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外中国非虚构诗学传统命题研究的源与流
2016-11-25陈小亮宁波工程学院人文与艺术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陈小亮(宁波工程学院 人文与艺术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论海外中国非虚构诗学传统命题研究的源与流
陈小亮
(宁波工程学院 人文与艺术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摘 要]中国诗学“非虚构”传统的理解和设想较早由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提出,继此之后,西方汉学界宇文所安、余宝琳等学者或从西方隐喻与中国诗学中“类”“比”“兴”术语的比较中阐发,或从中西文学批评、文学理论传统的比较中总结非虚构诗学思想或主张,其中以宇文所安和余宝琳的非虚构诗学研究最具代表性。除主要观点大体一致外,两位学者的研究在宇宙论、诗思方式和接受传统三方面都存在局部分歧,凸显出中国非虚构诗学传统命题存在的问题和不足。非虚构诗学传统命题作为西方诗学虚构传统的反动,更多是出于中西诗学的比较策略,若不回到历史语境中考察自然会有不确之处。
[关键词]非虚构;隐喻;类;接受
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欧美汉学中的中国古代文学形式研究》(批准号:13NDJC186YB)。
一、问题的缘起:宇文所安非虚构诗学建构
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其诗学理论著作《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第一章“世界的征象:中国抒情诗的意义”中,援引华兹华斯《威斯敏斯特桥》与杜甫《旅夜抒怀》两首诗做过有趣的比较:杜甫的诗虽未注明具体的写作时间地点,却可能是一种特殊的日记,是一种真实的历史经验的记录。华兹华斯的诗虽然注明具体的写作时间地点——1802年9月3日作于威斯敏斯特桥,但文本的意义与历史上那一天的伦敦并无关系,它指向的是另一种东西,而且“这种意义令人难以捉摸,其丰满性永远无法企及”①[美]宇文所安著,陈小亮译:《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通过对两诗的比较,宇文氏总结出两种读诗的传统,“对华兹华斯的读者来说,所有皆为隐喻和虚构……对杜甫的读者来说,这首诗不是虚构,它是对一特定历史时刻的经验的特殊的、实际的描述。”②[美]宇文所安著,陈小亮译:《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页。并提出五条中国非虚构传统建议:
1.在中国文学传统,诗歌通常被假定为非虚构:它的表述被当作绝对真实。意义不是通过文本词语指向另一种事物的隐喻活动来揭示。相反,经验世界呈现意义给诗人,诗使这一过程显明。
2.通过对宇宙结构相互关联(a correlative structure of the universe)的假定,意义以这个可感知的世界的形式呈现。这一假定不单属于文学,它更是包括政府在内的整个知识传统的中心。
3.意义和模式潜伏于世界之中。诗人的意识和诗歌是潜在意义和模式得以显现的手段。4.在类比的层面上的纵横连接基于同情的共鸣和类的联系的原理。这些被感知为一个过程,一种最大程度延长文本阅读的过程。
5.虽然诗人有时会将一个场景的意义解释清楚,但更多的情况,他仅罗列他经验的模式并对此做出反应,绝大部分的过程留给读者。①[美]宇文所安著,陈小亮译:《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页。
这五条建议概括地总结了非虚构诗学立论的依据:“一是不同于创造的宇宙的相关宇宙论的假定与‘文’的自然;二是不同于隐喻的‘类’的思维方式或诗思方式的自然;三是不同于‘虚构’的‘非虚构’诗学接受传统。”②陈小亮:《理想的诗歌:中国非虚构诗学对西方文学传统的反动》,载《浙江学刊》2012年第6期。从宇宙论、诗思方式、读者接受三方面为非虚构诗学立论。宇宙论上,西方无论是创世说还是达尔文的进化论都存在一个符合上帝或自然目的的模子/原型,每一种事物都是对原初模子的复制,或者是按照自然暗含的模子的创造。中国相关宇宙论中,没有主宰,没有造物主,事物的生成遵循相关与对立原则。这一宇宙论的区分延伸到文学就是创造与非创造的区别。在相关宇宙体系中的文学,是宇宙潜在秩序得以充分显现的审美图式。不仅一部文学作品的产生过程,从世界到心灵到文学,是自然的,呈现文学作品的媒介的文字也是自然的,不是人工的符号。文学文与书写文本身就是自然,而非第二自然。不存在西方为文学辩护的必要,诗人也无须借助神的气息如小造物主般,对原型进行模仿、再现或表现。诗思方式上,宇文氏将李约瑟对中西思维方式联想的思维与从属的思维的划分延用至诗歌,用中国诗歌的“类”与西方诗歌的隐喻相对,而“类”正是中国传统的类比联想。“这里的‘类’,即‘自然的范畴’和西方所谓的‘隐喻’,都是建立在‘类似’的基础之上,然而,‘隐喻’是虚构的,包括真正的替代者;而‘类’则是一种以世界秩序为基础的‘绝对真实’的共享的范畴。”③[美]宇文所安著,陈小亮译:《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页。最后,从接受传统上看,不论创作事实上怎么样,西方读者都会把诗歌理解成诗人的隐喻和虚构,而中国古代诗歌的读者都会把诗歌理解成诗人真实经验的记录。④具体论证详见陈小亮:《理想的诗歌:中国非虚构诗学对西方文学传统的反动》,载《浙江学刊》2012年第6期。
这一海外中国诗学非虚构传统命题,简要地说就是,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诗歌通常被当作非虚构的文体。换言之,诗是一种历史经验的真实记录,因此“诗歌的伟大不是通过诗歌的创造表现出来,而是通过诗人与这一时刻和场景相遇的契机表现出来”⑤[美]宇文所安著,陈小亮译:《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西方汉学界持此类似观点的还有余宝琳(Pauline Yu)、费维廉(Craig Fisk)、林理彰(Richard John Lynn)等学者,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西方汉学界对中国古代诗学的一种共识。
二、非虚构传统的提出
中国诗学“非虚构”传统的提法,较早见于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在1966年发表于《中国文学论集》中的《中国文学史的一种理解》一文中,“被相沿认为文学之中心的,并不是如同其他文明所往往早就从事的那种虚构之作。纯以实在的经验为素材的作品则被认为理所当然。诗歌净是抒情诗,以诗人自身的个人性质的经验(特别是日常生活里的经验,或许也包括围绕在人们日常生活四周的自然界中的经验)为素材的抒情诗为其主流。以特异人物的特异生活为素材,从而必须从事虚构的叙事诗的传统在这个国家里是缺乏的。散文也是以叙述实在事件的历史散文或将身边的日常事情作为素材的随笔式的散文为中心而发展下来的”⑥[日]吉川幸次郎著,章培恒等译:《中国诗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不过,吉川幸次郎指出,不同于素材取自日常经验,文学的语言却是“远离日常”的特殊语言。直到文学革命,中国文学才实行了尊重虚构之作,普遍使用口语这样的巨大变革。故而吉川幸次郎对中国诗歌“非虚构”传统的见解主要基于创作素材的日常性及抒情诗与叙事诗文类的区分,而且这一非虚构传统是包括抒情诗和散文,笼统地指代文学革命前的中国古代文学传统。
这种尊重日常生活的文学原则与中国哲学对现实的关注精神息息相关。“像这样地对于非虚构的素材的尊重,对语言表现的特别尊重,可以被认为是这一文学史的两大特长。这两者共同说明了这个文明的普遍性的方向——以物为中心……这个国家的哲学也同样地是以物为中心的,抑制对于神和超自然之物的关心,而把视线集中于地上。”①[日]吉川幸次郎著,章培恒等译:《中国诗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正如中国人被誉为现实的国民那样,他们认为,被现实地、感觉地把握的是客观实在,只有在现实世界中,而不是在空想中,才有陶冶人情操的美好事物。这种哲学决定了将平凡人日常生活中所表现的事作为素材的文学,并以此作为其文学传统。”②[日]吉川幸次郎著,陈顺智、徐少舟译:《中国文学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页。除此之外,这一传统还和文学家的非职业化有关。吉川指出中国古代的知识人有参与政治、哲学和文学创作三位一体的要求。文学创作不是特殊人的职业而是人类所必需的工作,“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因此“跟其他地域的任何文学相比,恐都更加细心周到地凝视着并非由于虚构的、人间的事实,更加精细地挖掘着日常事实所含有的意义”③[日]吉川幸次郎著,章培恒等译:《中国诗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页。。
吉川幸次郎提出中国诗学非虚构传统的理解或设想,虽未全面展开论证,但其宇宙论、哲学的视角及文学非职业化的研究思路,以及所采用的比较文学方法等对后来西方汉学中国非虚构诗学传统命题的建构都有着深远的影响。宇文所安中国非虚构诗学传统的建构显然受到吉川先生的影响。据宇文所安自述,他在耶鲁大学攻读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学位时,“适逢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没法到中国来进修,因此就像当时的许多美国学生一样,转道日本学了一年中国古代文学。这一年,我收获很大,读了大量的书,接触了不同的学者,尤其是经常向当时已经退休了的唐诗专家吉川幸次郎教授请教,更是受益匪浅”④张宏生:《对传统加以再创造,同时又不让它失真》,载《文学遗产》1998年第1期。。
三、非虚构诗学研究脉络
继吉川幸次郎之后,中国非虚构诗学传统的讨论以对中国诗歌的隐喻性问题的争议继续出现在叶维廉、宇文所安、余宝琳三位学者的著书和论文中。1972年叶维廉在其著作《隐藏宇宙:王维的诗》中指出,诗中的事物并不是隐喻的载体,“在创作之前,诗人已经变成了现象本身,允许事物以本来的样子涌现,而不受智力的干扰。诗人并不干预,他看待事物的方式正如事物看待自己那样”⑤Wai-lim Yip.,Hiding the Universe:Poems by Wang Wei,New York:Grossman Publishers,1972. p. vi.。1979年宇文所安发表《透明:解读唐代抒情诗》一文,明确提出,“诗是历史经验的实录式呈现”是中国诗歌接受传统的假设。⑥Stephen Owen.,“Transparencies:Reading The T'ang Lyric”,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 39,No. 2,1979,p. 234.所以诗不被当作隐喻,而是客观世界的直接展示。两位学者的中国诗歌非隐喻性的理由:一是基于意义的表达,诗歌意象的创作没有诗人智力的干涉;一是基于意义的接受,诗被当作诗人历史经验的记录。如余宝琳所言,“宇文所安认为中国诗是非隐喻性的,但他的理由完全不同于叶维廉。当叶维廉提出中国诗缺少隐喻是因为诗人的自我消除,宇文所安却正好相反,他认为这是因为作者的无处不在”⑦Pauline Yu.,“Metaphor and Chinese Poetry”,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Vol. 3,No. 2,1981,p. 209.。1981年余宝琳在《隐喻与中国诗》一文中同样得出中国诗歌不存在西方的隐喻的结论,但她强调中国诗中的比、兴仍然是与西方隐喻相对照的隐喻类比模式。对于前面两位学者关于中国诗如实呈现抑或是历史记录的论断,余宝琳均不完全苟同。早在1979年余氏在《非连续性诗学:中西抒情诗的对应》文中,就质疑了叶氏关于王维诗如镜面或止水般反映事物,不加任何智力干涉的观点,提出王维诗中多次出现的“空”一词并非实指而有着佛教隐喻之义,而且王维诗自我隐藏的特点同样是自我表达的手段。①Pauline Yu.,“The Poetics of Discontinuity:East-West Correspondences in Lyric Poetry”,Publications of 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Vol. 94,No. 2,1979,p. 272.对宇文氏观点的异议,则主要体现为对中国诗歌意象的范畴义和文化象征义的强调上。
1985年宇文所安在其诗学理论著作《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中对中国诗学“非虚构”传统命题进行了全面论述和阅读实践。
此后,费维廉、余宝琳、奚密、欧阳桢等汉学家亦纷纷发文或著书阐发“非虚构”诗学主张或思想。
1986年费维廉在《印第安那中国古代文学指南》中对“中国文学批评”如是总结:“中国并没有亚里士多德式的模仿说或基督表象这一类的概念,二者均与表现行为有关。在中国,表现的对象是某时某地的心境,以及这种心境与外部环境状态之间的联系。虚构性并不关注在实质上相类似的理性。尽管中国文学存在离奇、想象和拟人化的东西,但是批评家通常将文学作品理解为是个人的历史。”②Craig Fisk.,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William H. Nienhauser,Jr. Editor and compiler,The Indiana Companion to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6.译文转引自王晓路:《论费维廉的中国文论观》,载《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3年第5期。1987年余宝琳出版《中国诗歌传统中意象的读法》一书,探讨《诗经》至唐代诗歌的有关意象理论、成规和诠释的问题,立足比、兴与隐喻的对比,阐发中国“非虚构”诗学。余氏指出:“中国的诗歌意象有别于西方的隐喻,并非关涉与具体世界根本不同的另一世界,或者在可感之物和超验之物中间重新建立对应关系。这些关联已经存在,它们被人所发现,而非创造。”③Pauline Yu.,The Reading of Imagery in the Chinese Poetic Tradition,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pp. 11 -19.中国传统诗观相信诗歌可作为一种经验的记录,“一种受到外在世界刺激而产生的非虚构性反应(a non-fictional response to an experienced stimulus)”④Pauline Yu.,The Reading of Imagery in the Chinese Poetic Tradition,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p. 116.,是应物斯感后的呈现。1987年奚密在《隐喻与比:中西诗学比较》⑤Michelle Yeh.,“Metaphor and Bi:Western and Chinese Poetics”,Comparative Literature,Vol. 39,No. 3,1987,pp. 237 -254.一文中比较西方隐喻的概念与中国诗学中的“比”、“类”概念发现,建立在内在有机世界观基础上的中国诗学的“比”、“类”强调相似、相容性,而西方隐喻更强调张力、分化、不可比性,所以在中国诗学中找不到相当于隐喻的概念。1989年欧阳桢在《诗学中的两极对立范式——中西文学之前提》一文以共鸣诗学和对应诗学作为中西诗学的两种不同范式,提出,中国诗歌不是模仿也不是想象力的创造,而是对一个陈述时刻的记录和再现,是这一时刻在文字里的体现。⑥欧阳桢:《诗学中的两极对立范式——中西文学之前提》,乐黛云、陈珏编:《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19页。1993年林理彰在《新普林斯顿诗歌与诗学百科全书》中对“中国诗学”亦做出类似描述:中国诗歌不是模仿,而是诗人与现实世界遭遇的经验的表达。⑦[加]林理彰著,祝远德译:《中国诗学》,载《东方丛刊》2004年第3期。
以上学者或从西方隐喻的概念与中国诗学中“类”“比”“兴”的术语比较中阐发;或从中西文学接受传统、文学批评及文学理论传统的比较中总结非虚构诗学思想或主张。其中,以余宝琳和宇文所安的非虚构诗学研究最具代表性。相对于宇文所安,余宝琳虽未对非虚构诗学进行全面论证,她的非虚构诗学主张同样是基于中西宇宙论及哲学的差异,以及隐喻与比兴的比较。若不留心,我们很容易忽略两位学者观点的细微不同,但拂开表象,深究下去,就会发现其间差异可谓大矣。下文就从宇宙论、诗思方式、接受传统三方面对他们关于中国“非虚构”诗学的研究作一深入分析和比较。
四、余宝琳与宇文所安非虚构诗学研究比较
在中国宇宙论上,两位学者持论基本无异。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提出中国非创造的、有机主义的宇宙论:“事物之间不以从属的因果关系相联系,它们是有赖于整个世界有机体而存在的一部分。它们相互反应倒不是由于机械的推动或作用,而毋宁说是由于一种神秘的共鸣。”①[英]李约瑟著,何兆武等译:《中国科学技术史 第二卷 科学思想史》,北京: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05页。余宝琳和宇文所安无疑都受其影响,在文章或书中都做过引述。余宝琳在《隐喻与中国诗》中讨论中国诗不存在西方隐喻的一个重要论据就是,中国诗不指向另一个超验世界,因为“中国人认为世界不是被创造的,而是‘有机联系’的。人、自然甚至神灵都服从同样的原则,由同种物质构成,遵循同种进程”②Pauline Yu.,“Metaphor and Chinese Poetry”,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Vol. 3,No. 2,1981,p. 221.文中对此段“有机联系”的注释:对这一概念的讨论,可参考Joseph Neeham,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Vol. 2,History of Scientific Thought,1956,pp. 279 -344。。宇文所安在《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书中第一章“世界的征象:中国抒情诗的意义”中对中国宇宙的定义亦可见一斑:
自然宇宙是一个过程、事物和关系的系统,其社会的投射即历史王国。在系统之间,相互关系由一个原则制定,可称为类比,如果类比不假定一些基本区别。在汉语中最贴近的词是“类”——“自然的范畴”。这些范畴之间的相互关系不是一种类比的意志行为,而是自行发生的,因为它们的基本要素在很多重要的方面都属“同一种类”。③[美]宇文所安著,陈小亮译:《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书中对此段的注释:传统的中国宇宙相关结构论是一个复杂的研究领域,可参考Joseph Neeham,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Vol. 2,History of Scientific Thought,1956。
但在中西宇宙论的比较中,宇文氏强调的是有无造物主,有无原型。强调的是变化的、非创造的世界与被创造的世界之间不可调和的差异。余宝琳概括中西宇宙论的差别只是描述为一元宇宙论与二元宇宙论的不同。中国一元宇宙论同样存在超越任何个人现象的宇宙原理,或道,但它的超越不在事物之外而在事物之中,“真实的现实并非是超凡的,而是此地此时”④余宝琳著,王晓路译:《间离效果:比较文学与中国传统》,载《文艺理论研究》1997年第2期。。道不同于超验世界,但道无处不在,在稗草,在瓦甓,在屎溺。一元宇宙论虽表明这就是一个世界,仍存在天文与人文的区分,“在宇宙模式(文)及过程和人类文化模式及过程之间存在着某种基本的一致性”⑤余宝琳著,王晓路译:《间离效果:比较文学与中国传统》,载《文艺理论研究》1997年第2期。。同样是世界到心灵到文学,余氏概括这一创作的刺激反应模式并未用“自然”或“非虚构”进行概括,而是作者“与这一世界是浑然一体的。在真实现实与具体现实之间,具体现实与文学作品之间没有分离开来,在西方某些领域,间隔或许会招致非难,但间隔也确立了生成的可能性、虚构性以及诗人对上帝创造行为的复制”⑥余宝琳著,王晓路译:《间离效果:比较文学与中国传统》,载《文艺理论研究》1997年第2期。。
再来看诗思方式。两位学者都认同中国诗歌不存在西方的隐喻。宇文氏弃比、兴而举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类”为中国诗思方式的基本范畴。余氏则仍强调比、兴作为中国诗歌的隐喻类比模式,并表明中国诗歌意象演变史不脱比兴传统。在《中国诗歌传统中意象的读法》一书中,余宝琳指出,从《诗经》、《离骚》、《古诗十九首》至唐代中国诗歌意象,都与传统的历史文化息息相关,尽管诗人如何别出心裁,总难突破“引譬连类”的形式规范,于比兴、物色、写情图貌时,除了讲究巧构形似的艺术模拟,仍以情景交融的美学效果为大端。⑦王万象著:《余宝琳的中西诗学意象论》,收入《第三届中国文哲之当代诠释学术研讨会会前论文集》,2007年,第95—136页。
关于隐喻,亚里士多德在《论诗》中赋予了两种含义:①隐喻是一种认知模式,运用隐喻“是一件匠心独运的事,同时也是天才的标志,因为善于驾驭隐喻意味着能直观洞察事物之间的相似性”⑧[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颜一、崔延强译:《修辞术 亚历山大修辞学 论诗》,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页。;②隐喻是一种语言现象,“是对借来之词的使用,或者从种借来用于属,或者从属借来用于种,或者从属借来用于属,或者通过使用类比”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颜一、崔延强译:《修辞术 亚历山大修辞学 论诗》,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39页。。亚氏奠定了西方学者讨论隐喻的两种最基本的模式基础,如乔纳森·卡勒(Jonathan Culler),他将隐喻分成哲学模式与修辞模式:
前者把隐喻置于经验(sense)与指涉(reference)之间,即把对象看作某物(something)的思维过程;后者把隐喻置于两个意义之间,即字面义和引申义(its periphrastic substitute)。所以,前者把隐喻当作是所有语言的普遍特质,以各种委婉的语言技巧隐射另一个世界;后者把隐喻当作语言的一种特别用法,它能从非隐喻性语言中剥离出来并得到独立的研究。①Jonathan Culler,“Commentary”,New Literary History,Vol. 6,No. 1,1974,p. 219.
作为形而上的哲学模式,宇文氏与余氏都认同中国诗歌中不存在哲学模式的隐喻。作为修辞模式的隐喻,宇文氏承认,真正的、对意义的隐喻手法的确存在,但无论是整首诗还是诗中的隐喻都倾向于次文类的应用和为先前的使用传统支持,回避隐喻性解读与中国传统中读者对大多数《诗经》之类的作品的非虚构理解相关。对于恢复隐喻这样一个有吸引力的概念,并将之作为中国诗歌中意义的一般模式,这类尝试最为出色,宇文氏推举高友工和梅祖麟的《唐诗的语意、隐喻与典故》,余宝琳的《隐喻和中国诗》两篇文章。其中“隐喻”,“这个永远灵活的术语,都被延伸用来说明中国诗歌语意的精确表现手法”。对此,宇文氏更倾向“将‘隐喻’保留在一个替代的比喻(a substitution trope)的传统——不是只作为两个词间的联系,而是作为一种从属的指射,其中第一个词只有在那种从属的关系中才能存在”。他申明“将隐喻扩充为并置的关系的危险在于,它将中国诗同化为西方隐喻的解读模式”。②[美]宇文所安著,陈小亮译:《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0页。
正如宇文氏所说,余宝琳在《隐喻和中国诗》一文中极力恢复隐喻这一概念作为中国诗歌中意义的一般模式。在文章开头余氏即表明,中西隐喻情况的不同“与其说在于修辞法本身,不如说在于修辞背后的写作传统和世界观,以及诗学的一些根本预设的不同”③Pauline Yu.,“Metaphor and Chinese Poetry”,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Vol. 3,No. 2,1981,p. 205.。文中列举中国诗中的种种隐喻情况与西方隐喻作一比较:
1.隐喻双方都出现于文本中,或是隐喻关系容易辨认的隐喻,如高友工、梅祖麟在《唐诗的语意、隐喻与典故》一文中所举隐喻。余氏指出,高、梅深受Christine Brooke-Rose和雅各布逊影响,借用雅氏“诗的功能是对等原则从选择轴到组合轴的投射”定义,提出“当两个词语或者短语由于意义上的相似或不同而相互作用时,隐喻就产生了”。这一定义明显偏离了西方隐喻概念的传统。故而他们所举隐喻主要是来自转喻的相邻关系的并置和拟人。
2.与西方隐喻接近的只有隐喻一方出现的,整首诗——或整个诗歌传统——指向文本之外的另一事物的隐喻。这样的中国诗,在唐及之前的诗歌中都存在。诗中事物并非如宇文氏所说一定为眼中之物,为历史如实记录,确实指向他物。
首先,指向所属范畴。余氏认为,从律诗的创作(尤其是中间两联要求意义和声律的对仗)及诗歌反复出现的母题,就能看出宇文所安所说的中国诗歌是诗人现实经历的记录这一观点的局限性,“因为律诗在选择可用的词汇时是有一定的随意性和自由性。很多时候,诗人选择一个意象并不是因为他真的看到了这个事物,而只是因为这个事物属于特定的范畴,用在此刻的场景中非常合理”。不过,诗中事物指向所属范畴只是提喻,而非西方隐喻意义上的替代;所指向的范畴是一种抽象,但它仍不同于柏拉图意义上的普遍。
其次,由文学传统中共同的文化想象或语境决定指向其他的事物。如一些自然界事物因为屈原《离骚》所开创的传统而早就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这些象征意象不同于西方诗歌那样是一个完整的异质世界,一个复杂网络的一部分,它们没有发展出更复杂的联系,只是一个共同文化系统中的单个符号。解释局限于具体事物范围。不存在一个超验领域,诗人不会去创造一个理性世界。
另外存在一些新颖的,并非来自传统的比喻。如贾岛的《戏赠友人》将写诗与从井里打水作比,但描绘的是具体的书写工具和活动而非抽象的创作过程。而且比喻虽然精妙,但只是戏言。即使佛教诗人的隐喻也是基于一元论世界观,也无法创造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类比早已存在,诗人只是发现它,而不是创造它。①Pauline Yu.,“Metaphor and Chinese Poetry”,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Vol.3,No.2,1981,pp.205 -224.
文章的最终结论是,中国不存在西方的隐喻,但余宝琳对比、兴作为中国诗隐喻类比模式的肯定,以及对诗中事物确实指向他物观点的论述,将宇文所安关于“中国诗是历史实录的呈现”观点存在的问题与矛盾凸显出来。
综上,关于隐喻的使用手法,宇文氏倾向于哲学意义的隐喻,以更好区别于“类”;余氏则更多从修辞意义上定义隐喻,侧重于中国与西方隐喻的相似性,沿用比、兴作为中国诗的隐喻类比模式。客观来看,宇文氏弃比、兴,用“类”来与西方隐喻对照,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比、兴与隐喻之间的缠夹不清,理论上更显清晰。“类”即类比联想。作为中国哲学思维方式的类比在诗学语境中就是比、兴,比、兴尤其是兴,并不完全是修辞手法。如宇文氏在《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中谈到诗“六义”时所言:“兴这个词的真正意义不是一种修辞性比喻。而且,兴的优势地位可以部分解释,传统中国之所以没有发展出见于西方修辞中的那种复杂的分类系统,相反,它发展出一套情绪分类系统以及与每一种情绪相关的情境和环境范畴,正因为有作为整体心理状态之显现的语言概念,所以就有情绪语汇,正如有作为符号和指涉的语言概念,所以就有西方的图式和比喻修辞法。”②[美]宇文所安著,王柏华、陶庆梅译:《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6—47页。故而与其说两位学者对中国诗歌的诗思方式观点有本质的分歧,不如说是对比、兴作为思维方式与修辞方法上的各执一端。
再回到宇文所安的五条非虚构建议,第一条明白无误地说明,“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诗歌通常被假定为非虚构:它的表述被当作绝对真实。意义不是通过文本词语指向另一种事物的隐喻活动来揭示。相反,经验世界呈现意义给诗人,诗使这一过程显明”③[美]宇文所安著,陈小亮译:《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页。。宇文氏“非虚构”诗学理论的立足点在于读者接受的传统,虽然他的文章并未拘泥于此。对此,在《诗经与讽谕》一文中余宝琳曾发表相似观点,“传统评注家们不把《诗经》中的诗看作是为创造一个符合于某种历史真实或哲学真理而作的艺术虚构,而是理解为直接对事实所做的简明介绍。……这个过程也成为后来批评中的主要传统,在此传统中,评注家惯于把诗人的作品视为实际经验的记载,而根据这些实际经验可以写出传记”④Pauline Yu.,“Allegory,Allegoresis,and The Classic of Poetr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43,No.2,1983,pp.377 -412.。非虚构之意虽溢于言表,“非虚构”一词却始终未见一用。她在对西方抒情诗与中国抒情诗作比较时提出,“中国诗是在没有戏剧和叙述作品竞争的情况下发展出其早期的批评传统的,诗被看作是反映而非制成品,其形式与模式与其语境和效果有关,所以不仅没有虚构性的论断,而且也没有其他西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提及”⑤余宝琳著,王晓路译:《间离效果:比较文学与中国传统》,载《文艺理论研究》1997年第2期。。
也就是说,虚构从一开始就未成为中国诗歌接受和批评传统关注的问题,而且,余氏亦提出,西方抒情诗虚构的接受传统同样存在诸多问题。对中国诗歌接受传统,余氏也未作一总的概括,并以此作为非虚构诗学的立论基础。
刘若愚在评论宇文氏《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一书中指出,宇文氏的“非虚构”诗学传统只是“证明了中国诗歌可被有效阅读的途径”,宇文氏可能受中国历史传统、批评传统影响,但“中国诠释传统绝不是一个完整统一的整体,仍有许多论家将诗不读作历史文献或传记材料,而是宇宙的‘道’的显现,或者某些美学范畴如‘兴趣’‘神韵’的体现”⑥James J. Y. Liu.,“Reviewed work(s):Traditional Chinese Poetry and Poetics:Omen of the World. by Stephen Owen”,Harvard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 45,No. 3,1986,p. 580.。这种将文学看作宇宙(道)的显现的传统就是刘氏在其《中国文学理论》中强调的形上理论。余宝琳应同意其师刘若愚的观点,她在《中国诗论与象征主义诗论》一文中探讨中国形上诗论与西方象征主义诗论之间的相似性时,某种意义上就是对其师《中国文学理论》书中《形上理论与象征主义的比较》一节的扩充。文中总结了中国传统诗论对“象外之旨”的本体的探求、对直觉感悟的强调、倚重意象的非个人化表达,以及对物我合一神秘经验的追求,共四个方面与象征主义批评相似。余宝琳在文中直言:“我同意刘若愚的观点,即‘《庄子》对中国人的艺术感受性的影响,比其他任何一本书都深远,这种说法绝非夸大。’①[美]刘若愚著,杜国清译:《中国文学理论》,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页。”②Pauline R. Yu.,“Chinese and Symbolist Poetic Theories”,Comparative Literature,Vol. 30,No. 4,1978,pp. 291 -312.与宇文氏的非虚构诗学强调儒家解释学及汉儒的注经传统相映成趣的是,海外华人学者如叶维廉、刘若愚、余宝琳等都非常强调道家传统和庄子的审美经验。
五、余 论
综上所述,余宝琳虽然对宇文所安五条非虚构建议主要的观点没有异议,并且承认自己也有文章涉及其中部分内容③Pauline Yu.,“Reviewed work(s):Traditional Chinese Poetry and Poetics:Omen of the World. by Stephen Owen”,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 47,No. 1,1987,p. 352.,但她对非虚构诗学传统命题的研究更多是从隐喻和比、兴的对比中阐发,未如宇文氏般对此命题进行了充分论证和全面展开。余宝琳对中国诗歌隐喻的强调以及对中国形上诗论的注重又反映出她对“非虚构”之说的犹疑。两位学者“非虚构”言说的不同折射出两位学者治学的不同路径。首先是立场不同。宇文氏基本上是以一位西方学者的姿态对中国文学进行研究,受众也主要针对西方读者,意在对中国传统诗歌宣介。所以他对中国诗学的概括更多基于中西的对比,强调中西相异多于相同。余氏更多是以一位海外华人学者的身份,努力在中西诗学对话中求同存异,注重中西文学的汇通。其次,两位学者虽然都是运用西方文学批评方法研究中国传统诗歌,但在对待西方文学批评术语上,余氏与宇文氏相比,表现得更加谨慎。“非虚构”之意虽能从其文章中见出,却未见一用,正如她所说,“想当然地采纳一些基本术语和概念而不去考虑其得以产生和应用的语境,是会产生问题的”④余宝琳著,王晓路译:《间离效果:比较文学与中国传统》,载《文艺理论研究》1997年第2期。。
尽管两位学者在非虚构诗学命题上存在局部的分歧,但是非虚构之义仍是两位学者乃至西方汉学界对中国诗学传统的共识。给中国诗歌所定的这一“差异”似是说明中国作者和读者不具备西方人那样足够复杂的能力进行诗歌创造或阅读。如苏源熙(Haun Saussy)所言,这种“非虚构”的论述建立在一种古老的中西差异论基础上,即认为西方二元宇宙论引出文学的二元性等级世界,隐喻模式由此被认为是文本解读的首要原则;中国一元宇宙论强调的是此在的经验,因此文本的字面意义和具体情境就是文本理解的首要目标,由此得出中国文学的“非虚构”解释就变得十分自然。苏源熙对这种寻求差异并取得成功的实践提出了两点怀疑:①对于从哲学理念中寻求文学阐释的做法,其理由并不充足;②用以解释文化间差异的参照系值得怀疑。⑤[美]苏源熙著,卞东波译:《中国美学问题》,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
对海外中国非虚构诗学传统命题研究的源流及内部差异进行研究,有助于我们更清醒地认识中国非虚构诗学传统命题存在的问题与不足,引发对比较文学方法论的反思。也许,对于两种不同话语和问题,我们不妨区别开来,平等对待。中国诗学范畴与西方诗学范畴本来不相交,前者不能从后者翻出来。比较的确能激活中国古典传统的研究,带来中国传统的新发现,但在比较语境中应用西方方法分析中国话语及其问题时,不能将中国问题转化为西方问题。⑥张节末:《纯粹中国美学话语:何以可能》,载《思想战线》2007年第2期。非虚构诗学传统命题作为西方诗学虚构传统的反动,更多是出于中西诗学的对立与互补策略,以中国诗学作为西方诗学的一个对照,在比较语境中发明中国诗学,其有效性还须回到历史语境中考察。
[责任编辑 闫月珍 责任校对 李晶晶]
【语言学】
[基金项目]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海外中国诗学“非虚构”传统命题研究》(批准号:14NDJC065YB);
[作者简介]陈小亮(1974—),女,江西新余人,宁波工程学院人文与艺术学院讲师,浙江大学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美学史和比较诗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 -11 -18
[中图分类号]I207. 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5072(2016)02 -0018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