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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甫《生命册》中农民文化心理解析

2016-11-25华珉朗

新文学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李佩甫平原农民

◆ 华珉朗



李佩甫《生命册》中农民文化心理解析

◆ 华珉朗

《生命册》写于2012年,是河南作家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的终结之作,2015年荣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还包括《城的灯》、《羊的门》)的主人公都出身于平原农村,即河南农村地区,正如他自己所说:“平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的精神家园,也是我的写作领地。”①《生命册》延续了前两部曲的写作理路,继续关注与剖析平原农村中农民的文化心理。李佩甫的《生命册》可归属于批判国民性小说谱系之中,正如有论者指出的“他无疑是鲁迅所开创的新文学‘批判国民性’衣钵的当代继承者”②。《生命册》主要描绘了两类农民,一类是拼命向城市进击的离乡者,他们在此过程中发生了精神蜕变,另一类则是安于祖辈乡土的守乡者,他们身上既有鲁迅所批判过的劣根性,也有执著忍耐的优秀品格。《生命册》作为平原三部曲的终结之作,比之《城的灯》和《羊的门》,更趋于一种圆融的境界,这与作者年龄、经历的增长有关,《生命册》更为深刻地揭示了农民进城的艰辛历程,并怀着一种理解的态度礼赞了平原农民的坚毅品格。由于平原地理与历史的特殊性,在此世代生活的农民也形成了独具平原特色的文化心理,平原三部曲的文学史意义,就在于十分精到地剖析了这种文化心理。

在李佩甫的平原小说系列中,属于离乡者谱系的有《羊的门》中的呼国庆、《城的灯》里的冯家昌以及《生命册》中的吴志鹏,在这些人物的心中,城市代表着比农村更高级别的地位与荣誉,所以他们千方百计要在城市中生存下来,并且在自己扎根城市以后,还努力将家庭成员或者乡民都提携上来。“平原三部曲”所着力描摹的正是这些人物在城市中迷惘、奋进又惶惑的生命进行曲。

首先,他们初入城市,对于那喧嚣繁华的世界往往有一种陌生感和不适应感,如有论者在评析《生命册》时指出“都市是欲望之都,高楼大厦、华灯珠筵都在炫惑妖魅着人们的欲望之心,这就是‘我’叙述中的城市本质,城市的存在方式”③。冯家昌为了娶支书女儿而来到城市以后,对城市的生活就显得很不适应。同样,吴志鹏来到省城,他的感觉是“我走在省城的大街上,呼吸着寒森森的空气,就像走在荒原上一样,满心的凄凉和荒芜。路边的商场已经关门了,连个借脚取暖的地方都没有。路是陌生的,所有的脸都是陌生的”④。因而,吴志鹏们的进城既有刘姥姥进大观园式的新鲜劲,但更多的是无边的冷漠与凄凉,而这种冷漠与凄凉反过来又恰恰刺激了他们征服城市的欲望。

然而,当他们真正立足城市之后,往往陷入一种价值迷惘与精神惶惑之中。比如冯家昌征服李冬冬后,“却感到了他从未有过的失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他占领了‘城市’,还是‘城市’强奸了他”⑥。吴志鹏也在最后说道:“我的心哭了。也许,我真的回不来了。”⑦李佩甫所塑造的这群向往都市并实现了愿望的农民,始终有割舍不断的乡土情结,但走到最后,他们发现想回去已不可能,在闯进城市这条路上,他们已经忘记了初衷,背叛了自我,冯家昌原本是为娶得刘汉香而进城的,但最终他为了进城娶了城市女人,吴志鹏当讲师时也曾对学生梅村许下“等我三年”的诺言,但后来也与别的女人结了婚。吴志鹏和冯家昌的共同点是,在城市之中怀着无根的悬浮感与对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城市身份的怀疑,从而陷入深深的惶惑。正如有论者所说的:“在李佩甫的所有作品中,还有一种‘罪’的探寻与反思:人类的最深沉的罪孽感不是导源于对具体的条文规范的违反,而在于切断了自身和大地的关联。”⑧从呼国庆到冯家昌再到吴志鹏,李佩甫对于农民进城的刻画逐步深入、具体,呼国庆的进城历程表现很少,因为他一出场就是县长,他的成功基本来源于呼天成的鼎力相助。冯家昌的进城,主要在军营中完成,他没有直接的靠山,只能以婚姻为工具换取仕途,同时又通过对老首长的巴结得以上位。相对而言,吴志鹏最为势单力薄,他父母都已离世,在城市中更无亲朋,只能靠自己打拼,所以吴志鹏的进城之路最为艰辛。与前两者不同的是,他不是靠政治手段谋取地位,而是通过经商在城市中立足,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艰难得到了详细的反映。因而可以说,《生命册》通过吴志鹏、骆驼等人的进城历程,更为深刻地表现了农民进城的苦楚与立足之后的无根之痛,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生命册》实现了对《羊的门》和《城的灯》的超越。

这迷惘、奋进、惶惑的精神变奏真实反映了当代农民进城的心路历程。对比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我们可以发现二者有许多不同。高晓声在这篇小说中,着力揭示的是农民在进城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劣根性,比如陈奂生花了五块钱住宾馆后,就使劲往沙发上坐,甚至不顾一身脏污躺到床上,因为他觉得反正花了这么多钱,就应该好好享受。等他回村之后,又将“坐过书记的车”和“住过五块钱一夜的宾馆”作为炫耀的资本,而村民果然对他前倨后恭。陈奂生的种种表现与鲁迅笔下的阿Q何其相似,都是以精神胜利的方式来摆脱现实中的困境,从而达到心理上的满足。认为尽情使用宾馆中的设施,就把五块钱赚回来了,这是一种愚昧的小农思想,也有占小便宜的成分,这都真实反映了农民的细微心理。李佩甫与高晓声笔下生活于同一时代的农民,表现出来的特点却大异其趣,这跟两位作家不同的观察视点有关。就农民进城这一事件来说,李佩甫更关注他们在此路程中的奋斗心曲,而高晓声却着力于发掘农民固有的心理缺陷。造成这种差异的重要原因,在于两者不同的生活和创作经历,李佩甫1997年在河南某市挂职副市长,并以职务之便考察河南农民的生活状况,由于身在城市,且涉入政界,李佩甫对农民在城市立足、攀升过程中的一些政治内幕多有了解,所以呼国庆、冯家昌在政治当中的斡旋、激斗与身不由己,写得淋漓尽致。相反,高晓声有着十几年的农村生活经历,他是一个真正的农民,做过许多农活,因此对农民的真实心理有精准的把握。质言之,同样对待农民进城的题材,高晓声是以农村的眼光去体察的,而李佩甫则以城市的眼光去探视。

离乡者是平原三部曲的首要书写对象,但守乡者的形象数量更为庞大。李佩甫对于他们的描写,能够看到鲁迅的影子,即揭示出农民根深蒂固的落后心理。

其一是权力崇拜意识。比如《生命册》中无梁村民对大国态度的转变,一开始,由于大国对母亲虫嫂的刻薄,村民们对大国非常鄙视,甚至不让他进村。后来,大国当上县教育局分管招生工作的副局长,村民们又主动找上门去,之前对于他不孝的义愤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村民们这种态度的转变,完全是因为大国有了权力。这个细节,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赵树理小说《李有才板话》中老秦对老杨的态度,当老秦知道老杨是县里来的官时,对他无比恭敬,当知道老杨不过是长工出身时,又表示出不屑,最后老杨帮他解决了问题,则对老杨磕头谢恩。赵树理和李佩甫在表现农民这一心理转变时采取了类似的艺术手法,甚至在情节上都非常相似。赵树理所写的是新中国成立前后农民心理的变化,权力崇拜意识不是他主要的关注点,因而《李有才板话》中的这个情节,可说是一笔带过,顺手而写,而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重点关注的就是守乡农民的落后心理,因而关于权力崇拜的内容占小说很大分量。

其二是甘于做奴隶的集体无意识,这种奴隶心理在《羊的门》里得到了最为深刻的揭示。呼天成作为呼家堡的一把手,拥有绝对的权威,他因为几声狗叫打搅了与小雪的交合而下杀狗令,于是一夜之间全村的狗都被杀光了。等到他临终之际,又忽然想听狗叫,于是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学狗叫给他听。这一声声荒谬的“人之犬吠”极为深刻地反映了村民们在内心深处其实就是呼天成统治下的一只狗,他们在精神上是匍匐着的,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灵魂放到与呼天成平等的位置上。无疑这种甘于作奴隶的心理是长期的封建专制统治烙在中国人心中的鬼影,始终挥之不去。

此外,鲁迅在他的小说中曾多次写到的看客心态以及人对他人苦难的冷漠、麻木甚而落井下石,在《生命册》中也有体现。比如梁五方在“文革”期间因为“私自买零件组装自行车”等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倒时,全村人都拥上去打他,哪怕平日里跟他无怨无仇。海林家女人“有一次鞋底子终于刮着了五方的脸,她一下子哇的一声叫了……能扇着梁五方的脸,她是多么快乐呀!”⑨海林家女人以用鞋底打到梁五方的脸为乐,这并不是因为报复,因为她与梁五方并无过节,那么,这只能说是一种无目的性的发泄,海林家女人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一种发泄的满足,这与那群听着祥林嫂的悲惨故事而流下眼泪又满足离开的乡下女人的心态并无二致,她们都是把别人的痛苦当成自己的娱乐与消遣。梁五方的亲哥也加入了施暴者的行列,只见“就在梁五方倒地的那一刻,他的二哥五升偷偷地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个驴粪蛋,塞了他一嘴驴粪!”⑩自己的亲哥在落难时非但不伸出援手,反而报之以驴粪,这的确是令人寒心的。类似的一幕发生在虫嫂身上,虫嫂由于与男人们关系混乱,很遭村里女人的嫉恨,一次,女人们将她衣服剥光,虫嫂在雨中裸身奔逃,而这时虫嫂遭难,曾经与她有关系的男人都成了缩头乌龟,非但不施救,而且以偷看她裸身奔跑的场景为乐。有意味的是,小说叙事主人公“我”(吴志鹏)坦白了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这个时候吴志鹏还小,但他也学得和大人们一样,这正如小说中所写的“在一定的时间和氛围里,恶气和毒意是可以传染的”,大人们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小孩,如此一代传一代,便成为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形成的积习。

平原三部曲中所反映的农民守乡者的权力崇拜、奴性意识以及看客心理,都是与鲁迅的“批判国民性”思想一脉相承的。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随着时代的变迁,农民的这些心理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着,李佩甫在此提醒我们,鲁迅一辈先行者对于国民阴暗面性格的担忧依然存在着,改良鄙陋的传统国民性格,发扬健康的现代农民文化心理,依然任重道远。

当然,与上述诸种农民负面品性不同的是,《生命册》中也描绘了“守乡者”带有积极色彩的文化心理。李佩甫常常用植物来隐喻他笔下的人物,如他自己所说“最早从《红蚂蚱 绿蚂蚱》开始……尔后至《羊的门》、《城的灯》,再到《生命册》,我研究‘土壤与植物’的关系,我是把人当作‘植物’来写的”。《羊的门》一开始就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平原上各种各样的草,而《生命册》则写了很多的树,在这里树被赋予了坚韧的品格,“在平原,树与风的搏斗是长年的、持久的,也是命对命的,就像是一对老冤家”。树与风的搏斗正隐喻着平原上的农民与艰苦生活的搏斗,而具有树之品格的人物在《生命册》中有几个典型。

在临床中接诊之后应当及时按照患者的病史、症状、体征及辅助检查结果快速判断,筛选出高危胸痛,并及时处理,提高患者预后效果。在鉴别中因为患者的疼痛情况、病史以及疼痛部位等存在差异,所以为了有效提升鉴别诊断效果,需要在诊断初期,做好全面的检查,综合进行初步判断。100例患者中94例患者通过有效治疗后痊愈或好转出院(94.00%)。

首先是一辈子命运坎坷的春才,他为了自罚看蔡苇香洗澡的罪愆而引刀自宫,此后以卖豆腐为生,卖了二十多年,而且,他的豆制品从不掺假,因而得到村民的信赖。书中对于春才有一句评语“他是一个很有骨气的失败者。因为他诚实”。春才在世俗意义上是失败了的,他因身体原因未能成家传后,事业也不算成功,平平常常度过一生,但他有骨气,他一生坚持诚信经营,生活中接踵而来的困难都没有打垮他,这样一种韧劲,是平原农民特有的品格。其次是同样生活艰辛的虫嫂,她靠捡垃圾来抚养三个孩子上学,当看到当官后不愿意认他的儿子大国的自行车坏了,她帮他买了一辆新的,尽管大国并不领情。她辛苦带大的三个儿女都对她不好,但她无怨无悔地付出着。虫嫂身上所体现的,既有舍身做梯的伟大的母性精神,也有平原农民固有的忍耐与顽强品格。

从《羊的门》到《城的灯》再到《生命册》,在同一农民题材的谱系当中,李佩甫写作的关注重心也在逐渐转移,《羊的门》主要写的是一个农民王的权力控制欲,并深入剖析中原农民对权力的极度崇拜。《城的灯》主要关注农民扎根城市的艰难并把此历程写得惊心动魄。《生命册》相对于前两部,多了一种生命的宽容,它是一部真正的生命之书,用几乎同等的分量叙写守乡者与离乡者的命运。权力崇拜与奴隶意识在《生命册》中都得到了反映,但是中原农民坚韧不拔的精神,才是其关注的核心。《生命册》是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的集大成之作,它诠释了中原农民最为深刻的文化心理,作者认为,那种敢于与命运做斗争的忍耐与坚韧才是中原农民最为宝贵的品格。春才与虫嫂,都如同平原上那些与风沙殊死搏斗的树一样,具有不屈的意志力。忍耐,是平原农民的生存之道,李佩甫在《生命册》中礼赞了平原农民这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原力。随着作家年龄的增长,看待生活的角度也发生了变化,《羊的门》与《城的灯》是中年之作,但书中饱含着青年的热烈与激情,近60岁的李佩甫写下的《生命册》,则对生命有着更多的理解与宽容,对人世艰辛怀有慈悲之感。进城者吴志鹏在村民坚毅品格的感召之下,终于不再汲汲于功名富贵,并且诚心服膺平原农民的不屈精神,这在前两部作品的进城主人公中都是没有的。综观这三部曲的演变,我们也可以看到李佩甫对农民文化心理理解的逐步加深,到《生命册》,则用圆融的思想为其平原系列画上了句号。

离乡者是李佩甫的主要关注对象,《羊的门》中呼天成虽为第一主人公,呼国庆形象也十分重要,而《生命册》与《城的灯》都是离乡者的一部进城心史。许多作家都关注当代社会中的离乡者,比如毕飞宇的《玉米》描写了拥有强烈进城欲望的三姐妹,她们为进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张炜《古船》中的隋见素也与他安分的哥哥迥然不同,去城市闯荡而最终落魄回乡;孙慧芬《歇马山庄》的女主人公小青也与安于乡村的丈夫程买子格格不入,所以与他离婚而奔向城市。无一例外,这些离乡者进城的历程都无比艰难,他们始终不能真正地融入城市。李佩甫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用大量细节描绘了这个进城过程的艰辛,更为重要的是,他写出了农民进城之后灵魂无依的漂泊感,以及再也无法回到乡村的疼痛感。李佩甫笔下的离乡者之所以进城,是因为他们追求更为富足的生活,城市于他们而言是荣誉也是地位,但他们进城之后倍感孤独,则因为这些离乡者的灵魂本属于乡村,他们获得了渴望中的名利财富,却不得不撕裂自己的心灵。他们要在城市社会的丛林法则中生存下来,必须背弃道义,甚而用上一些卑鄙的手段。然而他们的内心还存有一丝源于乡村社会的良知与清纯,这必然与他们所接触到的种种污浊发生巨大的交战,这种交战时时叩击着他们的灵魂,痛苦与无奈也就油然而生。这是作为第一代进城者必然面临的境地,李佩甫对于他们这种心理的描绘是非常到位的,是触及灵魂的,也显现了他小说所达到的精神高度。

注释:

①李佩甫、舒晋瑜:《看清脚下的土地》,《上海文学》2012年第10期。

②姚晓雷:《“绵羊地”和它上面的“绵羊”们——李佩甫小说中百姓一族的一种国民性批判》,《山东社会科学》2004年第8期。

③苗变丽:《〈生命册〉:乡村和城市相继溃败后乡关何处》,《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④李佩甫:《生命册》,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

⑤李佩甫:《城的灯》,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97页。

⑥李佩甫:《城的灯》,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页。

⑦李佩甫:《生命册》,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33页。

⑧舒晋瑜:《李佩甫:〈生命册〉是我的“内省书”》,《中华读书报》2012年12月26日。

⑨李佩甫:《生命册》,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24页。

⑩李佩甫:《生命册》,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24页。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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