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豹诗典》
2016-11-25⊙文/蒋蓝
⊙ 文 / 蒋 蓝
新《豹诗典》
⊙ 文 / 蒋 蓝
蒋 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爱与欲望》《寂寞中的自我指认》《复仇之书》《人迹霜语录》《香格里拉精神史》《拆骨为刀》《思想存档》《动物论语》《玄学兽》《哲学兽》等文学、文化专著。作品入选上百部当代选集。
山鬼与坐骑
扑朔迷离的事物往往比清晰者更具生命力;解不透的谜就像一些故弄玄虚的女人,其实她们本来就未必有答案。
《楚辞》里大致有六处提及豹子,但没有详细描绘。《山鬼》是《九歌》的第九篇,“九九归一”的巧合,暗示了《山鬼》具有的阴极而返阳的趋势,也是《九歌》中悲情之最。屈原描述一位多情的山神满怀喜悦赶赴与情人的约会。因山路险阻,到达约会地点时情人已经离去,山神因而怅然若失,满结愁绪。革命的索引派认为这是体现了屈原渴望为朝廷出力而遭到了冷遇。并不朦胧的事情,一经索引,豹子皮与裸体,就扯淡了。
山鬼乃山神,乃是阴阳共同体。历代画家根据诗中对山鬼外形的描写而造型,山鬼的坐骑也有猛虎谱系,比如刘旦宅和陈德骞的《山鬼》。但更多的画家还是在屈原的文字里亦步亦趋:“披薜荔兮带女罗”和“乘赤豹兮从文狸”,元朝的赵孟頫、张渥画成披着藤蔓与野花的俊美男子,明朝杜堇和清朝的萧云从、罗聘颠阳为阴,展示成姿态妙曼、装饰新潮的美女(至多是仕女的狂野化与忧郁化)。在这一谱系中,陈萧云从的《山鬼》图,主角是盘腿坐在豹背之上,明显是道家风度;洪绶的《山鬼》剑走偏锋,是一个面目狰狞的鬼,置身一团枯草指心见性,坐骑豹子也全然失踪了。徐悲鸿和张大千都曾经绘画山鬼,各具特色。到了后来,黄永玉的《山鬼》里,豹子凌空,裸体美女美得带点邪气,近乎“妖冶”。——须知“妖冶”是一种对既定女性程式美学的出轨与反叛,可是在激情烂漫的山鬼时代,哪里有仕女的程式呢?这就过了。
一九四三年夏天,徐悲鸿带领学生住在阴气浓郁的青城山写生。就在青城山天师洞道观,美女学生廖静文到访,就像一头漂亮的文豹,穿过甘露、岚烟与萤火虫酝酿的氤氲,裙裾带动整个山林的岚烟,徐徐而落。玉山倾倒的感怀,促使徐悲鸿绘制了一批作品,其中有两幅气氛截然不同的人物画,均取材于屈原《九歌》:一幅是幽静山谷之中寂然自喜的山鬼,另一幅是短兵相接的激战中为国捐躯的战士,这是此时此地的阴阳相间。不论是《山鬼》还是《国殇》,画家深有寄托。徐悲鸿具有很厚的线描功夫,此画写实十分准确。“当你看到一个乳房的正面时,另一个乳房一定是侧面。”两个乳房轴线之间的九十度夹角的解剖和透视关系,表达丝毫不爽,此画被标举为国画中展示女性裸体美学的成功案例。
徐悲鸿在“鬼”身上明显用力过猛,可是那一头“赤色”的豹子呢?作为坐骑比例显然失当,有点像骑狗,这与徐悲鸿笔下的《奴隶与狮子》中雄狮的刻画,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我以为,原初的山神的确是雄性,因为雄性才会寻找,雌性永远等待——雌伏与雌守,但被图像化为女性了。
后来的画家,无论是范曾还是戴敦邦、赵志田的山鬼造像,豹子具有汉代嚣张的石虎遗韵,他们因此而大力“去豹化”,没有了豹子固有的阴气与慎独。苏雪林在《屈赋之谜八:中外神话互相发明例证数则》中指出:“希腊神话从来未言酒神豹子做何颜色,山鬼乘车之豹竟为‘赤豹’,我们知道豹色——黄如虎,亦有纯黑者,却未闻有赤色之豹,然则这赤豹定是神话之豹而非实际之豹了。屈原说话句句有根据,从来不做凿空之谈,他这赤豹当亦是从域外转来的,这不是可以补希腊酒神故事的缺典吗?”过于扯淡,近乎西域胡言尔。
仓央嘉措的情歌说:“我将骑着我梦中那只忧伤的豹子,冬天去人间大爱中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凉。”可见,作为寻找爱的专列,豹早就奔跃在雪域了。剩下的问题只是,人间在充满爱意的豹子逼近中,开始退却。
看看诗人艾兹拉·庞德取自《九歌·山鬼》的诗《仿屈原》,他在屈原的水体淬炼、收集豹纹,美而不乱,细腻展示了人与豹的合一:
我要走入林中
戴紫藤花冠的众神漫步的林中,
在银粼粼的蓝色河水旁,
其他的神祇驶着象牙制成的车辆。
那里,许多少女走了出来,
为我的朋友豹采摘葡萄。
这些豹可是拉车的豹。
我要步入林间的空地,
我要从新的灌木丛中出来,
招呼这一队少女。
这首诗无疑就催生出一个奇妙的词语:豹骑。这恰是隋唐时期的骑兵种。唐朝李昂《旗赋》:“尔其誓将以临边,兴师授律,拥豹骑而长往,指龙山而冲出。”《通典·职官十》:“隋开皇十八年,置备身府。炀帝即位,改左右备身府为左右驤卫府,所领军士,名曰豹骑。”《新唐书·百官志四上》:“上将军各一人,大将军各一人,将军各二人。掌同左右卫。凡翊府之翊卫、外府豹骑番上者,分配之。”
鬼谷下山图
当一只豹面对一只豹纹蝶,它们在各自的奔忙里,互换名片。
在四川瓦屋山、鹤鸣山一带,道教天师张道陵遗风深厚,他一直是骑虎的。张天师在鹤鸣山炼丹,丹成之日,龙虎来降,这暗含“龙虎之丹”隐喻。后人画张天师像时就画天师骑虎,背后有龙跟随。豹还排不上号呢,入不了天师法眼。
二〇〇五年七月十二日在佳士得公司伦敦拍卖会上出现了《鬼谷下山》青花罐,由伦敦古董商艾斯凯纳齐以1568.8万英镑(约2.45亿人民币)竞得,创历年来中国艺术品拍卖的最高成交价,同时也刷新了中国瓷器及中国工艺器拍卖价格的世界纪录。这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件价格在两亿元人民币以上的中国艺术品。
战国时期,燕国与齐国交战,为齐国效命的孙子被敌方所擒,他的老师鬼谷子在齐国使节苏代请求下动身前往营救。瓷罐描绘鬼谷子乘坐一辆由一虎一豹拉的两轮车,跟随两个步卒,齐国使节苏代骑马殿后,两人之间有一少年,纵马前行。鬼谷子是可以驭风而行的大神,虎豹不过是他不可方物的表象。如果他是现实主义者追求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土豪般骑虎驭豹,则气度雍容不再,反而是一副野合、滥情的仪态。所以,古人关于滥情、滥酒的图像造型,为情所困者的坐骑均与驴骡有关,比如“风尘三侠”。
《鬼谷下山》青花瓷罐高27.5厘米,直径33厘米,绘有“鬼谷下山”图像的瓷罐,世间仅此一尊,当为传世元青花瓷器中的绝品。鉴赏专家分析此罐不是普通画工所为,当是画家所绘,此器从口沿到足底共有五层,口沿水纹,肩部缠枝牡丹纹,中间主体图案,下接很窄的变形覆莲,近足处为仰莲套杂宝纹。最特别的是中间主体图案,图案为鬼谷子坐虎豹车下山的情景。图案为组合连环画形式,以花草山石为分隔,多组连接,各有变幻。图案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一位长髯官吏,骑马戴硬脚幞头、着长袍,端坐马鞍上,一手扯袍边,一手握笏托带置于胸前。马尾后侧是山石嶙峋,一棵古柳垂条云烟之中。马头前一丛矮竹,再向前又是山石犬牙,涧水从山缝中倾泻而下。第二部分:犬牙交错的长着灵芝异草的山石涧水下有一座三根圆木搭起的便桥,山涧旁一棵梧桐树,巍然矗立。两个军士在疾步奔走,前一位头戴四角缨盔,穿结带战衣,戴护臂,足蹬战靴扎绑腿,腰系抱肚。右手握长柄缨矛扛于右肩,左手拉抱肚系带,身体左转微侧做回顾状。后一位着圆顶缨盔,战衣,后背心有团形花饰,左手戴护臂握长柄缨矛扛于左肩,腰系挂长刀,大步流星。二位军士的缨矛长尖窄体,后有倒刃,锋利森然。军士们身前一丛芭蕉,最尾的军士身后一株蛇蔓齿叶花。三层腹部为鬼谷子下山主题纹饰,四层下部为变形莲瓣纹内绘琛宝,俗称“八大码”。
在我看来,极具动感的虎豹和渊渟岳峙的鬼谷子形成了绝大反差,衬托出一代纵横家鬼谷子魂魄固守、物我两忘的气度。从虎豹拉车造型而言,这是唯一可以同古希腊神话里酒神豹子座驾比肩的中国唯一绝作。
川滇猎虎豹
在妖魔化波德莱尔的论述中,人们相传他用雪茄烟去灼烧一头狮子的鼻子,但险些被咬掉手指头。某天,他眼看着一个人被豹子吞掉而幸灾乐祸。其实他早准备有这样的“诗歌预案”:“黑色的豹子,曾用所有的嘴巴,张开的颌骨,纷争我的肉体……”沉落到“忧郁”的底部,“非人”就是其必然的选择吗?这让我想起波兰天才作家塔杜施·博罗夫斯基的话:“生者总是正确的,死者总是错误的。”这是他经历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的生死观。在人与兽搏杀的历史中,这一“进化论”是否正确?
明朝时杭州人张瀚曾任御史,他在《松窗梦语·鸟兽纪》里记载说:“西蜀山深,丛林多虎豹,每夜遇之。遥望林中目光如电,必列炬鸣锣以进。性至猛烈,虽遭驱逐,犹徘徊顾步。其伤重者咆哮作声,听其声之多少为远近,率鸣一声为一里。靠岩而坐,倚木而死,终不僵仆。其搏物不过三跃,不中则舍之。有黑、白、黄三种,或曰黄者幼、黑者壮、白者老。虎啸风生,风生万籁皆作;虎伏风止,风止万籁皆息;故止乐用虎。豹亦有赤、玄、黑、白数种。俗传虎生三子,中有一豹。豹似虎而微,毛多圈文,尤胜于虎。”这类似是而非的说法,只能反映古人的博物学是建立在道听与推测之上,诗化了事物,远离了本相。
豹子是“铜头、铁尾、麻秆腰”,它的布防漏洞还不止这些。一八九八年,英国探险家MR.阿克里在索马里,空手扼死了袭击他的一只半大豹子,这并非“纸豹子”与“大力水手”的遭遇战,我以为仅仅是偶然事件。
一九〇五年,日本人山川早水来四川考察,其《巴蜀》一书里,他十分留心观察自然状况,比如对锦江往时澄清适合洗锦的记载、对金沙江和岷江泾渭分明的记载、对自流井井盐生产的记载,他在叙府(宜宾)城内见到了大量豹皮:“叙州府附近山中多出豹。因此,各处之皮铺全挂着金斑皮。叙州府又是成都通往云南省之要衢,云南品多集中于此地。”由此可见,民间历来传闻川南山区豹属众多,看来并非虚言。
晚清时节,国学生出身的江苏南通人徐心余(1866至1934年)先后在光绪十九年(1893年)和民国三年(1914年)两次入川,在他晚年写就的笔记《蜀游闻见录》里记录了大量巴蜀珍闻与风俗,十分珍贵。身为文弱书生,他竟然记录了四川猎户的特异性:“川中之猎虎豹者,以药不以械,药之轻重配合,与兽之毒毙迟速,惟猎人知之。猎时以连环钩伺之,钩之两端,一钩毒脯,一系灰包,置大山中,虎豹骤吞之,钩着齿腭间不得脱,这咆哮奔赴,如地裂山崩,令人心悸,不敢近。猎者云:‘豹中毒,仅狂走三二十里,即倒地毙;虎则非跳跃三五百里,不能堕其威,故必系以灰包,以便追踪觅迹焉。’昔在古蔺,传闻某山林中,臭不可近,居人拨草视之,有极大虎毙其中,惜日久皮已腐烂无用,而其骨犹售数十余金,此即药毙之虎,猎者未经寻获也。”(《蜀游闻见录》,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5月1版,104页)这样的记载即使在四川民俗史里也遍寻不获,足见徐心余对蜀地的热爱。
豹骨的作用,李时珍说得很清楚,“作枕辟邪”。那个咀嚼豹子肩胛骨食而吞之的海明威,显然没法“辟邪”啊。
山高林密的古蔺县至今有属于国家一类保护兽类的金钱豹和云豹两种,占四川同类保护种类的18.18%。当代动物学家郭郛认为,云豹的古名就是軀,軀似狸,古代有以云豹为图腾的氏族。軀、貐均是豹的古称。“今軀虎也,大如狗,文如狸。”郝疏:《字林》:貔似狸而大。軀,虎属,以立秋杀兽,故汉有軀刘之祭。由此可见,四川南部自古就是豹子的栖息地,徐心余先生所见所闻不诬,这样的毒杀延续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但豹子一般不会吃死物,除非它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这种旱地钓鱼之术,还系有灰包以便跟踪追击,我询问过宜宾屏山县里的一位老猎人,他们认为不大可能,一般而言是豹子捕食了中毒的动物造成的,叫二次中毒。中毒的虎豹发出的震撼山林的惨叫,读者诸君能想象吗?回到塔杜施·博罗夫斯基的观点,有些死亡是神圣的。
在云南的苗族村寨,当过猎人的老者回忆,他们发现虎豹足迹,会在足迹里放上一块银子,念一会儿咒语,虎豹就会回来……虎豹与银子具有通感吗?它们应该跟黄金的关系更为密切才对呀。
在清朝之前,滇北诸县多为四川辖区,后划归云南。在民国版《大关县志》“贤母传”篇里,我读到一则记录:“石杨氏,大关海子人。夫万金家住半山,门临大路,一日傍晚,与借宿客数人同坐门前,突来一虎,衔石狂奔,众皆惊惶。氏起持铁锄追及,以锄猛击虎,后虎痛极奔去。氏见其夫卧地,叫唤不应,已气绝死矣。抱尸痛哭,坐守其旁。黎明,邻人持械来寻,见状,无不惊异,升尸以归。村妇打虎殆为奇闻。此事出于民国十年前后,幸郭君咸臣能记其事,以供记载。”(《昭通旧志汇编》,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1495页)滇北一带均为崇山峻岭,旧时均有虎豹出没。但更强悍的是山间女人,打虎巾帼,那时跻身“贤母传”,如今是三八红旗手了。
成都平原周边的豹
我注意到二〇一一年八月五日的《四川工人日报》副刊,刊发了一篇徐基坎的短文和照片,标题《五十年前的“简阳豹”》,记录了一桩往事:“一九五四年,有一只凶猛的豹子经常出没在本县贾家镇久隆乡大山村,这里地属龙泉山脉,森林茂密。豹子经常下山,伤害村里的大人和儿童,搞得村民们惊恐万状。当时的贾家区公所的领导得知此情后,立即派了区组织委员曾正清率领干部、民兵十多人前往追捕。一天上午,豹子出现在山岩下,一民兵用步枪射击。好险,子弹打不穿豹皮,擦身溜跑了。此时豹子怒吼一声,跳起来,张嘴正好一口含住另一干部朝下的步枪管口。干部使劲扳机,‘砰’,子弹打穿豹子喉咙,鲜血从嘴涌出,豹子倒下。‘啊!豹子打死了!’人们欢呼,请人拍下这张照片。”这是人定胜天的“动植物观”的体现吗?城市猎人深入豹子口腔扣动扳机,这种革命神话是一种暴力美学的弘扬,让人想起刑场上的处决。这其实是一场豹子预谋已久的自杀演出,危机四伏中的死亡是需要预谋的。一旦豹子的火苗被一根扣动扳机的手指夹住,黑暗立即从那个钢铁的屁眼里涌出来,包围了一切。从照片上看,豹子约有五尺长,明显属于雄性成年金钱豹。可见,在人口分布并不稀疏的龙泉山脉东麓,出现一只异乎寻常的荷尔蒙旺盛的大豹子,则意味着它可能已经是最后的孤豹,它远离生活的区域,具有一门心思来人间寻死的气度。就在这个时期,龙泉山脉山肩一带,也被民兵打死过一只金钱豹。可见此地豹子彻底消失的时间,大体也在这个时段,至“大跃进”终结,豹,作为本地猛兽的孑遗而彻底倒毙。唯一例外的是位于成都平原南沿的二峨山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期间,出现了一位农妇武松,她的对手是一只比她更羸弱的母豹,前来觅食。农妇从竹篱笆空隙抓住豹尾,足足与豹子拔河一个时辰,人取得了胜利。可见,西王母著名的豹尾,很可能成为觊觎者手里性命攸关的把柄。
崇州作家张廷涛告诉我,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当时崇庆县的革命者到覆盖有原始森林的苟家乡一带砍伐树木,惊动了鸡冠山深处的野兽。野兽们开始流亡。一只金钱豹竟然直走一百华里,奔县城而来。豹子豸豸而动,引起人民的惊慌。最后,豹子被团团围住,县武装中队的军人用机枪一阵扫射。为庆祝胜利,他们将两米多长的豹子倒吊在罨画池公园大门口展览,万人围观。流亡者总是向着有生机的地域移动,在豹子的心目中,人声鼎沸的县城反而比森林附近的人造高炉更安全。这是豹子的黑色幽默。
二〇一〇年六月中旬,成都媒体先后报道,市民在青城山脚下的中兴镇三溪村一个叫王婆岩的地方发现了两只金钱豹。王婆岩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如今已经扩展为旅游景区。海拔不到一千米,天气好的时候能清晰地看到青城山景区内的观音阁,也有一些游客从此抄近道上青城后山。豹子的发现地,在旧时被称为“豹子洞”,四十多年前就有人在那捕到过豹子。
昨是今非。配得上“青城天下幽”这句话的,也只有青城后山了。二〇〇五年夏季,我与散文家周晓枫去过青城后山,王婆岩区域内的金边岩、寨子山一带为王小波、李顺起义的根据地,上头有一个长达数十丈的“豹子洞”,一九四九年之前是土匪绑票关押“肥猪”的理想之地。“豹子洞”已经坍塌多年,一九四九年年底清山剿匪之后,山洞成了一窝豹子的生养之地。寨子山的豹子,井水不犯河水,与山下人家已经和平共处了几代人。据说,一九七〇年冬季大雪封山,豹子饥饿难耐,冒险下山。咬死了看家狗,拖到一个隐秘处,又没有吃完,显然豹子吃不惯。狗的主人顺豹子的痕迹找到了狗儿尸体,大愤,就在剩下的狗肉上撒了剧毒农药“乐果”。真是悲惨,翌日两只小豹子被毒死了,剩下那只“扁担花”的大豹子在山上咆哮了好久。农民畏惧了,怕豹子上门寻仇,把火药枪放在床头。但豹子真正从这一代消失,是二十多年前后山开始修筑公路,开山炮成天没日地响个不停,豹子退隐,消失无踪。
当地村民廖赖子说:“青城山一带的豹子都是金钱豹,小时候身上是铜钱花,三岁后就长成老虎身上的那种扁担花纹了,厉害非凡赛过老虎。”
我知道从地理上分布上,有老虎的地方就没有豹子,反之亦然,因为它们相克。豹子可以上树捉猴、下水抓鱼、山中逞威,俨然为陆、海、空三项全能冠军,其本领比只有在地面上称王的老虎远胜一筹。
“说也怪,”廖赖子说,“豹子是狗的克星,只要外面林子里有豹子游转,屋头的看家狗要千方百计跑出去,自己送到豹子嘴里头。只有用铁链子拴好才不会,铁链子狗咬不断。”
“那么?”我问,“豹子又回到寨子山怎么办?”
“回来也没有关系。”廖赖子说,“寨子山一带我们廖家住了好几代,组建过一个生产队,人最多的时候有好几十上百个,从来没听说豹子伤人。一九七〇年那场大雪在山下被农药毒死的小豹子好惨哪!”廖赖子伤感地说。
“后来那只大豹子呢?”我问。
“后来有人在后山平乐大队(泰安寺)看见过它。”廖赖子说,“它咬住一只二百多斤重的大野猪,野猪带伤挣脱后慌不择路,为了逃命竟闯到挖冬地的人群中被乱锄挖死。人们就在地头按传统习惯架上大锅,煮了一锅又一锅野猪肉。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几十口人,还有闻讯赶来的一些邻近大队、生产队的人,共一百多人美美享受了一顿。那只豹子只能在山头闻着野猪肉味长叹,那次有人看见过它,以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了。”(原作者山居,《古往今来寨子山》)
从这一田野口述里可以发现,青城后山龙吞豹吐,氤氲缭绕,一直蓄豹。
在我的进一步考察里,发现了一代高僧、海灯法师在青城山杀豹的逸事。
海灯法师(1903-1989年)四川江油人,俗名范靖鹤、范无病。他曾经担任梓潼七曲山文昌宫的主持,他的大弟子范应莲在传记《我的恩师海灯法师》第十二章《成都学军,青城杀豹》里记述范靖鹤来到成都后的情况:
回到成都,朱青长老师给他(范靖鹤)讲了关于青城山上“周包包”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
范靖鹤想起汝峰师父和师伯三人在谈话中曾提到过这个名字,也听朱老师讲过周包包是“剑仙领袖”。他灵机一动,是否汝峰师父他们也在青城山上?
第二天,范靖鹤带着行装,前往青城山。当他赶到断桥处时,天已快黑了。他看看四周什么也没有,就拿出两个干饼子,就着山泉吃。他一边踱步,一边想,这里倒像仙人住的地方,安静、清新、与世无争,一切皆空。
范靖鹤拿出三节棍,练了几套,又把所学的其他套路练了。稍稍歇息后,开始练三十二段洗髓经。这时已夜深,四周一片漆黑,万籁俱寂,范靖鹤练完功后开始静坐。忽然间,听到几声钟响,范靖鹤起来一看四周什么也没有。一会儿又听到和尚在念经的声音,待仔细听时又没有了。
天已初亮,范靖鹤起来准备下山了。刚背上包裹,向山下走时,忽然一阵阵凉风吹过。靖鹤一抬头,猛然看见一头金钱豹正从下山的路上走来。前有豹子,后是绝壁,范靖鹤想,学了一身武功,就这样给豹子吃了,不如与它一拼。
俗话说老虎头、豹子腰,豹子的腰力好,比老虎灵活,如猫一样敏捷。靖鹤想,不如捡块石头甩去,把它吓跑算了,免了这场生死恶斗。
没想到石头落地,这豹子不但未跑,反而向靖鹤冲了过来。这时范靖鹤手上的三节棍还未打开,只好顺势跳到一块大石上,豹子也眨眼间跳到石头上来。靖鹤向左侧一个箭步,打开三节棍,左脚向后一交叉,反手一虎尾三节棍,正好打在豹子的腰上。豹子发疯般扑到靖鹤跟前。这时三节棍已不能施展其威力,靖鹤向左一侧,飞起左脚,正好踢在豹子的腰前部,豹子被踢出丈余远,掉下崖去。
靖鹤吓了一身冷汗,正站在那里发呆时,突然看见云禅师父站在那里。靖鹤一愣,只觉如梦幻一般。云禅师父看在眼里:“你功夫已有长进,我刚才已看见了。”“师父你何时来的?”“已到一月。我知道你来山上,来找你师父和周包包。这位奇人今早已去峨眉了。”靖鹤跪在地上:“师父你带我隐居吧,我已厌了世间之辛酸。”云禅师父耐心劝他:“你现在还要多做好事,功德还差得远。待你功德圆满,汝峰师弟自然会带你走的。”
云禅师父要他在峨眉山学的功夫练来看看。范靖鹤从头至尾练了一遍。云禅师父为他纠正了错误,对他说:“欲求地仙者,需立三百善;欲求天仙者,需立三千善。其中做一件坏事,就减少一善。我还有事,要去见几个道友,你好好练吧。以后我们会来找你的。”说完下山走了。
范靖鹤追了一段没追上,只好转往成都。(《我的恩师海灯法师》,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1月版)
文中有误之处在于,民间从来没有“老虎头、豹子腰”之说,豹子乃是“麻秆腰”,有力的,是说“狼腰”。历史的踪迹总是有因果。青城山道观“园明宫”始建何时不详,明万历年间(1573至1620年)重建,称清虚观。明末毁于兵火。清咸丰九年(1859年)重建,因供奉园明道母天尊而得名。宫门两侧,翠竹作篱,青松相伴。有一副门联由清末江苏沭阳书画家周宗濂所书,据说对联为郑板桥所撰:“栽竹栽松,竹隐凤凰松隐鹤;培山培水,山藏虎豹水藏龙。”看完这些记载,不由得会想起庄子的话,“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单豹和张毅这两个人,都不是能够鞭策落后而取其适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