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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书写与杂剧作家关汉卿的经典化

2016-11-25秦军荣

文学与文化 2016年2期
关键词:关汉卿文学史作家

秦军荣

文学史书写与杂剧作家关汉卿的经典化

秦军荣

内容提要:关汉卿是元代前期的戏曲作家。元明清三代,关于关汉卿及其作品的整理与注释、评点与批评的资料较为单薄,评价亦不甚高。但是,从20世纪初至今,关汉卿研究已然成为专门的学问,关汉卿亦被冠上“中国最伟大的戏剧家”之称号,跻身一流经典作家的行列。而中国文学通史编撰作为20世纪以来的一大新型学术景观,其历史清晰地展现了关汉卿经典化的轨迹:从不值一提的俗文学作家到元代众多出色作家之一,再到中国伟大的戏剧家以及中国古代伟大的戏剧家等,既突出了一百多年来学界在关汉卿研究方面的累积性成果,亦见出中国古代戏曲从卑下俗物至文学瑰宝华丽转身的曲折与艰辛。

《中国文学史》编撰史关汉卿经典化

任何一个作家,都“不能指望自己写一部经典作品”,“经典作品只是在事后从历史的视角才被看作是经典作品的”。①艾略特:《什么是经典作品》,《艾略特诗学文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第189~190页。作家因其作品而传,这也就意味作家成为经典,亦有着相应的建构或累积过程。从阅读接受的角度看,中国文学经典可以分为原生和次生两个层面,“原生层即经典文本,次生层包括整理与注释文本、评点与批评文本”。②詹福瑞:《试论中国文学经典的累积性特征》,《文学遗产》2015年第1期。而次生层的厚薄,往往是考察文本是否经典的一个重要依据。

关汉卿是元代前期的戏曲作家。元明清三代,关于关汉卿生平行迹的文献记载极其简略,对关汉卿戏曲文本的保存亦不完整,部分散见于陈与郊《古名家杂剧》、息机子《杂剧选》、王骥德《古杂剧》、赵琦美藏《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臧懋循《元曲选》、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等明代刊本中。除孟称舜在《古今名剧合选》中以眉批和评点的形式对《金线池》、《窦娥冤》、《玉镜台》予以专门阅读外,对关汉卿戏曲文本的具体批评并不多见。同时,涉及关汉卿的评议大多是泛泛之论,或是附带一提。总的来看,在元明清时期,与王实甫、高则诚等相较,以关汉卿为中心的学术次生层较为单薄,而这单薄的次生层达成的基本共识是:关汉卿为元代杂剧体制的草创者,是元曲史上的重要一家。③赵建坤:《关汉卿研究学术史》,中山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8页。

时至今日,关汉卿研究已然成为专门的学问,次生层厚度激增,而关汉卿亦被冠上“中国最伟大的戏剧家”之称号,跻身一流经典作家的行列。也就说,戏曲作家关汉卿是伴随着近代以来中国学术的现代转型而逐步实现了经典的转化。在其丰厚的次生层中,中国文学史的现代性书写无疑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任何文学史的写作都是“一种构建经典的尝试与反映”④金莉:《经典修正》,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94页。,而文学史著述又凭借与现代学校教育的密切关系迅即成为传播经典的重要工具。那么,循着中国文学史编撰的轨迹,考察关汉卿经典化的历程,当是一条合理的学术路径。由于自京师大学堂开设中国文学门以来,“中国文学史”一直稳居核心课程地位,故一百多年来,中国文学史虽有通史、断代史、专题史等多类,但仅有《中国文学史》的编撰具有很强的连续性,加上它善于融入某些断代史和专题史的成果,又具有很强的包容性,故较为清晰、全面地呈现出关汉卿经典化的历史轨迹。所以,为了行文简洁,本文仅以中国文学通史撰著为例。

从文学通史书写的角度看,经典作家一般应有三个标志:一是被纳入文学史的书写范畴,且在篇幅上占有相当的比重;二是作品备受关注,被视为某类文体的经典之作并彰显出广阔的阐释空间;三是被赋予较高的文学史地位。

一 1904~1910年的《中国文学史》:元曲作家关汉卿艰难现身

1904~1910年,是国人在文学史现代书写领域的准备与起步阶段,以林传甲、黄人、窦警凡、来裕恂等人的文学史著述为代表,是应教学之需编就。他们皆以泛文学观为选择文学史料的依据,只不过在范围广延度上存在差异,或固守中国“文学”的“文献或文章之学”①此说见于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一书:“在中国早期文字材料中,‘文学’一词主要是指文献或文章之学。”(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1页)传统之义,或将中西“文学”观念拼接,而是否吸纳戏曲小说等俗文学便是明显不同之处。在对待关汉卿的态度上,主要体现为鄙弃、忽略和客观呈现等三种情况。

第一,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对关汉卿的鄙弃。林氏《中国文学史》是为京师大学堂“历代文章源流”课程撰写的讲义,初印于1904年,被学界公认为是国人自撰第一部文学史,据称是按照《奏定大学堂章程》“日本有《中国文学史》②在1904年前,外国学者已撰写数部中国文学通史,包括俄国瓦西里的《中国文学史纲要》(1880)、英国翟思理《中国文学史》(1901)、德国顾路柏《中国文学史》(1902),日本学者的撰写主要集中1897~1903年间,古城贞吉、笹川种郎、中根淑、高濑武次郎、久保天随等撰写的同名《支那文学史》先后面世。,可仿其意,自行编撰讲授”③舒新城:《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第590页。之要求完成。林传甲声称仿效的日本《中国文学史》是指笹川种郎撰写的《支那历朝文学史》④笹川种郎撰写的《支那历朝文学史》,1898年8月由博文馆作为“帝国百科全书”之一初版,1903~1904年经由上海中西书局翻译并印行,是第一部被翻译成汉语的由外国学者撰写的中国文学史著作。,后者采用西方的纯文学关筛选文学史料,将文学对象局限在诗歌、散文、戏曲、小说的范围内。但在林传甲看来,笹川种郎将本应“戮其人而火其书”⑤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2页。的小说戏曲作家写入文学史,就是“识见污下”⑥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第52页。的表现。也就是说,林传甲并不认可笹川种郎的文学观,仍坚守中国文学传统,尊崇正史和诗文。因此,关汉卿作为元代杂剧作家,被林传甲拒于文学史的大门之外,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第二,窦警凡、来裕恂之文学史书写对关汉卿的忽略。窦警凡与来裕恂,比及林传甲,进一步扩大了文学的范畴,将曲、小说纳入编撰视野。窦警凡的《历朝文学史》(1906年版),写“曲”,却露鄙薄之意:“曲则其品益卑”,例举元曲仅仅提及王实甫和高则诚,没有关汉卿。来裕恂的《中国文学史稿》(据其孙来新夏言,本书初撰于1907年),虽从文体的角度简略勾勒了从乐府到戏曲的变化,亦肯定了小说戏曲是元代文学的特色,惜之,却将金元戏曲混合表述为:“金有北曲,元有南曲。南曲以《琵琶记》为首,高则诚之所著;北曲以《西厢记》为首,王实甫之所作”①来裕恂:《中国文学史稿》,岳麓书社,2008年,第170页。,忽略了元杂剧的成就,也忽略了元杂剧作家关汉卿。

第三,黄人的《中国文学史》对关汉卿的客观呈现。黄人的《中国文学史》亦是包罗万象,既有中国传统之文,比如诏策式、册、制诰、敕令、教、表章、笺启等,又有金元戏曲、明代小说等,犹如水果拼盘,是中西文学观念杂糅的结果。对于曲,黄人采用对比的手法给予褒赞:“独曲之一体,其内容则括历史、小说、词章、音乐,而尽有之,庄谐互见,雅俚相成,又多长篇巨制,极变化曲折,隐现离合之妙,非似寻常诗歌,寥寥易尽。”②黄人:《中国文学史》,杨旭辉点校,苏州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8页。正是持有这样的曲学观,黄人从三个方面呈现了关汉卿:其一,在“元文学家代表人物”一节里,列入关汉卿,引用《录鬼簿》所载王和卿与关汉卿相互讥谑之事;其二,在马致远、费唐臣、王实甫、宫大用之后,列举了关汉卿六十本剧作的名目;其三,一一列举明代朱权对元代187位戏曲作家的评论,其中有“关汉卿之词如琼筵醉客”。对于关汉卿而言,黄人的《中国文学史》呈现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它使关汉卿以“元代文学家代表人物”的身份首次登上了文学通史的舞台。可惜的是,黄人的《中国文学史》因为流传不广而罕为人知。

国人文学史现代书写的早期,对于西方纯文学观的东渐,文学史编撰者皆是以中国传统的“文学”观念为根基,或全盘拒绝,或适当吸纳,呈现出具有中国特色的泛文学观。原因在于“文学”这个概念在中国历史悠久,“文献或文章之学”的含义早已根深蒂固,虽范围广泛,但不包括小说戏曲等俗文学。更为重要的是,“文献或文章之学”作为中国传统学术,它是“国华”、“国粹”,是维护民族国家独立的根本,如果弃之,就好比是忘了祖宗不知姓甚名谁,犹如“无辔之骑”、“无舵之舟”③张之洞:《劝学篇》,张敏点校,《近代文献从刊本》,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23页。,“欲焕我国华,保我国粹,是在文学”④来裕恂:《中国文学史稿》,岳麓书社,2008年,第170页。。在这样的文学史书写大背景中,戏曲小说等俗文学自然遭受鄙视和冷遇,而关汉卿作为俗文学作家,要想登上中国文学通史的殿堂就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了。于此观照黄人赋予关汉卿“元文学代表人物”的称号,其可贵之处毋庸多言。

二 1911~1931年的《中国文学史》:关汉卿是众多元剧名家之一

此二十年间,关汉卿以“众多元剧名家之一”的身份现身中国文学通史著述,有两个因素至关重要,即文学观念由大文学向纯文学的演变,以及戏曲史研究的兴起。这一时期,关汉卿研究主要是作为戏曲史以及曲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凸显,代表学者有王国维、吴梅等。

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初版于1915年9月,是“戏曲史领域的开山之作”,为王国维1907年以来戏曲研究的重要结晶。在这部专题史中,王国维收集相关戏曲史料、引进西方戏剧及美学知识,对关汉卿的生平、创作、作品、成就等做了较为全面的梳理、介绍与评价,初步奠定关汉卿在元代杂剧史上的领军地位:既是元剧体制的开创者,又是元剧最优秀的作家。从戏曲史的角度赋予了关汉卿极高的地位,搭起了关汉卿研究的基本框架,尤其是王国维关于关汉卿作品内容及特色的简要述评,大多为后世所承袭。吴梅的《中国戏曲概论》,1926年10月由上海大东书局印行。该著最有影响的见解,便是对杂剧创作流派的分析:王实甫创研炼艳冶之词、关汉卿开雄奇排奡一派、马东篱开清俊一宗,三家鼎盛,矜式群英,难分伯仲。后世文学史写及元杂剧时,有“关派杂剧作家”一说,或源于此。

1911~1931年,以王梦曾、曾毅、谢无量、葛遵礼、刘毓盘、顾实、赵景深、胡怀琛的中国文学通史著作为代表。这些著作对关汉卿的书写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将关汉卿视为元剧众多名家中的一个;二是大多认为王、关二人足成《西厢记》;三是以列举代表作的方式介绍其创作情况,主要集中在《续西厢》、《窦娥冤》、《望江亭》等,偶有编撰者对作品阅读经验的简单描述;四是关于关汉卿的生平介绍文字很少,且以引述前人言语为主,鲜有考证甄别。

王梦曾编《中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1914年初版),对关汉卿的介绍主要有两点:其一,关汉卿是元代六个“最有名”的北曲作家之一,位列王实甫之后。其二,在优秀曲作列举方面,涉及关汉卿的仅有“王关足成《西厢记》”①王梦曾:《中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1914年,第72页。一句。显而易见,在王梦曾看来,《西厢记》当为北曲之首,而补足凑成《西厢记》是关汉卿忝列六大北曲名家的重要原因。

曾毅的《中国文学史》(1915年初版),着力于引用前人言论比较阐释北曲《西厢记》与南曲《琵琶记》,对于关汉卿,只有两句相关,元杂剧“情文兼到者,有乔梦符之《扬州梦》、《金钱记》……关汉卿之《望江亭》、《窦娥怨(应为冤)》”②曾毅:《中国文学史》,上海泰东图书局,1915年,第242页。,“关汉卿如琼宴醉客”(引明代朱权《太和正音谱》评语)。比较而言,曾毅虽亦将关汉卿视为众多杂剧名家之一,但却使《窦娥冤》等关剧初放光彩并拉开了经典化的序幕。1921年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初版的葛遵礼之《中国文学史》、1926年由商务印书馆初版的顾实编撰的《中国文学史》关于关汉卿的表述大致相当。

谢无量的《中国大文学史》(1918年初版),遵从《太和正音谱》的评判,认为“自马致远外,元代剧曲名家最著者,有王实甫、郑德辉、白仁甫、乔梦符、关汉卿诸人”③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90页。。针对关汉卿的论述,文字稀少,关注不多,主要有两处:一是引用《艺苑卮言》相关言论说明《西厢记》为王作关续。二是引用《艺苑卮言》的记载交代关汉卿的《拜月亭》与《单刀会》在明代较为盛行。

刘毓盘的《中国文学史》(上海古今图书店1924年初版),虽然沿用明代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元人乐府称关、马、郑、白为四大家”之说,但并不认可关汉卿成就卓著。原因有三:首先,在刘毓盘看来,关汉卿的排名首位与其“年辈最先”相关。其次,从作品传播的角度看,钟嗣成《录鬼簿》虽首录关汉卿所作杂剧六十六本,若《窦娥冤》、《伊尹扶汤》等,但“各剧犹未遍及也”。而马之《黄粱梦》、郑之《倩女离魂》,白之《梧桐雨》,乃“尤后人所最折心者也”;最后,关汉卿续作《西厢记》是失败的。④刘毓盘:《中国文学史》,上海古今图书店出版,1924年,第55页。

赵景深的《中国文学小史》(1928年初版),在关汉卿经典化的过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一方面,该著仍将关汉卿视为“元曲五大家”之一,但排名有了明显变化:元曲“最著名的有关汉卿、马致远、白朴、王实甫、郑光祖五人”⑤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79页。;另一方面,该著仍将《窦娥冤》与《续西厢》视为关汉卿的代表作,且有简单阐发:“《窦娥冤》是极大地悲剧,叙窦娥斩死后方降大雪;至于近今京剧《六月雪》,改为因为天降大雪而窦娥被救,则完全失去了悲哀的情调了”。⑥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第180页。在融入王国维观点的同时做了适当的延伸。同时,还简介了六部关剧剧情。这标志着文学史对关汉卿书写的重心正逐步移向其作品,《窦娥冤》等作品经典建构步伐的加快有力推动了作家关汉卿经典化的进程。

胡怀琛的《中国文学史概要》(商务印书馆1931年8月初版)中,关汉卿仍列于王实甫之后,以《拜月亭》、《蝴蝶梦》为代表作。另引述明代蒋一葵《尧山堂外纪》中的文字简介了关汉卿的生平,“语中所言关汉卿为金代太医院尹,金亡不仕云云,在元人的记载李是找不到根据地,可能出自蒋氏臆测”①赵建坤:《关汉卿研究学术史》,中山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5页。,但胡怀琛并未予以考证甄别②胡怀琛:《中国文学史概要》,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24页。。

纵观这一时期关汉卿在中国文学通史中的命运,有两个问题值得我们研讨。其一,戏曲史研究与文学通史编撰的关系问题。此二十年间,王国维等人的戏曲史研究成果并未受到文学史编撰者的充分重视,很多有益的成分未曾被吸纳,比如《窦娥冤》的悲剧定性、《救风尘》的“极意匠惨淡之致”的结构布置。其间有文学观念转变与接受的问题,文学史编撰规则的延续与变异问题,还有学术研究成果的认可度与接受度问题,需要我们综合分析。其二,从曾毅到胡怀琛,文学史书写视域中的文学观念由泛化到纯化的轨迹极其明显,而关汉卿被书写的内容亦随之增多,“元剧众多知名作家之一”的身份被反复强调,昭示着杂剧乃至戏曲已逐渐成为中国文学家族的重要成员,为关汉卿成为经典作家垫石铺路。而缺陷亦一目了然:“都缺乏现代文学批评的态度,只知摭拾古人的陈言以为定论,不仅无自获的见解,而且因袭人云亦云的谬误殊多。”③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页。换言之,本时期,中国文学通史著述对关汉卿的书写是以蹈袭元明清曲学相关言说为主,而以融入诸如王国维等学者新的学术成果为辅。

三 1932~1948年的《中国文学史》:关汉卿经典地位初步确立

这一时期,以胡云翼的《新著中国文学史》(上海北新书局1932年4月初版)、胡行之的《中国文学史讲话》(光华书局1932年版)、陆侃如与冯沅君的《中国文学史简编》(开明书店1932年10月初版)、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朴社1932年12月初版)、谭丕模的《中国文学史纲》(和济印书局1933年版)、谭正璧的《新编中国文学史》(光明书店1935年版)、林庚的《中国文学史》(厦门大学出版社1947年版)为代表。在关汉卿书写方面,这些文学通史著述体现出了高度的趋同性,就是在吸纳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作延伸性的探讨,关汉卿成为元剧的领军人物,但是因为仍采用阅读经验描述法简单解读关剧,且未能在章节目录上予以突出,故可认为,在这些著述中,关汉卿经典地位仅是初步得以确立。

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直接吸纳了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相关言论。比如,关汉卿为元曲开山大师,其剧“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关汉卿以《窦娥冤》及《救风尘》二剧最佳,《窦娥冤》为有名的悲剧;有人把他(关汉卿)比词中的柳永,真是很确切呢。皆为王国维语。当然,胡著并非只是引用《宋元戏曲史》的要点,他也做出了“接着说”的努力,虽然只是三言两语的描述。譬如,“《窦娥冤》为有名的悲剧,叙窦娥被杀后,天忽降大雪似鸣冤,为今京剧《六月雪》之所本”等等。④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第156~158页。很明显,在对关汉卿其人其作的评判方面,胡云翼继承了王国维的观点,《新著中国文学史》当被视为文学通史领域初步确立杂剧作家关汉卿经典地位的标志性著作。

胡行之编撰的《中国文学史讲话》,论及关汉卿,不再是“之一”,而是旗帜鲜明地指出:关汉卿乃“元剧创作最多而最著名的人”,称其作品当以“《窦娥冤》及《续西厢》为最著名。《窦娥冤》里叙窦娥被杀的情景,为世界上最凄苦文字之一”,可惜未做深入解读。⑤胡行之:《中国文学史讲话》,光华书局,1932年,第15页。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文学史简编》,将关汉卿排在元代杂剧六家之首,考证关汉卿生平及创作,将《窦娥冤》视为关剧中最优秀的作品。此外,该著还纲领性列举了关剧的四大“作风”,分别是:“本色”、善写人情世故而非儿女柔情、人物个性皆颇显著、最富于反抗的精神。①陆侃如、冯沅君:《中国文学史简编》,山东书报出版社,2007年,第122页。因此,陆、冯二君认为,元剧中的关汉卿颇似宋词中的辛弃疾,而非诗中的白居易,从内容层面质疑王国维的比拟之论。该著对关剧特征的宏观把握使得关汉卿的经典化逐渐被落到实处。

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对关汉卿的描述相对来说较为全面。一是综合钟嗣成的《录鬼簿》、杨维桢《元宫词》、陶九成的《辍耕录》、杨朝英的《朝野新声》及《阳春白雪》等相关资料考证关汉卿的生平事迹,显示出文学史科学严谨的史学特征。二是从内容出发将关剧分为恋爱的喜剧、公案剧本、英雄传奇和其他等四类,促使关剧研究由例举个体逐步演变为整体把握。三是揭示了将关汉卿视为元剧第一的两大原因:(1)著作力健富,殊不多见;(2)汉卿不仅长于写妇人及其心理,也还长于写雄猛的英雄;不仅长于写风光旖旎的恋爱小喜剧,也还长于写电掣山崩,兼众长而有之,笔力之无施不可,“比之马、白、王,实有余裕”。四是指出关汉卿所不善写者,唯仙佛与“隐居乐道”的二科耳。②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77~679页。

谭丕模的《中国文学史纲》,视关汉卿为“元代戏曲之开山祖”,《窦娥冤》为其代表作,并首次从社会学角度分析了悲剧《窦娥冤》故事情节的意义:“三桩誓愿的实现,显示了由高利贷所引出来的残酷。”③谭丕模:《中国文学史纲》,和济印书局,1933年,第194~195页。

谭正璧《新编中国文学史》(光明书局1935年初版),对《窦娥冤》与《续西厢》给予了很高评价,认为前者“是一本在中国极难得的伟大的悲剧”④谭正璧:《新编中国文学史》,光明书局,1935年,第294~295页。。

林庚《中国文学史》,继承了吴梅的观点,将杂剧作家分为三类:关汉卿以剧写剧,王实甫以诗写剧,马致远以剧写诗,都是元曲中最高的表现。称《窦娥冤》乃是真正悲剧的结构,语言朴素天真而自成幽默。⑤林庚:《中国文学史》,鹭江出版社,1947年,第346页。

本时段的中国文学通史著述,均将关汉卿及其作品作为元代杂剧重要组成部分加以阐释。其中,对关剧的分类介绍与整体把握、给予伟大悲剧《窦娥冤》的溢美之词、对关汉卿创作才能的“兼众长而有之”的评价等,汇成了一股强大的合力,将关汉卿从元剧众多出色的作家中拔出,送上了“元人第一”的宝座,经典作家地位初步确立。

四 1949年至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文学史》:关汉卿是中国伟大的戏剧作家

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卷完成于1943年,中华书局1949年初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所编写的《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初版)、十三所高等院校编写的《中国文学史》(江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是这一时段中国文学通史力作。它们对关汉卿的书写具有四个明显地特征:一是关汉卿以独立章节目录的形式出现;二是对关汉卿的阐释形成了固定模式,包括生平创作情况详考、关剧内容分类解析、关剧艺术成就论述等三个方面;三是从社会学角度分类阐释关剧,“封建社会”、“政治黑暗”、“战斗性”、“人民性”等词语充斥其间,在关剧被全面关注的情况下,公案剧《窦娥冤》、爱情剧《救风尘》、英雄剧《单刀会》作为经典作品被重笔突出;四是关汉卿被冠名为“社会写实者”①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464页。、“戏剧界的一面旗帜”②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编写组:《中国文学史3》,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793页。、“一位煊耀百代的伟大戏剧家”③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编写组:《中国文学史3》,第793页。、“我国戏剧史上最早也最伟大的戏剧作家”④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中国文学史》(第三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第188页。、“中国戏曲的奠基人”⑤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中国文学史》(第三册),第195页。等,经典地位确立,且达到中国戏曲史上其他剧作家难以比肩的顶峰。因为此时期除了刘大杰之作外,其他文学通史著作对关汉卿的描绘具有高度的趋同性,所以仅选取两者为例。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在中国文学通史的编撰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该著将元杂剧分为王、关两派加以介绍,第二十三章第五节目录即为“元代前期的关派作家”,彰显了关汉卿的领军地位。该著突出之处有四点:一是从文体累积发展的特点出发,否定关汉卿为杂剧体制的开创者,彰显了更为理性、谨严的书写态度。二是将相关文献资料、胡适的关汉卿研究(主要是指《关汉卿不是金遗民》、《再谈关汉卿的年代》)与关汉卿散曲作品结合起来,考论关汉卿生平;三是概述关剧题材广泛、悲喜形式兼具、文字风格与题材契合相适等艺术特色;四是从社会学角度详细分析悲剧《窦娥冤》与喜剧《救风尘》。最终,得出结论:“关汉卿确是一个人生社会的写实者,是一个民众通俗的剧作家。”⑥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463~465页。

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是这一时期文学通史著作的典型代表,通过它们趋同化的书写,关汉卿被打造为“我国文学史上伟大的作家之一”,经典作家的地位获得了强有力的巩固。仅以此著为例。首先,该著从章节目录上凸显了关汉卿的“伟大”地位⑦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1963年版)第六编“元代文学”,章节目录为:第一章元杂剧的崛起和兴盛;第二章伟大的戏剧家关汉卿;第三章《西厢记》;第四章元前期杂剧其他作家和作品;第五章元杂剧的衰微;第六章元末南戏,第二节高明的《琵琶记》;第七章元散曲和民间歌谣;第八章元代诗文。。第六编“元代文学”共八章,仅有一章是以作家命名,即“第二章伟大的戏剧家关汉卿”。为了更深入理解该章节目录的含义,我们可以对游国恩主编的四册《中国文学史》的章节目录进行简单的统计和比较。四册著述共计八编六十九章,其中以单个作家作为章目名称的仅有二十四章⑧另有《西厢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等七部作品亦是单独为“章”,因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用作者为章目名称,故不予计入。,即二十四人,关汉卿作为元代唯一作家代表出场: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伟大的历史散文家司马迁、陶渊明、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和新乐府运动、苏轼、爱国诗人陆游、爱国词人辛弃疾、伟大的戏剧家关汉卿、汤显祖、洪昇和《长生殿》、孔尚任和《桃花扇》。其中,被冠以“伟大”前缀的只有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关汉卿五人。关汉卿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可见一斑。其次,该著还根据相关文献资料与关汉卿的十首《大德歌》和《不伏老》等作品以专节的篇幅详细推断关汉卿的生平、认真考订其作品,为读者了解关汉卿提供了详实的材料。再者,该著还将关剧分为三类,逐一进行社会学解读,除公案剧《窦娥冤》外,爱情剧《救风尘》、英雄剧《单刀会》等作品亦步入经典作品的行列,它们的共同点即:“热情地歌颂被压迫人民的斗争,多方面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和残酷”,“七百年来一直鼓舞了人民的反抗斗争”。而关汉卿卓越的艺术修养,使“杂剧的战斗性和人民性得到了充分地发挥”。最后,是对关剧艺术成就的论述: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注意从阶级属性塑造人物、场面安排紧凑集中、语言本色等。①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中国文学史》(第三册),第187~200页。

1949年至20世纪70年代,文学的政治性及社会性被极度凸显,为政治服务成为文学研究的指导性纲领。于是,阶级、阶级斗争等现代历史的名词都被融入了中国文学史的阐释中。而关汉卿杂剧中广泛多样的题材、身份各异的人物、复杂尖锐的冲突恰好为这些现代历史名词的“穿越”提供了适宜的温床,“恍惚间会觉得关汉卿不是生活在遥远的古代社会,而是一个执行某种文艺思想的现当代作家”。②赵建坤:《关汉卿研究学术史》,中山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09页。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的一段话可以作为此处小结:“(关汉卿)这样一个伟大的戏剧家,只有在今天才能得到大家充分地重视。他那种鲜明的爱憎感情、卓越的艺术技巧以及和人民群众紧密联系的精神,也只有在今天才能得到正确的继承和发扬”。③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中国文学史》(第三册),第200页。

五 1980年至今的《中国文学史》:关汉卿是中国古代伟大的戏剧家

20世纪80年代始,中国社会的改革开放为诸如美学、接受美学、叙事学、心理分析学、考古学、文化学等西方现代文艺理论的涌入大开方便之门。这些西式理论裹挟的新视角新方法令国人耳目一新,很快就渗入中国当代、现代乃至古代文学相关研究领域。文学研究推陈出新一旦达成某种共识或形成某种范式,常常意味着重写文学史会成为后续的一个重要学术任务。这一时段,以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写的《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章培恒与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袁世硕与张可礼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版)、郭英德与过常宝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版)、张炯与邓绍基等主编的《中国文学通史》(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最具代表性。在这些著作中,关汉卿被誉为“中国古代伟大的戏剧家”④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8页。,于1949年至20世纪70年代对关汉卿评判的基础上,添加了“古代”这个限定语,用语素朴,但含义丰富,主要有二:一方面,毋庸置疑的是关汉卿乃伟大的戏剧家,其经典作家地位不可撼动;另一方面,“古代”一词则意味对关汉卿的还原和释放,是把关汉卿还原到元代历史中,知其人论其世,多角度多方法解读《窦娥冤》、《救风尘》、《单刀会》等经典,释放作品多彩魅力,可谓妙见迭出,从而昭示着关汉卿作为经典作家进入了魅力增殖时期。鉴于本时期文学通史著作现行流通性强、普及度高等特点,不再一一例举,仅概述它们在关汉卿书写方面呈现出的新变。

新变之一,竭力对关汉卿其人进行“知人论世”式的解读。比如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提出,关汉卿身上存在多层面的矛盾,“是社会文化思潮来回激荡的产物”:关汉卿贴近下层社会,关切民生疾苦,敢于大声疾呼;关汉卿认同儒家仁政学说,亦向往仕进生活,故作品中不失厚人伦、正风俗的儒学旨趣;关汉卿又是一位倜傥不羁的浪子,常流露出碰壁之后解脱自嘲、狂逸自雄的心态。⑤袁行霈总编,莫砺锋、黄天骥主编:《中国文学史》(卷三),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554页。

新变之二,对《窦娥冤》、《救风尘》、《单刀会》等经典作品的阐释呈百花齐放之态。仅以《窦娥冤》为例,对其悲剧意蕴的阐发便是一大学术景观。章培恒、骆玉明编写的《中国文学史》从人性的角度出发,认为是世间的不公正造成了窦娥的悲剧。剧中所出现的每一个人物,包括窦娥的父亲和她所孝敬的婆婆,都或多或少、或间接或直接地造成了窦娥无穷的不幸,而地痞恶棍加上昏庸贪婪的官僚,最后把她送上了断头台。①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8页。袁世硕等人撰写的《中国文学史》则认为,恶势力的强大和正义的弱小,现实的残酷和精神的孤危,构成了《窦娥冤》悲剧的本质冲突。“精神的孤危”是指窦娥身上隐然具有的一种生存原则——活得心安,活得有自尊。②袁世硕、张可礼:《中国文学史》,2006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第560页。郭英德、过常宝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则从戏剧文体的根本特征入手,明确指出,“《窦娥冤》的思想意义,是由戏剧冲突决定的”。而该剧的戏剧冲突除了以往饱受关注的社会冲突外,还应有道德冲突(窦娥所代表的传统道德与张驴儿等代表的非道德现实的冲突)和意志冲突(窦娥为代表的道德人格与不道德的现实的冲突),三者互为补充。③郭英德、过常宝:《中国古代文学史》(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13页。其他还有从中国文化、接受美学等视角对《窦娥冤》悲剧结局进行合理的阐释,就不一一赘述了。

作家或作品经典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家个体或作品本身,通过“积淀历代读者阅读经典所留下的文化痕迹”,即阅读前见或前理解,形成厚厚的累积层,从而扩大和丰富经典内涵。通过梳理中国文学通史对关汉卿的书写轨迹,我们可以总结出一百多年来几代学者阅读关汉卿所形成的前理解以及这些前理解之间的扬弃关系,从不值一提的俗文学作家到元代众多出色作家之一,再到中国伟大的戏剧家以及中国古代伟大的戏剧家等,关汉卿经典化脉络清晰可辨,亦典型地折射出中国古代戏曲从卑下俗物至文学瑰宝实现华丽转身的曲折与艰辛。

此外,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探讨作家的经典化问题,往往还暗含着对比关系,即参照物的设置。在文学史书写的视域中考察关汉卿的经典化历程,就必然要兼顾两个方面的参照物:一是戏曲内部,即关汉卿与其他杂剧或者戏曲作家(比如王实甫、马致远、高则诚等)的比较;二是跨文体的,即关汉卿与诗词文等其他文体经典作家(李白、杜甫、司马迁、屈原、辛弃疾等)的比较。正是基于此,我们将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认定为关汉卿经典地位真正确立的时期。

(秦军荣,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教授)

W riting of Literature History and Canonization of Guan Hanqing

Yan Junrong

Guan Hanqing was a playwright in the early Yuan dynasty.Notmuch work was done on Guan Hanqing and his works in annotation,commentary and criticism during the Yuan Ming and Qing three dynasties,and Guan was nothighly respected.However,since the beginning of 20th century,the study of Guan Hanqing has been specialized,and he has been hailed as“the greatest Chinese playwright”.As one great academicmilestone,the compila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clearly illustrated the trace of canonization of Guan Hanqing:from folk literature playwright to one of the prominent playwrights,to the great Chinese playwright and great ancient Chinese playwright.All these titles have demonstrated the sustained academic achievements in the study of Guan Hanqing in the past 100 years,and also showed the difficultdevelopmentof the Chinese drama from humbleworldling to literature treasure.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Compilation History;Guan Hanqing;Canoniz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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