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林语堂的复辅音声母研究
2016-11-25董国华郭伟宸
董国华 郭伟宸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浅论林语堂的复辅音声母研究
董国华 郭伟宸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本文针对林语堂上古声母研究的论文《古有复辅音说》进行述评,主要分三个方面:(一)对20世纪前期兴起的关于上古汉语复辅音声母的争论做简要的概述;(二)介绍林语堂在国内首先提出的上古复辅音声母的研究材料方法,肯定其对上古复声母研究做出的贡献;(三)林语堂在《古有复辅音说》中主要通过谐声痕迹、联绵词来源两方面对古有复辅音进行论证。
林语堂;音韵学;上古音研究;复辅音声母
引言
以作家和翻译家闻名于世的语言学博士林语堂先生,在汉语音韵学的研究领域也颇有建树。他曾在德国莱比锡大学接受了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学术训练,并于1923年取得了博士学位。归国之后,他将西方的语言学理论与中国的传统音韵学结合起来,陆续发表了一系列音韵研究的论文,主要涉及四个方面:(1)上古韵部音值的构拟,如《读汪荣宝<歌戈鱼虞模古读考>书后》《再论歌戈鱼虞模古读》《支脂之三部古读考》;(2)上古声母问题的讨论,如《古有复辅音说》《古音中已遗失的声母》;(3)上古方音音转的讨论,如《陈宋楚淮歌寒对转考》《燕齐鲁卫阳声转变考》《周礼方音考》;(4)汉代方言的区域划分,如《汉代方音考一》《西汉方言区域考》。在上古韵部音值构拟、上古声母问题、上古方音音转以及上古方言区域划分等几个主要问题上,林语堂为汉语音韵学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做出了较大的贡献。本文重点介绍和评价他关于上古复辅音声母的研究。
一、20世纪前期古有复声母说所引发的争论
在上世纪20年代以前,上古汉语的研究是从《切韵》时期的中古音系为出发点,结合韵文、异文、谐声、声训等材料来上推古汉语的“文献语音”面貌。清代学者在这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不过相比顾炎武、江永、段玉裁、戴震、王念孙、孔广森、江有诰乃至晚近的章太炎黄侃这一不间断的学术梯队在古韵研究上取得的皇皇硕果,上古声母的研究则略显单薄。诚如王国维的评价:“乃近世言古韵者有十数家,而言古字母者,除嘉定钱氏论古无轻唇舌上二音,番禺陈氏考定广韵四十字母,此外无闻焉。”[1]古韵研究运用离析《广韵》来系联《诗经》韵脚、其他韵文入韵字及充分结合谐声材料,对中古韵类不断进行重新整合的方法取得了成功,古韵分部也由此愈演愈密,与此不同的是,上古声母的研究整体上来看主要限于对中古声母的归并,并佐以一些古声通转的说明,从谐声系统入手对上古声母的探索还未完全展开。自钱大昕归并古声纽、江永的“古声混转”说及戴震的“古声流转”观,晚近学者章炳麟的二十一纽“古双声流转”说、黄侃的十九纽“古本音”说,乃至曾运乾于二十世纪20年代提出的“喻三归匣”、“喻四归定”说,上古单声母的研究完成了文献古音学所能达到的高度。
传统音韵学研究所据材料总体上具有模糊性,这种材料的先天不足制约了文献古音研究的精确度,研究的模糊性必然着结论的或然性,[2]尤其是在上古声母研究中这种材料的缺陷较之古韵研究表现得更为明显。历来持单声母观的学者对不同声母谐声都归以“通转”来解释,严学窘对旧学的通转说描述如此:“通转条例严格的,忽视例外,闭口不谈异常谐声现象,条例宽泛的,则不同声纽之间几近于无所不通,无所不转”[3],陈独秀一阵见血地批评通转说:“唇喉可通转,唇舌又可通转,一若殷周造字之时,中国人之语音唇舌犹不分明,但嗡嗡汪汪之如蚊蝇犬豕之发音然。”[4]充满主观性的单声母谐声原则与汉字“六书”中“谐声”、“假借”的音近机制的矛盾将清代学者所建立的渐趋精致的文献古音学研究范式与纷繁复杂的汉语谐声系统置于无可避免的冲突之中,以归并声母为主的古声单声母研究的范式危机随之产生。直到西方历史比较语言学进入中国以后,以一种新的假设——古有复辅音说的提出为契机,上古声母的研究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局面。
最早提出上古汉语古有复辅音声母的是英国传教士艾约瑟 (J.Edkins,1823~1905),他在1874年第二届远东会议上提交的论文中根据谐声材料提出上古汉语可能存在辅音p、t、k与l构成复声母的假说,可惜的是艾约瑟的观点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5]
瑞典汉学家高本汉受艾约瑟启发,在1923年发表的 《中日汉字分析字典》(Analytical Dictionary of Chinese and Sino-Japanese)一书中指出有些主谐字与被谐字有复辅音声母的关系,如“各”k-:“路”l-、“支”t-:“技”g-,这些谐声是古汉语复声母遗留的痕迹,随后他在1933年出版的著作《汉语词类》(Word Families in Chinese)中谈论谐声字中往往出现k-:l-和p-:l-的关系时,以k、l二母的谐声关系为例提出三种复辅音声母的可能性:
A. 各klak:洛lak
B. 各kak:洛klak
C. 各klak:洛glak
后来高本汉在他的《中日汉字形声论》选择了C式。[6]
中国国内首先倡导古有复辅音说的是林语堂。1924年他在《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上发表《古有复辅音说》举例说明上古可能存在kl-(gl-)、pl-(bl-)、tl-(dl-)三种形式的复辅音声母,并且提出研究复辅音的四条途径:(1)古今俗语之凭证;(2)读音及异文的凭证;(3)文字谐声的凭证;(4)由印度支那系中语言作比较,证实中原音声也有复辅音的材料。
潘尊行受林语堂启发,于1929年《新月》第二卷第二期上发表《由反切推求史前中国语》一文,文章利用反切的历史演变求证古有复辅音,并认为联绵字的形成与复辅音有关。
吴其昌于1932年1月在《清华学报》七卷一期上发表《来纽明纽古复辅音通转考》,从形声、声训、方言、又音等方面来论证他“古时来纽明纽之为一音,通转无别……此二纽之在古时为复辅音”的观点,不足的是他引用的一些他以为是联绵字的材料实际上是复合词,并且他对所引材料并没有丝毫音理上的分析。
1937年陈独秀《中国古代有复声母说》一文发表在《东方杂志》第34卷,文中援引古今中外的语言材料,以谐声、联绵词、又音、方言等为依据结合与其他语言的比较,提出“古音不独有复声母gl、dl、bl,似复有mbl”的三合辅音声母的假设,补足了高本汉与林语堂在证明古有复辅音所用材料上的补足。
1944年董同龢《上古音韵表稿》探讨了高本汉的“复辅音三式”最后认为A式是“可以无往而不利的”。除了带l的复辅音声母和上节我们提到过董同龢设想的喻四复辅音gd-、gz-的存在以外,他还指出有k-系与t-系、p-系、ts-系字相谐,t-系与p-系、ts-系字相谐等等复杂的谐声关系存在,但又认为如欲对这些谐声构拟复辅音声母“决定他们的型式与出现的范围在目前又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
陆志韦在其1947年出版的《古音略说》中的一篇文章《上古声母的几个特殊问题》里列举了大量材料来证明《广韵》中鼻音能与同部位或是邻近部位的塞音和塞擦音相转,以此构拟了明母mb-、mp-,泥母nt-、nd-,疑母k-、g-的复辅音形式。除此以外,他还认为《切韵》“力卢”跟其他它中古声类之间存在较为普遍的通转,讨论了高本汉复辅音假设C式的可能,并在与暹罗语对比之上提出了上古汉语还有tl、l、sl等复辅音的假设。
上古汉语存在复辅音声母的假设逐步引起国内外学者重视的同时,也出现了对之抱有质疑观点的学说出现。唐兰就是反对古有复辅音说的代表,1937年他在《清华学报》发表《论古无复辅声母凡来母字古读如泥母》逐一批评了林语堂关于古有复辅音声母的假设和考证的方法,他以现代汉语方言全无复辅音、域外音对比也属单文孤证、汉字的谐声系统十分复杂p、t、k、l并见杂出规律难寻为由,认为林语堂所提出的方法不能证明上古汉语有复辅音。
综合以上对20世纪上半期上古汉语复辅音声母研究成果的回顾,可以看出上古复辅音声母研究在当时尚处于假说提出的初步探索阶段,亲属语言同源词的比较这一极重要的途径虽然已经林语堂提出但还未真正展开,所以我们不能指望这个时期的研究工作可以得出一个合理的且具有解释力的复辅音声母系统。正是因为新的学术范式尚未建立,所以对一些否定意见所提出的问题也未能很好地解决。王力先生也认为“从谐声系统看,似乎有复辅音”,但他批判高本汉构拟复辅音的原则道:“其实依照高本汉的原则去发现上古复辅音声母,远远不止十九种……上古的声母系统,能这样杂乱无章吗?我不能接受高本汉上古复辅音的拟测。”[7]王力先生对当时究尚未成熟的古声母复辅音研究所采取的保留意见也可以代表范式更替下学界对复辅音声母说这一新观点的存疑。
到今天为止,学界于复辅音研究已经取得了相当显著的成果,在此不加敷述,我们很有把握相信可以根据谐声、通假等传统的文字、文献材料加以利用汉藏语系其他亲属语言的同源比较这二重证据来验证上古汉语确实存在复辅音声母,而且这个复辅音声母系统不是毫无秩序可言的。我们认为20时期上半期提出的复辅音假说来进一步解释上古汉字谐声系统及其他一些问题的方向是正确的。
二、林语堂的古有复辅音说
1.上古复辅音声母研究方法的提出
今天的汉语各方言是没有保留复辅音的,[8]在西方语言及西方语言学理论未进入中国之前恐怕没有人会去思考汉语是否曾经存在过复辅音声母。在高本汉对上古汉语存在复辅音声母的假设提出没多久,林语堂就在《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上发表《古有复辅音说》一文,在国内引发巨大反响。严学窘在回顾那一段历史时说道:“高林二位,互不相谋,同时发难,石破惊天,引起中国学术界的广泛注意,或阐扬其是,或指斥其非,凡讨论汉语上古声母问题的,不能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能不发表自己的意见。”[9]
林语堂在文中指出由于汉字表音的模糊性使然“所以就使古时果有复辅音,也必不易直接由字形上看出来”,即使汉语曾经有过一番巨大的变化古人也不可能知道,对此他强调:“我们切不可因为‘看他不着’便以为‘没有这回事’,因为‘不见’便以为‘无有’。”对于如何考察上古是否有无复辅音,林语堂提出了四条途径:
(1)寻求今日俗语中所保存复辅音的遗迹,或寻求书中所载古时俗语之遗迹;
(2)由字之读音或借用上推测;
(3)由字之谐声现象研究,如p、t、k母与l母的字互相得声;
(4)由“印度支那”系(按:所指即今日所谓汉藏语系)中的语言做比较的功夫,求能证实中原声音也有复辅音的材料。[10]
何九盈对此评价道:“林氏列举的四条途径,的确是研究复辅音的正路。”[11]今日上古汉语复辅音声母研究所取得的成果也基本上是建立在这四个方法和相关的材料基础上的。杨剑桥总结当代学界关于上古汉语复辅音声母的研究,认为今天我们考察上古复辅音声母主要以十二种材料为证据:(1)谐声字;(2)声训;(3)读若;(4)反切;(5)重文;(6)异读;(7)音注;(8)异文;(9)方言;(10)联绵词;(11)古文字;(12)亲属语言。[12]我们可以看出这十二种证据实际上都是对林语堂四条途径所提议之方法的进一步深入和扩展。上个世纪20年代上古汉语有复辅音声母假说刚刚在学界中提出的同时,林语堂就以敏感的学术眼光指出考察复辅音声母的四条途径,这不能不说是林语堂作为一名优秀语言学者的先见。
2.对古有复辅音声母假设的论证
(1)谐声字的复辅音痕迹
古有复辅音声母说是随着单声母的古音体系解决谐声问题遇阻而生,林语堂在国内首先提出复辅音说自然也不例外。林氏认为谐声系统“表面上的杂乱无章,若加以仔细考查,都能呈出有条理的现象”且“表面上愈杂乱,愈不规则,愈是我们寻找古音的好机会”,[13]他同之前艾约瑟、高本汉一样,认为是来母与P、T、K三系声母的谐声是切入上古复辅音声母研究的关键:
以“果”声(k母)谐“裸”(l母)参考“菓”。
以“各”声(k母)谐“路”、“洛”、“略”、“赂”……(l母)参考“客”、“格”。
以“柬”声(k母)谐“兰”、“澜”参考“谏”。
以“佥”声(k母)谐“殓”、“敛”“脸”参考“检”、“俭”。
以“兼”声(k母)谐“廉”字。
以“监”声(k母)谐“篮”、“滥”(l母)参考“钅监”(“鉴”同)“览”。
以“降”声(k母)谐“隆”(l母)。
以“京”声(k母)谐“凉”、“谅”(“亮”同)(l母)参考“景”。
以“鬲”声(l母)谐“隔”、“膈”。
以“禀”声(p母)谐“懍”、“廩”(l母)。
以“睦”字(m母)与“陆”字(l母)为同谐声字。
以“缪”字(m母)与“戮”、“廖”、“寥”(l母)为同谐声字。(注:按:睦、缪二字应为明母)
以“童”声(t母)谐“龙”字(l母)参考“竉”字。[14]
林语堂列举的这些谐声字组是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虽然数量上不多,但足以能表现P、T、K三系声母都有与来母谐声的倾向说明上古可能存在pl-、tl-、kl-这样的复辅音声母。但林语堂似乎还没有把这些谐声字组的眼光放得足够开,否则他还应得到以下的谐声现象:
睦(明):逵(群):陆(来)
缪(明):膠(见):瘳(彻):戮廖寥(来)
数(生)薮(心):屦(见):娄篓屡搂缕(来)
孪(生):弯(影):蛮(明):变(帮):恋娈峦栾銮(来)
庞(並):宠(徹):龚(见):龙(来)
当然,如果要对这样复杂的谐声进行说明的话,则不是简单地依靠汉字谐声系统的内部构拟出pl-、tl-、kl-等双合复辅音可以说明的。如“庞(並):宠(彻):龚(见):龙(来)”这一含有P、T、K、L四系声母的谐声字组,若拟“庞”*bl-、“宠”‘l-、“龚”kl-、“龙”l-,看似简单清楚,但是这样的构拟方法怎么决定l-出现的环境是一个棘手的问题,非得通过系联所有与来母谐声的汉字并为它们逐一够拟为带-l的复辅音声母,而且这种看似没有严格规律的复声母系统缺乏上推下演的解释力。
今天的上古音系研究相对上个世纪20年代刚提出复辅音说的幼稚时期已经成熟不少,以郑张尚芳的研究为例我们来试看这个谐声字组的复辅音声母如何构拟。郑张尚芳将上古並母构拟为*b-,来母*r-,见母*k-,以母*l-,知组一部分字来自带前冠r-的音节,又强制中古二等和重纽三等字在上古都带有垫音-r(注:王力曾为二等韵构拟-o-、-e-介音,以说明中古“等”的来源,郑张-潘系拟音认为垫音-r-不仅导致中古一、二等元音不同且能解释重纽三等韵在方言中的演变,能以复辅音解释谐声现象),其他等字视与来、以通谐与否决定是否带垫音-l,据此他对这组谐声字的拟音为“庞”*broo、“宠”*rho、“龚”*klo、“龙”*ro,因为谐声声符未必尽谐所有音素,尤其有的以Cr、Cl为声基的词根本身就带有流音垫音,就可以通过流音谐声,所以这些字都能以“龙”*ro为声符,又根据藏文“龙”brug还可以为“龙”拟出一个原始汉语形式*hbro。[15]这样的上古音系统能涵盖诸多音韵学本身既存的问题,又能与亲属语言比较向上构拟语言的原始形式,相对来说比较具有条理性和说服力。复辅音声母的系统性与解释力不是上世纪20年代复辅音说刚提出时就能解决的问题,今天所取得的成绩是奠定在一代代学者努力所得成果的基础上取得的,并且许多已经提出的观点仍有待检验,还有许多未能解释的问题等待着我们解决。
(2)联绵词的复辅音来源
林语堂认为有许多“俗语”我们仍可以闻于今日方言口语之中的如“孔为窟窿”,见于古代文献之上的如“螳曰突郎”、“团曰突栾”、“不来为貍”、“不律谓之笔”,这些“俗语”都是“极明显复辅音的证据”,且这些古代复辅音声母的痕迹都是以联绵词的形式存在。之前对这类非拟声、叠音的联绵词在语音上的理解基本上认为是单音词的衍音、缓读或认为是反切的雏形,[16]林语堂尝试从复辅音的角度对这些联绵词的产生进行与其他人不同的解读,他不仅认为如“窟窿”、“突郎”、“突栾”、“不来”这类词反映了原来应有“孔”klung、“螳”tlang、“团”tluan、“貍”blai这样的音节的存在,而且他还提出这类联绵词是后来产生的一些叠韵词的来源:
孔——窟窿——孔竉
团——突栾——团圞
顶——滴寗页——顶寗页
螳——突郎——螳螂
其中如“孔”字或经历了以下的历史音变:
孔——窟窿——孔竉
klung>k‘u lung>k‘ung lung[17]
林语堂认为从“孔”到“窟窿”的演变说明了声母复辅音处于开始分立的时期,当复辅音kl-开始向k-l-“歧分”时,k与l中间增声了一个元音u,而这个衍生出来的音节k‘u又容易受后一个音节的影响从而使k-音节所增生出来音节的韵母被原本l-后就带有的韵母所同化,“韵变”形成叠韵联绵词的形式kung lung。林氏还指出这样的“韵变”是汉语中常见的音变构词形式,如“孪生”变读为“孪宣”见《方言》卷三:“陈楚之间凡人兽乳而双产谓之釐孪……赵魏之间谓之孪生。”郭璞注:“苏官反”;“堀坎”变读为“坅坎”见《仪礼·既夕礼》“堀坎”下注:“今文堀为坅”;厦门话“龙眼”读作geng-geng音变轨迹为:liong-gan>leng-gan>leng-geng>geng-geng。[18]因此,林语堂确信一部分存于方言或古籍中的包括叠韵词在内的联绵词,是上古有复辅音声母在历史音变后留下的痕迹,从这个观点他假设上古复辅音肯能存在的形式:
kl-(gl-)式例
孔:窟窿 角:矻落 圈:窟栾 云:屈林
锢:锢钅路 窟礧:傀儡
pl-(bl-)式例
笔:不律 貍:不来 风:孛缆 蒲:勃卢
蓬:勃龙 槃:勃阑 旁:步郎
tl-(dl-)式例
团:突栾 螳:突郎 顶:滴寗页 铎:突落
秃:秃驴[19]
我们可以看出,实际上林语堂提出联绵词的复辅音来源观与历来的“衍音”、“缓读”并没有形式上的冲突,只不过“衍音”和“缓读”是在单声母音系下对联绵词现象的一种浅层面的解读,而复辅音来源观是对复辅音分立后产生一部分联绵词的构词形式的溯源。但是这里碰到了两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第一,林语堂自己还说:“叠韵字的发生历史,不必尽与复辅音字有关系。倘是没有明白复辅音的证据,我们不能单靠叠韵证明该语之原有复辅音。”[20]这是林氏提出利用联绵字考察上古复辅音的同时自己也已经看到的运用此方法则必然面对的困难——如何界定来源自复辅音声母的联绵词。既然联绵词作为孤证不足以证明古有复辅音,如此一来甚至还会引起本末倒置的现象,本是用来证明古有复辅音的证据反倒成了需要解释的对象,也就是说若要确认某一条联绵词是上古复辅音遗留的痕迹首先需要证明这条联绵词对应的字为复辅音再解释它向联绵词的演变。
第二,林语堂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窟隆”、“突栾”的形式早于“孔竉”、“团圞”,他说:“如《宋景文》所记等成语之第一字皆入声字,且发音极速,与tl、kl、pl之p、t、k发音最近,此等‘窟隆’、‘突栾’之字或为‘孔竉’、‘团圞’之所出。”[21]虽然于音理上来说似乎很有道理,但他无法说明孰先孰后,既然他意识到了“我们是找不出来‘螳螂’比‘突郎’近古的凭据”那么他也应该在提出这个观点之前给出“突郎”的形式比“螳螂”更早的证据。对此杜其容道:“林氏文中所举诸例都未必可靠,因为证据实在太过孤单,以孤证而欲成定论,至为危险。”这一批评是十分中肯的。
尽管林语堂提出部分联绵词有复辅音来源的观点证据不够充足,但后来的关于汉语联绵词族义根及汉藏同源比较的研究就从他的这个新的观点中获得了很大的启发。联绵词族的根词自于语根,根词的意义不断发生引申使得新词一批一批地孳乳而生,义根所包含的特征成了新词孳生的理据,这些从这些音义密切相关的新词就形成了联绵词族。[22]郭小武提出联绵词族有共同的上级意义领域,而承担词族义的是联绵词前后两个音节的声母,[23]根据近来兴起的以联绵词与亲属语同源词的比较研究成果,根据邢公畹、张世禄、杨剑桥、严学窘、尉迟治平、董为光、白一平诸家成果的来看,一部分联绵词的确很有可能来自上古的复辅音声母且能与亲属语言对应。[24]
注释:
[1]王国维:《观堂别集·后篇》,《王国维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7页。
[2]李葆嘉:《清代古声纽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98页。
[3]严学窘:《古汉语复声母论文集·序》,竺家宁编《古汉语复声母论文集》,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页。
[4]陈独秀:《中国古代语音有复声母说》,《东方杂志》第34卷第20~21号,1937年。
[5]竺家宁:《上古汉语复声母研究的几个问题》,龙庄伟、曹广顺、张玉来主编:《汉语的历史探讨 庆祝杨耐思先生八十寿诞学术论文集》,北京市:中华书局,2011年,第33页。
[6]何九盈:《中国现代语言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91页。
[7]王力:《汉语语音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 第17~19页。
[8]但一些方言中或存有复辅音之遗迹。赵秉璇《汉语瑶语复辅音同源例证》(《晋中教育学院学报》1989年第2期)比较了“嵌l词”p-l-、k-l-与瑶语对应的复辅音词,陈洁雯《上古复声母:粤方言一个半音节的字所提供的佐证》(《方言》1984年第4期)提出粤语中“胳”k l k、“笔”p l t等字例。
[9]严学窘:《古汉语复声母论文集·序》,竺家宁编《古汉语复声母论文集》,第5页。
[10][13][14][17][18][19][20][21]林语堂:《古有辅者说》,《晨报》六周年纪念增刊,1924年。
[11]何九盈:《中国现代语言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92页。
[12]杨剑桥:《现代汉语音韵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19~124页。
[13]郑张尚芳:《上古音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1页。
[14]衍音:章炳麟《新方言·释器》:“说文,空,竅也,堀,兔堀也,引申凡空竅曰堀,字亦作窟,今人谓地有空竅为窟笼,笼者收声也,或曰,窟笼合音为空。”黄侃《声韵说略》中也说过:“瓜之音衍长之,则曰瓜蓏。”沈兼士《国语问题之历史的研究》认为“原来言语中的单音词,其后渐因便利起见,多半变为叠韵或双声的复音词了(其中有另外加添语尾的),但是后来附加上的音,只是借一个字来表示他,却没有另外造字。”缓读:宋郑樵《通志·六书略·谐声变化论》:“急慢声谐,慢声为二,急声为一也,梵书谓二合音是也。如慢声为‘者焉’,急声为‘旃’。”宋洪迈《容斋随笔·切脚语》也说:“世人语音,有以切脚而称者,亦间见之于书史中。如以逢为勃笼,槃为勃阑,铎为突落,叵为不可,团为突栾,钲为丁宁,顶为滴宁,角为矻落,蒲为勃芦,精为即零,螳为突郎,诸为之乎,旁为步廊,茨为蒺藜,圈为屈孪,锢为骨露,窠为窟驼是也。”
[22]徐振邦:《联绵词概论》,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91页。
[23]郭小武:《试论叠韵连绵字的统谐规律》,《中国语文》1993年第3期。
[24]参考徐振邦:《联绵词概论》中对学界成果的概述。
〔责任编辑 吴文文〕
LinYutang’s Research of Archaic Chinese Phonology
Dong Guohua Guo Weichen
This paper aims at the research of archaic Chinese phonology of Lin Yutang’s dissertation:Consonant Clusters Existing in the Ancient Phonetic System,mainly divided into three aspects:(a)a brief summary of the debate of ancient Chinese initial consonant which started in early twentieth century;(b)the introduction to research materials and methods first proposed by Lin Yutang in the domestic and his academic contribution in the field;(c)the demonstration of the existence of consonant clusters in the ancient phonetic system through the traces of pictophonetic characters and the origination of two-syllable terms.
Lin Yutang,phonology,archaic Chinese phonology,initial consonant cluster
董国华(1982~ ),男,河南汝州人,文学博士,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郭伟宸(1987~ ),男,福建三明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