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被玻璃所阻隔的“声音景观”

2016-11-25雷蒙德默里谢弗RaymondMurraySchafer

文学与文化 2016年2期
关键词:窗户玻璃文化

雷蒙德·默里·谢弗(Raymond Murray Schafer)著

王敦译

被玻璃所阻隔的“声音景观”

雷蒙德·默里·谢弗(Raymond Murray Schafer)著

王敦译

主持人语:当视觉文化被看做是文化研究应对图像时代到来的一种反应的时候,声音文化或者人们常用的听觉文化的研究无形中被许多人忽视或者误读了。电影确实在制作种种幻觉,从而激活了人们关注的热情,而声音和听觉似乎一直都是世界的真实信息通道。事实上,没有比声音更能激活人的主体幻觉和心理幻景的了。相对来说,听觉要比视觉更具有触摸和贴近的体验,从而更能够创造生动饱满的现场感。无论怎样看见,都是“远观”,而只要听见则一定会有消弭距离的冲动。这预示着声音所建构的文化,更能潜在地发挥技术政治的能力,创生特定的景观认同。本期三篇文章,皆为当前国际声音文化研究的经典成果。目前国内的声音研究往往不能从声音的技术景观和政治内涵角度入手,本期所刊三文,旨在针对这一状况,创生新的声音文化研究的起点。(周志强)

在蒙特利尔的一家突尼斯餐馆里,店主夫妇共享一根弯管,从玻璃容器里同饮葡萄美酒。他们抬起软管,调整之倾斜之,让美酒直接流入嘴里,而不是从酒杯里呷饮或用吸管吸吮,与很早以前人们从皮酒囊里喝酒的法子实质上是一样的。这意味着与现代饮用方式全然不同的感受,也包括声音效果——空气和流动的液体在狭窄弯曲的出口争夺空间,迸发出明快的汩汩声。现在,这方法已经被玻璃杯的使用取代了,就好比个体的私有制已经取代了部落共享。

而通过吸管从瓶子和罐子里吸吮,就如同体现了私有制的变本加厉——连芳醇也要隐藏起来。人们在就餐开始时就举起玻璃杯碰击,部分潜意识动机是为越来越无声化的进食做一点听觉上的补偿。而后来出现的一次性塑料杯更加无声,连碰击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可见,物质材料在变迁,声音在变迁,社会风俗也在变迁。

每一个社会的“声音景观”都是由该社会的主要物质材料所决定的。人们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谈竹文化、木文化、金属文化、玻璃文化和塑料文化等。这意思是说,人的活动和自然因素能使它们在各自振动范围内表现出具有文化相关意味的声音。生活里离不开水声。不同时代和文化的水的声音成为分析具体文化形态的理想声音资料。在现代社会,由于水龙头、抽水马桶和淋浴设备的日常运用,水声成为家居生活的一个重要基准音。在前现代文化里,水声的标志更多地要在村庄的泉眼或水泵那里才能清晰地听到,因为人们在那里从事所有的洗涤和打水的活计。与水不一样,石头只有被别的东西砍凿、刮削或碾压时,才会被动地发出声响。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来对待石头,从而也发出不同的声响;这也可以被当作是世界上很多文化的重要听觉标识。

在19世纪道路开始用碎石铺路之前,马车的轮子碾过鹅卵石路面的声音是很响的,曾经是所有石头文化所共同的基准音。这种响动经常声音很大,所以在医院和病人的住处附近,稻草经常被铺在路上来消解马蹄声和车轮的咯吱声。①在欧洲文学里有大量此类描述。比如说在萨克雷小说《名利场》的第19章,当Miss Crawley生病的时候,临近街道上铺了齐膝深的稻草,叩门环也被摘下。——原注欧洲很大程度上曾经是一种石头文化,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仍旧是这样,特别是在当今欧洲一些遗存的、较少被光顾的地方。石头曾被堆积起来修建大教堂、宫殿和宅邸,极大地塑造了这些建筑的声学效果。这不仅体现在这些宏伟和坚硬的建筑空间内部的声音折射,也在建筑墙体的外面,强化了演说、奏乐和仪式的声音效果。北美本来在建筑声响上属于木文化,但后来在20世纪走入了混凝土和玻璃的时代,像现代欧洲一样。

在构建“音景”的材料中,玻璃是最不易被察觉的,因此需要特别注意它。人类制造和使用玻璃的历史,可以上推到9000年以前或更早,尽管其获得重要性是很晚近的事。②根据W.M.Flinders Petrie爵士的说法,古埃及人在公元前12000年前就知道玻璃了,尽管最早的玻璃工艺是在公元前7000年出现的。见:G.W.Morey,The Properties of Glass(New York,1938),p.12.——原注在公元前200年左右,古罗马的玻璃工匠掌握了碾制玻璃平板的工艺,用来制造马赛克和小块的玻璃平面,尽管这时的小块玻璃制品是半透明的,只能透过微弱的光线。在公元1300年后,威尼斯人改进了玻璃熔液的制造工艺。平面玻璃窗的大量制作是17世纪以后的事了。1567年,让·卡利(Jean Carre),一个安特卫普商人,从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那里获得了21年的执照,为英国人做窗玻璃。1688年,路易斯·卢卡斯·德·内汉(Louis Lucas de Nehan)发明了新的浇铸方式,使得人们得以制作大面积的、光滑的、厚度均匀的玻璃平面。从此,人们可以做出高质量的镜子,也能给大面积的窗户安装玻璃。

曾经在很长时间里,玻璃窗是要上税的。在1776年的不列颠,拥有10个玻璃窗的住宅每年要交8先令4便士的税。从1808年到1825年,年税提高到了2英镑16先令。此后,税率减半,而且拥有7个以下玻璃窗的房子可以免税。到1845年,玻璃工业已经迅速地发展成为一个繁荣的产业。1851年为伦敦世博会而建造的标志性建筑“水晶宫”(Crystal Palace),安装了100万平方英尺的平面玻璃,显示了玻璃技术和应用的辉煌成就。

在20世纪,所有城市的商业街道都在逐渐淘汰那些浪漫的石头时代的雕琢工艺,好腾出地方来安置大幅面的玻璃橱窗。在街道上方,高楼大厦彻底取消了窗户,而以整体玻璃幕墙代之。从街道上,我们就可以透过玻璃窥见曾经属于隐秘地带的室内景观。在高层写字楼上,高级管理者们的视线一直延伸到高远的天际。这些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的感受了。我们早已生活于其中。值得认真思考的,是平面玻璃的应用所带来的感知变迁。

从“音景”的角度来说,玻璃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明,能将外部世界框定在一个人工的如幻影般的“寂静”里。随着玻璃的大量应用,声音的传递被阻碍,不仅将空间区隔为“这里”及“那里”,而且导致了诸感官的分裂。今天,一个人可以一边观看着自己的外部视觉环境,同时聆听着自己的听觉环境,二者的分隔靠的是一扇玻璃。平板玻璃击碎了感官整体,替换以矛盾的视觉和听觉印象。伴随着室内生活的普遍化,文化习俗变迁的两个现象不经意地演变出来:一个是音乐成为室内的艺术,另一个就是对噪音污染的阻隔——噪音就是要被阻隔在外面的声音。

在音乐活动被搬到室内之后,街道上的喧嚣就变成了特别需要谴责的目标。贺加斯(Hogarth)的著名版画《被惹恼的音乐家》(The Enraged Musician)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种冲突。在室内,一个职业乐师烦恼地把手捂在耳朵上。室外,众多的声响活动正在进行中:婴儿在尖叫,一个汉子在磨刀,儿童在滚铁圈和敲鼓,小贩们敲钟吹号来叫卖。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对着乐师的窗户吹奏双簧管。从画中可以看出,市内的音乐和室外的“音景”开始变得敌对了。这通过比较贺加斯的画和一个世纪前勃鲁盖尔(Brueghel)笔下的市镇活动场面,就更觉明显。贺加斯的画里有玻璃窗,在勃鲁盖尔的油画《狂欢节和四旬斋的战争》(The Battle Between Carnival and Lent)里则没有。勃鲁盖尔画里的人们走到开着的窗子那里去聆听,贺加斯笔下的乐师则是去关上窗户。

玛丽—路易斯·冯·弗兰兹(Marie-Louise von Franz)在一个关于童话的研究里指出,玻璃“切断的是感性,不是思维活动……就是说你透过玻璃可以不受干扰地看清每样东西,就觉得好像玻璃不存在……但是它割断了各种感官间的联系……人们经常说:‘感觉好像那儿有一面玻璃墙……在我和我的四周给间隔开。’”①Marie-Louise von Franz,Individuation in Fairy Tales(Boston and London,1990),p.15.——原注玻璃将丰饶的声音感知世界排除在外。我们从自己在室内(往往是坐着的)的视线,虽然能把外面的世界“看”得一览无遗;但我们与外部世界丧失了真正的互动。需要感知的世界是在“外面”;反思的活动则发生在“里面”。没有我们的感官参与,真实的“外面”被思维活动简化为几个标签:a.被遗弃的(比如现代公寓楼的四周);或b.肮脏喧哗的(比如稠密的都市区);或c.浪漫化的(比如从度假胜地的窗户看出去)。

可以判定,城市噪音的增加是与玻璃的增加同步的。从18和19世纪的欧洲保留下来的旧街道上,那些美丽的法式窗户在如今已经蒙尘。这些昔日繁华居所里曾经的主人已经遗弃了它们,迁往更“安静”的地段去了。这告诉我们,这样的窗户,曾经能满足人们抵挡街道噪声的问题,已经有很长时间落后于时代需要了。那些昔日的窗户常常是打开着的;它们可不像现代旅店那种不能推开的“窗户”,完全把环境封死。而当人们将内部空间彻底绝缘于外部“噪音”之后,人们又张罗着重新让室内的听觉感受“交响化”起来。于是,在20世纪,开始了背景音乐和广播的纪元。室内听觉环境的重新营造,其实应该算是“室内装潢设计”的一个分支,为的是让内部空间重新拥有感官上更完整的活力。然而在今天,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的听觉视觉分裂正在变本加厉。通过窗户看到的世界就如同电影,其配音来自室内的音响搭配。我记着有一次坐火车经过落基山脉。坐在圆顶透明的观览车箱里,听着从公共扩音系统里传出肤浅煽情的背景音乐,我不禁想到:我不过是在欣赏一部关于落基山脉的旅游观光影片——我根本没有“来到”这里。

当“内部”和“外部”的分离已经告成,脆弱的玻璃墙在文化意义上就会变得像石墙一样坚不可摧。甚至连窃贼也尊敬玻璃,因为其碎片所能造成的痛苦是每一个人都巴不得要避免的。“他必用铁杖治理他们,好像打碎陶器一样粉碎他们”——这是《启示录》(2:27)里颇为有力的一个听觉形象。陶器是《圣经》时期中东地区人们的日常用具,人们当然熟悉其声音和特性。陶器一旦被打碎,绝对会产生非常刺耳、暴力的听觉信号。对今天的我们来说,玻璃一旦被击碎,也是这样。但是我却忍不住觉得,除非我们将阻隔感官的多余的玻璃打碎,否则在西方文化里心灵—肉体的分裂是不可能被治愈的。但愿我们能得以再次栖居在一个统一的感知世界里,在那里面,所有的感官是互动的,而不是对立、分等级的。

(雷蒙德·默里·谢弗[Raymond Murray Schafer],加拿大学者,曾为加拿大西蒙·弗雷泽大学[Simon Fraser University]教授;王敦,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猜你喜欢

窗户玻璃文化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年味里的“虎文化”
擦窗户
谁远谁近?
窗户知多少
为什么沾水后的玻璃不宜分开?
玻璃上怎么会起雾?
贴窗户
窗户外面的冰
文化之间的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