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历史·阐释者
——论顾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
2016-11-25季进曾攀
文/季进 曾攀
文学·历史·阐释者
——论顾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
文/季进 曾攀
20世纪90年代以来,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书写,已经成为学界的热点话题。一方面学界热衷于写史,大同小异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层出不穷,据说有上千部之多;另一方面对中国现代文学断代、分段、命名、性质、成绩与局限,又争议不断,有学者干脆放弃“新文学”“现代文学”的概念,提出了“民国文学”的叙述框架。相比较而言,海外学者没有像国内学界如此强烈的写史冲动,文学史写作一直不温不火,但是很显然,这些文学史无论是文学史观,还是叙述框架或价值立场,都与国内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颇为不同,两者之间形成了有趣的互补。对于海外学者而言,从来不存在完全客观、固定的文学史,文学史写作也是一种历史想象的方式,是文学、社会、时代、读者期待、文学生产等诸多因素斡旋的结果。因此,我们不可能书写一部完美的文学史,也不可能存在唯一的文学史。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角度、立场,不断地去走近与走进文学史,从这个意义来说,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对史料的重新处理,对文本的重新阐释,对历史演进的重新叙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特殊的极具个性色彩的文学史样本,让我们再次看到了20世纪文学史多元写作的可能性。
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并置而谈
夏志清在《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中曾提出“感时忧国”(Obsession with China)的概念,认为“从世界文学的眼光来看”,这种感时忧国的精神“值得我们进一步加以探讨”,现代中国作家并不像西方现代文学大师那样,“热切地去探索现代文明的病源,但他们非常感怀中国的问题,无情地刻画国内的黑暗和腐败”,这使得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往往“自外于世界性”。显然,夏志清对此秉持的是审慎甚而批判的态度。无独有偶,顾彬在考察20世纪中国文学时,同样对中国文学的“执迷”进行了反思和批判,“‘对中国的执迷’表示了一种整齐划一的事业,它将一切思想和行动统统纳入其中,以至于对所有不能同祖国发生关联的事物都不予考虑”。对国族和历史的过度执拗,令现代中国的文学探索“和世界文学观念相左”,在顾彬看来,紧扣时代历史的先在的目的性和旨向性,成为了横亘在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之间的重要屏障。顾彬因而提出“世界文学”的观念,并将其视为“一种超越时代和民族,所有人都能理解和对所有人都有效的文学”。在文学史的论述中,顾彬同样试图将20世纪中国文学提升至普适性的层面,并从世界文学的角度进行考量和批判。“从《诗经》到鲁迅,中国文学传统无疑属于世界文学,是世界文化遗产坚实的组成部分”,而且他也指出,中国诗歌在世界诗歌史上,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德国则是在经历了几个世纪之后,才真正出现了能够跟中国诗歌和中国诗人抗衡的作品。且不说顾彬直言“我们应当做到公正”,即使是回到中国文学本身,也同样需要足够的自信与海量,与任何的艺术形态进行参照和比对。
如果以世界性的坐标品评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合法性可以确立,那么顾彬的《二十世纪文学史》中无处不在地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并置而谈,毫不忌讳对之进行高下优劣的对比,就与国内通常的文学史叙述大相径庭,两者形成了有趣的互补。可以说,顾彬在他的文学史中,设定了一个比较文学的理论视野和研究框架,在讨论鲁迅时,将其作品与《圣经》,与尼采、艾略特、罗素等人的作品对照进行阐述;在讨论郁达夫时,一般的国内文学史只是将其与日本的私小说相对应而谈,而顾彬则更是将郁达夫对现代人心理的书写,与列夫·托尔斯泰、加布里埃尔·邓南遮、歌德等人的作品做比对;讨论新月派诗歌时,将其与巴那斯派(Parnasse)诗人圈子相结合,而徐志摩的《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则是其“在德国叙事谣曲影响下创作了汉语的类似之作”……虽然以世界文学为坐标轴的论述方式,有时也有可能会陷于简单的比较和判断,例如在评论现代戏剧时,简单地以是否得到国际承认和认可作为评断标准,就没能将戏剧这一复杂而丰富的艺术样式在现代中国的发展状况呈现出来。但是,不管怎样,顾彬在叙述20世纪中国文学史时,经常采用世界—中国的叙述模式,将中国现代文学与西方尤其是德国文学相映照,恰恰是国内文学史叙述所缺乏的视角。其中也许会有不科学、不严谨的地方,但不得不承认,这种叙述模式更多地起到了一种相互映照的效应,打开了思维的空间,也赋予这本文学史与众不同的光彩。
关注文学的语言与形式
海外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及其历史的研究领域,往往一方面以西方文学理论作为方法论的支撑,形成立论的根基;另一方面则是直接对抗和消解国内现有的研究路径和概念理论,尤其是对意识形态管控下的文艺思想进行质疑。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面向往往是相互呼应的,以此建构起具有西方思想形态的同时又有着强烈寻求本土化和在地化效果的独特的文学史体系。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指出,中国现代文学对现实主义的历史内容过分关心,容易令自身落入某种目的和手段的陷阱中,从而忽略了对艺术和形式的探索;夏济安的《黑暗的闸门》将传统的鲁迅研究从单调引向了复杂和丰富;李欧梵在《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中重新揭示被现实主义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所压制的中国现代文学浪漫主义一脉的文学史价值;王德威则在《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中,直接指摘和反抗以“五四”为圭臬的文学史叙述;安敏成的《现实主义的限制》则重新反思作为20世纪中国文学主线的现实主义文艺创作;等等。在这种情况下,顾彬的文学史如何摆脱影响的焦虑,反抗现有文学史的写法,尤其摆脱意识形态和固有观念对文学史的禁锢,为20中国文学发展历史提出新的命题,成为了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书写不得不面临的挑战。
如前所述,世界文学与中国文学、普遍性与特殊性、西方性与在地化的辩证,成为了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尤其是文学史研究重要的方法论。然而,对文学外部元素如世界与国族、文化与社会等要素的考察,势必最终要回归到文本内部探究,否则将会架空文学真正的本质与核心。就这一点而言,与夏志清以“新批评”理论投入中国现代小说研究相对照的是,顾彬相应地将文学史的研究重心倾向于文学文本的内部——语言与形式。
对文学语言与形式的关注,实际上依循的是文学发展的内在规律,通过考察文学内部的构件和要素,尤其是叙事语言和美学形式上的发展演变,阐释20世纪中国文学的质量和品格。这也是顾彬的文学史不同于以往的文学史写作的关键所在。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谈及民国时期文学时,首先阐述“五四”新文学的奠基性意义,指出“从文言文到书面化口语的过渡也可以解释为从过一种精细的守则到突破这种守则,从而形成了一种更自由的语言的过渡”。在此基础上,通过阐释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五四”先驱对文学语言、组织、形式及体裁等方面的贡献,揭示出现代文学在草创时期的真实境况。然而,近年来对纷繁复杂的晚清文学的研究,令“前五四”文学的面貌更加多样丰富,而仅以刘鹗、苏曼殊等个例阐述“五四”前后文学观念和文学语言之过渡的顾彬,不知对此会不会有所增补和转圜?在讨论“后五四”时代的文学时,顾彬指出,经由“五四”文学之根而开枝散叶的现代文学,进入了蓬勃发展的时期,林林总总的作家作品,包括诸种文学体裁如小说、诗歌、戏剧等,都得到了拓展和延伸。顾彬将文学的演进引向其“激进化”的一面,尤其是出于战争和革命的影响,意识形态对文学的搅扰,令其走向了政治、大众和民间。可以说,顾彬很好地将文学横向存在的状态呈现了出来,通过语言形态、叙事特性、形式体裁等要素来考察文本自身的质地与品质,并与纵向发展的政治历史时间紧密勾连,在不贴近和附着现实历史与不被其左右的前提下,清晰呈现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演进历程。
然而,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顾彬的文学史思想似乎存在着一个悖论:20世纪的中国是一个革命的时代,革命话语、战争叙事、政治宣教等因素,对文学的侵入都相当明显,有的甚至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顾彬并没有避讳这些尖锐的问题,而是执拗地回到自己所意欲构筑的文学和文学文本内部,坦承面对文学在历史中的源流和沉浮,理据并重地对其进行分析和阐述。可以说,对语言与形式的倚重,固然是顾彬研究中国文学史所考虑的核心问题,而如何以点及面,从语言和形式的倾向,提升至能够观照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历史的观念和方法,在触及中国文学发展核心问题的同时,牵引出统领现代中国文学格局的史论形态,显然是所有中规中矩的文学史最希望企及的层次。在这方面,顾彬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落窠臼。他并不是以先见的方法论套入现代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也没有遵循一般的文学史表述方式,而是先将相应的问题呈现出来,随后对症下药地提出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方法论。
并不在乎构建整饬的史的叙事
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并不是谨饬的平顺的,其中存在着无数的折叠、迂回甚或是倒退、残缺,相应地,顾彬并不在乎构建整饬的史的叙事,比如对先锋文学就几乎不加关照,直接进入对余华等人90年代长篇的评价。如果说第二章还有些传统文学史的框架,到了第三章就完全打破了文类的差异,基本上是以问题为中心,随意调用和驱遣小说与诗歌文本。这种看似不协调的史论,恰恰构成了顾彬的特色。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可说则说,不可说则不置一辞,这本身就代表的史家的立场和评价。与其把它看成是一部文学史,不如看作是一本“20世纪中国文学史论”。诚如他自己所言,“我宁愿尝试去呈现一条内在一致的上下关联,就好像是借文学这个模型去写一部20世纪思想史”。从文学史论或曰思想史论的角度,又当如何来看待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若干问题?这就涉及了文学材料、文本形式如何处理与自身相关之历史的方式。
在这一点上,顾彬在讨论现代和当代文学时,对其中历史发展的常态与变数,就拿捏得颇为准确。他在讨论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阶段之后,将1928年到1937年的文学定位为“激进化的文学”,指出文学运转中的异变,并且将这种异数延伸至1949年之后的文学,探讨战争和革命影响下文学的发展形态。不仅如此,其对20世纪80 和90年代文学的研究,同样以问题为核心,探究后文革时代的改革开放的文学,如何面对和参与商业化的历史。顾彬似乎毫不在意文学文本的时间性,他可以从翟永明的诗歌跳到郭沫若,把《围城》的“自我的展开”与艾青的分析捉置一处。显然,顾彬没有严格地依照时间发展来观照文学历史,而是以方法和问题为核心进行文学历史的梳理和论述。当然,尽管顾彬对过于贴近历史与时代的文学,始终保持审慎的态度,但显然并不回避重要的历史节点,他可以以“现代前夜”“民国时期”“1949年后”等政治历史更迭的关键时间分章立节,又专门以1927、1937年这样的革命战争为讨论的时间界限,尤其是在第二章的第三部分,专门讨论“文学的激进化”,以战争历史、政治干预等要素,进入文人和文学内部的讨论。这正体现了顾彬的文学史直面中国历史问题与中国文学问题的文学史论述风格。20世纪的中国文学,并不是纯粹的不受外在因素影响的文学,也不是一个超然世外的乌托邦存在,那么对于20世纪的中国文学历史,有针对性地实现在地化的历史论述,就成为了顾彬文学史最为突出的亮点之一。
如果细读顾彬的文学史,可以发现,他对激进化文学、港澳台文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学中的文学军事化和人道主义研究以及当代文学的商业化趋向等内容的研究,都成为了这部文学史较为引人注意的地方。譬如他在讨论1949年中国文学的军事化倾向时,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等战争历史在文学上的映射,延伸至共和国的历史之中,从土地改革、战争、历史题材到百花齐放的文学,再到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文学写作,浸透着军事、战争和政治氛围的文学表达,其内在的叙事语言、形式探索及其中的发展线索于焉得以显现。不仅如此,顾彬对文学的军事化的叙述,并没有先入为主地批判军事化给文学带来的侵犯、腐蚀甚或是灾难,而是将共和国战争和政治意识形态影响下的文学进行深入分析,指出其中的文学发展线索和文本语言形态,例如他以茹志鹃的《百合花》(1958)为例,指出战争背景下的,人性与爱情的萌动;又如宗璞的小说《红豆》,对丰富而微妙的内心世界进行了刻画等等。顾彬往往能聚焦于文学现象与文学文本的暗部与细处,探讨文学语言与叙事形式的流变与转化、受困与挣扎,采用文学与语言的相互倚重的方式,既揭示文本语言与“语法”的核心作用,又关注文学语言与叙事话语对文学的渗透与再造,揭示出其中呈现出来的文本形式的选择与话语形态的建构。
体现了20世纪中国文学史叙述的另一种可能性
顾彬的文学史,并没有给人一种明确而直观的感受,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寻常文学史叙事模式。其始终展示着突出的问题意识与现实关切,从而将文学史内部的复杂与曲折加以呈现。其往往从“文学”与“史”的框囿中“越界”出来,寻求与中国历史乃至世界文学发展历史更为深层的对应与启示,寻求世界文学理论与中国文学的在地化对接。而这一切的历史叙事与文学史论,包括文学文本之问题的提出与解决、文学史研究方法的建构和运用,事实上体现出来的,是叙事者或曰阐释者所秉持的文学观念和所采用的论说方式。“20世纪中国文学并不是一件事情本身,而是一幅取决于阐释者及其阐释的形象。”顾彬在这里固然是强调叙述者话语的重要性,甚至将其抬至了决定性的高度;然而需要指出的是,20世纪中国文学,却并不代表可以取消文本和作者,如何在彼此之间实现真正而切实的对话,既是文学史家与文学本身的交互对话,同时也是西方学界与中国文学文化的彼此对话,这不仅是反思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历史,也是将其置于世界文学语境下加以考察的必由之路。
总之,顾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体现了特立独行的文学史观,呈现了相当敏锐的文本解读的能力,处处浸润着其西方文化的素养与知识结构。我们显然不能要求海外学者按照我们传统的文学史观来写文学史,如果那样,反而是毫无价值的,而现在这本充满个性的文学史,虽然有粗漏,有误读,有局限,但毕竟体现了20世纪中国文学史叙述的另一种可能性,也为西方读者提供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基本面貌,其价值和贡献是不容否认的。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摘自《文艺争鸣》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