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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的色彩与况味——郁达夫散文的季节书写

2016-11-25林荣松宁德师范学院中文系福建宁德352100

郭沫若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况味人文情怀季节

林荣松(宁德师范学院 中文系,福建 宁德 352100)



季节的色彩与况味——郁达夫散文的季节书写

林荣松
(宁德师范学院中文系,福建宁德352100)

摘要:郁达夫似乎对季节特别有感触,不论在“行旅”中,还是在“屐痕”里,季节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他的季节书写,随足迹所至自由挥洒,情意婉曲深幽,似乎在排遣什么,又在寻找什么。或许只有郁达夫才能在季节和山水中纵情宣泄,而没有局限于仅仅记录山水或聊发心声,尽管有时显得过于沉重黯淡,但不失振聋发聩的力量。他笔下季节的色彩与况味,奇特而隽永,让人回味无穷。

关键词:季节;色彩;况味;情感浓度;人文情怀;审美趣味

郁达夫的散文创作以游记著称,大体可以分为“感伤的行旅”和“屐痕处处”两个时期。不论在“行旅”中,还是在“屐痕”里,季节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如此钟情于季节,而且写得这么好,郁达夫可以说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他笔下季节的色彩与况味,奇特而隽永,让人回味无穷。

郁达夫自谓:“对大自然的迷恋,似乎已经成为我从小的一种天性。”[1]人与自然的关系,构成郁达夫文学创作巨大生命力和影响力的重要方面。郁达夫似乎对季节特别有感触,写下不少涉笔季节的散文。《北平的四季》描述了他对北平四季的印象:“冬季──伟大幽闲”,“春季──短暂葱笼”,“夏季──清凉舒爽”,“秋季──沉静悲凉”。“北平的四季”自有其特别的好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奄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绿,夏天饱受清凉。”显然,这是来自江南之人才会有的对北平四季的印象。《江南的冬景》“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不同于北国,江南的冬天晴暖温和;不同于秋天,江南的冬天有着“明朗的情调”;不同于闽粤,江南的冬天和暖得恰到好处“可爱得很”。夏季留给郁达夫的记忆不外乎炎热外加避暑,他没有专门写过夏天,只是偶尔作为抒情的载体或其他季节的点缀在别的散文中提及,比如,因龙儿夭折“今年的夏季,只是悲叹的连续”(《一个人在途上》);又如,“去青岛住了一个夏天,方才觉得‘东方第一良港’‘东方第一避暑区’的封号,果然不是徒有其表的虚称。”(《青岛、济南、北平、北戴河的巡游》)春秋两季适宜出游,是郁达夫喜爱的季节,他笔下写得最多、最具特色、最有魅力的无疑是有关春秋的文字,像《钓台的春昼》和《故都的秋》,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名篇。

郁达夫笔下的春天,不是春意盎然,往往看不到万物复苏、生机勃发的景象。《钓台的春昼》没有过多拘泥于山水的描写,而是着力渲染钓台幽静的氛围。暮春三月的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西望钓台一带山幽江清,“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没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不是“淡云微月”,就是“阴晴欲雨”,或者“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还有“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虽然“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然而,终究敌不过“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的荒凉。《春愁》有感于“年去年来,花月风云的现象,是一度一番,会重新过去,从前是常常如此,将来也决不改变的。”所以“感受得最切最普通的一种春愁,却是‘生也有涯’的我们这些人类和周围大自然界的对比。”《小春天气》看到的是“陶然亭的暮色”,乃至“弥漫天地的秋气”,又不惜借墓地、古木、残月,以及“落日的远景”,表现“沉滞”与“虚无缥缈”。如此别样的春色,不由让人想起郁达夫在《说春游》中对春天的描述:“春天的好处,在于人的不大想吃饭;春天的坏处,在于人的不大想做事,‘终日昏昏醉梦间’,这便是春天的神致。”

郁达夫笔下的秋天,亦非秋高气爽,字里行间浸透着“清”“静”和“悲凉”。“清”“静”既是对季节特点的客观总结,又折射出作者的内心感受,“悲凉”更多浸渍着作者的主观情感,虽未必属郁达夫独有,对此的呈现却是充分个性化的。《故都的秋》一笔带过“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那些景致固然也代表了故都的秋的特色,但只借助普通文化人的眼光来观察和体验。他也不写故都的皇家宫殿园林,而从寻常景象甚至破败景象中,表现“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北国槐树的落蕊,“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这些细腻而独特的感受、忧郁而不失优美的情调,恐怕只有具有平民倾向又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郁达夫才能真切体会。《感伤的行旅》渲染“已经到了烂熟将残”的“秋色”,“残秋的颜色,……却是芦花的丰白与岸柳的髡黄”,就连“杞树,枫树,柏树的红叶,也一律的在透露残秋的消息”,“只有斜阳和衰草在弄情调戏的濯濯的空山”。行走在如此“残秋”,焉能不感伤。

中国传统的色彩理论和西方近代的色彩理论,都认为人的视觉感受总是同精神感受融为一体。由于环境对生理的影响,文学作品中的色彩被赋予了虚实不同的含义。就色彩运用而言,一般分为三种境界:物镜,妙境,神境。和谐匀称是浅层的视觉审美,精妙绝伦体现了不同凡响的匠心,立足超越才能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郁达夫散文的季节书写,或以出游为契机,或以羁旅为背景,或以避难为缘由,或以变故为起因,在因久违而切盼的语境中,渲染别样的黯淡色调,追求情色的相生互补。春与秋本是多彩的季节,郁达夫每每避开常态来写,春也好,秋也罢,多用“青”“蓝”“白”及“青青”“青蓝”“灰白”“丰白”涂抹季节的色彩。关于色彩,《故都的秋》谈到对牵牛花的印象时说:“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这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郁达夫的色彩观。“蓝”是原色,“青”“灰”“白”是间色,适于表现情感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与梦幻的情形、恍惚的感受,与幽静的环境、缥缈的远景,与寻常的景物、破败的景象,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王昌龄《诗论》主张:“搜求于心,心入于境,神会于物,用心而得”,这也正是郁达夫的过人之处。

郁达夫的一生似乎一直在飘泊,没有南来北往的经历或者说机缘,不会如此鲜活地写出南北的季节反差,季节的色彩与况味恐怕也很难这般奇特而隽永。“郁达夫的意义在于他正处在现代中国文学中的风景的发现的现场。”[2]郁达夫强调:“欣赏自然,欣赏山水,就是人与万物调和,人与宇宙合一的一种谐合作用。”[3]他散文中的季节书写,随足迹所至自由挥洒,情意婉曲深幽,似乎在排遣什么,又在寻找什么。或许只有郁达夫才能在季节书写中纵情宣泄,而没有局限于仅仅记录山水或聊发心声。他写出了季节的色彩感、立体感、流动感,从中可以感受地域风情,窥见社会习俗,触摸时代脉搏。

郁达夫的季节书写自出机杼、张弛有度,既擅长广角铺叙,也工于细致描摹。《钓台的春昼》题为“春昼”,却从“灯火微明的黄昏”写起,收笔于第二天晚上“鸡啼”时分。游踪所到,时而“半规月影”,好像“欲藏还露”;时而“山容峻削”,仿佛“前无去路”;时而沉醉景色,做着“无聊的幻梦”;时而顾影自怜,动了“慕贤”之心;时而水浪清音,“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时而夜色微茫,陷入“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大有河山秀丽依旧,却无吾辈容身之地的感慨。《故都的秋》题为“故都的秋”,却从江南的秋落笔。江南因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色显得淡,又时常多雨而少风,“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所以“不远千里”,特别想饱尝一尝这“故都的秋味”。甚至表示“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雁荡山的秋月》从引录宋范成大序《桂海岩洞志》说起,继之全天候描绘了雁荡山的全景,最为传神的是点题文字:“周围上下,只是同海水似的月光,月光下又只是同神话中的巨人似的石壁,天色苍苍,只余一线,四围岑寂,远远地也听得见些断续的人声。奇异,神秘,幽寂,诡怪,当时的那一种感觉,我真不知道要用些什么字来才形容得出!起初我以为还在连续着做梦,这些月光,这些山影,仍旧是梦里的畸形;但摸摸石栏,看看那枝谁也要被它威胁压倒的天柱石峰与峰头的一片残月,觉得又太明晰,太正确,绝不像似梦里的神情。”《西溪的晴雨》抓住风景刹那间的神采,写出山水的鲜活个性。那渺渺茫茫、青青碧绿的一路景色,好处就在“微雨朦胧,江南草长的春或秋的半中间”。日暖风和之时,“一片斜阳,反照在芦花浅渚的高头,……只是一味的晴明浩荡”。山水游记最忌呆滞僵死,其美在气象万千的变化之中。

郁达夫注重将季节与时俗结合起来,大大扩展了季节书写的蕴涵。《钓台的春昼》和《故都的秋》中,离开了“钓台”和“故都”,“春昼”和“秋”便失去了依凭;二者结合在一起,提升了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相融合的审美效应。《钓台的春昼》怒斥“党帝”玩弄“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鄙夷卖国的罗振玉、郑孝胥之流;《故都的秋》感叹“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都在进一步表明作者的现代身份。《感伤的行旅》中“江南的风景,处处可爱,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在残秋的背景上凸现出时代的风云。旧游之地苏州,不难感受到时局的动荡;而到了无锡,似乎又嗅到了近代工业的气息;从前教过的一个学生,“这几年来际会风云,已经步步高升成了党国要人了”,颇为意味深长;“江南原说是鱼米之乡,但可怜的老百姓们,也一并的作了那些武装同志们的鱼米了”,可谓锋芒毕露。《我的梦,我的青春》中茶店酒馆遍布富阳,好闲之徒整日泡在其间,少年“我”却向往春天的大自然。先是“山上的青红杂色,迷乱了我的眼目”,最终“近看看有一层阳炎在颤动着的绿野桑田,远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渐听得阿千的唱戏声音幽下去远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渴望与愁思。”《水样的春愁》中“我”“脚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树影,手捉着扑面飞舞的杨花”的惬意,被暗恋的懵懂搅乱,学堂“送别毕业生的酒宴”,“庆祝新年的上灯佳节”,加深了“两人相对时的沉醉似的恍惚”,心里“忽儿又感到一点极淡极淡,同水一样的春愁。”《寂寞的春朝》看到“年岁很荒,国事更坏,但山上的香烟热闹,绿女红男,还是同去年一样。”《立秋之夜》却见两个失业知识分子徘徊于立秋之夜风卷黄沙的三岔路口。《杭州的八月》感叹“沧桑的变革,实在厉害得很,可是杭州的住民,直到现在,在靠这一次秋潮而发点小财,做些买卖的,为数却还不少哩!”凡此种种,作者的忧世伤生之情溢于言表。

郁达夫喜欢在季节书写中旁征博引,从而增强情感浓度和文化含量。《钓台的春昼》之所以成为郁达夫最著名的散文之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钓台本身的人文背景,正如黄裳在为郁达夫《忏余集》所写书评中总结的那样:“严子陵的钓台确是一个好题目,历代文人(特别是清人)的集子里,总免不了有一篇‘过钓台’之类的诗,其实早在明代中叶就有人编过一本《钓台集》了。”[4]不论是羡慕严子陵、戴征土,抒发“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颐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还是由只知崇古不善处今的同乡夏灵峰略带感慨之诗,引发感同身受的冲动,都是郁达夫的真实心态,出世入世的内心纠结跃然纸上。“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古诗词中不乏以“瓜州京口”和“北固山”为题材的名篇,如王安石的《泊船瓜洲》,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相君山下”,有点韦应物“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晓风残月,杨柳岸边”,显然是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化用;还有桐庐县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富阳县程明道的墓地。如此而为,使钓台的春昼越发弥漫浓浓的感伤氛围。格外有意味的是,郁达夫在东方文化底蕴外也印染着西方文化的元素。他动用阅读资源(西方书本和图片)中的“拟像的风景”,而不是亲眼所见的景观,把严子陵钓台的风景与“照片”上的“威廉退儿的祠堂”和“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两相比照。中世纪瑞士民族英雄威廉·退尔的纪念祠堂,坐落欧洲著名风景区瑞士四森林洲湖边。“珂罗版”(collotype)是19世纪由德国人发明的印刷技术,用这一技术印刷出来的图片与绘画效果逼真。或许正是借助于他者的眼光,“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才能透视出来。《故都的秋》不仅引用“秋士”的成语、欧阳子的《秋声》、苏东坡的《赤壁赋》,说明中国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还通过“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各国诗文的Anthology”,“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和悲啼”,来烘托“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雁荡山的秋月》也有类似的联想:“山谷的奇突,大与寻常习见的样子不同,叫人不得不想起诗圣但丁的《神曲》,疑心我们已经跟了那位罗马诗人,入了别一个境界。”需要指出的是,如果附加的人文化负载过重,难免会削落季节本身的魅力。《杭州的八月》全文八百余字,写“钱塘的秋潮”占了四分之三篇幅,几乎都在引经据典。从《论衡》里的传说,到伍大夫庙;从“高僧传唐灵隐寺释宝达”,到南宋高宗搭台观潮,到阮元的《揅经室集·浙江图考》;从“钱武肃王的筑捍海塘”,到“海宁江边一带的铁牛镇铸”;读来似乎少了那么点新鲜的美感。

郁达夫在《〈屐痕处处〉自序》中说:“然而我的每次出游,大抵连孙文定公那样清高的目的都没有的,大半完全是偶然的结果。”所谓“清高的目的”指“以写我忧”,说“连孙文定公那样清高的目的都没有”不过虚晃一枪,目的在强调“出游”的随心所欲。事实上,郁达夫从不孤立地描写山水,总是以广阔的视野和深刻的感悟使之更加人文化。在《两浙漫游后记》中他说:“爬山涉水,聊以寄啸傲于虚空。”在《说春游》中又说:对中国“饿骨满郊而烽烟遍地”的现状不能视而不见。谈到创作的动机,郁达夫在《忏余独白》中作了这样概括:由迷恋大自然必然会发生出一种向空远的渴望,从这渴望中又必然会酝酿出一种远游之情,这是他创作动机的“三重要素”。郁达夫一往情深于“碧桃三月花如锦,来往春江有钓船”(《自述诗·四》)的故乡山水;鼓吹“江山也要文人捧”(《咏西子湖》),以为风景与文人互为依存;而更多时候“愁来无路,拿起笔来写写,只好写些愤世疾邪,怨天骂地的牢骚,放几句破坏一切,打到一切的狂呓。”[1]诚如斯言,郁达夫追求“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5]透过季节书写,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作者起伏变化的情绪和躁动不安的心境。

以丰富复杂的情感世界充实新文学的内容,以多维的意识活动增强文学的表现力,以文学视角对准主体自身进而强调艺术之美,这种对文学本已性与本源性的自觉的价值诉求,是郁达夫审美取向和文学风格的基础。感伤忧郁的诗人气质,卓尔不群的独立人格,挺拔俊朗的文人风骨,造就了一个悲剧式的郁达夫。郁达夫自诩为“骸骨迷恋者”,他的孤傲清高和放浪形骸有古代文人“名士风流”的影子,他偏爱的也是中国文学经久不衰的经典题材──离愁别恨、伤春悲秋……郁达夫对西方文化的接纳似乎更自觉一些,像卢梭的“返回自然”和“天赋人权”思想,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厨川白村的苦闷象征说,就引起他的强烈共鸣,而受“殉情主义”──感伤主义思潮的影响尤深。歌德说:“所谓抒情的作品,作为一个整体来说,必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在某些细节上,却又要有些不可理解。”[6]郁达夫深谙此理,他把季节书写与山水描摹统一起来,赤裸裸地抒发自我的爱恨情仇,神游于凄清萧瑟的氛围中,透露出让人窒息的“生的苦闷”与“性的苦闷”。

“五四运动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5]由此带来了新文学审美的个性主义特征,“真”与“情”则是“个性主义”审美心理的前提和核心。郁达夫强调文学创作要有“个性”,所谓“个性”就是“个人性”与“人格”的融汇混合。郁达夫坦言自己写散文“总要把热情渗入,不能达到忘情忘我的境地。”[7]对于他来说,先有一个“我”,先有“我”的情感需要抒发,而后才有“文学”。在他看来,“自我就是一切”,既要解放自由的“我”,还要自由地表现“我”。至于如何更具“吟味力”,他在《清新的小品文字》一文中这样阐释:“原来小品文字的所以可爱的地方,就在它的细,清,真的三点。”可以说他的季节书写就做到了这三点,细密的描写是“慎加选择”的,而非“巨细兼收”,“既细且清”必须基于真切,做到情真景真,给人以身临其境、触手可及之感。

命运多舛的生命体验,带给郁达夫的必然是挥之不去的感伤。郁达夫的文化心态,是以生命感受为轴心和统摄的,生命感受跃居到第一位,文化选择退居为第二位。郁达夫认为人生本身即是苦,“人生终究是悲苦的结晶,我不信世界上有快乐的两字”。[8]与之呼应,“悲哀之词易工”成为他的重要美学见解,以为“……把古今的艺术总体积加起来,从中间删去了感伤主义,那么所余的还有点什么?”[9]这种心理现实和艺术趣味,是所有具有现代感的作家的共同感受,即通常所说的现代情绪。郁达夫的苦闷忧郁既与现实的孤独感和挫折感密切相关,但在更深层面上,应理解为现代人悲剧性的生命体验。他对环境适应不良,或者干脆就不愿去适应环境,出于灵魂的饥渴和释愤抒情的需要,率真无伪地诉说着无告又无望的“青春期的感伤”。郁达夫的感伤文字是自我心灵投射的结果,不可否认也是那个时代的主色调。

亘古的民族苦难和个人身世的凄凉,成为历代中国文人创作的潜在心理动力,中国文学因此“好作苦语”。郁达夫崇尚感伤美,既有中外传统的影响,也与他多愁善感的气质相通,与他所观察所理解所力图真实反映的“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的现实合拍。他想反抗又无力摆脱消沉,想超脱又无法回避丑恶,季节书写中渗透着深刻的精神矛盾。他有过壮怀激烈的日子,但更多时候的确太柔弱太纤敏,难以化解“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幻灭。别人能够淡然处之或熟视无睹的普遍的挫折、常见的不公,对郁达夫可以是很强的刺激,会使他感到深深的压抑,从而产生难以排遣的悲怀伤感。难能可贵的是,郁达夫知道“悲怀伤感,决不是一个人的固有私情”[7],由衷希望“读我此集的诸君,读后能够昂然兴起……”[10]从郁达夫散文的季节书写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季节和山水,而且看到了其时的中国,看到了作者“悲歌痛哭终何补”(《钓台题壁》)的忧思。他笔下的季节是富有生命的季节,保持温度的季节,充满真情实感的季节,饱含诗情画意的季节。尽管有时显得过于沉重黯淡,但不失振聋发聩的力量。

(责任编辑:廖久明)

参考文献:

[1]郁达夫.忏余独白[J].北斗月刊,1931,1(4).

[2]吴晓东.郁达夫与中国现代“风景的发现”[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10.

[3]郁达夫.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N].申报·每周增刊,1936.1.(3).

[4]黄裳.拟书话──《忏余集》[A].珠还记幸(修订本)[C].北京:三联书店,2006.

[5]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A].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集[C].上海:良友复兴图书印刷公司,1940.

[6]歌德.歌德文艺语录[J].程代熙译.文艺理论研究,1980.创刊号.

[7]郁达夫.《达夫自选集》序[A].达夫自选集[C].上海:天马书店,1933.

[8]郁达夫.《茑萝集》自序[A].茑萝集[C].上海,泰东图书局,1923.

[9]郁达夫:序孙译《出家及其弟子》[A].出家及其弟子[C].上海:创造社出版部,1927.

[10]郁达夫.《寒灰集》自序[A].寒灰集[C].上海:创造社出版部,1932.

作者简介:林荣松,男,福建宁德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

收稿日期:2015-10-22

文章编号:中国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符:A1003-7225(2016)01-002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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