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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叙事对文化道德精神的审美重构
——《圣天门口》与《白鹿原》合论

2016-11-25瞿心兰

新文学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陈忠实白鹿原外婆

◆ 瞿心兰



历史叙事对文化道德精神的审美重构
——《圣天门口》与《白鹿原》合论

◆ 瞿心兰

在近二十年以中国现代历史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中,刘醒龙的《圣天门口》和陈忠实的《白鹿原》不仅保持了现实主义的创作自觉,同时强调了文学自身对民族社会的价值担当。简言之,与以往的“革命历史小说”相比,刘醒龙和陈忠实克服了叙事立场的片面性和文化意义建构的意识形态化;较之“新历史小说”,这两部作品既继承了“新历史小说”的启蒙、批判精神,又避免了“新历史小说”意义探寻的某种虚无而表现出深层次的人文关怀和精神探究。

历史题材小说始终在文学史上占据着弥足轻重的地位。长篇历史小说的创作在当代文学中一直是热度不减的,从“十七年”的“革命历史小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历史小说”,无论是对历史的言说方式还是蕴藏的价值内涵都发生了截然不同的转变。近二十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道德观念和精神信仰也与此前有很大的不同,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文学家必然不能亵渎这一称谓之神圣性,一些作家从文化的高度观照历史,如陈忠实和刘醒龙,相继以他们的作品传达了当代知识分子对中国社会世情与道德的艺术性思考,体现了历史叙事中对文化道德精神进行审美重构的努力。

对“精神道德的重建”这一命题的思考和实践发端于上个世纪。二十世纪的中国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也是由“传统”通往“现代性”的艰难转型。传统的封建秩序摇摇欲坠,内忧外患的形势使中国陷入了空前的生存困境,与此同时,西方现代价值观逐渐流入古老的东方土地,其产生的激烈碰撞加速了整个社会普遍的道德失常和信仰迷失,中华民族面临着深刻的双重危机——“秩序危机”和“意义危机”①。为解决这双重危机,广大中国人民和先进知识分子做出了不懈的努力,而五四运动,无论是从其声势浩大的爱国主义运动的性质来看,还是就其在中国数千年文化史上的划时代意义来说,都是论及这一段历史不可绕开的话题。

“‘五四’运动包含两个性质不相同的运动,一个是新文化运动,一个是学生爱国反帝运动。”②显然不能对其进行笼统的概述。

自1915年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一场以道德革命和文学革命为内容和口号的新文化运动便汹涌澎湃地展开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场变革中,革新者们彻底放弃了从本域文化语境中寻找答案,纷纷转向异质的制度和文化,并期待通过“移植”和“嫁接”能使陈腐的中国走向新生。不得不承认,经历过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中国社会不再那么死气沉沉,“自由”、“民主”成了时髦词汇,但是这些名词带来的实际影响还值得商榷,一些作品也暗示了新文化运动的启蒙效果并不那么理想,从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到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在一定程度上,这些文本都以各自的价值立场,对新文化运动的核心精神进行了“自反性”的叙事和价值重估。此后,中国社会的精神层面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一方面,旧的道德、规范、观念、习俗、信仰等,都由于传统的颠覆而逐渐动摇甚至崩坏;另一方面,新的道德文化尚未在中国立稳脚跟,其力量不足以与顽固的封建势力抗衡。对于国人尤其是年轻的一代而言,路途何在,往往是四顾茫茫。

“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中心的一环,都有这种为时代所规定的特色所在。……在近代中国,这一环就是关于社会政治问题的讨论”③。五四运动诞生于民族危亡之际,无论是启蒙的目标还是文化的改造,仍旧是为了改变中国走向衰亡的时局,仍旧没有脱离士大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固有理念。所以,这决定了中国的思想启蒙与民族主义运动是齐驱并进的,反映在文学创作中,通常表现为“立人”与“兴国”的双重主题。新中国成立后,虽然民族主义不再作为主要的价值诉求,但是文学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密切关系却得以保留下来。

在新中国成立以来前30年的文学经验中,文学表现出强烈而鲜明的国家意识。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革命历史小说”的叙述模式和审美风格成为前十七年——文学史意义上的经典,这些小说以史诗化、传奇性的恢宏气势为审美追求,不仅揭示了民族解放、革命斗争和新生政权的正义性与合法性,而且塑造了一大批具有典型意义的传奇英雄,形象再现了艰难曲折的革命历史过程。当然,这些小说也存在着明显的不足,如“不再以知识分子的启蒙主义的立场和视角去描写战争”④,造成了“从概念出发”、叙事艺术模式化和艺术表现失真等不良倾向。

进入八十年代,长篇历史小说重新成为文坛的创作热点,尤其是被人们看好的“新历史小说”。这些历史小说与先前的“革命历史小说”呈现出迥然不同的面貌,不仅越过了意识形态的藩篱,而且以现代哲学之思来对那段被既定话语赋予了特定价值的现代历史进行全新的阐释。作家们的叙事立场迅速向民间靠拢,出现了一部部不为人知的家族史和村落史,如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描写了一个名为马村的村庄的血腥历史,苏童的《妻妾成群》仅仅写的是陈家大院里一群姨太太们的明争暗斗,还有一些小说重拾为“革命历史小说”所回避的历史真实,如乔良的《灵旗》是最早正面触及革命历程中低潮期的作品。另外,转向内的个人化叙述角度“我”的不断出现,对革命意义进行荒诞性的“戏言”等,这些都表明以往历史叙事的正统性在作家那里已经消解,“传统历史小说的程式被打散了,作家的叙事话语明显带着冲出藩篱的快意”,作家们在这种解构主义的创作中得到了个体的欢悦,但是这样的解构式创作并没把作品的释义带入更深层次的精神文化层面,当我们把解构的外衣剥开之后,能看到“这种文本的欢愉拒绝了历史小说的既定‘语义’和‘语法’,但它们不愿写出自己的肯定句式,提出历史的正面意义,所以,这些历史小说更多地扑朔迷离,没有一个确凿无疑的正解”⑤,在某种程度上陷入了意义虚无的境地。

至此,一个问题浮出水面,从“五四”以来延承下来的现代性的双重危机,中国的革命已经解决了其中之一,但是“意义危机”却或隐或显的存在。经过新文化运动等的“努力”,我们的传统文化已经式微,长时间对其他文化形态的遮蔽,西方现代文明没能继续在中国进一步产生影响,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整全性的意识形态,在解决中国危机方面,显现出其比文化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更强有力的救世功能”⑥,但也难以完全承担精神建设的重任。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缺乏主体性的文学,到了新时期骤然苏醒的阶段暂时地沉浸在重获自由的快意中。面对复杂的情形,文学在“后革命”⑦时代应该如何找回文学自身的价值、拯救精神道德危机,当代文学必须为这段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提供解答。

如果说,历史题材小说在八十年代经历了从观念认知到审美价值的深刻嬗变,那么在世纪交替阶段则无疑走向了整体性的成熟。《白鹿原》与《圣天门口》两部作品所叙述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发生于二十世纪初期至六七十年代这段时间内,几乎涵盖了中国现代史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可以看作是继“革命历史小说”和“新历史小说”之后历史题材小说的新发展。

从时序的角度来看,《白鹿原》与《圣天门口》很大程度上延续了“新历史小说”的特征,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很难再发现“革命历史小说”有关阶级斗争和社会解放的宏大叙事,即使是这段历史描述中不可忽略的诸多重大历史转折都只是隐现在故事情节中,成为隐藏在全文背后推动情节发展的脉络,这样的表述使那段风起云涌的历史沉寂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让我们看到历史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九十年代后,作家们的创作热情逐渐冷却,市场经济所牵引的社会转型给当时的文化语境带来了巨大的改变,文学的市场化、社会价值观念剧烈分化和终极关怀的消解等,这些现象给文学发展带来了巨大挑战,一些作家在纷杂的社会表象下仍然保持着难得的理性,他们以严肃的创作态度探索社会历史的精神底蕴,其作品呈现出厚重细腻的史诗品格。《白鹿原》和《圣天门口》作为当代的历史叙事佳作,其不俗的成就,一是对“新历史小说”启蒙、批判精神的继承,二是避免了“新历史小说”意义探寻的虚无而表现出深层次的人文关怀。

《白鹿原》以西北一片积淀着丰厚的文化传统内涵的土地——“白鹿原”为叙述空间,紧紧围绕着白、鹿两姓几代人的斗争,以一个家族的兴衰史来全方位、深层次地展现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的流变。白嘉轩是正统伦理观念的卫道者,他一生都践行了忠孝节义的道德原则,朱先生代表了传统文化中的至真至善,是作者理想道德的化身,黑娃从一个传统的背叛者成为传统的皈依者。作者塑造的这些人物,创造出的“仁义白鹿村”都流露出他对传统儒家文化的眷恋,也传达了他试图发掘传统资源以重续文化命脉的努力。

寄希望于传统文化,这种价值取向远在陈忠实创作《白鹿原》之前就已产生。在我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传统文化与民族兴衰之间一直存在着深刻的矛盾和悖论,“无论如何界定‘民族’这个概念,文化传统始终是一个民族区别于另一个民族的标志,‘传统’和‘民族’的分裂会带来什么,这是‘现代性’所无法释怀的疑虑”⑧。传统文化在现代救亡大潮中逐渐走向了凋零和衰落,但不是所有人都对这场传统文化的葬礼无动于衷,一些自幼沉浸在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作家,他们既接受了启蒙思潮的影响,又对自己的文化之根眷恋不舍,如老舍的很多作品都暗含着在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重构民族新人格的思考。或许是迫于某种压力,很长时间内,文学很难直接表露出向传统文化探索的勇气,直至进入新时期,当文学逐渐找回了自己的话语主动权,这种勇气才再一次被激发,“寻根文学”以其对传统意识、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入挖掘而引起了文坛的瞩目,时至今日,虽然“寻根”的脚步已经走远,但是民族、传统和文化的尊严已经恢复,成为我们观念中不可放弃的一部分。

历史是涉及社会各个层面的一种时间概念,是关联过去、指向未来的,历史小说毫无疑问要串联起过去与当下两个时态的文化经脉,为今后的精神领域建设提出有效参考。陈忠实敏锐地发现了一种由于文化根基的缺失而产生的虚无感,并且指出这种虚无感已经成为那些背弃传统,“一只脚”踏入现代的制度体系,却并不具备现代的文化结构的人的病症,如鹿子霖,祖辈不甚光彩的发家史和“人还是不能装鳖”的执念注定了他与道德的无缘和对利益的追逐,然而一生的斗争和忙碌并不能填满他的心,当夜晚到来时,他在炕上久久难以入眠,有时会产生“一种毁天灭地的恐惧”,“那种短暂的恐惧感从心头缓缓退净以后,便是无尽的孤清冷寂”⑨。在陈忠实看来,长时间的文化缺失使民族的精神支柱上布满了被侵蚀的孔洞,要填补这些精神的空白和虚无必须重拾我们的传统文化。在这个意义上,《白鹿原》解读了一段道德价值的滑落导致人良心泯灭、陷入精神虚无的历史,也表达了重新恢复传统的人伦美德,以提供给现代人精神寄托之地的吁求。

先后进入天门口的傅朗西、梅外婆甚至小岛和子都在这个小镇上找到了心中的圣地,于傅朗西等革命者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革命暴动之地,但于梅外婆而言,天门口的“圣”是一种关乎人性之美的精神高度,刘醒龙曾说:“社会这条大船要前进和不被沉没,核心还是因为我们的理想是要追求理想的人性。”⑩如果说,《白鹿原》意欲通过白嘉轩与朱先生来宣扬传统儒家文化的伦理秩序与道德观念的话,那么《圣天门口》则试图通过刻画梅外婆与雪柠这两位圣母般的人物,竭力彰显一种以人道主义精神为内核的、关于“爱”与“信”的基督文化。其实,这两种文化体系存在着一定的相通之处,如诚信、友善等是两者共同的原则,但二者所代表的“善”却不可同一而论,儒家体系的美德以伦理秩序为基础,有着明确的是非界限,基督文化则拥有宽广的普世情怀,更具有宽恕精神。如在《白鹿原》中,黑娃与田小娥的结合是罔顾人伦天理的,在族长白嘉轩看来,黑娃的错误只在于受了引诱,真正的罪恶来自于田小娥的不守妇道,所以,他能够接受黑娃的忏悔,却无法原谅田小娥,即使田小娥的冤魂招来了瘟疫,他也不愿委曲求全,而是将她烧成灰压入塔底;而在《圣天门口》,我们看到的是梅外婆与雪柠数次对不理解她们,甚至对她们恩将仇报的人们以德报怨,她们以善和慈悲对待世人、化解丑恶,万物都是她们的“福音”,她们外表与灵魂的美丽纯净令世间的凡夫俗子既嫉妒又恐惧,连刀口舔血的杭九枫也坚持“莫碰雪家女人”,傅朗西曾一语道破:“雪家女人不只是狐狸精,还是狐狸仙,她们在乎的不是别人的骨肉,而是灵魂。”

早在梅外婆到来的很多年前,三个传教士来到天门口,他们在那里盖了教堂,诚心诚意地传教,仍旧不能让天门口人信服并进他们的教堂。如同天门口的情形一样,基督教很早传入中国却发展得十分缓慢,到了近现代,中国的社会环境发生了剧烈变化反而促进了基督教的传播,人们才逐渐加深了对基督教的了解。如果从精神启蒙的角度来看,基督教的“信、望、爱”曾被赋予塑造民族精神、建构新道德的使命,如陈独秀在《基督教与中国人》中为基督教正名,他重新阐释基督教的教义,并主张“要把耶稣崇高的、伟大的人格和热烈的、深厚的情感,培养在我们的血里,将我们从堕落在冷酷、黑暗、污浊坑中救起”。并且,很多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尝试采用基督教精神为中国输入新的意识和内涵,尤其是基督的博爱精神、忏悔意识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高度赞美,如冰心的诗作和庐隐的抒情小说都充满了基督教的文化精神,时至今日,通过《圣天门口》,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宗教精神价值并没有从文学创作中消失。

“优雅是一种圣,高贵是一种圣,尊严也是一种圣。一个圣字,解开我心中郁积八百年的情结。对圣的发现,不只让这部小说拨云见日,更是使其挺起人在历史中的风骨,哪怕是马鹞子这一类的命运,也不再被历史抛弃。”《圣天门口》虽然突显了基督教仁爱精神,但刘醒龙并没有让梅外婆、雪柠的圣母形象遮掩了如杭九枫、董重里、柳子墨、段三国等人的人性光环,在这些人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不同于“善与爱”的另一种能量——“力量、正义、智慧”,它们之间不是简单地同化或者包含关系,可以说,《圣天门口》的意义指向不仅限于此,宗教只是一种代名,除却宗教的外衣,刘醒龙的真正意图是体现出一种超越乡土家族,超越阶级的人道主义的信仰。

《白鹿原》和《圣天门口》的精神内涵指涉虽然来自不同的价值体系,前者是文化向内的探索,后者是受西方文化影响的结果,但两位作者的创作动力都是来自对现代革命历史背后文化失落的发现与思考,同时也为延续至今的人们的精神困境提出了可能的解决方案。

无论是《圣天门口》还是《白鹿原》,其结局都让人唏嘘不已,在雪、杭两家的人几近死绝后,饱受摧残的雪柠和幡然悔悟的杭九枫握手言和,当黑娃遭白孝文的陷害死去后,白嘉轩在田野里对痴疯的鹿子霖忏悔,种种斗争过去之后只剩下了当事人的心力交瘁和悲哀,在这些悲剧的背后,是人心的失落,也是作者理想的失落。

在文本中,梅外婆和朱先生是一种精神内核式的存在,刘醒龙和陈忠实都将他们各自作为心中理想人格的化身。

在梅外婆的眼中,世人是没有差别的,无论是暴力的杭九枫、马鹞子一类,还是热衷于政治权力的傅朗西、阿彩之流,她都以源自心灵的爱和悲悯来对待、感化。毫无疑问,梅外婆也是天门口充满血腥和暴力的现代革命中的受难者,革命引发了人们血液里的暴动与兴奋,昔日雪家的权威在经受了众多挑战之后逐渐瓦解,她和雪柠以德报怨、散尽家财,却仍然得不到乡人的理解、背负着乡人的仇恨,日本人进犯天门口,梅外婆和杨桃惨遭蹂躏,杨桃不堪折辱选择了死亡,梅外婆却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只为维持自己生命的尊严。世界已经如此黑暗堕落,她凭借一己之力化解着天门口无所不在的恩怨与仇恨,一生渡人也渡己,对于刘醒龙来说,“梅外婆就是被作为这个民族过去、现在、未来的一种梦想来写的”。

关学大儒朱先生,他是宋明理学的传人,“天道”的化身,生逢乱世他能找到一方净土潜心治学修身,面对世界的乌烟瘴气,他也能保持一颗洞若观火的超然之心。在他看来,社会进步与转型所必然带来的无序和混乱,也只是乱哄哄的窝里斗,他将白鹿原比作一只“鏊子”,各家都争抢着,想用来煎自己的“锅盔”,“煎得满原都是人肉味儿”。朱先生看重的是那永存不变的“天理”,认为斗争和战乱都是由人的欲望引起的,只有三纲五常才能平息人们过盛的欲望,也只有保持人心的安宁才能换取世间的太平,实现儒家理想的王道盛世。作者在塑造朱先生“完人”品性的同时,还加入了料事如神,未卜先知的神奇经历,使他更加接近“圣”的境界。

不得不说的是,朱先生以永恒的天理去衡量白鹿原上的斗争,完全背离了现代史观,陈忠实在标举朱先生超凡入圣的品格时,他不仅认同了朱先生所代表的道德理想,也或多或少地认同了朱先生所持有的历史观,甚至化身为朱先生来打量这一段历史,这使得他的小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理想与现实的悖论。《白鹿原》的卷首引用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可以从此看出陈忠实的史学追求,他秉承着现实主义的精神,对这一段秘史的书写做出了充分的解构与重建的努力,但他又不能脱离道德理想主义的窠臼,这导致他的作品出现一些分裂。主要体现在他不能把朱先生的道德理想兑现到现实中,而是在现实生活中安排了一个仁义模范白嘉轩,这是因为朱先生所代表的是伦理道德至高的精神境界,要将这些道德实现就需要一个执行者,白嘉轩便充当了这个执行者的角色,“存天理”的另一面是“灭人欲”,这就免不了强制、规则甚至惩罚,陈忠实当然清楚伦理秩序专制残忍这“恶”的一面,但是他又决然不能去玷污自己的道德理想,只有将精神与现实二分,所以“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是充满矛盾的: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作者一方面描写“仁义白鹿村”的崩塌,另一方面又不甘愿抛弃这份道德理想,小说中红卫兵在朱先生的坟墓中挖到了刻着“折腾到何日为止”等字样的砖头,作者以这种充满传奇性的结局来维护自己理想的尊严。

相较于朱先生与白嘉轩的权威只能在白鹿原这个革命的边缘地带奏效,置身于天门口的梅外婆和雪柠始终都未曾脱离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大潮,她们既是历史的参与者又是历史的受难者,既是道义的宣扬者也是道义的拯救者,正是她们于苦难中未被淹没反而愈加耀眼的人道主义情怀,才能被视作意义拯救的希望所在。

《圣天门口》对人性中暴力凶残的披露比《白鹿原》更为直观,小说中描写了杭九枫、马鹞子、常守义等人众多的无意义革命行为,这些人没有所谓的革命信仰,革命沦为满足欲望和利益的工具,他们享受暴力革命带来的欢愉。同时,革命队伍内部的大整肃,如五人小组对常守义、麦香的杀害,“文化大革命”中对阿彩和傅朗西的批斗,都是对个体生命与尊严的无视和践踏。在这样的对比之下,雪家女人以她们的慈悲仁厚抚慰在暴力中受伤害的灵魂,在那污浊的天门口引领人心向往圣洁的“天堂”,使文本的精神内涵更加鲜活充盈。

然而,现实中梅外婆和雪柠发挥的效力却远远低于作者的理想,天门口人对雪家女人表现得更多的是莫名的恐慌和嫉妒,甚至是将其摧残的变态快感,宗教信仰的作用很难跨出雪家的大门,梅外婆和雪柠只能救赎小岛和子这样的个人,而无法救赎整个天门口,在残酷的历史之中,代表着爱和仁慈的雪家女人也不能躲避历史的碾压,她们不但无力改变天门口的现代进程,甚至在暴力和邪恶的巨大力量面前束手无策,不能自保。小说的最后,无论是革命理想还是宗教理想的抱持者,都对自己的信仰发出了质疑,傅朗西在临死之前感悟,“这么多年,自己是在错误地运用着理想,错误地编织着美梦,革命的确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可以做文章、可以雅致、可以温良恭俭让”,他似乎用一生的时间体会了梅外公那句话“任何暴力的胜利最终仍要回到暴力上来”,也认同了“革政不如革心”,在这个程度上,傅朗西慢慢向梅外公和梅外婆靠拢,但报福音者是否就是真正的福音呢?雪柠凭借她前半生的经验总结出“福音之福不是幸福,而是光天化日之下睁大眼睛做出来的黄粱美梦”。如此,作者清醒认识到即使傅朗西、杭九枫等人幡然悔悟,但仍会有无数人重走前人之路,“在历史中谁是最后一个被杀死的?”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一个终极答案,善良如梅外婆和雪柠也无力承担起精神拯救的使命,无力改变历史前进的轨迹,“雪柠与梅外婆的遭遇,既代表了作家对于神性理想与崇高信仰的崩溃,也反映了作家对这种女性乌托邦意识的超越”。

注释:

①许纪霖:《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论(上)·序》,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版,第2页。

②李泽厚:《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走向未来》1986年创刊号。

③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75页。

④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6页。

⑤南帆:《叙事话语的颠覆:历史和文学》,《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4期。

⑥许纪霖:《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论(上)·序》,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版,第11页。

⑦陶东风:《论后革命时期的革命书写》,《当代文坛》2008年第1期。

⑧南帆:《后革命的转移》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8页。

⑨陈忠实:《白鹿原》,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554~555页。

⑩刘醒龙:《我们如何面对高贵》,《文艺争鸣》2007年第4期。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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