”和“著《水浒》”等荣光,因满家是出家人,不赞成梁山好汉的杀人放火及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行径,他只要删去“隐居著《水浒》自遣”即可,怎么可能将先祖“元至顺辛未进士”、“高尚不仕”等无限荣耀尽皆删去?隐晦先祖的荣耀,难道也是“为亲者讳”?

说杨新之铭中绝没有“中进士”、“著《水浒》”之事,尚有另一证据。施埁于咸丰四年所修《施氏族谱》,抽去了施封之序,以陈广德的《施氏族谱序》取而代之。陈广德在序中虽然已将“彦端”替换为“耐庵”,但提及杨新之铭,仍旧说:“铭所云:‘积德累行,乡邻以贤德称’者,信可徵也。”并没有提及彦端“中进士”、“高尚不仕”、“著《水浒》”的事迹。针对这种情况,赵振宜、张丙钊、施恂清三先生分析道:

从陈广德所撰《谱序》中,还可以看出原《长门谱》(笔者注:指的是施封序中提到的原《长门谱》)和《咸丰谱》,所录杨新作的《墓志铭》,同新发现的《长门谱》抄本所载是相同的,并未有“元至顺辛未进士……隐居著《水浒》自遣”的话。为什么能这样说呢?因为陈广德作《序》时,是想极力把施氏家族谱褒颂一番的,但他是个治学严谨的人,写文务求详实。他按族谱世系上字讳,改彦端为“耐庵”,尽量引用杨新所撰《墓志铭》中原有的赞颂之词,引用了“积德累行,相邻以贤德称”。试想,如果见到“元至顺辛未进士,高尚不仕。国初,征书下至,坚辞不出”的话,岂能不加引用呢?尽管咸丰初年《水浒》仍被列入禁书,但避开“隐居著《水浒》自遣”,其它话是完全可以引用的。何况,他把名“彦端”,换用字“耐庵”,这实际上等于说彦端即著《水浒》的作者耐庵。正由于陈广德所撰“谱序”的可信,故于一九五二年调查时得以发现杨新所作《墓志铭》中那段话,有“后人窜入之嫌”。三十年后的今天,新发现的《长门谱》恰恰证实了这一点。如果是《长门谱》转抄者满家有意删去的话,他只要删去有犯佛门戒律的那句“隐居著《水浒》自遣”就行了,怎么能把前面门庭引以为荣的话删去?①赵振宜、张丙钊、施恂清:《〈施氏族谱〉考略》,《施耐庵研究》,第137~138页。

赵、张、施三先生的剖析非常在理。咸丰四年施埁建祠修谱,邀请陈广德为《施氏族谱》作序,如果此时杨新之铭中真有施氏先祖施彦端“中进士”的荣光,陈广德又怎能在《施氏族谱序》中毫不提及,而仅说彦端“积德累行,乡邻以贤德称”?这说明陈广德作序时,其看到的杨新之铭尚没有添加施耐庵“中进士”、“高尚不仕”及“著《水浒》”的事迹。既然咸丰四年的陈广德都没有看到杨新之铭中添加的内容,乾隆年间的《施氏长门谱》中附录的杨新之铭又怎么可能有施耐庵的种种事迹呢?由此类推,满家和尚于民国七年抄录《施氏长门谱》时,见到的杨新之铭当然也没有施耐庵“中进士”、“高尚不仕”及“著《水浒》”的种种事迹,又何来满家删除之说?

除了章培恒、赵振宜等人,否定欧阳先生之论的尚有卢兴基、石昌渝二先生。卢兴基认为:“杨新的墓志铭和地券年月完全一致,其中著《水浒》一段话没有,有同志相信是删掉的,我的分析是加上去的。”石昌渝也说:“杨新墓志铭中的一段话是后人窜入的,不是删去的。”②欧阳健记录整理:《首都施耐庵文物史料问题座谈会发言纪略》,载《理论研究》1982年第6期。《施氏族谱》附录的杨新之铭,比《施氏长门谱》中附录的杨新之铭多出的二十八字,包括施耐庵“中进士”,都不是施封原谱中的杨新之铭所有。

如此看来,《施氏长门谱》中的施封序和杨新铭,根本没有提到始祖施彦端中进士的光荣事迹。而中进士是何等隆重之事,正如叶元章先生所言:“倘始祖彦端确为进士,那就非同小可,自应大书特书。杨新志、施封序乃至《施廷佐墓志铭》中,岂能一字不提?”③叶元章:《关于施耐庵文物史料的几个问题》,《施耐庵研究》,第316页。既然《施氏长门谱》中的施让墓志铭、施封序中没有提及彦端中进士之事,显然“中进士”也是子虚乌有,由此也可推论《长门谱》中第一世始祖“彦端公”天头上的眉批“元朝辛未科进士”显然是后人所加,而非出自施封之笔。欧阳健先生认为苏北施氏“第一世耐庵公为‘元至顺辛未进士’之说,其来有自”,是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的。

再来看一看官方资料。在20世纪50年代上海文联召开的《水浒》作者座谈会上,据洪瑞钊先生发言,他查过《元史·选举志》、《兴化县志》和《淮安县志》。在1854年(咸丰元年)所刻的《兴化县志》元末明初的进士表里没有施耐庵;在1884年(光绪十年)所刻的《淮安县志》元末明初的进士表里面也没有施耐庵。④原载《晓报》1952年12月3日,收入赵景深《中国小说丛考》,齐鲁书社,1980年,第136~137页。

也就是说,关于施耐庵为元朝辛未科进士的依据,全部来自苏北施氏家族内部,没有任何官方材料的记载可以证明。而这些依据,无论施氏家谱、“苏迁施氏宗”神主还是《施耐庵墓志》,都众口一词、无一例外地说施耐庵是至顺辛未(1331)进士,从没有其他的说法。这和刘基、宇文公谅等人不同。如对于刘基中进士的情况,欧阳健先生先后引用了《明史》、《浙江通志》、雍正《青田县志》等各类材料;对于宇文公谅中进士的情况,欧阳健先生先后引用了《元史》、《浙江通志》、光绪《归安县志》等各类材料。这些材料对刘基、宇文公谅中进士的年份记载往往有参差,故将这些出处不同、记载各异的材料进行比对,再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欧阳先生才得出刘基等人羞于提及至顺四年进士身份的结论。而反观施彦端,提及他的进士身份,都是“至顺辛未进士”,从没有其他说法,更没有记载不同的材料可以比较参照。既然如此,欧阳先生认为施耐庵不是“元朝辛未科进士”而是至顺四年(1333)进士的结论,是不是有点想当然?究其实际,施耐庵为元辛未进士,完全是施氏家族自说自道,借以夸耀先祖身份而已。

而欧阳健先生则认为施耐庵的科第有充分的根据。根据是朱希江《水浒外传后记》中提及的《周铎笔记》中的一段记载:

施耐庵于元朝泰定年间曾赴元大都科举,满以为一举成名,不料名落孙山。当时大都有他一位好友名叫刘本善,官居国子监司业。施耐庵投奔他后,便百般周旋。恰逢山东郓城县训导有缺,便去赴任。

《周铎笔记》究竟是一部什么书?不得而知,反正在明清所有目录学著作中不见记载。此书究竟是谁发现的,谁传抄的,一概不知;据说此书在“文革”期间烧掉了,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就算真有此书,这段记载,也完全不可信。

《周铎笔记》说施耐庵曾于泰定年间赴大都科考,此处“泰定年间”究竟是什么时候?欧阳健先生认为是泰定四年(1327):“施耐庵之应试,当在此时。落第后得刘司业荐,至郓城任训导……则施耐庵之中举,当在泰定元年(1324年)之前的延祐、至治年间。至顺元年(1330)或至顺四年(1333),施耐庵赴大都会试,他之中进士,应为至顺四年(1333)。”

这里必须要解释一个问题:施耐庵泰定四年(1327)中举及至顺四年(1333)中进士时年庚究竟是多少?

欧阳健先生一直是相信王道生《施耐庵墓志》的记载的,并且还引用了《施耐庵墓志》对施耐庵生年的记载:“(施耐庵)生于元贞丙申岁,为至顺辛未进士。曾官钱塘二载,以不合当道权贵,弃官归里,闭门著述,追溯旧闻,郁郁不得志,赍恨以终。”至于施耐庵的卒年,《施耐庵墓志》也写得很清楚:“盖公殁于明洪武庚戌岁,享年七十有五。”元贞丙申至洪武庚戌,即1296—1370,施耐庵正好享年75岁。以此类推,泰定四年(1327)施耐庵中举时30岁,至顺四年(1333)施耐庵中进士时38岁,这似乎没有什么破绽。但欧阳健先生完全忽略了一个问题。

据杨新为施耐庵之子施让撰写的《故处士施公墓志铭》记载,施让生于明洪武癸丑(1373)。《故处士施公墓志铭》可是实实在在的文物,是谁也翻不了的铁证。既然王道生《施耐庵墓志》说施耐庵的生卒年为1296—1370,则出现了一个天大的漏洞:这个施耐庵不仅要活到78岁其子施让方才出生,而且施让出生还在施耐庵死后3年。这种情况不仅不可想象,而且极大地侮辱了施耐庵之妻季氏与申氏。虽然刘冬先生曾对这种异常的情况竭力辩解:“施耐庵无子,死后三年或更多几年,才由未亡人决定,过继让为子。”①刘冬:《施耐庵生平探考》,《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第4辑。但1978年出土的《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曾)祖彦端会元季兵起”,播迁,“家之及世平怀故居兴化(还)白驹生祖以谦”。由“生祖以谦”,可知施让是施彦端的亲生子,这绝无异议。显然《施耐庵墓志》所谓施耐庵生于1296年的说法乃信口雌黄。欧阳健先生以《施耐庵墓志》记载的施耐庵的生卒年为依据,推断施耐庵30岁中举、38岁中进士,能够服众否?

我们来看看当今学者依据施让之铭和《施廷佐墓志铭》的记载对施耐庵生年的推断:王同书先生认为是1328年①王同书:《〈水浒〉作者施耐庵生平研究》,《盐城工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李伟实先生推算大约1333年②李伟实:《施彦端到底是不是〈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学术研究丛刊》1984年第1期。,陈辽先生认为是1332年③陈辽:《水浒作者施耐庵之谜再解》,《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李、陈二先生的结论几乎一致;李灵年先生认为施耐庵大概生于元文宗天历、至顺年间,至迟不会晚于元惠宗元统初年(约1329—1334)④李灵年:《施耐庵杂考》,见《施耐庵研究》,第182页。;张惠仁先生认为施耐庵出生于1320年⑤张惠仁:《施耐庵的名、字、号及其生卒年新论》,《北京社会科学》1999年第4期。;洪东流先生认为施耐庵出生于“大元甲申”,即1344年⑥洪东流:《水浒解密》,学林出版社,2007年,第498~499页。;马成生先生认为“若据其(笔者注:指施彦端)‘享年七十有五’推算,他当出生于十四世纪三十年代(1330年之后)”⑦见马成生为拙著《水浒论议》所作之序(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另,马成生先生后又在《未免有浮夸之嫌——且说“弄〈水浒〉惹大祸”》文中,进一步推断施彦端“约生于1334年左右,卒于1409年左右”,与李伟实、陈辽二先生的结论几乎一致,见浙江三国演义专业委员会、浙江水浒专业委员会编:《三国水浒研究与欣赏》第十辑,第317页。。比较而言,1320年的说法不大可信,因为按照这种说法,施让洪武癸丑(1373)出生时,施耐庵已经54岁了,可谓老来得子。如此大喜事,杨新为施让所写的《墓志铭》中竟然没有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实在不大可能。其他几种说法,将施耐庵的生年集中于1328年到1344年之间,最大误差仅为16年,应当说是比较客观的。但无论采取哪用说法,欧阳健先生所谓的施耐庵中举的泰定四年(1327),施耐庵根本没有出生;施耐庵中进士的至顺四年(1333),施耐庵根本没有超过11周岁。说施耐庵泰定四年中举、至顺四年中进士,没有任何可能性。

我们从上述学者对施耐庵生年的推论中,还可以看出欧阳健先生深信不疑的一系列材料的问题:《周铎笔记》说泰定年间(1324—1328),刘本善推荐施耐庵担任郓城训导,而此时施耐庵尚未出生,怎么可能受到刘本善的推荐?由此可见《周铎笔记》的记载根本不可信,纯属一笔糊涂账。⑧《周铎笔记》内容荒唐,根本没有可信性,见拙文《如何看待苏北地区施耐庵的传说——兼与欧阳健先生商榷》,《水浒论议》,第242~273页。刘基为至顺四年(1333)进士,此时施耐庵尚是稚嫩的少年或嗷嗷待哺的婴幼儿,焉能有和刘基同榜的机缘?苏北传说中关于施耐庵和刘基的“同门”之谊,完全没有历史依据,在史书上见不到任何记载,不足为据。

姑且循着欧阳先生的思路走下去。就算施耐庵真是至顺四年(1333)进士,为什么施氏家谱中认为他是“元朝辛未科进士”呢?欧阳健先生回答说:“因为他任职的地方是钱塘,要和刘基为代表的江浙行省同科进士在履历上保持一致。”

说施耐庵曾任职钱塘,又是出自伪《施耐庵墓志》。可是我们查找今天所有的杭州地区的方志,无论是《浙江通志》、《杭州府志》还是《钱塘县志》,从没有施耐庵为官钱塘的记载。施耐庵任职钱塘的说法,别说他人不相信,就是有些相信苏北施彦端和《水浒》作者施耐庵“合一”的学者,例如陈辽、袁世硕、章培恒等先生都对此表示否定。就现今发现的可靠的文物与史料来说,还从没有看到过苏北施彦端曾任职钱塘的记载。今天许多学者都把1978年出土的《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中的“播浙遂”当作苏北施彦端与钱塘施耐庵“合一”的依据,甚至将其断为施耐庵曾任职钱塘的根据。可是就如同笔者所论,将《施廷佐墓志铭》“(曾)祖彦端会元季兵起□□□家之”中“兵起”后的三个“□”固定解读为“播浙遂”似乎略显轻率武断。⑨见拙文《〈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正可作为苏北施耐庵之否证》,《水浒论议》,第345~368页。

可是欧阳健先生却提供了施耐庵钱塘为官的材料,且看他的说明:

能证明施耐庵钱塘为官的材料,有1952年10月文化部调查组得自顾明府石荪手抄先人九苞公遗墨的施耐庵迁兴化诗和顾逖赠施耐庵迁兴化诗。施耐庵迁兴化诗曰:

年荒乱世走天涯,寻得阳山好住家;

愿辟草莱多种树,莫教李子结如瓜。

顾逖赠施耐庵迁兴化诗曰:

君自江南来问津,相逢一笑旧同寅。

此间不是桃源境,何处桃源好避秦。

按顾逖为至正间进士,嘉靖三十八年(1559)《兴化县志》(胡志)《名贤列传》谓:“顾逖,字思邈,至正兵后,同知松江府事。”他至正十九年至二十九年(1359—1362)任松江同知,后迁嘉兴路同知,都在张士诚治下,传中晦不明言。施耐庵后亦投张士诚,适可称为“同寅”。

笔者按:所谓施耐庵迁兴化诗,庸俗鄙陋,文无足采,哪像《水浒传》中的诗词文风。这首轶诗据说是顾逖后裔、曾于清朝光绪二十六年任河南兰封知县的顾硕号石荪所藏,宣统三年五月初一在兴化创刊、由金逸园主编的石印《楚阳》杂志曾发表过。而张国光先生认为,即使有顾逖此人,也不能据此推论就有施耐庵本人:“因此诗不见于元人诗集,乃仅见于1913年出版的《楚阳十日报》。而该刊编者则说得自顾石荪手抄的乾隆时进士顾九苞的遗墨。这分明是胡编瞎造叫你无从调查。”①张国光:《鲁迅的“施耐庵”为繁本〈水浒传〉作者之托名说无可置疑——兼析关于施耐庵的墓志、家谱、诗文、传说之俱难征信》,《水浒争鸣》第一辑,1982年。所谓施耐庵赠送顾逖之诗,来历可疑,不足征信。

再来看顾逖的年庚。从万历《兴化县志》或康熙《松江府志》的记载来看,顾逖为元大德间举人。按照李伟实先生的看法,姑且将其定为大德五年(1301年,大德共十一个年头),则顾逖当时起码二十岁(实际上很可能不止二十岁),上溯十九年,则顾当生于1282年左右。②李伟实:《施彦端到底是不是〈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学术研究丛刊》1984年第1期。按照上文所说施彦端的生年1328—1344年的范围来看,当1359年施耐庵寄诗给松江同知顾逖时③浦玉生:《施耐庵生平探考》,《盐城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顾老先生大约77岁左右,而此时的施耐庵大约15—31岁,两人完全是爷孙辈,顾老先生对自己孙子辈的施耐庵还能“相逢一笑旧同寅”,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人生七十古来稀,77岁的顾老先生乃垂死之人;施耐庵回到兴化,此时天下已经平定。施耐庵和顾逖,究竟是谁还需寻找什么“桃源境”好避“秦”?顾逖1359年至1362年任松江同知,后又迁嘉兴路同知,始终在张士诚手下做官。这听起来本身就有点荒谬,因为按照顾逖生于1282年来推算,1359年至1362年,顾氏已经是年近八十岁的老人了,还要呕心沥血地担任地方的同知,张士诚会这样对待老年人吗?仅此就可以看出所谓顾逖与施耐庵交往的真假来。两人之间的赠答诗,又有几分可信性?

由此可见,从元朝政治背景出发,推断施耐庵“元朝辛未科进士”实为“至顺四年进士”之误,这种说法也是根本不能成立的。

综上可知,所谓施耐庵为“元朝辛未科进士”之说,主要破绽体现在三方面:一是至顺辛未年(1331)根本没有开科的记录;二是官方史料与地方史料中从没有进士施耐庵的记载;三是“辛未”中进士与施耐庵的年庚根本不相吻合。施耐庵为“至顺辛未进士”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如同前文所论,这种说法出自苏北兴化施氏家族,在各类史料中找不到任何依据,当是苏北施氏向壁虚构的产物。施耐庵“元朝辛未科进士”之说出现于《施氏长门谱》,其实质恰如王利器先生所说:“研究家族谱要采取十分慎重的态度,在中国封建朝代里,族谱绝大部分是假的。清初的大文学家黄宗羲就说过,天下最不可信的书之一,就是氏族谱。明代以来,修家谱拉名人的情况很多,作假风气太盛,所以我们格外要慎重对待。”①见杨志广整理:《文学所召开施耐庵文物史料问题座谈会》,《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6期。

A Fallacy that Shi Nai’an Was a Jinshi in the Year of Xinwei in the Yuan Dynasty——A Different Idea from Mr.Ouyang Jian

Yang Dazhong

The assertion that Shi Nai’an became a Jinshi in the year of Xinwei in the Yuan dynasty is arbitrary because there was no historical record of the feudal examination in the year of Xinwei (1331) during the reign of Zhishun in the Yuan dynasty and no official or local record shows that Shi Nai'an was a Jinshi.Mr.Liu Dong believes that the assertion is originated from the descendents of Shi Nai’an, who mistakenly recorded that“Shi Nai’an became a Jinshi in the year of Xinwei in the Yuan dynasty”, or from the fact that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and its implementation in the Yuan dynasty was not in good order.This view can't be accepted, either.Mr.Ouyang Jian maintains that Shi Nai'an became a Jinshi in the fourth year of the reign of Zhishun (1333) in the Yuan dynasty and that the assertion that Shi Nai’an became a Jinshi in the year of Xinwei in the Yuan dynasty was the result of examination Fraudulence controlled by El-Temur.This conclusion is also groundless.

Shi Nai’an; a Jinshi in the Year of Xinwei in the Yuan Dynasty; Feudal Examination Fraudulence Case; Discussion

(杨大忠,浙江传媒学院副教授,桐乡市高级中学教师发展中心副主任)

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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