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阐释的开端”?
——论媒介理论的递归革新(recursive innovation)与富饶分解(fertile disinegration)
2016-11-25农郁
农郁 译
“一个新阐释的开端”?
——论媒介理论的递归革新(recursive innovation)与富饶分解(fertile disinegration)
农郁 译
本文由媒介不存在论入手,引出并详尽解读了德国媒介理论家基特勒的媒介理论,指出基特勒理论工作的革新之处并不在于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批判叙事,而在于将原有的叙事重新组织整合成为一个新的语言形式,从而形成一个理论回路。在数字媒介时代,媒介就意味着这样一种回路,人人都生存在这种回路中完成一个又一个递归过程。
媒介 媒介理论 基特勒 递归
引言:星爆
近来,德国有关媒介理论的著作中最为有趣的当属Was mitMedien。①NeleHeinevetter and Nadine Sanchez, Was mitMedien.Theorie in 15 Sachgeschichten,Munich: Fink, 2008.这个标题从字面上来看,可以被翻译为“与媒介相关的事情”(若用懒汉或峡谷少女的粗俗用词译为“媒介之类的东西”更为适宜)。这样通俗的标题应是有意为之,旨在表现一些媒介相关专业的学生在被问及“你们具体在学什么”这样的问题时喃喃自语答非所问的样子。近年来,这一疑虑似乎已从简单的困惑发展至认为媒介以及媒介研究如果不是完全虚幻的也是非常有问题的。为了表明这一现象,一些学者选择在描述他们的主要研究对象时使用过去时态。柯尼利亚·菲斯曼(Cornelia Vismann)最近的一场讲座名为“Was waren die Staatsmedien?”(“什么是国家媒体?”);克劳斯·皮亚斯(Claus Pias)编撰了一本名为“Was warenMedien?”(《什么是媒介?》)的选集,其中收录一篇他自己的文章“Was warenMedien-Wissenschaften?”(《什么是媒介研究?》);这一切似乎都暗示着媒介、媒介研究与媒体艺术已经成为了过去式。①See Claus Pias,“Was warenMedien-Wissenschaften? StichwortezueinerStandortbestimmung,”in: Was warenMedien?, ed.Claus Pias (Zurich: Diaphanes, 2011), pp.7-30.See in the same collection Dieter Daniels,“Was war die Medienkunst? EinResümee und einAusblick”(pp.57-80), and Lorenz Engell,“Medienwaren: möglich.EinePolemik”(pp.103-128).译者注:“Was waren die Staatsmedien?”“Was warenMedien?”“Was warenMedien-Wissenschaften?”均使用了过去时态,翻译成英语应分别为“What were the state media?”“What were media?”“What were media studies?”,因此作者才会推断“媒介、媒介研究与媒介艺术已经成为了过去式”。与此同时,还有一些具有启发性的否定命题陈述,如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的“软件不存在”、伯恩哈德·西格特(Bernhard Siegert)的“大众媒介不存在”以及伊娃·霍恩(Eva Horn)的“媒介不存在”。②Friedrich Kittler,“There is no software,”in: Kittler, Literature, Media, Information Systems, ed.John Johnston (Amsterdam: OAP, 1997), pp.147-55; Bernhard Siegert,“There are no mass media,”in: Mapping Benjamin: The Work of Art in the Digital Age, ed.Hans Ulrich Gumbrecht and Michael Marrina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30-38; and Eva Horn,“Editor’s Introduction:‘There are no media’,”Grey Room, 29 (2007): 7-13.这一德国媒介理论的场景在旁观者看来略显奇怪甚至可怕。在德国这样一个媒介研究已然确立且享有别国没有的财政支持的国家,为何还会有媒介及媒介研究已成过去的坚决主张?更有甚者,为何说它们从未存在过?
撇开其他因素不谈,有些评论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对媒介概念的侵蚀源于基特勒的媒介理论工作。我们面临着一个困境:这位享誉国际的媒介理论家竟撰文指出媒介不存在、媒介理论不存在甚至媒介理论家不存在。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一言论?基特勒以及他的毕生之作就像一颗严格的天文学意义上的星球:一颗明亮的、富有活力的球体,由于其自身离心力足以抗衡地心引力而能够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稳定的聚变与放电。就像我在接下来的两个部分中概括的,最主要的离心力在于,基特勒拒绝对其关键概念进行定义,甚至令人费解的是他倾向于使整个理论在各种语言形式(registers)下均得以运行;这一比喻中的重力则是基特勒所依赖的一种将所有事物综合看待的递归思维,因为每一个分析步骤的输出信号都将回环往复地成为下一个步骤的输入信号。但这一不确定的动力迟早都会结束。卫星可以永存,但亮星不可。但就像星球体成为超新星一样,这一理论会随着它自身的死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能量。我将试图在第三部分中证明,这一瓦解之影响恰恰在于它催生了后续的理论,这些理论之所以闪光而繁盛正是由于它们在不同层面上重新调配了基特勒理论的活力。在那些被设计出来的程序停止运行之后,基特勒的算法仍会持续发挥作用。
被引用的创新
在2014年三月初的一个明媚午后,基特勒著作GesammelteWerke: Schriften, Stimmen, Hard- und Sofware(《文选:写作、声音、硬件与软件》)的编委会拜访了他在柏林洪堡大学的办公室,目的在于讨论如何将他多达三百篇的短文组织分类成十卷本的文集。基特勒本人曾要求将之按主题进行安排,包括文学、媒介、哲学、战争等。而由一些他的学生与同事组成的编委会却一致反对,认为许多文章的确切领域难以界定,将它们归于任何特定的领域都会违背编辑的中立原则。如果将这些文章以时间顺序进行组织,则能够让当下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纽带,为未来提供一个尽可能公正的过去。而且,基特勒本人也曾多次褒扬米歇尔·福柯的按照时间顺序组织起来的文集Dits et Ecrits(《言论与写作集》),因为这样可以使读者很好地追溯福柯思想的发展演进过程。但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瑕疵是,基特勒的第一部出版物——他进入学术界的门票——并不是他早期那些过分华丽的论文,而是一份五页长的有关19世纪作家威廉·拉贝(Wilhelm Raabe)的小研究。这对于一个著作等身的专家来说并不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开端。编委会有些沮丧地大致浏览了这篇小评论,然后发现文章开头三个词,也就是作为学者的基特勒最早发表的三个词,像极了尼采哲学的宣言:“Incipit nova interpretatio.”①译者注:此三词亦为本文主标题。(“一个新阐释的开端”②Friedrich Kittler, Review of Paul Derks, Raabe-Studien.Beiträge zur Anwendungp sychoanalytischer Interpretationsmodelle:“Stopfkuchen”und“Das Odfeld,”Jahrbuch der Raabe-Gesellschaft 1976: 176.)一个被尼古丁折磨的撒克逊人幽灵般的声音在房间中悠悠飘过:Warum so überrascht? Das hab’ichdoch so geplant(“为何如此惊讶?这是我的设计”)。
阐释(interpretatio)?基特勒拒绝这一用语已然有些时日。阐释曾是漫谈式的评论,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解释学记号。它强迫读者去识别真实存在的能指背后隐藏的幽灵般的所指。它是一种集体驯化,当前时代越来越多的人以一种更随意的方式进行阅读,这个文化项目旨在为此进行阅读规训。基特勒的回应并非是让读者摆脱桎梏从而生产他们自己的阅读与理解,在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他始终拒绝接受审美理论或是读者反应理论。不如说,他的计划是揭示那些被系统地忽视的文本外的组件。这些组件往往在读者认为自己已经达致文本最隐秘所在的时候发生作用。他用以反对阐释的概念是内爆(implosion)——一种破译编码信息背后之纯文本的行为。③On Kittler’s use of implosion see Geoffrey Winthrop-Young,“Implosion and Intoxication: Kittler, a German Classic, and Pink Floyd,”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23.7/8 (2006): 75-91.这就解释了他何以对哲学与心理学的方法论报以显著鄙视态度。在这种方法论的影响下,对人类意识之自反性的限制可与表现出高度自反性的文本和谐共存。他最为成功的反阐释内爆——从霍夫曼的《金罐》到席勒的《唐·卡洛斯》再到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脑残》(Brain Damage)——均将注意力集中于文本或者歌曲自身的散乱无章。媒介在传播它自己,操作过程本身就是信息。
基特勒对阐释的不满是他对更偏向左派的路径中体现出来的相关性的另一种愤怒表达。无论调用(福柯的)外在性(exteriority)、(麦克卢汉的)媒介特质(mediality),还是(马克思主义的)经济特质(economicity),又或者是强调锁闭真实有效性协议的档案管理方法,能够告知言语顺序、思维轨迹的媒介技术基础设施,或者生产条件与能够放射意识形态的麻醉剂的生产力作用之间的辩证作用关系——这种情况每每发生在你为了寻找真实而有价值的信息而驱散那些习惯性(布尔乔亚)的喋喋不休的阐释之时。特别是在狂野的20世纪80年代,这一态度很可能会变形为施本格勒理论的形式,即由工程学崇拜衍生的对毫无技术可言的文化产品的由衷蔑视。对于基特勒——那个在Was mitMedien一书中被封为“媒介理论中的麦吉弗”④Heinevetter and Sanchez, Was mitMedien.译者注:麦吉弗(Macgyver)是1985年出品的美国枪战片《百战天龙》的主人公,他擅长用生活用品作为工具,一把小刀闯天下。他知识渊博,自创了一套特立独行的“麦吉弗主义”论调。的人——而言,事项是清楚的,优先级也是清楚的。一人所言之内容的相关性取决于此人是否对自己的语言即为拉康意义上的能指链这一事实有足够的认识。一人所打之字的相关性取决于此人是否了解在键盘与屏幕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人所思之想的相关性取决于此人对自身所受之管制与“机械运行过程需服从于小型零件”⑤Kittler, Literature, Media, Information Systems, p.84.大致相同的事实的理解程度。但另一方面,谁又知道外部系统与硬件强加于我们的这种对控制权的鄙视态度确非在暗示一种对真实主体的渴望呢?在老年拉康的一些最为臭名昭著的声明中,有一则是他对1968年反叛学生寻找导师(master)行为的指责与非难。我们因此可以想象,年轻的基特勒在老拉康的耳畔喁喁细语:更正——他们在寻找一个机器(machine)。
那么,新(nova)?基特勒的革新表现在哪里?他的工作到底打破了些什么?以后见之明来看,基特勒的贡献并不在于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批判叙事,而在于将原有的叙事重新组织整合为一个新的语言形式(register)。在此试举一例。19世纪的话语网络中,一个最基础的结构特征,在我们看来,是对妇女的排斥。在这种话语结构中,妇女既不是审美作品的刺激源也不是刺激接收器,产品本身就拒绝了她们。19世纪的文化是一个性别封闭的回路:男人,无论是婴儿、青少年、作家、公务员还是哲学家,都必然参与到有女人提供“天然”输入的极为复杂的反应循环之中。而由此而来的输出则被女人们接收,令她们懂得如何为人妻、为人母,甚或为情人,以便能够提供下一轮的输入。你不必作为一个社会学家就可以认识到,这种性别区隔同样也呈现在日益壮大的布尔乔亚群体的核心家庭中。女人被限制于越来越私密的空间中,不工作,也不在公共领域发声。除去基特勒如何准确地描述这一历史性的问题不谈,他确实非常有效地重写了中产阶层女性在物质产品与精神作品中均被排斥的现状。
已确立的历史编纂学叙事的重新功能化绝不仅止于此。若要使1800年的话语网络流畅运行,语言需要经历一场相当可观的升级。为了让最小所指从母亲之口有效并有意义地传入婴儿之耳,也就是让母亲的柔声细语被成功地雕刻成拉康理论中的“homelettes”,语言总是需要充溢着意义而非有意义的表达方式。为了使信息的内容保持原貌,不管是通过空气、墨水还是铅进行编码,语言的首要任务都是保证它所承载的信息不被传播本身的意义所影响。为了让所有一切都能有意义的发声以便让观察者敏感的感知,自然必须像各种现代方法都服从于计算那样服从于言语表达(verbalization)。基特勒最令人钦佩的分析是语言习得实践的编目、教学协议和19世纪话语网络的阐释学技巧。它使得语言能够获得一种功能:一种消除自然与文化、口头与文字、噪音与信息之间的界限的功能。简而言之,语言需要被冠以普遍存在性与连续性的神圣个性。“神圣(divine)”是一个有效的词汇。意义的丰裕与可获得性曾经由上帝担保,如今则由精神化的语言担保。曾经一切生物都无法远离天父的富含意义的意图;如今,传播过程中的任何事物都无法逃离近似天母的意味深长的意图。年轻的基特勒以话语分析的方法重写了德国文学中传统的历史编纂学——描画18世纪晚期诗歌、哲学与早期心理学的作品作为宗教话语的扩展。①Further see Geoffrey Winthrop-Young, Kittler and the Media(Cambridge: Polity, 2011), pp.46-51.
因此,所有这些并不全新,但也并不古旧;既不是新瓶装老酒,也不是旧瓶置新知。这更像是去年的学术收获被当作今年的肥料。旧的输出被重新整合为新的输入,从而进入一个新的运行过程。基特勒重写或者重铸已然确立的批判叙事的过程,与隐喻、类比或传递并无关系,而是与递归循环紧密相连。同时,如果这一逻辑在他最初陈述“一个新阐释的开端”时没有发生作用,基特勒就不是基特勒了。首先,这一陈述是一个引用,以单引号与页码结尾:“‘一个新阐释的开端’”。这一据称是“伪装的”言论,引自保罗·德克斯(Paul Derks),一个专注于拉贝研究并创造了一种新阐释的评论家。基特勒通过这一引用来表明自己一贯的对此种言论之合法性的否定态度。这是基特勒展示其敏锐且似魔鬼般的策略的最早实例,因为事实上德克斯并没有发表这一言论。实际上,德克斯使用“一个新阐释的开端”这一说法的目的是为一位拉贝研究者克劳德·戴维(Claude David)辩护,因为另一位学者曾经撰文指出戴维的研究没有任何创新之处。②See Paul Derks, Raabe-Studien.Beiträge zur Anwendungp sychoanalytischer Interpretationsmodelle:“Stopfkuchen" und“Das Odfeld”(Bonn: Bouvier, 1976), p.7; Hans-Jürgen Schrader,“ZurVergegenwärtigung und Interpretation der Geschichte beiRaabe,”Jahrbuch der Raabe-Gesellschaft 1973: p.49 (note 166) and p.51 (note 176); and Claude David,“譈ber Wilhelm Raabes Stopfkuchen,”in: Lebendige Form: Interpretationen zur deutschen Literatur, ed.Jeffrey L.Sammons and Ernst Schürer (Munich: Fink, 1970), pp.259-275.年轻的基特勒的首部学术作品相当于一部拥有套层结构的专业学者的戏中戏:学者A引用了一个学者B的假定结论以否定他,尽管学者B是将这一引用用在了学者C身上,其目的是为了否定来自学者D的一些否定的声音。但是,通过将之置于文章的开头,基特勒——这个可以清晰辨别引用含混的所有纷繁难懂之处的德里达专家——对那从未出现过的言论做了否定与占用。别人的“伪装的”言论遂变成了基特勒自己的新阐释的伪装。什么是旧,什么是新,已存与创新在基特勒那里需要一种不同的处理方式:旧需要用新方法来解决,新则需要作为旧之变化的回返被解码。
自动催化的理论回路
基特勒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对读者的尊重:他从不用谦逊的态度来烦扰他们。相反地,他常常给予自己很高的评价。“当我到了33岁,也就是耶稣的年纪”,他在去世前几个月接受的名为“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采访中说道,“我查看了我的笔记箱并意识到我发现和收集了那么多想写的话题。但是生命太短”。①“We only have ourselves to draw upon.An interview with German media theorist Fredrich Kittler by AndrasRosenfelder.”http://www.signandsight.com/features/2190.html (accessed August 10, 2014).他是一位极其多产且好问的作者,但就算他的所有项目计划都转化为成果,就算《音乐与数学》席卷西方,变化与创新、递归与断裂之间被曲解的关系仍然存在。正如大卫·威尔贝瑞(David Wellbery)在丛书中所举出的显著例证所表明的,基特勒的作品是卷帙浩繁的材料与屈指可数的潜在主题之间的有趣结合。它们广阔但有所限制;对它们的阅读会导致广场恐惧症与幽闭恐惧症的奇怪混搭。或者换一个他更喜欢的说法,他的毕生之作是由数量惊人的运行系统组合而成,但这些系统实际只是建立在被严格界定的几种算法之上。他的体内有一个亚瑟·叔本华:一个早熟的孩子成长为与他所处的学术环境激烈争执的保守反叛者,而这个叛徒年纪轻轻时便已偶然发现了一系列议题,并在此后几十年中在他所涉及却被别人故意遗漏的领域与课题中将细节一一呈现在自己的洞见与创新中。
讽刺的是,基特勒的“遵主圣范”②译者注:《遵主圣范》(imitatio Christi)是深受普世教会所喜爱的一本中世纪灵修名著,据说在教会书刊中除《圣经》外,这是译本最多的一本书,有六千来种不同的版本。在天主教内,它几乎是每个神职人员的必修课,有人甚至将它列为必读的“圣书”之一。东正教许多爱主的人,也喜欢读这本书。在基督教中,也流传很广。该书有几种书名不同的中译本,如《效法基督》、《遵主圣范》、《师主篇》等等。是一个恰当的例子,因为33岁即死是耶稣最后几个调查结论之一。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专辑The Final Cut中提供了一个具有引导性的问题:“告诉我真相/告诉我缘由/耶稣是否被钉在了十字架上?”起初看来,基特勒这个来自新教家庭的孩子,给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新教徒式的理解:这不是什么恩惠和拯救而是“唯独圣经”③译者注:基督教新教的核心要义“三大唯独”:唯独圣经Sola Scriptura(原文)、唯独恩典Sola Gratia、唯独信心Sola Fide。。《马太福音》(Mathew)第5章第18节是在语言学显微镜下运作着的措辞:“我是在告诉你们:就是到天地都废去了,律法的一点一画也不能废去,都要成全。”“点”(dot)有时被译为“微小”(tittle)或“文字的一划”(stroke of the letter),它是希腊语中的一个警报器(Greek keraia)。在基特勒看来,希伯来语以辅音字母写就,而这个词恰恰是暗示辅音词汇中的元音价值的发音符号标志。作为局外人的耶稣,却希望在他死后发生一场由犹太教确立后几代人带来的变革。但是,在他的时代,他却始终挑战着“hoi grammateis”的垄断,通常由经学抄写员和学者们负责——并从中获利——决定那些神圣词汇的正确发音。这已超出了新教教义,这是Linux操作系统。这超出了对“唯独圣经”的坚持,并将耶稣置于路德之上,提升至与托马斯·爱迪生、阿兰·图灵和林纳斯·托瓦兹相同的高度。毕竟,路德并没有引进一种新的符号化实践(signifying practice),而是仅仅转换了上层的本地语言界面。就像基特勒在其整个职业生涯中始终倾向去做的那样,他唤起并运用自己在媒介技术方面的专业才能再加工了拉康的格言:耶稣之所以被钉十字架是因为恐惧于改变已确立的符号化实践及由此而修改的人类的停泊处。这将取决于元气与元音的使徒圣保罗能否在耶稣停下的地方继续出发。基督教的关键教义是死亡之后肉体的永恒复活,它重塑了希腊媒体技术创新的新纪元,因为正是在这一纪元中我们得以使已去世之人生前的话语复活。只有声音的这种跨越时空的准永恒的稳定性让我们得以设想如下法则:即使天地消逝,文字的一笔一划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但是,基特勒的思想是如何演变而来的?传统看法认为他的思想轨迹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20世纪70年代以拉康化福柯与福柯化拉康为特色的话语分析,这为后结构主义的表层土壤增加了深厚的上层土壤的同时,也不经意地揭露出海德格尔式的底土。第二阶段为使他闻名遐迩的媒介理论研究阶段。第三则是还未完成的“希腊语”研究阶段。这一时期他对递归进行了伊尼斯式与黑格尔式的沉思,研究了字母数字混合编制的希腊元音字母表的历史(包括基督教的起源)以及字母、数字与声调三者之间自我递归的三位一体关系。①On Kittler’s appraisal of the multifunctional Greek vowel alphabet see Winthrop-Young, Kittler and the Media, pp.87-96.这一对基特勒研究的概览式分析并没有错误,但是它却对理解几个阶段之间的递归关系并无助益。这是理解基特勒的关键点与难点所在,解决这一问题的最好办法是对本文早前提到的其理论核心的向心力与离心力再进行一番详细的检视。
在最近一项使英语母语受众初步了解所谓的“德国媒介理论”系谱学的尝试中,伯恩哈德·西格特(Bernhard Siegert)强调指出,事实上,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命名这项尚未定型的工作。②Bernhard Siegert,“Cultural Techniques: Or the End of the Intellectual Postwar in German Media Theory,”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30:6 (2013): 49.This essay is also included in Bernhard Siegert, Cultural Techniques: Grids, Filters, Doors, and Other Articulations of the Real, trans.Geoffrey Winthrop-Young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4).就像克林德·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饰演的意大利式西部片中不祥的陌生人一样,名字(和子弹)从未射中过目标。早期的名字如媒介分析学(Medienanalyse)、文学与媒介分析学(Literatur- und Medienanalyse)或者媒介话语分析学(Mediendiskursanalyse)等,均未能获得延续使用。命名中对“分析”的偏爱表明了该学科对弗洛伊德、福柯和拉康的参考;但“理论”的显著缺席却会导致对海德格尔这一潜在的理论背景的忽略。那么,到底是什么致使德国媒介理论的变体(variant)和勇于率先的基特勒的“当下”(current)如此难于把握并因此易于解体?
首先,最明显的原因当属那些重要用语的含混不清。其中最为声名狼藉的例子是“战争”一词,试图为这个关键用语下定义只能让我们更加恼怒。③On the triple-M approach to Kittler’s war (war as motor, model and motive) see Winthrop-Young, Kittler and the Media, pp.129-42.基特勒,正如我们所认识到的,是一个媒介理论家。但是,当他使用“媒介”这个词汇的时候他到底是何意指?1980年、1995年、2010年,“媒介”的含义是否相同?它当然不仅仅指“大众媒介”;它的内涵比“传播”更为丰富;它所做的是操纵更多的则是书写。基特勒弃用了受社会与使用者引导的媒介定义,但却始终未能找到一个他自己满意的替代物来重新定义它。所幸还有麦克卢汉的宏图伟略。虽然基特勒对麦克卢汉的人类中心主义持有反对意见,认为这种态度是一种人本主义的陷阱,同时反映了麦克卢汉本人对技术的无知,但是,他却乐于承认其对“媒介”这一术语的界定相当精彩。④See Friedrich Kittler and Christoph Weinberger,“The Cold Model of Structure,”Cultural Politics 8:3 (2012), p.383: “Initially, I simply took the concept[of media]from McLuhan’s Understanding Media.”他注意到,为了形成一个全新的定义,麦克卢汉充分掌握了“媒介”的三个不可或缺的特征:哲学背景,多数人对这一背景的由衷鄙视,以及对什么背景才应当被应用与此这一问题的神秘的文化本能。但是,就像很多人阅读基特勒作品时所带有的钦慕与摒弃的双重情感一样,他认为麦克卢汉的研究缺乏深刻的批判以至于其未能意识到自己所捕捉到的这些问题的重要性。像詹姆斯·凯瑞(James Carey)、马克·波斯特(Mark Poster)、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维勒穆·弗鲁萨(VilemFlusser)或雷吉斯·德布雷(Regis Debray)一样,基特勒尝试通过增加技术的、现象学的或历史的眼光将麦克卢汉的洞见还原到更为深厚的土壤之中;他也曾无数次被麦克卢汉的浮力所战胜,因而被带升入充斥着含混的不确定性的必然性宣言中。
然而,真正的问题存在于更深的岩层之中。毕竟,一个新理论的成功并不取决于其关键术语的清晰程度(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为“范式”至少下了21种不同的定义,而《理解媒介》中到底有多少关于“媒介”的定义甚至连图灵机都难以计算)。在西格特看来,基特勒的努力让德国媒介理论呈现出两种复杂的相关态势。其一是研究对象的变化:
文学与媒介分析的重点向作者(author)与类型(style)回归,同时对如下类型给予持续地关注:那些不引人注意的技术(如索引卡、书写工具与打字机)、话语操作词(discourse operator)(如引号)、教学媒体(如黑板)、不可归类的媒介形式(如留声机或邮票)、乐器(如钢琴)、以及训练技巧(如语言习得与拼音化)。①Siegert,“Cultural Techniques: Or the End of the Intellectual Postwar in German Media Theory,”p.50.
这一变化虽然增加了受福柯激发的训练技巧,但仍然在麦克卢汉的阐述范围之内。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西格特所强调的“不引人注意”的技术(其中包含了基特勒模棱两可的术语:引号)。自麦克卢汉始,我们知道了由于生活于其中,我们对媒介的认识之少就像鱼对水的认识之少一样。但是为了使这一比较更加明晰,西格特没有过多纠缠于鱼水关系,而是进一步列举了那些更加“不引人注意的”小因素,如每一滴水或是首先组成水的氢元素与氧元素。而一旦你进入了这一微小成分的层次当中,继续探讨“水”的问题就显得无关痛痒了。
与此同时,基特勒的影响还在于其充分强调媒介对诸如感性(Geist)、教化(Bildung)、人、精神、真理、意识等文化构造的决定性作用。在这个层面上,“媒介这一术语……暗示出一个新的现象分析的参考框架,而迄今为止这一框架始终在已确立的人类活动范围之内”②Siegert,“Cultural Techniques: Or the End of the Intellectual Postwar in German Media Theory,”p.49-50.。换言之,基特勒在构建媒介技术研究的同时,意图表明媒介技术决定了指导各项研究的潜在理念。对象以及分析这些对象的参考框架均发生了变化,而且关键问题是任何深刻的变化都会导致另一个变化。这便是基特勒理论的基础运算法则:与麦克卢汉大为相似,基特勒将他的哲学专业应用于完全不同的、非哲学领域的、对媒介对象的研究之中,甚而将他在媒介技术研究过程中所获取的非哲学专业知识应用于想象性的哲学话语构建研究当中。对后者的捏造取决于这一领域之外的知识视角以便于被广泛承认。这就是基特勒媒介理论的贵族化(ostranenie)或陌生化(verfremdung)的形式:只有当水媒介发生变化或是被弃之于岸的时候才会重新听取麦克卢汉之鱼的意见。③On Kittler and ostranenie/defamiliarization see Geoffrey Winthrop-Young and Annie van den Oever,“Rethinking the Materiality of Technical Media.Friedrich Kittler, Enfant Terrible with a Rejuvenating Effect on the Parental Discipline,”in: Techné/Technology: Researching Cinema and Media Technologies - their Development, Use, and Impact, ed.Annie van den O-ever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4) , pp.234-239.从其理论骨架上来看,基特勒的理论类似于一个自身催化的回路,在这一回路中,两个动作不断进行相互催化。动作1——对迄今并未分析的(或者说是被潜在分析的)媒介技术的分析——造就了媒介专有的洞察力,进而催生了动作2——对动作1形成的前提基础的分析。动作2的结果改变了那些前提基础,而这些前提基础又继续指导更高级的下一步动作1。简言之,基特勒的媒介理论因此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媒介的理论,同时也是一个关于媒介特性的理论,此二者通常会进行相互作用。
虽然这些有助于形成朴实无华的洞见与令人惊叹的阅读,但实则是一个带有内置的自我毁灭装置的分析过程。早晚有一天,曾经侵蚀了1800年话语网络的递归过程将会开始影响那些曾经参与到那一侵蚀过程中的工具性实体——包括媒介。于是,自动催化循环变成了自动吞噬循环。这种分析将会对媒介作出媒介曾经对感性、教化、“所谓的人”以及其他一切一般的人类猜想所做的。但是,它在真实的理论世界中是如何工作的呢?
普洛斯彼罗(Prospero)的子孙
每一个优秀的理论家都有普洛斯彼罗时刻。在基特勒这里,这一时刻出现在其经常引用的《留声机、电影、打字机》一书开篇的一个段落中:
一旦前期的不同数据流变成了标准的数字化序列,任何媒介便都可以被转译成另一种。数字使所有一切事物逝去。调制、转换、同步;延迟、存储、运输;转移、扫描、绘图——媒介与数字的联姻将消除“媒介”这一概念。纯粹的知识将进入无限的循环中,而非将人们与技术有机联系起来。①Friedrich Kittler, Gramophone, Film, Typewriter, trans.and introduced by Geoffrey Winthrop-Young and Michael Wutz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pp.1-2.
就像优秀的魔术师让他的观众观看一场盛大的无实体的表现一样,优秀的媒介理论家声称各种媒介之间并不存在基本的实质性的区别。下一阶段是已经近在咫尺,足以预见。未来的几代人将会见证媒介间区别的消失,而这将成为媒介与环境之间的界限被销蚀的序曲。我非常怀疑威廉·吉普森的论断,即“我们的子孙能够理解和区分什么是电脑而什么不是”②William Gibson, Distrust that particular flavor (New York: G.P.Putnam: 2012), p.215.。甚至,子孙的子孙恐怕在理解区分他们的身体与无所不在的电子环境方面都会存在一定的困难。为了使这一问题更加清楚,基特勒不再简单声称媒介不存在了。相反,数字降级(digital demotion)使这一概念看起来问题重重。像是潦倒的贵族不得不在他们曾经的豪宅中做导游一样,媒介已经游移到了巨大的电子装置的边界之上,扮演着电脑与我们之间界面的次要角色。有益的声音媒介与图像媒介是对我们的亚数字处理能力的让步。
然而,普洛斯彼罗与基特勒之间的区别在于,普洛斯彼罗正直地等到《第四法案》(Act IV)颁布之后才揭开他表演的面纱。而基特勒早在1986年就出版了媒介及其相似物的讣告。若以技术的历史论之,这一声明是相当晚的:它出现在图灵提供一副模拟其他机器并使之边缘化的新机器蓝图之50年后;出现在贝尔实验室创造了使图灵的机器设想得以成为现实的硬件(肖克利)与数学理论(香农)之40年后。吊诡的是,对媒介的众所周知终结了所有媒介之间的区别,并伫立在突出强调这些区别的理论突击之前。当我们思考理论的历史而非技术的历史时,基特勒的观点就变得非常有趣,因为在那些强调媒介特性与媒介间区别的媒介理论成果盛行之前,人们早就认识到复数形式的媒介(plural media)瓦解成为全球性的超级媒介(über-medium)这一现象。但是,这也许并非一个吊诡的逻辑而是一个可以理解的祈福手势。常常有诸如此类的论断:全球范围内媒介理论的出现与体系化是由电脑的普及及其对日常生活的殖民造成的。也许,基特勒、麦克卢汉、弗鲁萨等人的理论构成了一部分抵抗的力量:就像个人主义在社会标准化进程中方才渐渐繁盛起来一样,媒介区分的理论需要等到数字标准化之后才能迅速发展。
媒介理论与媒介实践之间这种有些违反直觉的关系,不仅仅构成了后基特勒媒介理论兴起的外部因素,而且显示出在媒介的概念消失的情况下对媒介内部特性(intramediality)的坚持与前文涉及的媒介内部(intramedial)的销蚀之间的奇异的对称美。“媒介内部特性”(intramediality)这一术语所指的,首先是“媒介”一词(将这一术语用双引号标记开始变得必要起来)从其历史沿革来看可以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被运用。这对于媒介史学者和热衷于将现有媒介基础设施重新功能化的媒介从业者来说已经是陈词滥调。特别是在它们的早期阶段——最初的“试验-失败”时期,媒介被看作拥有广泛的功能与背景。比如,如果你告诉约翰内斯·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他的印刷术预示了一个靠市场驱动的印刷复制传播的新时代的到来,他也许会申明活字印刷术的初衷是想要在潦草的手写本日益繁多的时代促进书法的标准化。很久以前,特殊的功能与背景被锁定并渐趋合理化,即使这并非技术的天生。“媒介内部特性”这一术语的意涵,还强调了媒介史中的偶发事件;它否认困难的机能主义,即认为一种给定的媒介技术必然天生被设计并被应用于某一特定的功能,更有甚者,是对特定思维倾向的优先考虑。
但是,当我们以上文简述的理论回路视之,媒介内部特性出现了另一种更具结构性的意义。由于它对依情况而定的多功能作用的强调,第一个含义仍然预先假定了一个观念,即被完全认识的、稳定的媒介技术能够在已确立的语境之间移动。但是,在其第二重含义中,媒介内部特性涉及各种行动、事件、操作、工具和协议,从这些过程中,媒介及其相应的功能与背景会在最显著的位置显现出来。在一篇媒介相关专业学生必须阅读的短文中,约瑟夫·福格尔(Joseph Vogl)分析了需要集合哪些元素才能使伽利略的望远镜变成一种媒介:透镜研磨技术;两个透镜的结合以便制造放大效果;哥白尼学说的假设;可以将结果展示出来的先进技术(在此以前使用望远镜都是一种个人观察的活动);将观察结果进行印刷传播的技术;现实情况中的经济压力,等等。①Joseph Vogl,“Becoming-media: Galileo’s Telescope,”Grey Room, 29 (2007): 15-25.以此为例,福格尔争辩道:“媒介的历史与理论必须强调单一的情境,只有在单一情境中,媒介(严格地讲:媒介的功能与正常运转)才能成为混杂成分的集合体:设备、代码、符号系统、知识形式、具体实践与审美经验。”②Vogl,“Becoming-media,”p.16 (emphasis added).
换句话说,媒介是在概念上与时间上均先于媒介出现的元素与事件的交互过程中浮现出来的属性,也是媒介存储、展示与交流的内容所具有的属性。在德国语境之中,最好地捕捉到媒介的内部解构趋势的概念是文化技术(cultural techniques)。在“后基特勒”时代,文化技术——这一术语拥有可以追溯到19世纪晚期的令人尊敬的祖先③On the evolution of the concept of cultural techniques“after Kittler”see Bernard Dionysius Geoghegan,“After Kittler: On the Cultural Techniques of Recent German Media Theory,”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30:6 (2013): 66-82; Geoffrey Winthrop-Young,“Cultural Techniques: Preliminary Observations.”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30.6 (2013): 3-19; and Winthrop-Young,“The Kultur of Cultural Techniques: Conceptual Inertia and the Parasitic Materialities of Ontologization,”Cultural Politics10:3 (2014): xx-xx.——指涉的是一些实体运行链,实体论领域的构建生发于此,并进一步地在无法回避的形而上学加装实践(exercise of metaphysical retro-fitting)中成为这些运行的基础。
每一种文化都起始于差异:内/外,纯洁/肮脏,神圣/世俗,女性/男性,人类/动物,言语/言语的缺席,信号/噪音,诸如此类。运算链使得这些差异之间的递归成为可能,也就是说,任何给定的差异均可承继另一个差异的任何一个面向。因此,内与外的差异可以被引入人类/动物差异组中的动物面向,以便构成家养的与野生的动物这组差异。……但是,要注意关键的一点,即差异的产生是最广义的媒介运作过程,因此不能被限定于某一差异的某一个面向。相反地,它们假定了一个处于调解位置的第三方。①Siegert,“Cultural Techniques: Or the End of the Intellectual Postwar in German Media Theory,”p.61.
我们可以指出这一方法如何影响了基特勒。一方面,西格特等理论家继承并拓展了基特勒的观点,这一观点构成了其反阐释“圣战”的核心,即媒介是一个临时的领域,“一个必须被隐藏起来的无意义深渊。”②Siegert,“Cultural Techniques: Or the End of the Intellectual Postwar in German Media Theory,”p.52.媒介安装并运行了噪音/信号差异组,那时它们既不是意义的一部分也不是无意义的一部分。但是它们的运行却使这组差异得以首先出现。另一方面,基特勒的加工主义(artifactualism),即他对媒介的辩证使用并夸大此使用对文化与文学分析的决定性作用的强烈倾向,使媒介被冠以实体论的重要性,并从临时性的或第三方的位置上移动到一个具有实体论意义的相对位置上,从而潜在地进入关于想象性实体的错觉当中。
媒介是基特勒对所谓的人类与意义发起突袭的核心,但是这个核心已经无法立足,同时理论相关亦已崩塌。因此,将媒介以过去时的形式讲述或者媒介不存在论便可讲得通:媒介与媒介理论都已经成为过去,就连它们是否真正存在过都成了问题。这不是重新整理,而是理论对其核心的、齐名的概念那变幻莫测状态的确认。“媒介理论或许因此以公理的方式阐明媒介没有出现过,至少在稳定的属性上的、学科上的、实质性的或历史的层面上没有出现过。”③Vogl,“Becoming-media,”p.15.对“变成媒介”的强调(福格尔)恰恰是对媒介的取消。那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学者的工作中有一个可辨别的趋势,即利用基特勒的反实体运算法则去驳斥基特勒本人——但是这一动作事实上是他首创。如果你长期处于技术的框架中,则最终会陷于与这些技术相关联的概念框架中。
出口:从人到档案
我不停地梦到的且人们不愿见到的……是,机器,尤其是当代的智能机器(通常认为从1936年图灵的构想始),并不为人类所用——我们,就像以前一样,被建构成一个极大的规模——但是自然,自然的那灼炽的、认知的部分,却将自己反馈给自身。④Friedrich Kittler, Short Cuts (Frankfurt: Zweitausendundeins, 2003), p.270.
最为讽刺(同时亦为顿悟)的是,基特勒一方面将人类视为在崭新的自处理的硅元素自然中早已过时的碳平台并将之抛弃,一方面完成了极度个人化的工作。他的工作如此个人化,事实上,以至于他作为一个狂热的反人类学者,常常表现出“一切都那么强调人类”的腔调,而反对他那所谓的技术决定论的好心的人类学者都听起来像毫无新意的无用机器。通常情况下,你若想理解某人就必须知道他的词汇从哪里来要向哪里去。这在理解基特勒后期作品时尤为重要:若想来读懂《音乐与数学》中那些狂想般的章节,恐怕需要对基特勒起起伏伏的爱情故事一一掌握。“个人的”(personal)是一个误导性的词汇,“经验的”(experiential)(虽然仍旧存在一定的误导性)更为恰切。使基特勒最终与海德格尔联系起来的并非他“简单地”将后者的技术理论运用于媒介研究中,也不是他将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或存在发生史进行了技术-数学层面上的升级。事实是基特勒的思考同时也根源于情绪音律学(Stimmungen),及情绪或调音与人类之间必然的——在他看来,以技术为基础的——复杂关系。但是,海德格尔注重恐惧与厌倦的富有启示性的潜能,而基特勒则倾向于更加困难的经验性的传播:震惊、铭文、陶醉、狂喜。它们为许多自动催化的回路提供了第一个可以遵循的自传体输入方式。基特勒的智力旅行从话语分析到媒介理论再到他自己的文化技术,从福柯与拉康到麦克卢汉、图灵与香农再到海德格尔(他的影响从一开始就存在),基特勒的智力旅行是自我递归过程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自我被驱散进入各种标记了自处理方法的档案之中。最初,一个左撇子男孩因为他与他人行动上的不同将自己生动的表演曲解;随后,一个热情奔放的少年开始使用他父母的打字机重新发现并处理了许多诗篇;多年后,少年成长为德国第一位精通硬件处理的、讲授电脑课程的教授。某种程度上吉布森(Gibson)引用了一个真实的后人类时尚:也许未来的几代人在那些被遗落在马尔巴赫文学档案馆中装满纸张、磁带、电路板和项目材料的箱子之间工作之时,将难以区分基特勒其人与基特勒档案了。
我所知道的基特勒是那个瓦格纳(Wagner)爱好者与平克·弗洛伊德迷(除了成为清教徒的那段时期),他乐于承认自己常常陶醉于音乐(或其他)之中并随后分析和重构它们:
我这一代人的耳朵里充斥着亨德里克斯(Hendrix)的巨响与平克·弗洛伊德的声音,我们被淹没在这些音乐中并对他们心生敬畏。我曾试图至少通过建立一些技术装置来证明某些恐惧的感觉能够自我控制来用以逃离这些极乐的震惊体验。但是,这实际上只是我们用以应对艺术的唯一方式而已。①Friedrich Kittler and Rudolf Maresch,“Wenn die Freiheitwirklichexistiert, dannsollsiedochausbrechen,”in: Am Endevorbei, ed.Rudolf Maresch (Vienna: Turia& Kant, 1994), p.107.
最终,看起来、想出来都像极了海德格尔的那部分基特勒理论返回到了一个不同的开端,讲述了如奥德修斯遭遇塞壬一般的故事:那正是存储技术施展妖术的最初场景。结果,曾被称为媒介历史的东西就变成了一场跨越千年的递归,“相同的问题以有规律的间隔再次出现,只不过这次伴随着不同的内涵与结果”②John Armitage,“From Discourse Networks to Cultural Mathematics: An Interview with Friedrich A.Kittler,“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23.7/8 (2006): p.33.For a more detailed discussion of Kittler’s use of recursion see Geoffrey Winthrop-Young,“Siren Recursions,”forthcoming in: Kittler Now: Current Perspectives in Kittler Studies, ed.Stephen Sale and Laura Salisbury (Cambridge: Polity, 2015).。在不同层面上新的一轮分析充满了魅力。只是,那仍旧不过是你应对震惊、艺术、乃至终归是你自己的生活的一种方式而已。通过处理你自己的档案,你又成为了别人使用的档案。毫无疑问,之后,碑文上镌刻着的基特勒字样变成了基特勒媒介理论最重要的展示之一。最终,我们只能依赖自己去追踪那些书写我们的痕迹:言语的序列、机制、媒介、战争与神。这就必须将日期、姓名固定下来,以一种被固定自我的阐释性想入非非所剥夺的“冰冷的”、真实的方式被纳入操作与技术的框架中。另一位著名的能够自我处理与自动归档的人,温斯顿·丘吉尔声称:“事实优于梦境。”③Winston S.Churchill,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1: The Gathering Storm (London: Cassell, 1948), p.527.此话不假,但是你应当从基特勒处学到的是事实的最终胜出是基于无数梦境之上的。并且,当他们最终获得胜利的时候,他们便开始酝酿新梦。梦——包括那些被基特勒分析的平克·弗洛伊德的歌曲——是技术事实的最好时刻。
(Geoffrey Winthrop-Young,杰弗瑞·文森若普-杨,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德国研究教授;农郁,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理工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助教)
Geoffrey Winthrop-Young
A Start of New Interpretation?——On Recursive Innovation of Media Theory and Fertile Disintegration
Written by Geoffrey Winthrop-Young, and translated by Nong Yuyi
Starting from non -media existence, this article introduces and interprets German media theorist Kittler's media theory.The innovation of Kittler's theory is not to provide a brand-new critical narration, but to reorganize the narration into a new language form, formulating a theory circuit.in digital media era, media means a circuit like this.Everyone is living in this circuit, experiencing one recursion after another.
Media; Media Theory; Kittler; Recur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