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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父亲

2016-11-25左小词

青年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村长外公石头

⊙ 文 / 左小词



会飞的父亲

⊙ 文 / 左小词

左小词:八〇后,著有长篇小说《下一个天亮》《我的名字叫蓝》,诗集《没有伞的人,你要努力奔跑》。编剧并执导电影短片《会飞的父亲》,该片获第四届北京国际微电影节优秀作品奖。

那天下午,我的父亲飞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左臂被刮破了,他忍着疼降落在云树村。他的身体还介于人身和鸟身之间,他还没能完全轻盈起来。

我的父亲在云树村养伤,遇到了我的母亲和我。那时候,我刚刚出生。我竟然一边啼哭一边冲他摆手,我摆手啊摆手,我还扭动着小屁股,踹着小腿,我的小鸡鸡翘翘的,冲着他撒尿。那是一个圆满的弧线哪。母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忧伤的雾纱。父亲愣住,他决定不走了。

父亲把他胳膊下面一些已经长得非常漂亮的羽毛拔掉,又偷偷磨去手和脚上那些个日趋坚硬且尖利的指甲,他还认真地对路过云树来探望他的同伴说,喂,伙计,你们先飞吧。他戒掉刚刚培养起来的生吃小虫子的兴趣,不喝树叶、草尖尖上的露水,不吃没煮过的麦粒和谷物,他开始迈开腿走路。

习惯可真不是一个好东西。父亲常常懊恼他以前学会的那些个东西到了现在的无用处。他一边纠正自己,一边使自己忘掉一些东西。只有这样,他才能停留在我和我的母亲身边。

我的母亲甚至还爱上了这个跟村里人完全不一样的男人,她认同他。但这不等于云树村肯接受他。母亲带他到那些人家拜访,母亲原是怀着微笑和谦卑之心的。他们也笑着,远远地笑着。母亲心生尴尬。母亲头脑一热竟脱口而出,他可是带着彩礼的,他可不会白白在咱们村住下。没有人追问彩礼是什么,母亲却自觉羞恼。紧随其后的父亲说,他决定给村人建一座高塔。

什么什么?母亲没有听明白。建一座高塔。父亲说,你们一定都没见过,你们不在半空中当然看不见。落在塔顶塔尖尖上,能看很远。大家可以到塔上看看风景,老了也好有个去处。

要塔做什么?平白的要一座塔做什么?无用途嘛,无用功嘛。再说了,你能一个人建?大家伙笑了。然后,那些包括村长在内的村人都觉得父亲在讲一个笑话,不,不,是疯话。他们一致认为他就是个疯子。他们劝我母亲轰走他。为此,他们抬出了我那卧病在床的脾气暴躁的外公,他们原指望被气得颤抖的我的外公一定会指着我父亲破口大骂。但我的外公出奇的平静,他看了一眼我的父亲,他只抽动了一下嘴角,他也许还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之微弱没有任何人听得到。我父亲猜测是,建一座塔,一座塔。

我的外公不会走路,以前会走路的时候也没有去过云树村方圆十公里以外的地方,盘山公路开辟到村口之时,他正在接受乡医的针灸治疗,他莫名其妙发出的嚎叫和远处的鞭炮声,形成了滑稽的呼应。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发出怪声。但,从我父亲来后,他却没听见过。这很怪。本来就奇怪。包括这个怪老头对陌生人的接受,陌生人是指我的父亲。后来,村里人都不再管我们家的闲事。父亲就被当成了一个来历不明,言语疯癫,神志混沌,但没有攻击性和伤害性的男人,存在着。

父亲开始画图纸,这对他来说有点困难,因为他也不会绘制什么真正的建筑图,他就抓着笔画过来画过去,左一条线,右一条弧,来来回回,画了乱糟糟的一团,什么也不像。但父亲不这样认为,他觉得他是在找门道,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这最基础也最重要的工作。

父亲成天琢磨他的图纸。父亲不琢磨图纸的时候也逗我玩,帮我母亲编篮子。母亲手巧,是编篮高手,在村里没女子能比过她,不说速度,单说那个精细劲,就远远胜出她们一大截。母亲的草篮只只精美,却从没卖过好价钱,自从父亲给她的草篮涂了各式各样的图案之后,这些篮子的销路一下子打开了。经常来大批量收购手工制品的那个老商人,一把给了母亲一年草篮制作量的订金。这样就好了,家里的食物就充足了。

云树村不大,像只笼屉,各家各户的房屋就是笼屉里歪歪扭扭随意摆放着的大小馒头。这边点火,那边就能闻到柴火味。没事的时候,村里人也常常串门走动,但他们不来我家,因为他们不习惯父亲的突然降临,这也包括他们在路上、在田间、在任何一个犄角旮旯碰到我父亲,他们如同没见一般。他们更不习惯跟一个奇怪的外来者亲昵招呼,仿佛那就是对他们的冒犯,但,父亲一点儿也不在意。

父亲常常好奇地在村子周围转悠。有一天,他溜到了距离村子大约五公里开外的水库。水库一旁有几间很旧的小屋,脱落了墙皮,露出砖灰与白色的苇席。墙壁上刷着老一个年代的标志性的激动人心的口号。水库早些年淹死过人,打温泉井的架子被遗弃在那儿,样子怪怪的,锈迹斑斑,像个战败的侠客。父亲走在桥上,放眼望去,实在辽阔啊。父亲爬上了桥栏杆,他站在桥栏杆间的石墩上,继续眺望。有人路过,以为他有想不开的事情。他自然不会解释,这太无聊了。父亲只得伸展双臂,调整姿势,猛地跳进水里。很可惜那天风太大了,他没能掌握住风向,被风拍了屁股,所以他入水的动作就有了偏差。

从水库回来的路上,天开始下雨。父亲跑得飞快。父亲一进家,就惊慌地跳进我家的粮食囤,再不肯出来。母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一旁询问。父亲不吭声。母亲只得继续耐心地劝说,母亲劝说累了,就变得焦躁,父亲还是不动弹。母亲找来一把锯子,摆开架势吱吱啦啦地从底部锯那个大草囤。母亲是贴着地面锯起来的,以免伤害到他。并且母亲也只是吓唬吓唬他,她可不会真的锯透。

父亲从被锯开的缝隙里眨巴着眼睛问我的母亲,雷雨走了吗。我母亲突然想到,也许是他在飞行的路上被击打过吧,于是柔声说,走远了,走远了。父亲这才爬出来,告诉母亲,他已经知道怎么画图了。

父亲在纸上画了一摞鸡蛋,它们叠着压着,从底上的开始,越往上就越来越小一些,看起来还真像一座塔的样子。父亲拿着这张纸去给外公看,外公又嘟囔了一句什么,我父亲就答,知道了,知道。

他说什么?母亲问。他说这塔得建在村后边。父亲说。

为什么呢?母亲又问。父亲答非所问:你们都没见识过,我得给你和李野看看。

李野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父亲在鸡蛋上点了许多小点点,他会指着它们给母亲讲,这个是窗户,那个是门,这个能通风,那个就是为了好看。父亲讲起来特别严肃认真,母亲听得也感动,仿佛父亲许她的塔已经矗立在眼跟前了。

父亲去了一趟村长家。村长早就对父亲的话不当真,所以他也不为难我外公的女婿,我外公是村上唯一的秀才的后代,他们都敬他。况且乡里下了选举任务,下一届村长选谁都不一定,他还想着我这个没拐弯心肠的父亲给他投票呢。一个疯子的票也是票啊。一个疯子都能管理好,还不叫一个好村长吗?村长的心胸在实际工作锻炼中越来越宽阔,他都要佩服自己的魄力了。他慷慨地对父亲说,你爱干啥就干啥,只是别给我惹乱就行。父亲说我要村子后面那块空地,那个坡。村长说两块都行,只要你别给我搬你家,就随便你折腾去。父亲说,等塔建好后,我请你上去看看,你能看见……看见什么呢?父亲没说下去,他不确定给村长看见什么,总之,先建造就是了。

父亲开始着手准备造塔事宜,父亲从我外公的院子里翻了一些用具,有铁锹、犁头、锤子、锯、凿子,还有铁棍、筐、挎篓,几根大粗绳。父亲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挖坑,这对他来说实在简单,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挖了一个比寻常墓穴还大一倍的坑。父亲一边挖一边倒土,他的那些工具似乎都能派上用场。他快乐地拍打着它们的肩膀,或者大腿,说几句家常话。当我母亲去给他送饭,他正对绳子讲,结结实实的,结结实实的。母亲说,你上来,吃饭了。父亲乐呵呵地爬出坑,在母亲的跟前坐下来,他接过母亲递上的烙饼咔嚓咔嚓一顿猛嚼,这时候,他已经忘记了田野里新鲜蚂蚱和露水的味道,他越来越沉的身子开始贪婪地打开一个洞,吸纳,那么好的胃口,算是母亲的功劳。

等我爹西去了,你也挖一个这么大个的坑,不单埋棺材宽宽敞敞的,还埋一间屋子给我爹,我想好了我给他扎一溜儿大房子,我让木匠做好,埋给他。母亲言语起来,也有了几分父亲寻常的习气。

好。不过呢,可以住进塔里,人死得有个去处。父亲说。母亲点头,好,好,我只盼着爹多躺几年。眼下先说你吧,你这挖多深?

差不多了。父亲说着,擦了擦嘴巴。纵身一跃,跳入坑中。那速度,让母亲惊讶。

父亲躺在坑底,继续与待在坑外的母亲说话。父亲说,要不你也下来凉快凉快,这里很静,能听见很远的地方的那些人讲话呢。那些人讲的话可有意思了,不过,我的身子越沉耳朵越不行了。父亲招手,来,你下来吧。母亲摇摇头,说,不,不,李野该快醒了,我得回去喂奶。

父亲又用了两天时间,终于把他的坑挖得称了心意。父亲再上到地面上就多了一些困难,幸亏他有一根铁棍,那个兄弟帮了他。

接下来,父亲开始对着坑发愁。接下来,该做什么呢?父亲想啊想啊,从清晨想到午后,他做出一个决定,先去山上“赶”石头。父亲似乎也没有一个十分清楚的规划。这时候,母亲不得不怀疑:你真会建塔?你知道怎么一个建法吗?父亲拍拍她的肩膀,等着看。

第二日,天蒙蒙亮父亲就起床了,他吃过母亲给他煮的棒子面粥,逗了我一会儿,就出门上了后山。

他要“赶”石头。他还特意制作了一个小鞭子,缠在腰上,他说如果石头不听话,他就得给它们点小厉害瞧瞧。其实他就是吓唬一下它们,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动用他的小鞭子。他以一双手臂,移动、推动它们。上午,他会把一块或者两块大石头从山上“赶”下来。他一边“赶”,一边同它们讲话,他也不定讲些什么,但很少是关于他的过去的,他差不多忘得干净了。中午他回家吃饭。下午他再把相不中的石头“赶”回山上去。对此,母亲提出了合理的建议:石头合适不合适,在山上就要看清楚了,不能费劲吧唧地弄下来了一看不合适再搞回去。父亲说,这没办法,合适不合适只能“赶”下来,放在空地上,看看,才知道。它们在山上,在石头群里,你怎么能知道呢,背后的东西不一样嘛。

父亲振振有词,母亲想想也是,就像她消失的那个男人,如果看外表跟她还是蛮合适的,但一起生活了没多久俩人还不是锵锵干起仗来。

父亲给每块“赶”回来的石头都编了号码,一二三四五六七……后来又变成了一队、二队、三队、四队……父亲在它们身上画上记号,这样方便他清楚地认出它们谁是谁,谁该站在哪个位置。

而那些被父亲“赶”回去的石头,则充满了忧伤。黄昏西下,父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陪着它们,他吃力地推着它们。令父亲觉得难办的事情是,推回到山上,又给它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不知道以前它们在哪里。父亲就“赶”着它们一边继续走,一边继续想。在悬崖边上,父亲乐开了,这里,这里,就是这里,把它们送回去吧。于是父亲给每块被他“赶”回来的石头画了两条曲线,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翅膀,总之,父亲认为是不错的,他很满意它们飞起来的姿势,他很满意他为它们寻得了最终的归宿。那一刻,父亲从未有过的英雄气概在心底荡漾。别让风拍了它们的屁股,最好。

在外人眼里,现在的父亲就是每天上山下山,推那些破烂石头,他们也差不多忘了父亲说的建塔之事,也许他们压根就没上心。母亲似乎也快忘记了。她总是这样问父亲,今天推了几块石头啊?父亲说,快了,快了。

父亲的石头摆放得整齐有序,远远看去真像天上的羊群。

张二鱼成了我母亲的情敌。情况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父亲“赶”石头回山的途中,碰见了崴脚的张二鱼。张二鱼慌忙把手里的镰刀朝远处抛去。我父亲看见了,那是一把漂亮的镰刀啊。尽管已入黄昏,幽暗的光线下,那镰刀还是使劲发着光。父亲停稳他的石头,快跑过去捡起来,一边擦拭一边嘟囔,快,快。

张二鱼对父亲说,你扔了,扔了,对你没好处。

父亲说,多可惜。

张二鱼说,你要是扔了我就跟你好。

父亲说,不能扔啊。

张二鱼说话不算话,父亲没有扔掉那把闪着光的镰刀,她还是跟父亲好了。跟父亲好起来的张二鱼,成天跟在父亲身后,这让母亲十分的懊恼。母亲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父亲说,她说她想看我建塔呢。母亲第一次说父亲,你傻啊,你傻啊。你真不知道她是啥人啊。于是母亲向我的父亲讲述了张二鱼的故事。

这个可恨的张二鱼,有人生没人养的张二鱼。母亲恨恨地说。

早些年,她跟她爹去县里化肥厂的时候,她十六岁。她对云树村的人讲,她要成工人了。她爹哪有那个能耐。她爹年轻时候是在化肥厂待过,但仅就是个临时工。你想一个临时工,装卸工,背化肥袋子的,能把闺女安排进厂?再说了,她爹从偷了人家化肥袋子后就溜回村了,然后又是娶媳妇又是分家又是打工又是生孩子,一晃都二十年了,二十年了那个化肥厂还认他?张二鱼对这个说法的解释是,她爹当年可是有档案的,厂里的工会主席还没退休,他还认得他。他当年给那个工会主席打饭,给他家扎墩布,就是拿厂里的碎布条子和一截一米长短的铁管绑在一起的擦水泥地面用的东西。那个工会主席每逢节日聚餐都会多分他点东西,比如半两猪头肉,两个苹果之后再拿一个带虫窝的苹果给他。

张二鱼跟她爹去了化肥厂,那个工会主席如今已经是副厂长了,成了副厂长的工会主席自然更加平易近人。但他似乎忘记了张二鱼的爹,每年来来往往的临时工实在太多,张二鱼的爹也不过是大海中的一尾虾米,副厂长日理万机忘记他们是再正常不过。张二鱼可不这样想,她的爹对她讲过无数遍的墩布、猪头肉和虫窝苹果,在她看来都必须是他存在过的证据。张二鱼追堵副厂长,为的就是说明这个问题。但显然她的问题并没有表达清楚。

两年之后,张二鱼带着她爹回来了。这时候的张二鱼完全变化了模样和穿戴。她在外面一定是做了鸡。做鸡就做鸡,她却非要在村里宣扬自己是进了厂办幼儿园。鬼才信。母亲说。偏偏我父亲对此深信不疑。为此,母亲暗自伤心。她觉得她被背叛了。她的委屈汩汩地冒出来。

父亲依旧早出晚归,“赶”石头,上山下山。父亲的石头已经足够多了。父亲得做下一步打算了。但就在这个时候,云树村出事了。当然与张二鱼有关。

那天,张二鱼站在人群中指认强奸她的人。乌压压的人头,拥在被临时征做村委会的村长家的老宅院内,像一颗颗待拔的萝卜。这些萝卜之中唯独我的父亲不在场。

张二鱼冷着面孔,一副漠然之态,让人摸不透她到底隐了多深的悲伤和气愤。张二鱼倒是像在替左邻右舍的姑娘媳妇指认罪犯。张二鱼的超脱在我母亲看来十分诡异,母亲胆战心惊。果不其然,整个村子的男人都不是张二鱼要指认的强奸犯。这时候不知谁说了一句李野的爹怎么没来。接着就有人跟腔,是啊是啊。

呼啦啦,人群自动站成了纵队,曲里拐弯的大队伍。他们朝着村后的空地挺进。那时候我父亲正躺在坑里睡觉。那时候的大太阳砸在我父亲的脸上、胳膊上,热浪一波接一波翻腾。我父亲睁开眼,看到了一个特别壮观的场面。所有的村人都来了。包括我的母亲。他们站在坑沿上,呼喊,上来,上来。

父亲被拉了上来。父亲以为他们提前来看他如何建塔,为此父亲十分的羞涩和不安。张二鱼拨开人群,人群自动闪出一条夹道来,张二鱼走得缓慢。张二鱼走到父亲跟前,打量起父亲的身高,又围着父亲转了两圈。父亲呵呵笑着。张二鱼突然尖声大叫,就是他,就是他。

呼啦啦的,又是自发的,许多人齐齐上前摁住父亲的胳膊,摁住父亲胳膊的那些男人还往父亲的裆部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到了,父亲一动不动。骂声更烈,父亲被反剪了胳膊,等待着什么制裁。

张二鱼说得对不对,对不对?有人还是希望父亲做出辩解的,因为这样实在没意思,没办法推出下一个高潮。父亲茫然地看着天空,有几丝云彩刮过。

张二鱼在夹道里退后,走得依旧缓慢。母亲终于忍不住,她跳出来,跳到张二鱼的跟前,指着张二鱼的脸骂道:你这个婊子、骚货,你凭什么血口喷人?张二鱼早又恢复了一副冷峻之态,她环视四周,一些女人递上鼓励的目光,她们无比期待她更加勇敢和猛烈的指认;她环视四周,一些男人握紧了拳头,似乎在等待她一声令下,好为正义出手。多么团结啊!多么令人振奋啊!有人带头吵嚷,他们狠狠地点着父亲的脑袋:就是他,就是他。这个外来人,就是这个流氓。安静的云树村人难得沸腾起来,个个饮酒般酣畅。

到现在为止,我的父亲都没有说一句话。他到底是被冤枉的,还是被张二鱼给诱骗了?母亲拿不准。但母亲绝对不会放弃。母亲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母亲想从他的表情中捕捉一些什么。然而父亲并不在场。我是说,他并不在这个环境里。他始终想着他的塔。他怕他们吵吵嚷嚷破坏了他的计划,那将是一件再糟糕不过的事情。他的胳膊被松开了,但被几个壮汉围在圈子里。母亲挤进圈子。母亲看着他的眼睛。他冲母亲笑笑。母亲似是得到鼓励,立刻大声喊叫,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母亲钻出圈子,看见张二鱼还在外围定定地站着。母亲甩了张二鱼一个耳光。张二鱼并无反应。母亲把张二鱼拖进圈子,那些壮汉往后退了几步,有人跟着挤进来。

母亲对张二鱼喊,你个婊子,你说,你凭什么指认他?张二鱼冷笑,并不看我的母亲。而是对着我的父亲问,你到底要怎样?父亲说,我说过建一座塔,一座塔。母亲疯了似的扑到张二鱼身上,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服,张二鱼并不防卫,任由她推搡。周围有妇女欲上手拉架,我母亲喊谁管杀谁。急了眼的母亲开始辱骂张二鱼,鸡,鸡,鸡,就是一只鸡,你张二鱼就是一只鸡。父亲推我母亲,回家,回家。母亲眼泪忽地涌出来了,这个男人哪,这个男人。母亲的手松下来。张二鱼抖抖肩膀,抻了抻被拽皱的衣裳。张二鱼又看向周围那些男人。那些男人不能让自己村庄的女人受辱,重新上前抓父亲。母亲说,没证据,谁也别想欺负李野的爹,否则跟你们拼命。母亲的眼睛红肿着,喉咙已近嘶哑。那些手悄悄地垂下去。

你男人那东西上有没有一颗黑痣?张二鱼冷冰冰地泼出一句话。

母亲瞬间被钉住了,这话分明就是一枚钢钉啊。它钉在母亲的心口,生生地疼,那些钉子上的锈侮辱着母亲的血液,那巨大的屈辱瞬间淹没了她。绝望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愣了一下,又突然张嘴大哭。她哭得响亮又沉闷,周围的女人有过来抚摸她肩膀的,有悄悄拉扯自家男人欲离开的。我的母亲哭得天昏地暗。父亲吓坏了,他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他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别这样,别这样。

猛然停住哭声的母亲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就是那一眼让父亲的腰一下子弯了。咔嚓一声,像被突然折断的树枝。也是从那天起,父亲的羽毛一根也没有了,包括他腋下和胸肌的那些不断冒出的绒绒。

村长出面制止了事态的继续恶变。张二鱼倒没有不依不饶。人们提议交给警察,交给警察处理吧。有人说还是别声张了,就咱云树村人知道,坚决不外传。女人家名声最重要。有人附和,是啊,私了,私了吧。张二鱼主动说,私了,以后谁提跟谁急,急了我会杀人,你们也知道我爹是个杀人犯,杀人犯的闺女怕什么,不就是再出个杀人犯吗。

经过这件事,母亲变得越来越脆弱。母亲认定张二鱼是在报复父亲,张二鱼是抢夺不成才反目,但她确信他们俩苟合过。张二鱼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敌人。

而我的父亲,弯曲的腰背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强奸犯了,村里人都躲着他。他的那些石头也被人推到了坑里,歪歪斜斜地互相挤对着,像彼此间拖欠了多年的债务,偿还都没有头绪。

多年之后,母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若不是张二鱼离开村庄,她说她到老都不会讲的,哪怕对不起我的父亲和母亲,她也不。张二鱼说,她要走了,她永远不会回来。张二鱼说,她有一把锋利的镰刀,她原打算拿那把镰刀割掉那些人的东西。那些人,她也不知道是谁,他们趁着天黑爬进她家,他们侮辱了她。她怀孕了,但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没办法,只能指认一个人,指认一个就是给孩子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证据。证明她只是被一个人给欺负了。但她不想找到那些人。那些人就在她的四周。她清楚地知道,指认的那天,那些人的眼睛就盯着她。她要让他们死了继续羞辱她的心,她要让他们明白她已经杀死他们了,于是不可能再给他们活在她的世界的理由。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张二鱼的话很古怪。母亲感慨半日。

还是继续说说我的父亲吧。因为张二鱼事件,父亲的造塔计划被搁置了多日。在一个雨后天晴的早晨,父亲重新抖擞了精神。他又一次磨平了他疏于修剪而快速长硬的脚指甲。父亲大概是觉得不能半途而废,父亲又跑到空地去。他拿绳子和杠杆把石头一块一块移出大坑。那花去了他更大的工夫和体力,他感觉身体在流水,软绵绵的。他一个人干活儿,再也等不来母亲的饭菜。他得回去找吃的,当然母亲还是会给他留在锅里温着。

石头又被勤劳的父亲摆放整齐了。父亲对着它们喊话,一队、二队、三队、四队、五队,五队,五队怎么这么乱?好好站稳。

我讲到这里,你也一定犯愁了。你觉得我的父亲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这些石头和大坑,跟造塔有什么关系?我也犯愁。我犯愁是因为我和你们一样。而我的父亲从来不,他下一步的想法是去镇上买水泥。

他需要水泥,需要购买水泥的钱。他自然有办法,他为收草篮的商人制作了几个特别的小套篮,就是一个大的套一个小的,一个小的套一个再小的,越往内越精致小巧。并且那些小套篮被他刷了稀奇古怪的颜色。商人很满意,给了父亲一笔钱,条件是下一个月,他还要拿走两件更有意思的草编东西。在这点上,我父亲是个天才,他勾勾画画几笔,就是一幅图画,而具体画的什么,也并不清晰明了,你总会觉得像什么,又不是什么。那个谜底,总在似是而非之间悬挂着,像荡在山谷的蛛丝,看过来看过去,就有了特别的味道。

父亲征得母亲同意后,牵出了外公的驴子。父亲要请它帮他驮水泥。父亲不会骑自行车,不会开三轮车。也不是不会,是忘记了。所以,父亲只能牵着毛驴出门。

他一边赶路一边打听,到了大中午才到达镇口。他实在是太累了,就翻身骑到了驴背上。这头小黑驴刚刚啃食过路边的青草,正在劲头上,嘚啵嘚啵跑起来。

在镇卫生院门口的那条大街上,他和小黑驴被围了起来。只听得人们啧啧赞叹,这头小黑驴啊真通人性,居然知道红灯停。也有人说,啧啧,你看这个男的,骑个驴等红绿灯,新鲜。父亲笑了笑,问其中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水泥在哪里买?老头给他指了店铺。他兴冲冲前往。没想到后面跟了一拨人。他们自发地追在他和他的驴子的屁股后面,他们议论着他的来历,他们打算请他坐下来聊一聊。他们有的是耐心和好奇。

父亲买了三袋水泥,他只能先驮走这么多。那个队伍依旧追着他。父亲扫了一眼,他们有中年男女,有青壮小子,还有一个瘦瘦的老头,那个花白头发的在最后面。令父亲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些人居然就追到了云树村。

他对那些人说了他要自己建塔的事,那个队伍呼啦一下子散开了,他们说以为会有更好玩的事情,你个疯子,一点儿也没意思了。只有一个人说建一座塔,这很勇敢。但这个人的声音太小了,我的父亲根本没听见。

镇上的人来去如风,并没有带给父亲过多的困扰,倒是引起了村长的注意。村长警告父亲,不许再造塔了,否则就轰走他。父亲说,你不是早前答应了吗。村长说,我答应什么了?父亲说,为什么你就变卦?村长说,你招麻烦知道吗?

父亲不死心,父亲只能在夜里偷偷干。而父亲只有一夜的时间,第二天村长一定还会过来制止。他只能分秒必争。这一天,从傍晚开始,父亲就如同上了发条的青蛙,跳来跳去,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你都不敢想象,是的,你不能想象,我的父亲,在一夜之间建造了一座塔。这都是逼出来的。这没办法。好在我的父亲并不觉得辛苦,因为这座塔,从他落在云树村的第一天起,就在他的心里长出了形状。他说不出,但他清楚地知道它该是一个什么样子。父亲本打算回忆一下他头几年路过的地方有没有一座这样的塔,相似也好,好拿来做参照,可这完全徒劳,父亲的记忆从拔掉羽毛的那一刻起变得含混。含混的意思是,他的头脑里如同刮了一场沙尘。不过,也没关系,父亲还是造出了一座塔。

我来向你描述这座塔。它有七八米高低,它的底座是磨盘一样大小的椭圆形石头,往上是不规则的石头,递进往上,略微小于下面的。塔尖尖是父亲削劈出来的,还算有样儿。关键是,每层的窗户,都是用粉笔画出的框框。

黎明,父亲请我的母亲去看塔。母亲正在睡梦中,母亲不情愿离开她舒适的被窝。父亲一再催促,母亲只得抱着我,我们一起,成为父亲塔的第一批观众。母亲说,这一堆石头被你垒起来了,还不错。母亲从张二鱼事件之后,就不再附和父亲。

父亲陆陆续续请了许多村民来看他的塔。这里面包括村长。村长见事已至此,就不再跟父亲吵吵,只是告诫父亲不能说这块空地是他允许他胡来的。

有的人看了塔,莫名其妙地哭了。父亲不知道他们怎么了。有的人骂骂咧咧,说这是什么操蛋玩意儿。有的人则围着塔念叨起来,念叨的什么旁人不懂。总之,这一天,来看塔的人都做出了不同的表现。

我的父亲却闷闷不乐起来。他原指望那塔是会生长的,会越来越高,越来越粗壮,像山里那些浓密的树林,像一棵白杨树也好,最终成长为一座高塔。显然父亲这是妄想。父亲的塔失败了。这是父亲承认的。因为他闷闷不乐,那么他就失败了。

与此相反,父亲的身体却越来越胖了,终于胖到他再也不可能飞起来。

这些,是我的外公告诉我的。我的外公是村上唯一的秀才的后代。那么,我也是。我的外公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线穿的老书,给我读“关关雎鸠”“关关雎鸠”。每次他都是先读一句“关关雎鸠”,才开始讲关于我的父亲的那些事。

关于父亲是做什么的,我的母亲告诉我,他曾经是一个杂耍师,变戏法的。驯鸟师。猎人。后来又说,他是一个诗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我不知道诗人是什么。外公说,放羊的。母亲说我外公胡说八道,我们家从来没有养过羊。

外公把“关关雎鸠”四个字贴在四肢上,是先用毛笔写在红纸上的。我和他并排躺着,看窗外的天空,任凭风呼呼地刮过去。那四张红纸,也呼呼的,鼓起来。他已经七十六岁。我六岁。

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座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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