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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当代湖北作家作品中的长江意象

2016-11-25叶吉娜

世界文学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龙船池莉方方

叶吉娜

现当代湖北作家作品中的长江意象

叶吉娜

文学地理学研究的首要对象是自然意象,亦即文学地理意象研究。湖北从长江中孕育而来,它因水而兴,因水而荣,长江可谓湖北最显著的自然地理意象。湖北作家对长江的描写往往融入了他们对生活的哲理思考和对生命的深刻体验。正如文学地理研究方法提倡者邹建军教授所言,地理环境对作家成长及其心理发生着重要的作用,对于文学作品的写作与文学风格的创造具有制约与基础的意义。本文即以文学地理学的意象研究方法出发,从“长江彰显生命的自明”、“承载人世沧桑”、“寄托命运沉浮”三个角度来分析湖北作家作品中的长江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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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建军教授在《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一文中指出:“文学地理学考察文学中的地理空间要素,自然意象是主要的对象与首要的内容。”[1]而谈及湖北的自然意象,首先映入脑海的非长江莫属。长江作为湖北的“母亲河”,孕育了无数的生命。在许多湖北作家的作品中都有长江的身影,它的各种形态被作家一一描绘。同时长江对湖北人而言,也绝不仅仅只是一处风景,而是渗透到骨髓,在武汉人的性子里打上了烙印。长江对作家的成长及心理有着深刻的影响,正如邹教授所言这是“作家与他所生存的自然山水环境之间的必然联系与深刻关系。”[2]

一、长江:生命自明的彰显

长江是与黄河齐名的中华民族文明的摇篮,湖北在长江的滋养下成长起来。长江水也养育着湖北的作家们,在现当代许多湖北作家笔下,长江成为一个重要的母题,甚至成为了内在精神的象征。在对长江的书写中他们从未放弃对社会的观照、对人生的探寻、对生命的探究。它们有的是精神品格和精神力量的暗示;有的是纯朴、自然、美好的象征;有的弥漫着生命的原始冲动和魅力,河水在他们笔下呈现出各自不同的精神气质。

长江流经四川盆地东缘时冲开崇山峻岭,夺路奔流形成了壮丽雄奇、举世无双的长江三峡。三峡西起重庆市奉节县的白帝城,东至湖北省宜昌市的南津关,由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组成。四百里的险峻通道和三个动听的名字,容纳了无尽的旖旎风光,是长江上最为奇秀壮丽的山水画廊。聂华苓是长江三峡的女儿,她出生在三峡门户湖北宜昌,母亲是宜昌人,父亲是驻宜昌的军官。形成于三峡背景的《失去的金铃子》凝聚着作者青少年时期最初的人生体验,是作者于“绝望的寂寞”中对生活意义的追寻与思考,充满了对淳朴的山乡大自然的无限眷念,是一次灵魂的探险,是一次感伤而执着的对生命意义的追问。

1960年,聂华苓工作了十一年的《自由中国》半月刊停刊了,主持人雷震和其他三位同事以“涉嫌叛乱罪”被关进了监狱,聂华苓也处于“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状态。那是聂华苓一生中最黯淡的时期:恐惧、寂寞、穷困,期间她只能埋头写作。《失去的金铃子》就是在那个时期写出的。她使作家重新生活下去;成了她与外界默默沟通的工具。因此,在小说发表之后,聂华苓在创作谈《苓子是我吗?》中说道,她现在感兴趣的是《失去的金铃子》写作过程中自己的体验。就像她在这部小说中所说的一句很值得玩味的话:“有意义的是追寻的过程。”她创作《失去的金铃子》过程中的那种“体验”也就是对那份难以捉摸而又与生命同在的寂寞的体验。

聂华苓在文中对三峡山野风物风情的描写往往融入了她对生活的哲理思考和对生命的深刻体验。如小说主人公苓子在去三斗坪的山路上看到那副“三峡纤夫图”:茫茫峡江、峡壁陡峭、白浪翻滚、江水咆哮,这是壮美的三峡;半裸的纤夫,紧贴崖壁、匍匐前进、江水解渴、粗话骂人;如钝刀的木船,劈波斩浪、挣扎前行,这就是坚韧的生命、实在的人生!也许正是受到了雄壮江水的熏陶和江下人物的感染,苓子才成了“一个执着的人——执拗地爱,执拗地活着,执拗地追寻”。小说中写的是苓子,但说是聂华苓自己的生命絮语又何尝不可呢?

同是三峡女儿的作家叶梅,在《我与三峡文化》中谈到自己“从小聆听三峡的江水声入睡,又听着船工的号子声醒来”。[3]自童年便留下的对江水的印象,使她深深爱着这一川江水。她在散文中几乎是满带喜悦地写道: “我喜欢龙船河,因为一听这名字就立刻感到一种乡土家园的浓烈温暖,喜气洋洋地扑面而来。”[4]叶梅小说的河流意象也意味深长。我们看《撒忧的龙船河》中对龙船河的描写:“那河面二十里,起源于龙船寨头一处无名山洞,沸腾泉水在苔藓密布的石洞之外积成深坛,继而跌宕出三道百丈悬崖,蜿蜒九滩十八湾,依次经过苦竹、夫妻、老鹰三峡,最后汇入长江。那河看似纤细实际奇险刁钻,河上礁石如水怪撩牙狰狞参差不齐,水流变幻莫测,时而深沉回旋织出串串漩涡,时而奔腾狂躁如一束束雪青的箭簇。”[5]“凡是人类生活的地方,不论何处,他们的生活方式中,总包含着他们与地域基础之间的一种必然的关系。”[6]鄂西艰险独特的山水,异常艰苦的生存环境,构成了土家人独特的生存背景,决定了土家人的生存方式,磨练了土家人的意志,塑造了土家人的性格。

在河两岸生活的人们,有着河流的诸多特征与品质,他们张扬生命的冲动,秉持豪爽自由、潇洒直迈的生命意识。女人们水灵清秀,纤细温柔,却自由欢腾,敢爱敢恨;男人们深沉无言,雄健粗放,却也有柔情如水之时。《撒忧的龙船河》描写龙船河雄壮诡谲、惊心动魄、充满自然的野性与不可遏止的活力;同时又写出了它的变幻莫测。表面的平静下可能是疯狂的漩涡,是柔与刚、恩与威的矛盾统一体,龙船河彰显着自己独特的个性。龙船河边的生命在这里孕育,也可能在这里终结。生活在龙船河边的覃家几代人,在这条河上穿梭往返,艰难谋生,生死常常系于一念之间。艰难的生活环境造就了他们强健的体魄,高超的行船技术和蔑视死亡、征服自然的气概。小说主人公覃老大身上烙印了明显的“龙船河个性”,充满了生命的率性与原始的野性,可以说龙船河与他的子民在生命个性上如出一辙。

叶梅的其他小说也经常出现这样的河流。她不但赋予了河流深厚的母性特征和男性素质,还象征着最美好的人性。河中的石头喻示着土家人实在的生活,河中的流水蕴含着土家人对幸福美好的渴望,对外面世界的痴情向往。《山上有个洞》描写了少男少女间像河水一样自然流淌的情愫暧昧,他们隔岸对歌传情,浪漫美好。《青云衣》描写了一位生长在水边的、灵动活泼、机灵妖娆的姑娘妲儿。既然是水的女儿,自然水性非常好,浑身充满水的灵性与浪漫。同时作家还把这种艺术意蕴渗透到表现技法中,使小说的语言和叙述犹如流水那样清新、流畅而明亮。这些最终汇入长江的小溪一定是叶梅永远的精神家园,奔腾着她生命的激情。

武汉作家方方在《我心中的武汉》一文中曾表达过对汉江(又称汉水,为长江支流)的喜爱。“汉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汉水带着它的明亮,缓缓汇入进浑浊的长江。入江口的水线十分清晰,两水激荡着状态,是又排斥又交溶的。你细细凝视时,心里会蓦然地生出感动。”①“我常常想,我对长江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仿佛根本不需要说,这份热爱就一直在我心里生长。”(方方 66) “对于武汉来说,长江是一个永远的话题。”(方方 66)言语间表达出武汉人与汉江极其亲密的关系。江水对武汉人而言,绝不仅仅只是一处风景,而是渗透到了骨髓,在武汉人的性子里打上了烙印。“汉江将武汉的地面流切割成为三个大镇:汉口、武昌、汉阳。三大镇皆临江而立,随江流而曲折。因为这个缘故,武汉人是没有什么东南西北的方向感的。徜若有人问路,武汉人的问答多半都是‘往上走’或‘往下走’。上,便是指长江上游方向,下则是指下游方向。”(方方 66)“既便是人们随意的一指,也无不透视着水流的意味。”(方方 66)

大气磅礴的长江给武汉这座城带来了浑然天成的雄壮之感,生活在其中的武汉人骨子里也透着一股豪爽敞亮、自由奔放,与南方小桥流水养出的细腻委婉截然不同。“是长江使武汉这座城市的胸襟变得深厚和宽广;是长江给武汉的文化注入了品味,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长江,塑造了武汉人的性格。”(方方 66)方方直言,这些人也包括自己。

同为武汉作家的池莉,曾在散文《一条大河波浪宽》中表达对长江的眷恋,她将长江视为自己的生命之源。人活于世,酸甜苦辣必是少不了的,难得的是,只要回到长江,回到武汉,听着江水奔腾,迎着肆意江风,池莉的心就能感到平静自然。“正是长江,赋予我无数现实感与无数教导启迪。无数次与正在,对我进行浇灌与淹没,创造与毁灭,恩与威,同时并举,让我在倍尝艰辛中寻找并认识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态度与生活万式,逼迫我慢慢学会真实,良善,宽容;耐心与忍让,热爱与珍惜;还有勇敢、浪漫、自尊以及倔强……”[7]在这位女作家眼里,长江已不仅仅是风景,不仅仅只是孕育生命的母亲河,“它还是我现实的职业、性情、脾气和德行、以及是我的爱恨情仇机缘巧遇——这就是一个人的魂灵。”[8]看长江,看到的是多少武汉人的生命风貌。

二、一川江水划出人世沧桑

长江彰显着生命,也联结着死亡。江水表面或许波浪不惊,底下却暗流涌动、漩涡不止。长江可以孕育生命,也可以消磨、吞噬生命。于是这水,又承载着众人的人世沧桑。

方方笔下小市民的人世沧桑总与这一川江水有着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小说《暗示》中的叶桑在重压之下选择跳入古老的长江,由这绵延的江水接受自己人世的不堪与沉痛。《出门寻死》中的何汉晴寻死,则更是近乎偏执,将江水视为自己必然的、唯一的归宿,对其他寻死的人说,要死也要死在长江里。长江在孕育生命的同时,仿佛也成为了一处生命不可或缺的殉葬地,容纳着多少人的悲欢离合、沧桑苦痛。《水在时间之下》中水上灯和陈仁厚面对绵绵江水不禁感慨,世事变幻,“最是时间残酷无情”。江水在方方的笔下有了更丰富的意蕴。

同为武汉本土作家的池莉,长江反复出现在她的作品中。不同于寻常的展示长江奔放热烈的气势,池莉笔下长江的雄壮被琐碎的市民生活遮掩,开阔壮丽不见,芜杂琐碎毕现。这种壮丽与琐碎的反差在“过江”中显的尤为明显,《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尤厌恶这“过江”。“春季的长江依然是一江大水,江面宽阔,波涛澎湃。……太阳从前方冉冉升起,一群洁白的江鸥追逐着船尾犁出的浪花,姿态灵巧可人。这是多少人向往的长江之晨啊,船上的人们却熟视无睹。”②印家厚面对着这样的场景,却默默吸烟叹气“心中和江水一样茫茫苍苍。”下班时轮渡逆水而上,“逆水比顺水慢一倍多,这是漫长而难熬的时间。”(池莉 41)“夕阳西下,光线一分钟比一分钟暗淡。长江的风一阵比一阵凉。”(池莉 41)上班的人们带了一天的疲惫,又要在江面上长时间的颠簸“面容都是恹恹的,呆呆的,疲惫不堪的”。(池莉 41)上船要靠抢,一瞬间椅子坐满了人,甲板上也都是席地而坐的人。下了船,走浮桥,浮桥却像没有尽头一样,一眼看去“乘客差不多是从江心一直步行到岸上。傍晚下班的人真怕踏这浮桥,一步一拖,摇摇晃晃,总像走不到尽头。”(池莉 45)这样的时刻,还要受着凛冽江风的吹动,也许众人都如印家厚一般在想“为什么不把码头疏浚一下?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轮渡快一些?为什么江这边的人非得赶到江那边去上班?”(池莉 45)对每日“过江”上班的小市民而言,长江已不再是充满魅力的壮丽景色,而是每天上下班前都心有余悸的阻碍。江水不再热情奔放,而是承载了绵绵不绝的无奈、牢骚。在《人间牵挂》一文中池莉也说出了武汉人对“过江”的牢骚:“每当有什么事必须从汉口去武昌或者去汉阳,武汉人习惯说过江。只要哪天过江,出门时总有一种绝望感。”[9]尽管池莉爱着长江,并称它为武汉人生命的源头,但也未将长江奉若神明,而是写出了一条“人世的长江”,在表面的波澜壮阔、雄浑大气背后,它也承载着无数人生活的琐碎、无奈。

相比池莉的“过江”,恩施作家叶梅笔下的“过河”(龙船河、九畹溪、神农溪等长江上游支流)则更具有象征意味。在小说集《妹娃要过河》后记中她说:“在河的彼岸,星空闪烁的彼岸,有着女人的希望,虽然河水深浅不一,有着不可知的风起云涌,但过河——是一件多么诱惑女人的事情。”同为女人,叶梅深切的感受到这些渴望“过河”的女性命运的曲折坎坷。这些女性,风日里晒着,山川河流中养着,性子都是那么的明媚活泼、艳丽动人。《花树花树》中的昭女就是这些活泼俏丽的年轻妹娃的代表。与在命运面前顺从妥协的妹妹不同,昭女毅然决然的选择“过河”,去彼岸寻找新的人生意义。面对生活,她从来不自暴自弃,即使条件艰苦,也坚持完成高中学业。毕业后,面对村长提出以婚姻换民办教师岗位的诱惑与威胁,她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靠自己的力量据理力争。她勇于坚持自己的内心与乡长相恋,但也未从此失去自我人格。当发现了乡长的软弱畏缩,昭女再一次主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她拒绝乡长以私权为她谋得的公办教师岗位,决定走出龙船河,努力追逐大学梦想,即使失败了,也愿意在省城打工自食其力。这样的妹娃,在叶梅的笔下并非寥寥无几。

但勇于掌握自我命运的妹娃也并非全部,龙船河畔仍有许多妹娃被传统文化与世俗眼光缠绕而不得脱逃,面对彼岸的新自由新人格,她们心生渴望却无法迈出“过河”的脚步。她们的困顿不幸,使得“过河”更显必要与光明。相比“过河”成功的妹娃,这些滞留在此岸的妹娃似乎更让叶梅心痛与关注。因为仍停留在此岸的妹娃,面对如大山一样的传统文化压迫,每向前走一步,都像光脚踩在碎玻璃上,血渍斑驳。横在眼前的这条大河,它是男性权利的象征,波涛骇浪、凶险异常、专制固执。甚至叶梅笔下的妹娃不再只是龙船河的妹娃,河也不仅仅只是龙船河,从古至今,中华大地,有多少女性像龙船河的妹娃一样,被一川江水阻断了人生的征途。要“过河”,需要男性文化的尊重与支持,但最为基础的是,妹娃自身从心底里要有独立的人格与自强不息的心性,如此方能“过河”。

荆州位于长江中游两岸,“长江浩浩荡荡流到这里,已是九曲十八弯的荆江。长江曾经的桀骜不驯、激情跌宕,在城市夹岸的曲折水道里,无可奈何地按捺下来。表面上长江流速和缓,神态安详从容,一带逝水绵延东去。”③荆州作家王芸的《沧桑看水》,写了一个女子的二十年韶光及在二十年间的沧桑看水。少年看水,懵懵懂懂,“再缠绵的夕阳也不会长久地为谁滞留,暖色的江面波光潋滟,亦只是短暂时光。清凉的江风中夜色渐浓,眼前只有一江涌动不息的逝水,义无返顾地不知奔赴何方。”(王芸 26)少女在流逝的长江边感受到了生命流逝的痕迹,也在朦胧中体会到了岁月的公平。“长江无语,少女默默。只有无边的宁谧与清浅的忧郁,驻足在江水与少女之间。长江从少女清澈迷茫的眼眸,流进少女微微开启的心灵。细碎如鱼的波光,在少女净若处子的脸容上轻轻,浮荡。”(王芸 26)青年看水,站在爱人身边,“江风从水面无碍地拂来,拂过羞怯相牵的双手。长江在微微颤动的驳船下流过,长江从巍巍堤岸旁流过,长江从两颗年轻悸动的心灵间流过。夕阳如温柔的手指,轻抚江面。水波微澜,淡淡地泛起潮红。江水永远有着小河无法企及的博大。”(王芸 26)此时绵延不绝的长江,翻滚着奔向遥远的大海,就像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义无反顾的追逐爱的美好。中年看水,铅华洗尽,“江水漫上了通向登船的长长台阶,在昔日喧闹的码头街市上挤挤绊绊,水中错落着挽起裤腿的大人孩子,浊黄的水波,撞碎在他们的腿上、腰际,泛起层层泡沫。”(王芸 26-27) “眼前的江水像一群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安妥归去的水道,在慌乱中遗失了大江清澈安详的流淌。”(王芸 27)

从少年到中年,二十载光阴悠悠。也许二十年对于距今已有1.4亿年的长江而言,只是沧海一粟。“可一条古老不绝的大江流经一个平凡生命,二十年便成沧海桑田。回首时,只见另一个自己还在江水中无忧无虑地沉沉浮浮,另一个自己还在卵石滩上心怀忧郁地苦苦追问,另一个自己还在江边树下爱意羞涩相约一生幸福。此在的自己,却已是携夫将雏、淡定从容的一介女子,凭栏望江,人已非昨日之人,江渐非昨日之江,沧桑之感挥之难却。”(王芸 27)长江在日日夜夜的奔腾中走向远方。看水就是看江的姿态、江的命运,亦是看自己二十载的人生道路。长江给予了作家对生命的感悟。

在湖北襄阳作家陈光美(荒煤)的笔下,长江水是苦涩的。荒煤早年一直深受忧郁症的困扰,失学、失业、亲人相继去世、文革期间长期遭受迫害……使他的人生充满坎坷与不幸。他自言“我是在长江的苦水里泡大的,长汇的苦水浸透了我的灵魂……我似乎从波浪滚滚的水声中听到了长江无尽的愤的哀怨。我一闭起眼睛,就觉得我的心脏满怀忧郁地和长江在一起缓缓地跳动。”[10]在未完成的诗歌《长江之歌》中,可以读出荒煤那哀伤凄凉的心境:

你唱我也唱,

都唱长江好荒凉。

你唱一条神龙象长江,

我唱它满身都是窟窿疮。

你唱我也唱,

长江年年泪汪汪……

“长江苦水”的基调一直延续到荒煤后来的多部小说中。《长江上》则用《长江之歌》中最显悲伤的一节作为结尾,主人公的凄绝苍凉跃然纸上,而角色背后,作者荒煤苦闷无助的心境也可见一斑。

三、长江上的命运沉浮

长江水孕育了湖北,而与长江相关的文学资源,还有长江水利工程和工程建设者的命运故事。池莉长篇小说《江河水》、方方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皆取材于这个独特的行业和这一特殊的人群。在真实再现长江水利工程建设基础上,也道出了在那个政治狂热年代,这些工程建设者从心怀激情报效祖国,到经历无数的历史曲折和人生磨难,而后激情逐渐消退,理想也濒于破灭,精神全线崩溃的生命困境与命运沉浮。

池莉的《江河水》跳脱出了她惯常的小市民琐碎生活描写,转而将目光定焦在新中国成立后长江水利工程建设的大事记上,从荆江分洪工程,到葛洲坝工程,再到三峡工程,新中国的重大长江水利工程,都在这部小说中得以体现,无怪于於可训教授道“读完这部作品,无论熟悉和不熟悉这段历史的读者,这段历史都将了然于胸”[11]。然而在这些雄壮的水利工程建设期间,暴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也不期而至,反右运动、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不论是中央领导、工程建设高层还是兢兢业业的工程建设人员亦或是政治机敏分子,没有人逃脱出这个漩涡的吞噬。在政治的血雨腥风与生命的沉浮坎坷中,一项项水利工程完成了建设。《江河水》再现了新中国慷慨激昂的治水历程,也使读者看到了一批知识分子经历的命运的坎坷,这份在政治年代的人生沉浮,也许比奔腾的江水与壮阔的大坝更震撼人心。

方方在《乌泥湖年谱》楔子中即点明了小说与长江、三峡的关系:“说来真是一个长长的话题。这个话题关系到中国最大的一条河流——长江,关系到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长江风景——三峡。这个美丽的峡谷和它镶嵌着的江河,应该说是乌泥湖最大的一幅背景。”[12]“1945年,美国著名的坝工专家萨凡其来到了三峡。站在悬崖边,他看到急湍的江水在美丽的峡谷之中奔腾而下,白浪在绿荫中翻飞。所有扬起的水头都让他激动万分,不是为这世界上最独特的山水风景,而是为世界上竟然有一个这么好的高坝坝址。”[13]“从此以后,许多许多的人,都拥有了如同萨凡其一样的梦想,无数次地行走在萨凡其曾经走过的峡谷里,亦无数次看着奔腾的江水而激动万分。”[14]于是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为治理长江,成立了长江水利委员会,其后毛泽东同志以豪迈雄壮之势敲定三峡建设决策,大坝建设工程提上日程。但是,长江三峡工程从50年代中期开始规划设计,到70年代初期决定兴建葛洲坝工程,其间约有15年的时间,处在动荡中。尤其是从1957年的“反右”斗争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更是一个多事之秋。而这十年,也正是长江三峡工程队伍开始集结,广大工程技术人员满怀激情和理想进行勘探、设计,到经历过无数的历史曲折和人生磨难,而后激情逐渐消退,理想也濒于破灭的时期。

这部小说写的就是方方父亲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真实命运。1957年—1966年,中国知识分子一步步被纳入政治轨道,清除杂念,被剥夺思想言论自由,进行彻底的改造,“‘改造’这个词是很可怕的,他把一个人改造到骨髓里面去了”[15]。方方回忆她原来的一位邻居, 年轻时曾是毕业于北大的地质学家,被调往三峡工程开展工作,在1959年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送到外业的勘测队煮饭,一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才被平反,但是十年浩劫已将这位年轻时潇洒神气的地质学家“改造”的“面目全非”,“他平反退休回来了。看到我这样的小孩从他面前经过,他都要迅速避到一边,低着头让你过去。他已经抬不起头来了。”[16]小说中原来朝气蓬勃的皇甫白沙,意气风发、睥睨一切的孔繁正,温文儒雅的丁子恒又何尝不是如此。方方将参与三峡大坝工程建设者们的人生以朴实的白描手法娓娓说来,道尽了命运的曲折多变、坎坷不平。

“作家的自然视域决定了他的不见与洞见,决定了其作品具有什么样的地理性及以何种自然山水意象与自然环境形象为主体。”[17]长江水养育着湖北的作家,于是在他们的作品中,长江是反复出现的自然地理意象。湖北作家与长江的深切关系影响着作家的情感体验与作品的主题思想。在对长江的书写中伴随着的是作家对现实的观照与对人生的探索。长江彰显着生命,也联结着死亡,于是一川江水不知承载了多少的人世沧桑。作家的目光除了定格在长江及其支流外,还聚焦在长江水利工程建设历史和工程设计者的命运上。在浩大的水利工程建设背后,这些工程建设者从满怀激情投入祖国建设,到经历数次政治打击,最后激情耗尽、锐气尽失,唯一剩下的是对命运沉浮的无限感慨。看长江,其实,更看的是人。

注解【Notes】

①方方:《我心中的武汉》,载《城乡建设》2006年第2期,第65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作者和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②池莉:《烦恼人生》,载《池莉经典文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作者和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③王芸:《沧桑看水》,载《散文》2000年第2期,第26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作者和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邹建军、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载《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38页。

[2]邹建军、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载《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41页。

[3]叶梅:《我的文学创作与三峡文化》,载《图书情报论坛》2007年第2期,第73页。

[4]叶梅:《恩施六章》,载《长江文艺》2007年第7期,第66页。

[5]叶梅:《撒忧的龙船河》,载《妹娃要过河》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 49页。

[6][法]阿·德芒戎:《人文地理学问题》,葛以德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9、10页。

[7]池莉:《一条大河波浪宽》,载《楚天主人》2014年第7期,第52页。

[8]池莉:《一条大河波浪宽》,载《楚天主人》2014年第7期,第52页。

[9]池莉:《真实的日子》,载《池莉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3页。

[10]荒煤:《新文学的召唤》,载《十月》1985年第5期,第31页。

[11]於可训:《湖北的文学资源版图与近期文学创作》,载《山花》2007年第7期,第125页。

[12]方方:《乌泥湖年谱》,人民文 学出版社2 007年版,第8页。

[13]方方:《乌泥湖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9页。

[14]方方:《乌泥湖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页。

[15]方方:《我写小说:从内心出发》,载《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4期,第25页。

[16]方方:《我写小说:从内心出发》,载《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4期,第25页。

[17]邹建军、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载《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37页。

Title: The Image of the Yangtze River in the Works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Hubei Writers

Author: Ye Ji'na is from the College of Humanities, Wuhan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Chines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Natural geographic imagery is the f rst object of literature geography research, that is the study of Literary Geography Image. Hubei breeds from the Yangtze river, and the Yangtze River is the most signif cant natural geographical image in Hubei. The description of the Yangtze River by Hubei writers tends to blend into their philosophy of life and the profound experience of life. As Professor Zou Jianjun who advocated the research methods of literary geography said,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impacts on the growth of writers and their mentality, as well as restricting the creation of literary works and the creation of literary style.This article is based on the image research method of literary geography which analyzed the Yangtze river appeared in the works of Hubei writers from the viewpoints of "showing the charm of life", "carrying the vicissitudes of life", "carrying the f uctuating fortunes".

The Yangtze River Hubei writers Literary Geography Image life

叶吉娜,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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