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山鬼》中的矛盾冲突

⊙仲崇霞[江苏建康职业学院， 南京 210036]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山鬼》是屈原《九歌》中极为动人的篇章，诗篇描述了温柔善良、缠绵多情的山鬼赴约不遇以致痛苦忧伤的情景，全诗荡气回肠、动人心魄，山鬼内心的憧憬、执着、彷徨与哀怨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悲剧色彩，而这一爱情悲剧是通过一系列无法解决的矛盾冲突来表现的。

一、山鬼的“欣喜赴约”与“不见恋人”的矛盾冲突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风姿绰约、仪态万千的山鬼在幽静的深山中登场了，她若隐若现、若有若无、迷离惝恍。为了赴恋人的约会，她精心装扮了自己:披着以碧绿的薜荔织成的衣衫，系着由女萝编织成的飘带，又点缀着“石兰”和“杜衡”，艳丽娇美、空灵缥缈，浑身弥漫着自然的芬芳，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是对山鬼容貌的描写。她美目流盼、熠熠生辉、巧笑嫣然、纯真妩媚，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缘于恋人爱她苗条的身材、婀娜的身姿。为了让这次约会给恋人留下永远难忘的甜蜜回忆，山鬼还精心准备了仪仗:她用有着火焰般通红皮毛的豹子驾车，后面跟随着毛色黄黑相杂的绚丽花纹的狐狸；她乘坐用辛夷香木制成的车子，上面插着用桂枝编织成的旗帜，威严华美，气度非凡。不仅如此，这位山林女神还有着邻家怀春少女一般的情怀，在装扮好自己的同时，还不忘精心采撷了一些鲜花和芳草作为礼物送给心上人。

此时的山鬼兴高采烈、信心满怀，正值芳华的她期待着一份完美的、天长地久的爱情，充溢于她心中的满是幸福与甜蜜，她想到如果恋人此时看到娇媚的自己，不知会怎样的爱慕和倾倒。可当她历尽艰险、满怀希望地到达约会地点时，面对的赤裸裸的现实却是:恋人并没有来。这是诗歌展现的第一次矛盾冲突，山鬼内心的火热陡然降温，笑容凝结在脸上的失落之状可想而知，诗歌开篇便笼罩了一层悲剧气氛。

二、山鬼的“痴心等候”与“美人迟暮”之忧的矛盾冲突

当满怀希望的山鬼穿过艰险幽深的竹林欢欣而来，却不见恋人到来时，便开始了痛苦的自责:她认为因自己居住的竹林终不见天日，没有把握好时间，再加上道路艰险难走，所以来晚了。未见到心上人的山鬼并不死心，她认为对方是因未见到自己才离开的。于是她独自攀上高山之巅，纵目远眺，希望能看到心上人刚刚离去的身影；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此时的山鬼才意识到对方还没有到，于是她独立山巅，痴心等候。茫茫的云海在她的脚下翻卷着，白昼变得如同夜晚一般昏暗，可苦苦等待中，山鬼仍不见心上人的踪影。东风刮起来了，天也下雨了，凄风夹杂着雨点打在山鬼的身上，此时的山鬼已没有了刚出场时的喜悦与烂漫，悲剧的阴云已渐渐将她笼罩；可缘于对心上人炽烈的爱，她并没有放弃希望，依旧雕塑般伫立于山巅，任凭风吹雨打，也心甘情愿地苦苦等候，她憧憬着天长地久的相守，并决定这一次一旦相会，便要留住恋人，使他乐而忘归。但久候恋人而恋人不至，山鬼不觉担心韶华易逝，青春不再，发出了“岁既晏兮孰华予”的感慨。“华予”，即“使我华美”之意。山鬼多么希望在自己最美丽的时刻能见到恋人，但花朵般的青春转瞬即逝，那时还会有谁令自己再华美，把自己当作花朵一般来怜惜呢？

云天雨幕中，兀立山巅的山鬼形影相吊、楚楚可怜，她对爱情坚贞不渝，甘愿为恋人守候终生，痴心不悔；但又担心青春易逝、红颜易老，自己不复华美而失去吸引力，矛盾而心酸，这种等候是拼着青春和生命的等候。“岁既晏兮孰华予”既有“美人迟暮”的凄惶之忧，也有知音难遇的无尽感伤，是爱的悲哀，也是生命的悲哀，与“红消香断有谁怜”之意相似。

三、山鬼的“真情”与“迷惘”之间的矛盾冲突

久候恋人终不至，可怜的山鬼是多么的无奈；但爱情的力量使她坚信恋人是爱她的、想她的，只是此时因什么重要的事情耽搁了，才没有空闲与她相会罢了。在这样的自我宽慰下，山鬼仍坚守相期的誓约，忘却风雨的吹袭，久久等候恋人，不愿离去。在长久等候的过程中，她又越过磊磊的山石，攀附蔓蔓的藤葛去采“三秀”。“三秀”，即灵芝。王逸《楚辞章句》中解释:“三秀，谓芝草也。”因灵芝一年开花三次，故称“三秀”。宋玉《高唐赋》记载:“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为灵芝。”对于山鬼缘何采“三秀”，历来有两种解释:一为山鬼担忧自己因思念过度伤了容颜，采食“三秀”以延年益寿、驻颜留容，为了更长久的等待，是“为悦己者容”；一为山鬼愿化自己的精魂为“三秀”，也就是愿把自己本身献给所思恋的人。不论作何解释，都不难看出山鬼对恋人的一片痴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恋人始终也没有来，山鬼的心中不禁有些迷惘:自己居住在偏僻的不见天日的竹林里，路途艰难又险阻，但还是到了，而恋人始终都没有到。如果他真的是“慕”自己、“思”自己，就应该早早到了，又怎会落在路途艰险的自己之后呢？即使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该告知一声啊！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次约会更重要吗？当种种理由都站不住脚时，山鬼疑惑了，“君思我兮然疑作”是对对方爱情的怀疑。一种难言的苦痛此刻向山鬼袭来，让她又一次陷入深深的矛盾中。“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既是自爱，也是自怜，更有怨恨对方不识自己玉质天香之意。

山鬼姿容秀丽、温婉多情，若生于凡间、落入俗世，便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然而其本性高洁，隐居幽谷，巧笑倩兮无人赏，美目盼兮无人识，她把一生的爱恋与痴情都寄托在恋人“灵修”身上，用全部的心血和力量去爱对方；但她又无法确定对方是否也爱着自己，这种由迷惘引起的痛苦甚至远远超越了爱不能实现的痛苦。痴心与怀疑、执着与迷惘的矛盾交织在山鬼的心中，苦涩、凄婉而又难以释怀，加重了全篇的悲剧色彩。

四、山鬼的“伤心失望”与“难以割舍”的矛盾冲突

山鬼对恋人的情感缠绵悱恻，百转千回，在信疑参半的煎熬中，她仍在苦苦地等候，不忍放弃，但恋人最终都没有出现。她等来的是“填填”的雷声“、飒飒”的风声“、啾啾”的猿啼声“、萧萧”的落木和无边的黑暗。“雷阗阗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是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也是山鬼内心情感的表达:雷声隆隆，是说山鬼心绪不平；大雨滂沱，是说山鬼心泪不止；天昏地暗，猿声啾啾，是说山鬼心悲不已；风声瑟瑟，是说山鬼心灰意冷；木叶凋零，是说年华消逝，一片凄清之景写尽了山鬼的愁思与失意，将她的情与爱宣泄得淋漓尽致。如果说追求本身就是个趋于寂寞的过程的话，那么追求的失意就意味着加倍的寂寞。此时的山鬼对爱情的渴望、幸福的憧憬被现实击得粉碎，跌入到无限痛苦的深渊中，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呼告:“思公子兮徒离忧”，这种呼告从表面上来看似乎是山鬼将从此抛开对恋人的思念与牵挂，是长醉之后的猛醒，是彻悟；但纵观全篇，不难看出山鬼所有的失望、惆怅与落寞都源于对恋人深挚的爱，它凝聚了山鬼苦苦追求而不得的全部哀思，是断肠的牵挂，是一种难解难释的“未了情”。她明知苦苦相思只是增加自己的忧伤，却始终痴心不改，难以割舍，无法自拔，这种痴心、执着、失望、痛苦交织在一起的爱，是大美，也是大悲，山鬼在这种伤心失望而又难以割舍的矛盾交织中，诠释着爱的纯洁与神圣，展现着自己的至死不渝，渲染了浓郁的悲剧色彩，此情绝不让于“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执着。

《山鬼》虽篇幅简短、文本精致，但诗歌的意蕴足以囊括世间爱情的悲欢离合，从山鬼满怀希望地出场到最终伤心失望地独自承担相思的痛苦，都是在一系列的矛盾冲突中表现出来的。山鬼的寂寞缘于永远的等待，山鬼有期盼，有忧伤，有怀疑，有自怜，有幽怨，但没有后悔，更没有决绝。《山鬼》中的矛盾冲突即屈原矛盾心理的映现:山鬼天生丽质，恋人最终不见，屈原一片忠心，楚王始终不察；山鬼独处深山，屈原则遭流放。山鬼对恋人百转千回的感情缠绵交织着屈原当年失意的忧伤和心系楚王、眷恋故国的情怀。所以两千年后的今天，读了《山鬼》这首诗，我们仍然会受到强烈的艺术感染。

[1]汪瑗．楚辞集解[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2]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刘树胜，许艳丽，孙玉藏．《九歌·山鬼》解读[J]．沧州师范学院学报，20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