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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之境:谭恩美长篇小说的空间属性及其美学意义

2016-11-25邹建军

世界文学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梦幻作家记忆

邹建军

梦幻之境:谭恩美长篇小说的空间属性及其美学意义

邹建军

谭恩美长篇小说之所以引人关注、得到肯定,源于在思想与艺术上的高度创造性,这种创造性体现在诸多方面,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在于它们在空间上往往具有梦幻性质,即几乎所有的长篇小说都是站在今天讲述过去的故事,立足美国讲述中国或亚洲其他国家的故事,所以在时间上与空间上都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产生了强大的美学力量。梦幻成为她长篇小说叙事的重要优势,这样的特点与她的人生经历、家族历史、文化传统与艺术追求有直接的关系,是她自己与生俱来的主要素质造就了这样的思想艺术特质,给她带来了意外的成功,让她的小说成为了当代美国文学史上的传奇,她正是由此开创了美国长篇小说创作的新道路。

谭恩美 长篇小说 空间属性 梦幻 东方与西方

文学地理学批评关注的主要对象是文学作品里的地理因素,以及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双向关系。在不同类型的文学作品中,地理因素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与表现方式。有的是地理景观与地理意象,有的是地理空间与地名符号,有的是地理感觉与地理思维。但是,任何一部作品在表现地理因素的时候,不可能不与特定的时间发生关系。作为美国华裔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无论在题材、主题、思想与艺术、形式、体式上,谭恩美及其长篇小说都是一个独立的、显著的、重要的存在,在时间关系与空间属性的创造性方面,也同样是如此。研究美国华人文学的学者,不可忽视其小说里存在的如此追求,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超越性诗学特质。在她所有的长篇小说中,故事所讲述的眼前现实只是一个引子而已,它要引出的是过去的故事;美国只是故事发生与人物活动的一个地点而已,它要引出的是遥远中国或亚洲国家所发生的故事;更为重要的是,其小说里大部分的情节与故事都不是一种现实的存在,而是一种历史的存在,一种心理的存在,一种情感的存在,一种记忆的存在,一种梦幻的存在,无论是人物还是地方,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处于现实与梦想的交界处,模糊与混沌是它的外在形态,也是它的内在本质。也就是说,谭恩美的长篇小说暨注重对于时间的表现,也注重对于空间特别是地理空间的表现,具有独立的空间形态与空间属性。因此,本文提出“梦幻之境”来概括谭恩美长篇小说的空间属性,对相关的文本进行深入分析,并从理论上进行一些集中探讨,希望引起学界的关注与讨论。

首先,我们来讨论与空间相关的时间问题。谭恩美长篇小说中的时间往往是过去的、现在的与将来的统一,而不是单一的现在时间,也并非单一的物理时间,而是以心理时间为主,心理时间与物理时间在故事情节中得到了有机的统一。其每一部小说中主要的故事情节,基本上都是发生在过去,而不是发生在当下,然而在过去时间里所发生的故事,却是通过现在人物的讲述,才得到了有效传达的。这些人物身上所发生的故事,并没有直接地回到过去的时间,而是让现在的故事与过去的故事交替进行,让整部小说的叙述与节奏,显得更加曲折与复杂。其长篇小说在时间的结构与空间的建构内容与方式上,与古希腊悲剧中的经典作品,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第一部长篇小说《喜福会》①中,八位女主角分别讲述各自的家庭与家族故事,她们所讲的故事其主体内容延伸到两代以前,而那些在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对于今天的人与事还在产生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这样的故事结构,就像我们中国麻将桌子上的四个角色之间所形成的关系,以出牌的方式在进行相互之间的对话。只是她们这样的对过去故事的讲述,分别在四个家庭的母女之间轮流进行,在小说中形成了一种典型的“麻将叙事”。在谭恩美的长篇小说里,主要的故事都发生在过去,今天与此在只是整个故事的一个引线而已。在其后的《接骨师之女》、《灶神之妻》、《通灵女孩》、《沉没之鱼》等长篇小说中,故事的讲述基本上都是按此进行,过去发生的故事在整个小说中所占的比重是相当大的,现在的故事无论从时间还是从空间来说,完全无法与过去的故事相比。甚至像《沉没之鱼》里所发生的故事,几乎全部是通过已经成为幽灵的旧金山社交名流陈璧璧之口讲述出来的,当然小说里的大部分内容也就成了现在对过去的回忆,所以,在这部小说里存在的时间形态,几乎全是人物与人物之间所产生的心理时间,而非自然进行的物理时间。因此,谭恩美长篇小说里所发生的时间、所存在的时间与时间之间的关系、所存在的时间与空间之间的关系,都是很值得深入探讨的重要现象与问题。因为我们要讨论故事的结构、小说的叙事方式和主要人物形象性格的构成过程,不得不联系到小说里的时间,不得不对时间所发生的意义与存在的价值进行集中讨论。时间从来不是客观的,特别是在小说故事中的叙述时间,与哲学中所谓的“时间”完全不是一回事,小说里时间的存在形态与美学意义也是多种多样的,因人因地而有很大的差别。每一部小说所讲的故事,都是在特定时代所发生的特定的故事,小说里的“这一个”需要通过读者的审美阅读,才会有自己独立的审美发现,也只有这样才可以发现小说中的时间及其重要的意义。为什么其小说中所讲述的时间基本上都是过去的?并且多半是一种情感上的时间、心理上的时间与意识上的时间?为什么总是在现在的时间里隐藏过去的时间?这样的讲述本身就形成了一种独立的空间形态,即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之间,产生了空间形态的多重性,可以产生重要的审美意义,同时也具有历史上与哲学上的意义。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联系时间来讨论空间,同时也联系空间来讨论时间。谭恩美长篇小说中的空间之所以具有梦幻性质,也是因为它的时间是多重的、有差别的,通过人物之口所讲述的故事全部是在讲述者的回忆中完成的,同时也是在一种情感的抒写与想象的展开之中完成的,因此我们说小说空间的本身,就是对于时间进行梦幻性建构之产物。其小说里的时间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作者将时间心理化、情感化与距离化,容易导致读者的审美投入与审美沉醉,把作品里的一切与自我的经验进行替换,开拓了读者的审美空间,拉长了读者的审美时间,因此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接受与传播效果。

本文主要探讨谭恩美长篇小说的空间结构形态的由来,以及曲折性与复杂性,以及它产生的原因。无论谭恩美自己如何定义她作为一个作家的自我属性,但是她所拥有的华裔血统出身与东方文化根性,正是其作品产生的雄厚基础与重要前提。从她已经出版的几部长篇小说来看,她与东方中国的历史、现实、家族、文化、神话的种种联系,及其所形成的关系结构是多种多样的,小说艺术空间属性的梦幻特质,是其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在她的六部长篇小说中,从《喜福会》到《灶神之妻》,从《接骨师之女》到《通灵女孩》,从《沉没之鱼》再到《奇幻之谷》,虽然作品最直接与最主要的主人公都生活在今天的美国或者西方,然而没有哪一部小说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不与遥远的、过去的或现实的中国或者东方相关,不与中国或者东方其他国家的社会、历史、文化、哲学、伦理、思想等发生密切的关系。其长篇小说里的几乎每一个人物,都与中国或东方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关系,有的是现在的联系,有的是过去的联系,有的是直接的联系,有的是间接的联系,因此我们说,这些小说是当代美国作家所讲述的东方故事或中国故事,是西方视角下的中国人生与中国历史。我们相信这样的判断与论定,不仅不会产生任何不符合事实、不符合逻辑的问题,反而会具有相当的合理性与科学性。《接骨师之女》②中最重要的女主人露丝,讲述从小就开始了的与母亲之间的冲突,而这种冲突又与母亲的母亲之间发生着关联,母亲正是来自于遥远的中国,她的整个前半生都是在中国度过的,而母亲的母亲即“外婆”则整个一生都是在中国度过的,然而她对于“母亲”所产生的重要影响是从来如此,也是永远如此的,因此,出生于美国、接受了美式教育而成长起来的露丝,虽然是一位标准的美国公民,从来也没有去过古老的中国,然而她现在所面对的一切却与古老的中国相关,与自己的整个家族相关,与自己的华裔家庭相关,特别是与自己的母亲相关,与自己的外婆相关,并且这种关系越来重要、越来越深入。因为从哲学上来说,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没有中国的文化就没有现在的华裔美国传统,也就没有华裔美国文学。《通灵女孩》③所讲述的故事,有一部分是发生在美国,即作为一对夫妻的主人公,在性生活方面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而当他们来到广西长鸣,在那样一个偏远的乡村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一切问题都烟消云散,在美国所产生的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小说中发生了许多复杂的故事,许多篇幅是不同主人公以自我的方式讲述自己记忆里的前世生活,大部分是在中国清朝中后期所发生的故事,在太平天国运动期间的所见所闻,而这些人物与故事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虽然没有直接的关联,然而似乎都存在这样那样的关联。这样的故事在唯物主义者看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一个人的前世今生的说法,只是出现的佛教教义里,而少有出现在日常生活之中。用今生的眼光来讲前世的故事,并且涉及今天的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与前世的人物与人物之间也存在密切联系,这种种故事本身就具有了一种梦幻的性质,因为在我们看来都是小说作家想象的产物,而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实有描述。谭恩美几乎所有的长篇小说都是站在今天来讲过去的故事,今天的故事很短、很简要,它们全都发生在当下的美国;而过去的故事却很长、很复杂,都是发生在过去的中国或者东方其他国家。在她的长篇小说里,过去对现在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小说里的绝大部分人物在面对现实问题的时候,不得不回到过去的时代,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思考与探索眼前所发生一切的来历,以及这种种现象的根本原因。谭恩美长篇小说里的人物形象,虽然出生于从前的中国或生活在当下的美国,但他们的生活方式、情感形态、人生道路和个人命运等,都与东方中国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这种联系是千丝万缕的、复杂多样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此,其小说中的地理空间与艺术空间,往往就表现出一种梦幻的性质、记忆的性质,总是形成了一种交错的时空、交错的人物、交错的故事、交错的世界,这样的特点成为了其小说在艺术空间建构上的显著优势。我们这里所说的空间,主要就是指人物所生存的环境、故事情节所发生的地域,以及小说里所展示出来的思想境界,及其小说美学构成形态的本身。在西方现有的文学理论中,空间是一个相当宽泛的概念,具体的事物与抽象的事物,以至于情感、思想、文化、伦理、哲学、宗教等等,似乎都存在空间问题,我们现在不讨论这样的空间形态,因为它们过于抽象了,对于小说等文学形态本身也并不会产生很大的意义。谭恩美长篇小说里所存在的空间形态与空间结构,与此种理论上的概念可能具有相关性,然而并不是一回事,我们所探讨的是其小说中存在的具体的、物质的、客观的空间,虽然具有强大的梦幻性质,但从主体而言却是实有的,与西方哲学意义上的空间不是一回事。虽然其长篇小说里的空形态并不是十分复杂,因为她长篇小说里的人物并不是很多,涉及的地方也不是很多,除了《沉没之鱼》有一点意识流性质以外,其他几部小说几乎都不是意识流小说,然而,它们也同样具有特殊的性质及其所产生的美学意义,我们只有集中时间与精力进行深入探索,才可能得出符合作品与作家事实的结论,从而在理论上有所创见。其长篇小说里的空间建构形态表明,她的小说并不是纯现实主义的,也不是纯浪漫主义的,也不是纯现代主义的,而是三者的结合与有机统一。她的小说所讲的故事是实实在在的,具有一种悲剧情怀与悲悯精神;然而在同时,也具有一种超拔的想象与奇妙的感觉,是一个具有诗性作家才可以提出的内容;除了《接骨师之女》和《灶神之妻》以外,其他的小说也还具有一种现代主义精神,特别是《通灵女孩》与《沉没之鱼》这两部小说,虽然讲述的是当下的美国人身上所发生的故事,然而却与另外一个世界相关,与阴间的鬼魅世界相联,甚至主要就是讲述他们的故事。之所以其长篇小说里存在多重空间的交错,与此种内容之间有着直接的关系。空间的曲折性、多重性与复杂性,是其小说最为重要的特征之一。有的小说只有一重空间即现实空间或历史空间,有的小说有两重空间然而都是属于历史的,而谭恩美的长篇小说却拥有多重空间形态,自己所讲的母亲的故事、母亲所讲的母亲的故事、外婆所讲的母亲的故事,并且有的时候是多个母亲在讲自己的故事,让空间形态成为了其小说中重要的艺术现象,成为了读者在进行审美阅读时候必须关注的重要内容,与过去的许多小说在艺术空间的营造上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谭恩美长篇小说里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过去,所以绝大部分人物都生活在作家的记忆之中,就是生活在眼下的人物,从本质上来说也存在于作家的记忆之中,并且这种记忆具有多重性与变异性。从中国到美国,从东方到西方,从美洲到亚洲,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过去,其故事的空间跨越性与人物的时间跨越性是相当显著的艺术事实,因为它们大量存在,成为了其长篇小说空间结构的主要形态。而所有这些在地理空间基础上建构起来的艺术空间,主要是通过作家所独有的想象方式、记忆过程、情节展开而实现的。即使是对美国人现实生活的描写,往往也具有一种记忆的品性,虽然它们在小说里所占据的比重可能是比较小的,似乎只是过去故事的一个引子,所有人物关系的一个开头。把所有的故事与人物放在一种具有梦幻性质的空间里进行展示,把所有的情感与思想放在自我记忆与他者记忆的时间里进行呈现,正是谭恩美长篇小说最为独到与深刻之处,从而也成为了她小说中特别引人入胜的地方,体现了作家在艺术构思上的匠心独运,也是其小说美学追求与艺术思想的具体表现。从本质上说,小说里所呈现的一切都是作家记忆与想象的产物,因为所有的故事与人物在形诸笔端之前就已经了然于作家的胸怀,不然他就没有办法进行创作,以此意义而言,谭恩美长篇小说里所展示与呈现的一切,都是作家本人的记忆之梦、幻想之梦、情感之梦。更为重要的是,谭恩美长篇小说里最主要的故事内容,是小说的主人公或一人或多人分别进行讲述的,他们所讲述的故事多半不是发生在当下,而是发生在过去、发生在中国、发生在亚洲其他国家,而基本上不是发生在美国的故事。当下的人物似乎只是一个由头,而过去的故事才是作家所要讲述的主体内容,从而让这样的讲述取得了一种引人入胜的效果,因为小说核心内容所关注的是过去的中国,而不是现在的美国。主人公讲述故事的方式,则是通过回忆与想象,讲自己从小所接受的母亲故事、母亲所讲述的母亲故事,以及与此相关的其他从多的人物故事。所以,从空间上来说,现在的空间是存在的,但所占的比重很小,过去的空间所占的比重很大,大到占了小说的百分之八十甚至百分之九十。小说里绝大部分的人物都是过去生活在中国的,绝大部分的故事都是发生在中国的,那么,这些故事就是在双重记忆里展开的,即作家的记忆与小说里讲故事的人物之记忆,这种大故事里套小故事的艺术结构,与中国古代一些重要的章回体小说具有一种异曲同工之妙。西方的现代派小说,所讲述的多半是一种片断的故事,所塑造的多半是一些残缺的人物,而谭恩美的长篇小说虽然与它们也有一些联系,但主要内容与主体框架则与中国古典小说相关,让人觉得相当奇怪。在她所有的长篇小说中,现代意味最浓厚的是《通灵女孩》,因为它极为具体地展示了在中国与美国所发生的阴间人物与阳间人物的相通、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相联,许多在我们看来十分神秘甚至神奇的事情,却在小说里真实地、具体地发生着,并且似乎还将继续发生下去,其间出现了许多中国传统的文化要素、艺术要素、美学要素。这样一种在“前世”、“今生”与“来世”之间轮回的叙述框架,显然是受到了佛教生死轮回观念的影响,不然,在她的小说中“阴”与“阳”就不可能相互凝视,已经处于阴间的人生也不可能与现实中的人生进行转换,让空间的过去性与现在性得到了高度的统一。在她大部分的长篇小说中,以现在表现过去,以过去表现现在,过去的空间与现在的空间被她交错编织,形成了一种前后统一、上下一体的空间模式。从表面上看来,其长篇小说里的空间是比较简单的,因为主要是现在的人讲述过去的故事,最主要的空间形式就是由两个部分所构成的,一个是现在的空间、一个是过去的空间,而当我们读完之后,却发现远没有这么简要,而是相当复杂的。因为在她的长篇小说中,往往是不同的人物在讲自己所经历的故事、自己所听见的母亲故事、母亲所讲述的母亲故事,也就是说每一个人物的讲述都展开了一个独立的故事空间,并且是独立的、完整的故事空间,相互之间没有什么根本联系,他们所讲述的内容和讲述故事的方式差距是相当大的。这就说明其小说空间的多重性与独立性,在叙事方式与途径上与传统中国小说有了很大不同。在《喜福会》中表现得最为典型,四对母女各自讲自己的故事,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构,据说这部长篇小说是由几部短篇所组合起来的,与原来的短篇故事之间就完全不同,反而取得了意想不到的绝妙效果。其长篇小说中的叙述方式,更多地是采取记忆之中的记忆、梦想之中的梦想、故事之中的故事、过去之中的过去,当然就具有一种记忆的性质,所以就显得相当复杂而引人思考,我们对其小说的所有审美过程与审美快感也许就是由此而来。为什么其长篇小说总是那么好看,并且总是成为了在美国或世界上真正的畅销书,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每一个人物都在发掘自己的记忆,每一个人物都是以回忆的方式进行故事的展开,然而记忆与记忆之间却没有严密的逻辑性,让它们各自独立存在,它们相互之间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一种空间结构,给我们的阅读留下了巨大的审美空间,许多内容也许需要我们进行想象性的补充,我们的审美快乐也就由此而产生了,并且每一代读者都会有同样的经历。从本质上说,每一部小说甚至每一部文学作品,都是作家在讲自己所知道的故事,讲自己所想象的故事,讲自己想让读者知道的故事,那么其本身也就具有了记忆的性质,加上谭恩美的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在讲自己的记忆,那让让其整个小说成为了记忆与记忆的相加与相融,它们之间的空间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它们的空间属性与时间属性之间的结构是特别显著的。“记忆”是阅读与理解其长篇小说必须注意的一个关键词,如果认识不到此词及其内涵,也就认识不到其小说在时间与空间上形成的特点,也就认识不到其小说在艺术上的超越性与创造性,内容上的心理性、情感性与思想性,以及由此所带来的哲学意味与美学深度。

谭恩美长篇小说之所以在空间上呈现出这样的特质,其根源在于作家本身的华裔身份、文化上的中华传统、对东方中国的观察角度以及对小说艺术的独到追求。如果谭恩美不是美国的第二代华人,她就没有可能有中国家族的历史与故事,她也就很难了解东方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传统,也许就没有将西方与东方联系起来的思维方式,也就不会有回头看历史的思想倾向,在她的小说里也可能就不会有跨越时间与空间的故事与人物,那么,她小说里现有的所谓跨越东西方、跨越中国与美国、跨越现在与过去的时间属性,也就根本不可能在存在。每一个作家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都有着自己的历史、传统与文化,来自所来之处、去到当去之地,他所有的优点与缺点、所有的成就与失误,都是由于他的自我所造成的,并不是由无关的他者所塑造的。虽然谭恩美的长篇小说并不是自传,然而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家族史的性质,也就具有了一定的自传性质。所以,她的大部分小说都是讲她自己的故事,自己家族与家庭的故事,只不过她特别会讲这样一类故事,正是因此她的每一部小说才取得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巨大成功,几乎每一部小说一出版就成为了全美甚至全世界的畅销书,在美国文学史与中美文学交流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她虽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华裔作家身份,然而她不可能没有意识到正是这样的身份才让她的小说创作取得了特别的成功。正是这样的身份让她总是站在与其他美国作家不一样的立场,来思考所有的问题,包括历史的问题、伦理的问题、生态的问题与文化冲突的问题。虽然有的时候总是反感讨论作家的身份,然而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每一个作家总是会有自己独立的身份,没有哪一位作家没有自己的身份,当然,有的作家具有多重身份,有的作家身份也在不断地转换。如果谭恩美没有这样的身份,特别是没有她十分特别的家庭与家族的历史,那么,她的小说创作也许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另外一种属性,我们今天来讨论其小说的梦想属性,也就没有了对象与基础。

谭恩美长篇小说里空间的梦幻属性,绝对不只是因为作家的艺术想象力而产生的,更不是作家在小说里的故作惊人之举。想象是作家的基本思维方式,没有想象力不可能从事文学创作,特别是纯文学作品的创作。说谭恩美小说里的所有内容都是作家想象的产物,然而,其小说里有关美国现实生活与人物关系,基本上是一种写实的东西,而有关中国历史与过去的生活与人物,则是一种想象性的创构。她不可能去到她母亲与母亲的母亲所生活过的时代,因为时光不可能倒流,过去的人物也不可能真的在今天通过某种方式而复活。不过,她的想象是有根据的,根据就是自小时候开始的母亲所讲述的历史,母亲的母亲所讲述的历史。这样的一些历史与故事本身也是记忆的产物,后来成为了谭恩美的自我记忆,这就成为了记忆之记忆,具有了一种少有的双重性。小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种记忆,越是后来的记忆越是一种想象的产物,只不过它们都有一定的历史根据,一定的生活依据,一定的社会依据。她小说里一切的东西虽然可能都是想象的产物,然而也不可能凭空想象,都是来自于自我的生活、自我的记忆、自我的感悟、自我的生命,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根据,成为了她小说产生的基础与前提。一个没有故事的人不可能创作小说,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也不可能创作小说,而谭恩美则两者兼具。想象只是她小说展开的一种方式,梦幻性质的产生与想象相关,然而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是由于想象而带来的,而是由于回忆与记忆而来的,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多重空间而带来的。谭恩美的想象主要在于体物与悟人,她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感情来想象过去时代人们的生活环境与和生活方式,所以在她的笔下一切都是那么的具体、那么的明细、那么的清楚,表面上看起来这些内容与梦幻空间没有什么相关性,其实正是梦幻的产物。她对于人的心理与情感的把握能力远远超过许多作家,她对于人们所生活的环境之把握能力也超过了许多作家,所以她所讲的故事能够给读者特别细致与清晰的印象,似乎我们曾经到过那些地方,与那里的人们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里的空间结构我们也十分了然,殊不知这些东西都是作家的创造,是作家“白日梦”的艺术结果。

所谓“梦幻之境”,并不是说谭恩美的长篇小说中所写的都是梦幻,而是说她小说里的许多故事与人物是出自于作家的记忆,作家母亲的记忆,母亲的母亲之记忆,从其来历而言当然就是不可靠的虚幻。所以,许多时候她写小说所述之内容,从主人公的角度来说,自己分不清哪些是母亲的,哪些是母亲之母亲的,而哪些是自己的。记忆的碎片与拼接,梦中所得的一些故事,最后形成的就是追忆性质的东西。这些东西虽然是令人向往的,却只是人物内心世界的一种存在,并非现实生活的实有。其长篇小说里的故事与人物,也是难于还原的,具体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往往是无法考证的,虽然北方、南方、东方、西方的框架是存在的,而具体的方位与地点,却是并不清楚的。要以画地图的方法来还原她小说里的故事以及故事所发生的时间与空间,是不太容易的,因为许多东西都是出自于作家的想象,出自于主人公的记忆,出自于母亲之母亲的回忆,而并非历史上的实有与现实生活里的实在。可能只有上海、北平、杭州、昆明、广西、深圳这些大的地名是清楚的,具体的地方虽然也有名字,但不可能确切地标出它们的位置,因为它们本身是不存在的。她在创作第四部长篇小说之前,作家本人从来没有来过中国大陆。这就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其小说的梦幻性质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如果她早先来过中国各地区考察,她到过她外婆的出生在与成长地,她访问过她母亲的出生地与成长地,也许她的小说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另外一种形态,虽然也可能具有梦想性质,然而绝对不可能是现在的空间与时间形态。既然没有到过,当然就只有想象,但这种想象是在母亲的回忆、母亲之母亲的回忆基础上进行的,加上自己的一些理解,然而毕竟是一位没有到过中国的美国作家的理解。当然,她可以借助世界地图与中国地图,然而通过地图也只有想象。因此,在谭恩美的长篇小说里,“记忆”与“想象”是两个重要的关键词,在某种程度上,“记忆”的意义超过了“想象”的意义,因为“想象”是每一个作家都必须具有的,而特别的家族“记忆”则是谭恩美所特有的。

美国华人文学是一个总体性的概念,20世纪后半期以来已经成为了美国文学里的重要部分。华人所创作的文学,以自己的特色与黑人文学、白人文学、犹太文学等相区别。而所谓华人也就是有华人血统的人,而美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有一些人可能也只有很少一部分华人血统,然而也是华人。而在华人文学里面,可以分出华裔文学、华文文学两个大的分支。华裔文学是指华人的第二代、第三代及其以后若干代,他们主要用英语进行创作,他们一般不会用汉语创作,因为汉语已经不是他们的母语,英语才是他们的母语。华文文学则是指移民到美国的第一代华人用汉语创作的文学作品,值得指出的是,移民中有一些可以用英语进行文学创作,但数量极少,也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而在华文文学中,根据历史的发展轨迹,主要由三个部分所构成:一是早期的华人移民所创作的文学,如黄玉雪与“天使岛”文学;二是50年代从台湾到美国的留学生所创作的文学,通常被称为“留学生文学”,出现了许多一流大家,如白先勇、聂华玲、陈若曦等;三是改革开放以后从中国大陆到美国的华人所创作的文学,通常被称为新移民文学,出现了许多一流大家,如严歌苓、哈金、刘荒田等,他们的创作数量巨大,也处于不断的发展演变中。而本文所讨论的谭恩美,属于美国华人文学中的华裔文学,美国的华裔文学也产生了一些一流大家,包括汤婷婷、谭恩美、赵健秀、黄哲伦、任碧莲、伍慧明等。这里对于美国华人文学的理解不会产生任何疑问,相反却与比前的学者之理解更加准确与科学,因为它们相互之间没有交叉与重叠,也没有除此之外的其他情形。在美国华裔文学中,谭恩美长篇小说取得了重要成就,产生了很大影响,在美国华人文学史乃至美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研究其小说里空间属性的梦幻性质,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认识美国华人小说的特点与优势。一个用英语创作的华裔作家,以自我的身份与敏感的天性,以自我的家庭与家族故事为基础,而在强大想象力与感悟力的支持下,完成了六部在美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不多见的。特别是其小说里大量存在的、具有梦幻性质的故事与人物所形成的空间,总是让我们沉醉其间、反复品味而得到许多新鲜的审美感受,不得不让我们对它产生浓厚的兴趣。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如《喜福会》④等,最能感受到因为其小说中的梦幻之境而带来的艺术魅力。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切换,过去与现在的并置,过去与过去的并置,人物与人物的并置,记忆与记忆的并置,让我们深感其时间与空间的开阔与复杂。人类总是要有自己的精神生活,每一个人总是要有自己的精神寄托,这就为文学与艺术的存在提供了重要的基础,同时也提供了极大的用武之地。文学就是审美的人学,就是说文学总是由作家所创作的,文学所写的无论是自然界的生活还是社会的生活,总是要通过作家的自我,而自我总是通过记忆而得到表现的,而记忆中的时间与空间就与物质化形态的时间与空间有本质的不同。文学的思想与艺术魅力,往往就是在这种混杂的时间与空间中得到体现与表达的。特别重要的是,其小说里的空间总是在地理的基础上产生并发展起来的,所以许多空间都是地理空间的延伸与扩展,而不是一种抽象的所谓空间存在。《接骨师之女》里的“仙心村”,《灶神之妻》里的春城昆明,《通灵女孩》中的“神仙洞”,《沉没之鱼》里的“兰那王国”,都是属于特定的地方,当然也是某一个地域,虽然它们都是以过去的方式出现,都是以记忆的回顾方式被描绘出来,成为了一种历史与个人的东西,然而它们首先是来自于作家的地理想象与文化记忆,与特定的地理空间与地理传说是密切相关的。在谭恩美的长篇小说中,时间与空间因素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这与她华裔作家身份、深厚的家族传统、周期性变化的身体、独特的幻觉思维有直接的关系,就让我们提出并思考“时间”、“空间”、“记忆”、“历史”、“梦幻”等关键词,以及它们所体现的理论内涵与诗学意义。一位作家之所以受到学者们的肯定,总是为文学提供了一些创造性的东西,而“梦幻之境”及其所能说明的要素与意义,就是谭恩美长篇小说重要的美学价值之所在。

所谓美学价值,就是指某一部文学作品或某一系列的文学作品所具有的独立的美学意义,来自于与其他作品完全不一样的艺术创造。谭恩美的长篇小说之独立的美学价值,首先就在于她对时间与空间的把握,时间是的多重性与复杂性,与读者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让我们总是在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中来聆听她的梦幻故事,让我们情不自禁地回到过去、过去的中国、过去的东方,同时而又让我们在最后回到并生活在当下的美国。更为重要的是她的所有长篇小说都注重对于空间的建构,没有一部小说的空间是狭小的、封闭的,而是开阔的、开放的、无限扩大的,并且总是要主人公的回忆为线索来加以构建,直接以作者本人的视角对空间加以描写的小说,在她那里基本上是没有的。最为重要的是她的小说里有诸多梦幻情境的展现,正如我在《谭恩美小说中的神秘东方——以“接骨师之女”为个案》⑤中所指出的那样,其小说里的主人公所从事的诸多迷信活动、所发生的东方神秘主义事件,以及个人生命的神秘体验等,都让其小说的空间具有了梦幻的性质,而这正是与美国华裔文学史上的其他作家,包括汤亭亭、赵健秀等不一样的艺术追求。我们正是在这些方面感到了一种少有的美,少有的神奇与神秘,其后所体现的美学思想也正是其小说空间艺术的最终来源。如果全是写实的空间或者全是想象的空间,都与谭恩美的小说有很大的不同,背后所体现出来的美学思想也会与此完全相异。

注解【Notes】

①[美]谭恩美:《喜福会》,程乃珊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②[美]谭恩美:《接骨师之女》,张坤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

③[美]谭恩美:《通灵女孩》,孔小炯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④电影《喜福会》,王颖执导,1999年版。

⑤邹建军:《谭恩美小说中的神秘东方——以“接骨师之女”为个案》,载《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6期。

Title:Land of Dreams: The Spatial Attributes and Aesthetic Signif cance in Amy Tan's Novels

Author: Zou Jianjun, L.D., A professor, deputy director and doctor mentor in CCNU Literature Research Institute. His research interest is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he reason that Amy Tan’s novels have received enormous attentions and highly appreciations is due to her profound thoughtful and artistic creativity, which is presented in many aspects. In fact the main point is her dreamlike spatial attributes, as the majority of her novels stay in nowadays while telling the stories happened in the past, and stand in America while talking about stories from China or other Asian countries. Hence, huge tensions are produced both in time and in space, which provides the unique artistic power in her novels. No doubt, the dreamlike spatial attributes become the essential factor and advantage of the narration in her novels, which are associated with her personal experience, familial history, cultural traditions and her artistic pursuit directly. It is herself that contributes to the construction of these special attributes, which brought her unexpected success, staged her novels as the legend in America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history, and initiated the new approach for writing American novels.

Amy Tan Novels Spatial Attributes Dream East and West

邹建军,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导,主要研究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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