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济先生的词体鉴赏论及其实践
2016-11-25许菊芳
许菊芳
(中原文化艺术学院 影视艺术系,河南 郑州 450000)
刘永济先生的词体鉴赏论及其实践
许菊芳*
(中原文化艺术学院 影视艺术系,河南 郑州 450000)
刘永济先生作为20世纪词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他不仅词学研究与词的创作兼擅,而且即使在词的鉴赏领域,也体现出了理论倡导与鉴赏实践并行的趋向。从他先后编选的两部词选来看,他的词体鉴赏主要从性情、时运、辞章等方面着手,其鉴赏的重心也呈现出阶段性的差异,并有诸种词作鉴赏方法的理论概括。
刘永济;鉴赏论;“寄托说”;鉴赏实践
在民国词坛,随着西学东渐、文化革新思潮影响的加剧,关于词的鉴赏与普及渐已成为备受关注的论题。诸多词学家在词学批评、词体创作论外,还着力于词学知识的普及、词选的编撰、词体鉴赏方法的总结。在20世纪词学史上起着继承革新作用的刘永济先生也自不例外,他除了理论建构、诗词创作外,还结合自己的词学理论和创作实践编选了多部选本。其中,他重点探讨了诗词鉴赏的基本理论和方法,其贡献泽被后人处颇多。但关于其诗词鉴赏的主要内容及具体方法,以及其在鉴赏实践中的体现,尚有继续探讨的余地,故本文尝试结合其词论、词选,对这一问题进行分析。
一 词作鉴赏理论及其渊源
刘永济先生的词体鉴赏理论是建立在“寄托说”基础上的。“寄托说”的传统源远流长。自《诗经》中运用“赋”“比”“兴”的表现手法后,比兴寄托便成为中国文学的传统。此后,屈原在《离骚》中又大量采用“香草美人”的表现手法,以隐喻其在政治人生上所郁积的幽约怨诽之情。同时,在儒家的“诗教”观念中,早有“言意之辨”,《易·系辞》有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孟子·万章上》则有:“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这既强调了文本表达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也指出了阅读鉴赏的基本途径应为“以意逆志”。
“寄托说”被广泛运用于词学领域是清代以来的事情。第一次大力倡导词的“寄托”的,是清代的张惠言。他在《词选》中说到:“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诽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1](P5)张氏从推尊词体的目的出发,将词提高到与诗同等的地位。故此,张氏指出温庭筠、欧阳修、苏轼等的词作都有微言大义,但在后人看来却不免有穿凿之嫌。此后,常州词派继承者周济在其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的补充完善,他指出:“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2](P1630)而晚清词家况周颐则云:“词贵在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横亘一寄托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则是门面语耳,略无变化之陈言耳。于无变化中求变化,而其所谓寄托,乃益非真。”[3](P127)这些观点,主要从理论层面阐释了“寄托”问题,但却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如何在词作鉴赏中的运用。
刘永济先生则从词体创作原理和阅读鉴赏的具体实践出发,深入探讨了“寄托说”的内涵及其实践价值,故而对“寄托说”有较融通的阐释:“盖研诵文艺,其道有三:一曰,通其感情;二曰,会其理趣;三曰,证其本事。三事之中,感情、理趣,可由其词会通,惟本事以世远时移,传闻多失,不易得知。然苟察其所处何世、所友何人、所读何书、所为何事,再涵咏其言,而言外之旨亦不难见。此学者所当指者一也。至作者当性灵流露之时,初亦未暇措意其词果将寄托何事,特其身世之感,深入性灵,虽自写性灵,无所寄托,而平日身世之感即存于性灵之中,同时流露于不自觉,故曰‘即性灵,即寄托’也。学者深明此理,而后作者之词虽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自能由其性灵兼得其寄托,而此所寄托,即其言外之幽旨也,特非发于有意耳。此又学者所当知者二也。”[4](P64—65)
从上述引文中,可见他的理论对前贤的修正与补充处有二:其一,言外之旨非皆有意为之,故不可句句比附。从创作的角度而言,身世之感的寄托有时是有意为之,但有时却是无意为之,特由于诗人的身世之感深入性灵,故虽自写性灵,无所寄托,但平日身世之感存于性灵之中,故常流露于不自觉中。而这些不自觉流露的性灵之语,并非刻意为之,故不会借诗词句句比附。因此,从鉴赏的角度而言,诗人之意并非句句附会,读者如句句比附,便陷入穿凿求深之嫌,远离作者本旨,故鉴赏诗词切不可逐字比附。其二,“以意逆志不可掺入主观”。从鉴赏的角度而言,阅读鉴赏是一个以读者之情与作者之意相沟通的过程,其立足点在作者之意,其契合点却在读者之情,即读者的审美接受心理为阅读鉴赏提供了前提。但如果在解读古人作品过程中,读者的审美期待过于主观,一味以己心中块垒来寻求印证,便有先入为主之弊。故此,刘先生在解析王沂孙《齐天乐·蝉》时,即有详细阐述。他认为晚清端木埰解读此词之失,不免参以主观,未可全信。但又进一步指出,端木埰之所以有此主观之断想,实是“端木氏见清代遭受庚子之变,仍然歌舞升平,有所感触,故于解此词时一发泄之。”[5](P114)
刘永济的“寄托”说之所以宏通圆融,则与其文学思想的渊源有关。他的词学理论近承况周颐的词学理论,远祧刘勰“体大虑周”的文学思想。对于前者,刘先生曾有夫子自道。早在1912—1917年其寓居上海期间,他便有幸结缘于朱彊村、况周颐二先生,并时向二先生请益词作,且得蕙风先生赞语:“能道沉思一语,可以作词矣。词正当如此作。”后在彊村先生主持的沤社中小试牛刀,彊村评其曰“此能用方笔者”。[6](P4—5)正是受到二位词坛老将的奖掖,刘先生才吟咏不辍,写下了大量抒怀感世之作。而蕙风先生的词学观,在刘先生的《词论》《微睇室说词》等著述中有着深入渗透。关于后者,刘先生曾在《文心雕龙校释》中有所表述:舍人“三准”,即孔子所谓“志”“言”“文”,孟子所谓“志”“辞”“文”。[7](P108)“三准”指的是:设情、酌事、撮辞。正是由此出发,结合儒家诗教观念,刘先生提出文学作品有“言”“意”“志”三个层面。
二 词作鉴赏的主要内容
关于文学鉴赏的基本内容和步骤,刘先生曾在校释《文心雕龙》时有所总结,即:“盖衡文者操术有四:一论其性情,二考其学术,三研其才略,四赏其辞采。”[7](P164)其鉴赏的运思,即是先从作家着手,知人论世,品评其才学修养,后再据其作品的具体文辞细致品读,以达“逆志”之目的。因是,刘先生在词作鉴赏中对词人的性情学养、词作的世运风会、词作之辞藻文采等尤为关注。
(一)性情学养
性情学养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刘勰有“文心说”,其《文心雕龙·序志》中有:“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8](P162)况周颐复有“词心说”,其《蕙风词话》曰:“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3](P10)而刘先生是如何理解的呢?在《文心雕龙校释》中,他说:“舍人论文,辄论其心。文以心为主,无文心即无文学。”[7](P93)对此“文心”作一分疏,便是“襟抱”与“胸次”。“襟抱、胸次,纯在学养,但使性情不丧,再加以书卷之陶冶酝酿,自然超尘。”[4](P59)更进一层,在权衡性情学养与体物炼字的关系时,他又提出:“观物之功在于养情,而炼字之要尤在炼心矣。”[4](P105)
因是,刘先生在词的鉴赏上,首重词人的性情学养。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随处可见的是他对词人性情学养的论述。如其解析苏轼的《定风波》:“中途遇雨,事极寻常,东坡却能于此寻常事故中写出其平生学养。上半阙可见作者修养有素,履险如夷,不为忧患所动摇之精神。下半阙则显示其对于人生经验之深刻体会,随时随地,皆能表现其精神。东坡一生在政治上遭遇,极为波动,时而内召,时而外用,时而位置于清要之地,时而放逐于边远之区,然而思想行为不因此而有所改变,反而愈遭挫折,愈见刚强,挫折愈大,声誉愈高。此非可幸致者,必平日有修养,临事能坚定,然后可得此效果也。”[5](P52)此段解析,从苏轼的性情学养切入,以见其在患难中对精神人格、志节风骨的坚守,而这正是理解此词主旨的关键。
更举一例,梦窗词向以晦涩研炼著称,且看刘先生的解读:“吴文英一生与朝贵往来,如贾似道、吴潜、嗣荣王,皆有词可证,然未一挂朝籍。考吴与贾之关系,似因吴潜与贾有隙,为贾所排。文英与潜善,遂绝贾。又贾门下廖莹中最被亲信,文英未与之交往,亦可证文英与贾氏关系,初非慕其势位者。……合而观之,似文英见国事日非,宦途污秽,已无仕进之心,故虽游于贵戚之门而不被荐举,但以文字相交而已。论吴文英者似于此不可忽视,倘亦孟子逆志之道邪。”[5](P142)此则又从“以意逆志”、论世知人的角度,在吴文英一生的交游与其终身不愿踏入仕途的“行迹”中,推阐出梦窗性情品节的“心迹”。
反是,刘永济对于因修养不足而罹患的词人,也多有“忠恕”之语。如解析史达祖词时,刘先生便强调,史达祖非不自爱惜者,但由于他“特无守贫之操,遂不免投身权门,虽能自悔悟,而不能绝然引去也。”其《双双燕》词中“看足柳昏花暝”,“红楼归晚”便暗喻其悔悟之心。[5](P76)但对于词人中的品节卑下者,便有透过词作直指人心之处。如在解析冯延巳词时,他特意强调说,延巳为人敏给而险诈,故其词作多妒词、怨词,多借闺情写一己怨望之情。但由于冯延巳词作艺术水平甚高,故善为巧言以饰其伪,而读者如不能结合作者之行为与时代背景全面考察,便无法深得其意。
由此可见,刘永济在词作鉴赏中首要关注的,即是词人的性情学养直接关乎词作的抒情写意指向,解读词作,正应首从词人之性情学养着手。
(二)世运风会
在词作鉴赏中,除首肯性情学养外,刘永济尤其重视文学产生发展的外在环境,即所谓世运风会,肯定时代政治文化环境对文学风气的影响。其《词论》卷上《通论》部分专辟一节论述“风会”,其中开篇即言:“文艺之事,言派别不如言风会。派别近私,风会则公也。言派别,则主于一二人,易生门户之争;言风会,则国运之隆替、人才之高下、体制之因革,皆与有关焉。”[4](P45)作为现代学人,刘先生以更为客观公允地论析了词的发展流变。在卷下“作法篇”中,其进一步强调:“一者,文艺与时会相关至切也”,“盖时会影响人心,其力至大;而人心转移时会,虽非不可能,要未可责之破家亡国之士也。”“二者,评骘文艺,当考其时、论其心,尤当合观其全集。盖文家用情至为深曲,故其立言亦至为微妙。窥一斑固易失真,即观全豹,而以鲁莽出之,亦不能探其隐曲深微也。不能得其隐曲深微,则必误会而生歧见。”[4](P80)从词家赋情的整体性出发,刘先生提出应以宏观的视角观照词人内心的隐曲深微。
不仅于理论倡导,在鉴赏实践中,刘氏也着重从时代环境、文坛风气、文体内部的流变等方面考察文学发展流变的历史。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刘先生不仅总结了赏读唐五代两宋词的基本方法,并梳理了其间的体派发展脉络为:从唐五代闺情词、敦煌民间词,到南唐新变词风作家李煜及开宋风气的词人冯延巳,再发展到词体作家苏轼与柳永,复推衍为柔丽派词,豪放派词及遗民词,两宋通俗词及滑稽词,南宋咏物词等。关于词体词派,除前人常提到的五代闺情词、豪放词、婉约词外,刘先生还充分提示了词史体派的多样性,特别提到了隐逸词、风土词、通俗词、滑稽词、遗民词、咏物词等,尤其是肯定了滑稽词派存在的合理性。
关于滑稽词,最早予以关注的是南宋王灼,其《碧鸡漫志》云:“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起于至和,嘉祐之前,犹未盛也。熙、丰、元祐间,衮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元祐间,王齐叟彦龄,政和间,曹组元宠,皆能文,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彦龄以滑稽语噪河朔。”[9](P84)但王灼并未对其进行严格认定,这一词派也多不为后人所看重。刘永济立足于宏通的文学史观,明确认定:北宋词“侧艳之外,复有滑稽一派”,[4](P50)以此为滑稽词在词史上争得一席之地。
不仅如此,他还进一步肯定了滑稽派词的文学史意义。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他说:“由上述两大派(指柔丽派与豪放派)中,又有滑稽一派发生。这种词,在苏、柳两家的作品中也有,两家以外的作者中如秦、黄诸人也都有一些。但以此出名的,如仁宗元祐间的王齐叟,徽宗政和间的曹元宠,皆以滑稽语有名于河朔。他们全用人民口语填词,内容又以滑稽调笑为主,而滑稽调笑是后来散曲成分之一,有此可知此派与元曲不无关系。”[5](P5)并说“此类所选多为文人学士所作,以见此体至南宋渐为文人学士所采用,故作者比北宋为多”[5](P107)。可见,滑稽派的发展流变同样遵循了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即源于民间而渐为文人所用,后成为元代散曲的重要成分之一。
刘永济先生“通变”的文学史观,固自渊源于刘勰的文学论。《文心雕龙·时序》中在系统梳理上古至两晋文学发展脉络的同时,尤其强调文运的升降与时代的关系,即“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而在校释《文心雕龙》的过程中,刘永济先生不仅条贯系统地解析了此文,还仿此体例,撰写了《文学通变论》一文,就文学崇古与变新、言志与明道等若干问题,进行了深入系统的论述,探讨了在特殊的时代环境下文学的价值及其独立性特点,将治学之道以示于人。
(三)辞章
刘永济先生治词于性情学养、时运风会之外,对辞章之学也深为重视。他晚年所撰的《微睇室说词·小引》中,曾详细讨论了宋词的声律溯源、词家用典、词家用字法、词调结构及声律的组成与作法等问题,提示了在词作鉴赏中辞章方面须关注的重点。
如关于词家用典的问题,刘先生指出,“用典有用古事与用成语两项。用古事的主旨在于以古事表今情,用成语的主旨在于借古语达今思。二者皆可以增加语词的力量与色泽,有时且可以表达难言之情和幽深之思。二者皆是以少字明多意。”[5](P126)用古事与用成语,其根本目的皆是增加词语的色泽。
关于用字法,刘先生也指出:词家用字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换字法,一种是代字法。换字法是从避免重复或因声律的要求而作的。换字是以新鲜之字换去陈旧的字,以美丽之字换去平常之字。代字不但将本色字加以修饰,而且将加工设色的字代替本色字用,或是形容本色字,或是取其标志作代。如以形容词代名词、以美丽名词代普通名词、以名词代形容词、以整体中突出部分代整体、以古代今等。
故在《微睇室说词》中,刘先生多有对吴文英词用典、用字的解析。吴词典故极多,且不是直接化用,而是取其中一点,且多个典故杂糅融合,故造成理解的难度。如其《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词,其中关于禹庙、梅梁的典故不仅合用多个神话故事,而且出处幽僻,非学养深厚难以直寻。在用字方面,刘先生指出,吴文英词多用代字,其弊处在转折多,故晦涩。此外,关于南宋词的声律、章法等,刘先生于《微睇室说词》中还多有详备论述,此不赘述。
三 刘永济的词作鉴赏实践
刘永济先生关于词作鉴赏的突出贡献,不仅是其词作鉴赏的理论总结,更在于其理论倡导下的丰富实践。故此,他的鉴赏理论体现出较强的实践品格,表现出理论指导实践,实践丰富和完善理论的特点。关于此点,曾大兴先生在其《刘永济先生的词学研究》[10]一文中已提及。但从鉴赏实践来看,刘氏的词作鉴赏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体现了由最初的亦步亦趋,到后期的圆融通脱,自成格调的自然嬗变。关于这一过程,似可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微睇室说词》前后两部词选的阶段性差异中略窥一斑。
先看其早期词选《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在此选中,刘先生除对词史发展脉络的勾勒外,还着重考辨了词作背后的故事及词人的言外之旨。如解析冯延巳词时,他便多以史料所记冯延巳之人品轶事与其交互印证。因冯延巳为人敏给而险诈,“且好大言,常谓人主躬亲庶务,宰相备位而已”,对南唐中主李璟颇有不满。故在解析冯之《谒金门》时,除对词作字面疏通外,刘先生更以透辟的眼光发掘出词坛轶事与相关典故背后词人的幽曲心理。关于典故,马令《南唐书·冯延巳传》有记载:“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对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中主乃悦。”对此,刘先生认为:“昔人以为南唐君臣以词相戏,不知实乃中主疑冯词首句讥讽其政务措施,纷纭不安,故责问与之何干。冯词首句,无端以风吹池皱引起,本有讽意,因中主已觉,故引中主所作闺情词中佳句,而自称不如,以为掩饰。意谓我亦作闺情词,但不及陛下所作之佳耳。二人之言,针锋相对,非戏谑也。”[5](P31)这便将词坛典故与特定时代环境下词人的幽曲心理联系起来。此外,在解析冯延巳《蝶恋花》《金错刀》等词时,刘先生也多以其生平事迹及平生心态与其词意相印证,显见其以“寄托”之论解析冯词。这种方法,刘先生在解析晏殊、欧阳修、晏几道、贺铸等人词时也时有运用。由此可见,在《简析》中,刘先生对于词作的鉴赏,除对词作本义的梳理外,更着重于词人心志的发明,尽可能地还原词人创作的心理场景,这虽不无用心良苦,但立足于词外解词,仍难免有臆断牵强之嫌。
相较而言,其晚年在解析梦窗词时,更显圆融通脱、客观公允。解析梦窗等人词结集而成的《微睇室说词》,成书于上世纪60年代。此书以吴文英词为主,重点疏解了宋代婉约词人周邦彦、吴文英、姜夔、史达祖、王沂孙、周密、张炎等人词作。在解析过程中,他便不再直接从词人的生平履历着手,而首从词作文本出发,深入解析词作的辞采、声律、典故、章法结构等,以达逆志之旨。而关于词作内在的意蕴,则着重列举历来各家观点,逐一辩驳,或赞而同之,或反对而自出己见。因此,关于词人的性情学养,此书中少了主观论断,而更多立足于当时所有研究考证的史实作局部勾连,从而得出更为融通的观点。
除鉴赏实践的阶段性特征外,刘先生的词学鉴赏理论,还体现出在实践中不断总结词作鉴赏具体方法的特点。在两部词选中,他都反复强调了以“寄托”解词的基本方法。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他指出:“我们如果要知道词中所包含的人们生活和社会意义,有时要从它表现的反面,或者从它的文字之外去体会,以作者所处的时代去印证。以前文论家所谓‘言外之意’,所谓‘言在此而意在彼’,便成了读词的方法。”[5](P9)在《微睇室说词》中,刘先生不仅强调了以“寄托”说解词的基本原则,并在解析梦窗词时阐述了“以意逆志”的具体方法和步骤。结合创作的过程,他说:“作者必先有思想感情(志)而后托事义(辞)以表达之,有事义而后组织篇章字句(文)以成之。作者创作时,皆由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其势顺。读者诵读时,则从浅以至深,由末以求本,其势逆,故曰‘逆志’。至‘不害’之说,则所以防主观之失也。盖‘逆志’者,不可误会,不可曲解,误会曲解者,皆由读者主观所致,‘不害’则正确矣。”[5](P165)
关于梦窗词,在晚清众多的解法中,刘先生首为认同的是陈洵《海绡说词》所提倡的不从用字晦涩处求证其词意,而应从其“留”字处求之的方法。陈洵曾云:“以涩求梦窗,不如以留求梦窗。见为涩者,以用事下语处求之,见为留者,以命意运笔中得之也。以涩求梦窗,即免于晦,亦不过极意研炼丽密止矣,是学梦窗,适得草窗。以留求梦窗,则穷高极深,一步一境。沈伯时谓‘梦窗深得清真之妙’,盖于此得之。”[11](P4841)刘先生则进一步指出:“词笔莫妙于留。盖能留则不尽而有余味,离合顺逆,皆可随意指挥而沉深浑厚,皆由此得。虽以稼轩之纵横而不流于悍疾,则能留故也。”[5](P165)可见其所谓“留”处即作者的言外之旨。
而关于咏物词,刘先生也曾总结其解读方法。他说,南宋咏物词,“词家多以寄托身世之感,或以抒羁旅离别之情,大抵不出比兴之义,其描绘物态,以不粘不脱为妙。”故对于咏物词,解读原则应为“不粘不脱,乍合乍离”,即:“盖词家以比兴咏物,固有有意寄托之句,亦有仅咏本题,与托意无关者,故此词家论咏物词,当不粘不脱,乍合乍离,方为佳作。”[5](P255)故在解读吴文英、姜夔等的咏物词时,刘先生便首重文意的梳理,次则就其中含有深意的个别词句,结合词人身世遭遇及词作的创作背景,深入挖掘其内涵。以解析姜夔《暗香》《疏影》词为例,关于此二词,张惠言《词选》、宋翔凤《乐府余论》、夏承焘《白石词笺校》等都有解析,前二家皆以南宋国事立说,夏氏则以为与合肥别情有关。于此三家,刘先生都不予认同。早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刘先生便已明确指出:“词虽咏梅而非敷衍梅花故实。盖寄身世之感于梅花,故其辞虽不离梅而又不黏着于梅。”[5](P74)在《微睇室说词》中,他进一步认同的是郑文焯“伤心二帝蒙尘”之论,并借徽宗曾在北地所作《眼儿媚》词以参证,从而揭示其咏梅背后的深意。
此外,对于触景生情之词,刘先生也归纳了其解读法:由于作者并非有心比附,只是无形触发,故虽难免不自觉中流露出身世之感,但不会处处暗喻。因此,解析此类词作,应全面考察词人生平遭际、时代环境,将词人的创作心境与词作意蕴联系起来,做到宏观把握,整体体悟。正如其解析梦窗《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所说:“作者触景而发之情,决非专为一己,盖有身世之感焉。以身言则美人迟暮也,以世言则国势日危也。大有‘举目有河山之异’之叹。读者自可体会得之,但未可句句比附以求,转多滞碍。盖凡触景抒情之作,作者本非有心比附,而是无形触发,故能乍合乍离,纵横往复,有时且迷离惝恍而不自觉。……读者如参以作者所生之时,所接之事,全面探索,亦可以窥见指隐。”[5](P167)
总的来说,在词的鉴赏方面,刘永济先生结合传统诗教观念,立足于《文心雕龙》系统的文论思想之上,完善并发展了词的“寄托说”,体现出其词学研究宏通的视野与客观的精神。在词作理论的倡导之外,他尤重于鉴赏实践,在实践中不断印证、完善、发展词的“寄托说”。同时,在实践的过程中,不断总结词作鉴赏的具体方法,以此见出其重于实践的品格与严谨科学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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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徐 炼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2015年人文社科重点项目“民国以来女性词选研究”(2015-ZD-228)的阶段性成果。
许菊芳(1981— ),女,湖北大冶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及民国词学。
I207.23
A
1006-2491(2016)03-008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