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父亲
2016-11-25吕漪萌
⊙ 文 / 吕漪萌
会飞的父亲
⊙ 文 / 吕漪萌
吕漪萌:一九九三年出生,河北沧州人。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本科在读。
张小文小心翼翼地将崭新的飞机模型夹在胖嘟嘟的胳膊下,然后眯起眼睛,无比陶醉地舔了一口手中那杯炒冰凸起的尖儿。此时的他当然不会想到,在大约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后,透着樱桃色的冷饮将和胡同出口处臭水沟里的泥混在一起,他的飞机模型也会在那儿一同坠毁。
纵然发生了这样令人遗憾的事情,但不得不说,那的确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五月充满暖意的风挟着大团的柳絮一股脑地从窗户吹进教室,调皮的孩子们便趁老师不注意用它们来打发放学前的最后时刻。张小文却没跟着一起。他正拿着一柄削铅笔的小刀,全神贯注地在书桌上刻着一个图案,快要完成的时候,动听的放学铃从教室前方的喇叭里缓缓飘了出来。
前一分钟还处于静默状态的张小文,此刻像是变身成了花果山的猴子,噌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拎起书包就往外冲。他甚至顾不得拉好上衣拉链,肥大的校服随着飞快地步伐向后摆荡,背上沉甸甸的书包也跟着上下起伏。张小文根本没在意学校不准在楼道里奔跑的规定,别说穿过走廊时不小心踢倒了二班班长放在门口的簸箕,就连在办公区门口碰到一脸阴沉的教导主任,他都没停下。出了教学楼,他的步伐似乎更快了。学校大门栅栏的地方站满了等着接孩子的家长,张小文费了半天力气才从人群中挤出去,迎面飘来的大团柳絮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等他终于到达那家店门口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鼻子好像被柳絮塞满了。
张小文走进文具店,老板正忙着给两个比他个子高很多的男生介绍悠悠球。他迫不及待地从右口袋里翻出十元,然后从书包的内夹层里拿出皱皱巴巴的二十元,这可是他用三十个硬币和人家换的。张小文用脏兮兮的小胖手将它们挨个捋平,当着那两个男生的面,把钱放到了老板面前,打断了他们正在谈的“生意”。张小文使劲擤了一下鼻子,指着老板身后挂得最高的模型说道:“我要那个。”他用余光能感觉到旁边的两个男生羡慕又嫉妒的目光,心里有些得意。他看着老板笑眯眯地用长竿将鞋盒那么大的包装盒摘下来,推到他手里。他慢慢剥开包装盒,青灰色的机翼和尾部平衡翼最先露了出来,那是穿梭在狂风暴雨中的燕子身上的颜色,张小文发誓他亲眼见过。
他抱着模型走出店门,感到自己的腰板从未像今天挺得这么直。那两个目瞪口呆的高个子男生当然不会知道,两周前张小文第一次走进这家新开的文具店时就看中了挂在墙角的模型——一架做得十分逼真的“苏30”战斗机,机身流畅的曲线加上帅气的机翼,和他这几天正想按画册刻到桌子上的一模一样。当张小文问起老板多少钱才能买下这架模型,老板笑着给了他答案:“三十。而且已经有人预定了。”
“只有这一架?”
“只有这一架。”
张小文心里的那股热情顿时就没了。且不说三十块钱在《走进新时代》刚刚唱响的年头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可是天文数字,关键是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抢占了这么好的东西。张小文想要一架这样的飞机模型很久了,因此他不甘心,他很不甘心。他凑到老板跟前,小声说道:“叔叔,能不能把这架飞机卖给我?”
老板有些迟疑:“这……”
“我可以付更多的钱。”
老板摇了摇头:“这样吧,反正他还没买下来。你们谁先给我钱,我就卖给谁。”
因为老板的一句话,之后两周的每一天,张小文都把母亲给他的三元零花钱存起来,并且总要到文具店去看一看,看看自己心爱的模型是不是已经被人买走,发现东西还在,才能松一口气。当张小文终于把模型买到手时,他感到自己成就了一番“丰功伟业”,特别是一想到兜里还余下五元钱可以任意挥霍,就觉得能马上飘到天上去。
不过,张小文的体重注定飘不到天上。他抱着飞机模型来到小吃摊前,点了一份水果炒冰,准备在到公交站之前把它吃完。从学校大门步行到公交站并不算近,需要穿过两条胡同,张小文总要走上二十分钟,然后从那儿坐车回家。一路上,时不时有同校生对他的飞机模型投来渴望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特别神气。但是,这样的神气没能持续太久,因为他手中樱桃色的炒冰会和臭水沟里的泥混在一起,“苏30”战斗机也得在那儿一同“坠毁”。
张小文快走出第二条胡同时,太阳已经落了大半。他刚准备将剩下的小半杯炒冰一口饮尽,没想到嘴还没碰到杯子边儿,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先在他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哟,胖子,这是去哪儿啊?”
张小文心里暗叫“不好”,想也没想撒腿就跑。他原以为今天运气不错,口袋里的三块五也许可以留到明天再花,不过现在看来情况有点不妙。——因为这该死的体重,体育课上只要和跑步有关的项目他都是倒数第一,不然他也不会每次都被追上了。这次也够呛能逃得掉。果然,就在快跑出胡同的时候,他的领子猛地被人从后面扯了一把,一个重心不稳他就直直朝后面栽去,正好跌进路边的臭水沟里。张小文已经无暇顾及裆部传来的湿意和那半杯跌进污泥里的炒冰,他的眼睛在几个围住他的同班男生之间来回打转,寻找逃走的最佳时机。
“接着跑啊,怎么不跑了?”郭刚粗声粗气地说。张小文一直觉得他像只披着校服的大猩猩。他大摇大摆地走到张小文跟前,笑道:“你们看,他像不像在猪圈里打滚的猪?哈哈!”
其他几个男生顿时爆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张小文的目光依旧在他们之间打转,看到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他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准备跑路。可他怎么能逃掉呢,还没等站直,“猩猩”就一脚把他踹了回去,这次他不幸完全躺在了泥水里。
“跑?你还想跑?!”“猩猩”似乎被激怒了,挥舞着拳头就要上来揍他,没想到被身后的人拦下了。
“用不着打他。”李小军用纤细的手拍了拍“猩猩”的肩膀,然后走到张小文面前,清秀的脸上满是戏谑:“胖子,我想跟你借点儿东西。”
张小文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立刻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三块五,递给李小军的时候手还有点哆嗦。李小军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今天不借钱。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我帮你拿?”
“拿什么?”张小文努力装出疑惑的样子,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李小军想要飞机模型。他开始后悔自己在走出店门的时候没立刻把它装进书包里,李小军他们一定是跟在自己后面的时候看到的。他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书包背带,这么珍贵的东西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轻易拱手让人。
李小军扶了扶眼镜,冷哼一声:“你们去,拿过来。”一声令下,旁边几个男生立刻二话不说冲上去撕扯张小文的书包,张小文都没来得及反应,书包就被扯了下来。他看到李小军迫不及待地拉开拉链,然后一把将他的飞机模型拿了出来。
“这么喜欢这个模型啊,”李小军晃了晃手中的模型,“那就让它和你变成一个颜色吧。”他用纤细的手指“啪”的一声掰断了“苏30”的尾翼,紧接着掰掉了它的两翼,然后它就像只被砍断翅膀的飞鸟一样,一头扎进了张小文旁边的污泥里。整个过程,张小文都被几个男生按住,什么都做不了。“今天你就走着回家吧。”说罢,李小军掏走了张小文身上那仅有的三块五,带着几个男生扬长而去。
就像放学去买炒冰,回家之后等妈妈下班,被李小军他们欺负,对张小文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刚开始他还会还手,可后来发现,还不还手都是一样的,怎么都打不过他们。往常他都是起来拍拍屁股二话不说就走人的,但这一次,他觉得得说点儿什么。即使打不过,也得说点儿什么。这么想着,他就朝李小军离开的方向大吼:“你大爷!我爸是飞行员!会飞的!开真的战斗机!你毁了我的模型你爸也不会开!”
天完全黑了,胡同口空荡荡的,只剩下两盏路灯投下的昏暗的光。张小文并不确定李小军是不是听到了自己的话,但他觉得很解气,纵然一身脏回家要换来一顿胖揍,也算值了。
但李小军可以肯定,张小文的破口大骂他是听得一清二楚,连“猩猩”他们都哈哈大笑。虽然张小文这次敢骂人让他们感到很意外,但大家都知道,他不止一次地向人提起过他的父亲会“飞”。李小军记得很清楚,张小文还很讨同学们喜欢的时候,曾经拍着胸脯给大家讲过他父亲的故事。他说,他的父亲是名飞行员,是个大英雄,可惜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了。他也因此赢得了女生们的同情,而在此之前,身为班长的李小军才是同学们的重心。不过,后来情况出现了变化。虽然大家相信张小文的故事,但也对他身上令人无法忍受的毛病达成了共识。比如他从不刷牙,站在一米之外和他说话都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衣服总是脏兮兮的,好像每天都在土堆里滚过一样。一到该他值日的时候,他就跑得比兔子还快;可是体育课考试从没见他及格过。最重要的是,他成绩不好。这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很多人不会和他一起玩。
“很多人”中,也包括李小军。起初,也就是三个月前张小文刚转学来班上的时候,李小军是想拉拢他的。他看上去很老实,成绩也不如自己好,作为班长正需要这样的人。但当他发现张小文总能用父亲的故事吸引大家,并且口袋里的零花钱总是比他多的时候,他决定给张小文点颜色看看。于是,几乎每个周末,也就是李小军的妈妈不能来接他的那天,张小文都会在距离车站不远的那条胡同里被他截住。刚开始几次张小文也会找班主任告状,但班主任考虑到李小军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所以并没有相信他。张小文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之前的几次,李小军确实是给了张小文点颜色看看,但像今天这样把他踹进臭水沟里,还是第一回。原因是李小军发现他抢了自己的东西。两个星期前,李小军走进学校门口新开的文具店,看好了那架飞机模型。由于过些日子妈妈才会给他零花钱,他就和老板约好,两周之后来把模型买走。谁知当他满心欢喜地带着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元来到文具店的时候,却被老板告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把飞机买走了。正当李小军心下嘀咕到底是谁不长眼抢走自己的东西时,他突然看到张小文正买完炒冰往胡同的方向走,腋下夹着的正是那架自己日思夜想了两个星期的“苏30”。
李小军火了,因此才有了今天胡同里那一幕。即使自己得不到那架模型,也不能让别人得到,至少,不能让张小文这种人得到。李小军虽然没有带着人再冲回胡同里去找张小文的麻烦,但在那之后,几乎每天放学张小文都会被堵在胡同口,默默承受李小军等人的奚落,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父亲节前一周班主任宣布那个任务。
张小文记得很清楚,那是个阴天的早上,窗外大片的积雨云低低地压过来,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一股青草湿漉漉的味道。张小文被这股湿气激得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打算继续刻橡皮。班主任手中拿着那张科代表记下的没交作业的名单,按照惯例将名字一个个写到黑板上,那些口口声声说“忘带”的,要乖乖回家拿。照她的话说,便于学生们养成羞耻心。张小文虽然没抬头,但可以听见班主任手中的粉笔划过黑板偶尔发出的尖厉声音,心中猜测自己的名字会第几个上榜。
“同学们,”班主任手中的粉笔停下,大家闻声抬头,张小文也不例外,“外面下雨,今天忘带作业的同学就不用回家拿了,以免出危险。”
没交作业的几个男生互相交换了眼色,为躲过一劫暗自庆幸。没等大家再次把头低下去,班主任又开口了:“学校要举办一年一度的作文比赛,希望大家踊跃参加。”等她说完这一句,包括张小文在内的几乎所有同学都把头低下去了。谁都知道,学校的作文比赛是所有年级的作品一起参评的,他们低年级的从来都拿不到奖。不止如此,还有别的年级的老师当着他们的面讽刺他们的作品差……这么说来,又有谁愿意去呢。
班主任看到大家都低头,顿时有些急了,忙说道:“和之前不太一样,学校认真考虑了之前比赛规则的科学性,这次就把各年级分组了,并且给一等奖设置了奖金五十元,同学们可以用于购买书本……”
学生们立刻来了精神,眼巴巴地望着班主任。班主任有点哭笑不得,设置奖金的建议还是自己和校长提的,主要是希望鼓励一下大家。五十块钱对孩子来说也不算是小数目了,没想到这招如此奏效。
是的,五十块钱对孩子来说不是小数目了,李小军和张小文抢来抢去的那架“苏30”模型也只卖三十块钱而已。听过班主任一番话之后最激动的,正是这两个人。他们一个扶了扶眼镜,一脸虔诚地看着班主任,另一个干脆丢掉了刻了一半图案的橡皮,双臂叠在桌上,坐得十分端正。
班主任发话了:“父亲节快到了,这次我们以‘我的父亲’为主题,题目自拟,用记叙文的形式。三天后由小组长收齐后交给我。”
很久以后,已经白发苍苍的班主任在公园的树荫下偶遇张小文的母亲时,仍不敢告诉她,其实张小文不是从来不做笔记,就在那堂课上,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张小文一笔一画地将她的要求记了下来,让她感觉好像初次认识这个学生一般。
张小文记了笔记,俨然不同于他一贯的“作风”,只不过字迹过于潦草而已。那天他收拾好书包离开学校,一如既往地穿过那条胡同,与平时不同的是并没有碰到李小军。然而这件事也不能比那五十块钱的奖金更让他感到高兴,好像他一伸手钱就是他的一样。他无论如何都得努力一把。就在他把李小军弄坏的“苏30”模型用胶水重新粘好的那个晚上,他终于想到自己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并坚信这个故事一定能感动评委们。从未想博得老师的欢心,甚至和他们一直对着干的张小文,第一次体会到像李小军那样的好学生想得到表扬的心情。
李小军和张小文所想不谋而合。能买两架飞机模型的奖金,即使不买“苏30”,也能买一样好的。绝不愧对于班长的头衔,他的作文成绩一直都是班上最高的,连班主任都说,要不是每次和高年级一起评比吃了亏,他的作文一定是一等奖。李小军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这五十元的奖金一定非他莫属。他在班主任布置任务的第二天就完成了,而且是在早上第一节语文课的时候,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作文本交上了讲台,还赢得了一大帮人羡慕又嫉妒的眼神。
张小文写得磕磕巴巴,中间撕掉重新写了好几回,最后交上去的成稿也是涂涂改改,还有错别字。因此,班主任在看到酷似扫雷游戏的卷面时,心里自动将其归为必定不能获奖的一类。
学校很重视这次比赛,还特意邀请了大学中文系的几位教授前来担任评审,意在发现一些不错的苗子。学生们并不知道,教授们就在学校顶楼的会议室中审阅各个年级的参赛作品,他们以一种相当有默契的速度给自己手中的作品打分,看上去有点像流水线作业。不过两天,他们就看完了上千份作文,并给它们清晰地划出了三六九等。但后来,事实证明他们本应准确无误的工作出了点意外。
意外就出在比赛成绩公布那天,本应按时出现在操场旁的校园橱窗里的获奖名单却迟迟没有放出。就在同学们各自缠着自己的班主任询问情况时,包括校长和教导主任在内,几位教授已经在学校顶楼的会议室争论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来校长和教导主任谈起这次不愉快的争论时,仍会面露愠色:“仗着自己识几个字就不把学校领导放在眼里!”
那天让教授们和校长争论不休的,正是四年级获奖名单的问题。三位教授正打算把拟好的名单交到校长手里,作为评审组组长的沈姓教授表达了不同意见:“孟校长,我认为四年级的第一名给这个孩子有点不妥。”
孟校长心里暗叫不好。几乎全城所有在学校工作的人都知道,师大中文系有个姓沈的教授,学术水平很高,脾气却怪得很。说好听了叫方正质朴,说难听了就是狂得不行,跟这人说话根本没商量。这次是区教育局请的人,连他这个校长也没办法。孟校长皱着眉头看了看名单,四年级第一名赫然写着“李小军”三个字,他觉得再好不过,没有任何不妥,于是反问道:“沈教授怎么看?”
“当然,这个孩子也写得很好,我们可以给他第二名。但第一名,我认为有更好的人选。”
“哦?”
沈教授拿起桌上一份作品递到孟校长手里。作文本的封皮有点脏了,里面的字也是歪歪扭扭,很多涂改的地方。孟校长只觉得内容看着头晕,唯独标题能看得清楚,还是荒唐又离谱的几个字“会飞的父亲”。他嘴角的笑已然僵住,合上作文本递回给沈教授,直言不讳地说道:“这样的卷面还能得第一?”
数年后,沈教授在自己的课堂上讲起这个孩子的卷面,还能引起同学们的哄堂大笑:“说实话,当时觉得他的内容和题目太配了,连标点符号都像在跳迪斯科。”
沈教授依然记得他当时如何反驳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孟校长。“您请我们来的时候明确说过,希望我们能公平公正,评出好的作品。这篇作文虽然卷面不行,但故事写得很好。是我看过的孩子里写得最棒的。我认为应该给他一等奖。”几位教授凑到他跟前,在看过作文的第一页之后,也表示了赞同。
孟校长可急坏了。他把沈教授拉到会议室的角落里,小声说道:“您知不知道,这个李小军是文化局李局长的儿子……”
沈教授的音量一点不减,把孟校长吓了一跳:“谁的儿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看的是卷子又不是儿子。”
孟校长还要再说,沈教授一挥手道:“不用说了,就这么定了。您要是有意见,就去找教育局吧。”孟校长失掉了千载难逢的拍局长马屁的机会,当然不甘心。倒霉的是,这次比赛还是领导特意关照过的,评审组全程监督学校,连颁奖大会他们也得一起参加,这就意味着自己不可能偷偷把四年级的一等奖留给局长的儿子。特别是,他记得这个卷面超级差的孩子,去年他考试作弊还被自己逮到过,在班上好像也不是什么好学生。这个一等奖给出去,学校真要丢大人了。
四年级的一等奖出乎所有老师的意料,当然,也出乎四年级学生们的意料。当李小军远远望见主席台上的校长面带微笑地念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他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笑。二等奖而已,不是第一名,也没有奖金。李小军突然开始好奇了,难不成整个四年级还会有比他写得好的?他那篇作文可是有着工整的格式,还用了初中生才会用的典故……显然,校长没留给他太多任意想象的时间,便朗声念出了一等奖的名字。
“一等奖,四年级二班,张小文!”
全场爆发出热烈掌声的瞬间,只有四年级二班所在的区域鸦雀无声,从主席台的角度看去,四年级二班的同学们面面相觑,像是被这个结果吓得不轻。班主任也愣住了。她没听错吧?张小文的作文得了奖?还是排在李小军前面?她没来得及想太多,第一个反应过来带领大家鼓掌。
李小军比其他人更加坚信评奖的环节出了问题,他第一次在同学面前表现得有点急躁,迫不及待地拍了拍坐在自己前排的班主任,没想到被班主任示意有什么问题散会再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就像自己预定的“苏30”模型被张小文抢先买走一样,他甚至能想象出张小文拿到那五十块钱奖金后肯定会去买新的模型,脸上还会挂着一副得意的表情……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最后排的张小文,那家伙正被周围几个同学围住小声地问来问去,脸上却露出迷惑的神情。李小军冷哼一声,大概能猜到张小文此时心里乐得正欢,只是故意装出那副样子罢了。
事实证明李小军只猜对了一半。张小文心中确实很激动,但他那副迷糊的表情也不是装出来的。校长念到他名字的时候,他还在打瞌睡,以至于周围的同学晃醒他之后,他反应了半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周围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张小文可以啊你”“你写的是什么内容?给我们讲讲”之类的,听得他一头雾水。直到他正后方的音响再次传出校长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纵使很多人都对最后的评选结果抱有疑惑,但一个年级三个人获奖,二班就占了两个,这足以让班主任在全校的老师面前出尽风头。许多同学都记得,那是个炎热的下午,他们从礼堂出来回到教室,窗外已经不再有柳絮飘进来,代替它们的是凝滞的空气,顷刻间便让人汗流浃背。大家都坐得端正,听班主任在讲台上用尽溢美之词表扬获奖的张小文和李小军。他们甚至记得两个人的表情:李小军一直半低着头,脸上挂着如往常一样的微笑;张小文还是那副令人讨厌的迷糊的样子,不知道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张小文只是想到了身为空军飞行员因公牺牲的父亲。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下午,久不出现的父亲带着一大袋子冰棍儿回到家,抱着他给他讲各种好听的故事;他想起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父亲开着崭新的小轿车带他出去兜风;他又想起自己过八岁生日的那天,父亲给他买回那架他一直想要的“苏30”模型,那是父亲开的战斗机型号……张小文的思绪越飘越远,直到李小军接了班主任的话茬。
“老师,要不您把张小文的作文念一下吧,我们都想学习学习。”李小军实在好奇张小文到底给评委灌了什么迷魂汤,因此才装出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
班主任只当是李小军勤奋好学,十分高兴,当即把张小文的作文本翻出来读给大家听。张小文心里是最忐忑的,他比谁都清楚,他写了一个大家已经听到不愿意再听的故事,而这样的故事夺了头奖。
班主任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她被张小文的故事深深打动,并没有注意到同学们的表情。后来她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也不知道自己做得究竟是对是错,但可以肯定的是,作为班主任,她忽略了很多细节,导致事情竟然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无论如何,她都是要负责任的。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预兆,只不过这种预兆常常会被人们忽略。那天班主任声情并茂地将张小文的故事读完,热烈的掌声在教室里回荡了好一阵子。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感动的气氛中,没有人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除了张小文。他半低着头,默默接受着大家以掌声传达的赞许,但也没忽略不远处那束刀子一样的目光。那目光藏在眼镜背后,恨不得剜了自己,除了李小军,不会是别人。看来放学之后自己又没有好日子过了。不过他不在乎,只要能买到新的“苏30”,他就什么都能接受。
李小军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张小文讲的关于他父亲的什么狗屁故事。从一开始就是骗人的。因为每当有同学问起张小文有关他父亲一些具体信息的时候,都会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李小军忽然感到极其委屈。论卷面论文采张小文都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写得也是情真意切,凭什么就这样让一个骗子得了一等奖?!但李小军无法在老师面前证明张小文是骗子,这才是让他最难受的。
李小军一直在等一个戳穿张小文谎言的机会,他希望这个机会在学校正式发放比赛奖金之前到来。而当这个机会真的如期而至的时候,李小军并没有获得一个让他舒服的结果,当然,这是后话。
那是作文比赛颁奖大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早上,下着小雨。班主任上完第一堂语文课刚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班上的一个小姑娘就冲到她面前,气喘吁吁的,汗湿的头发几乎贴在了两颊:“老师,不好了!”
班主任清楚地记得她赶到教室时同学们已经乱作一团,室内闷热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就像眼前的景象带给她的第一感觉。她看到包括“猩猩”在内的几个男生拼命拉扯着骑在李小军身上的张小文,但似乎没什么成效,张小文脸红脖子粗,握紧的拳头依然像雨点一样拼命地往李小军身上砸。站在门口根本看不到被围住的李小军的脸,只能听到周围几个女生隐隐的哭声。班主任挤上前去,用力拽了张小文一把。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样子的张小文。双眼通红,像只愤怒的受伤的幼兽。被他骑在身下的李小军鼻青脸肿,已经不省人事。班主任愣了一下,立刻用力拽开了张小文,把李小军抱了起来。
“快,大家帮一下忙,赶紧送医院!”
班主任这么一说,刚才被吓坏了的同学们才回过神,立刻跑上来帮忙。他们跟随背着李小军的班主任急急走出教室,当时正赶上课间,一大群人经过楼道时还引起了一阵小骚动。人们看到四年级二班的班主任背着一名受伤的学生急奔,有趣的是她的后面还跟着至少二十名学生,他们的带着难过又紧张的神情,看上去忧心忡忡。不过人们并不知道,这群人从教室出来前都毫不留情地推开了“凶手”张小文——那个愣在原地的孩子。
直到班主任上了救护车,才从一直在哭泣的副班长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早上下课她前脚刚出教室,李小军就走到讲台上,拿起老师用的戒尺有模有样地拍了一下桌子,全班霎时安静下来。李小军清了清嗓子:“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情,”说罢,他停了几秒,有意无意地朝张小文的方向看了一眼,“张小文骗了你们。”
刚才还一直低着头的张小文立刻抬起头来。他看到李小军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
“张小文,你敢和同学们说,你作文里写的‘爸爸给我买冰棍’‘爸爸带我去兜风’什么的都是真的吗?”
张小文盯着他,没说话。
“你没有必要一直骗大家吧。你爸爸根本不是飞行员!”
这话一出口,同学们齐刷刷地看向张小文。张小文站起来,冷冷地回了一句:“你凭什么这么说!”
李小军似乎被张小文的态度激怒了。他冲到张小文面前,大声说道:“你爸明明是杀人犯,你出生之前就被枪毙了,还说什么……”
李小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小文一把推倒在地。他刚要爬起来,张小文就扑上来骑在了他身上。这一刻,李小军忽然有了危机感。——张小文已经红了眼睛,拳头猛地握紧,自己被他压住根本动弹不得。他从来都不知道,一直被自己欺负的张小文原来这么有力气。
班主任听了个大概,但也是一知半解。这还要从一直坚信张小文在说谎的李小军身上说起。头一天晚上放学回到家,李小军被父母问起为什么只拿了二等奖的时候,他只回答了一句话:“一等奖被张小文拿走了。”
“张小文?”李母显然吃了一惊。她见儿子点点头,然后笑了笑,“前阵子转到你们班的那个?他妈妈和我一个单位。”
李小军听到这话立刻来了精神:“他爸爸是不是飞行员,已经牺牲了?”
李母愣了一下,明显是没听明白儿子在说什么,她顿了一下才说道:“什么飞行员?张小文他爸爸在他没出生的时候就因为杀人被枪毙了……儿子,我跟你说,离他远一点。”
一时间,李小军心中的震惊甚至盖过了他得知真相的喜悦。说实话,他虽然知道张小文的故事是在说谎,但却没想到他爸爸竟然是杀人犯。一种名为“伸张正义”的情绪在他心中莫名鼓动着,似乎是在告诉他,快去戳穿张小文的谎言,他爸爸可是杀人犯。
李小军以最快的速度给校长写了一封信,他相信这样的方式一定能顺利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他唯一做得不对的地方,就是去找张小文炫耀,而且是在全班同学的面前。于是就有了后来班主任看到的那一幕。
从李小军被打,到他被及时送到医院获得救治的这段时间内,包括张小文的母亲在内的一切相关人士,都无比关注李小军的情况。同学们拿出自己的零花钱凑在一起为李小军买了一束鲜花,真心祈祷他快点儿康复。李小军的妈妈一个电话直接打到校长办公室,要求一定要追究到底;班主任更是守在医院不敢离开半步,生怕李小军出点什么问题。令人欣慰的是,李小军的昏倒是因为天气过热又被张小文打破头所致,所幸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得知诊断结果的众人长长地松了口气。而整个过程中都被忽视的罪魁祸首张小文,这时候反而成了众人的焦点。
张小文的母亲记得,那天她被校长的一个电话叫到办公室,进门时看到儿子正在默默听着校长的咆哮。校长看到她来,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停下了咆哮坐回桌前,说道:“您儿子这回惹出大事了。”张小文的母亲耐心地听完校长道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儿子,平静地说道:“您或者对方家长有什么要求,我们都照做。”
校长还是没好气,但把声音放低了些:“第一,您也知道,李小军的爸爸是局长,现在告诉我们要追究到底,开除不至于,处分是免不了的;第二,学校这次的作文比赛是以弘扬美德为基本宗旨的,您儿子的作文通篇都是谎话,这样的孩子是不能做好榜样的,我们决定将他的一等奖作废。”
张小文的母亲没从儿子脸上看出任何变化,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依旧是半低着头。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照校长的话做。毕竟,是儿子做错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张小文还能继续在这所学校里好好读书。虽然很难启齿,但闹到这个地步想不解释也没办法了。张小文的母亲走到儿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对校长说道:“那个孩子说得都没错,是小文说了谎。打人也是他不对。”紧接着,她又催促张小文:“小文,快认错。”
张小文并没有开口,更没有悔过、害怕或是其他的神情。他只是盯着校长,就在校长和母亲都想出言呵斥的时候,他突然向门口跑去,母亲想抓住他却慢了一步,张小文早就跑到门外,那速度像极了他试图逃脱李小军围追堵截的时候。
不过他没能逃过全校大会,但即使到了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学校的处分决定的时候,他还是一成不变的表情,好像揍了李小军一顿之后,受伤的反而是他。他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同学无时无刻不在谈论他那篇谎话连篇的文章,说他从来没见过他父亲,更没有被他父亲用崭新的小轿车载着出去兜风,他父亲根本不是飞行员其实是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那一刻张小文脑袋空空的,什么也没想。他只知道父亲节的时候自己没能拿到“苏30”的模型,还有,他没有骗任何人,他真的见过父亲,会飞的父亲。
李小军被打的事情,最后以张小文的母亲诚恳的道歉告终。李小军在家休养的那段日子里,张小文反而过了一段放学之后可以轻松回家的生活,他依然在为买一架新的“苏30”模型攒钱。虽然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因为他的谎言开始疏远他,但也没有到欺负他的地步,这令张小文感到有点意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个字都没说谎,一个字都没有。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小军不能参加这次期末考试时,他竟然奇迹般地回来了,虽然头上还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张小文比谁记得都清楚,那天早上李小军背着书包走进教室,腋下夹着一架崭新的“苏30”飞机模型。他当然知道,这是母亲为了赔礼道歉特意买给他的。李小军朝张小文炫耀式地晃了晃,没想到张小文已经低下头去,不知道在做什么。
那时,张小文翻开作文本崭新的一页,想了想,这样写道:“……我想有一架‘苏30’,让爸爸带着我去天上飞,我们天天能见面,我不会被人欺负。爸爸,我很想你。”
除了班主任不会有人知道,张小文交上来的新作文,题目一字未改,还是《会飞的父亲》。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张小文在文章的结尾用铅笔画了一架歪歪扭扭的飞机。班主任看了半天才发现,飞机上坐着的是一对年轻父子。她看见坐在飞机上的孩子笑得如阳光般灿烂,上翘的嘴角似乎带着浓浓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