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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河流(外一篇)

2016-11-25孙成凤

湛江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二哥大哥母亲

※ 孙成凤

远去的河流(外一篇)

※ 孙成凤

老家的宅子靠近河岸。长方形的宅基地一分为二,南面靠近河流的地方是一片自生自长的枣树、槐树、椿树等各种杂树的空园,北面的一半用土墙围起,便是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人的小院。三间草房明显是分两次盖成的,因为泥墙与房脊不能成为一体。大门旁是一棵合抱粗的柿子树,枝桠茂盛,遮盖了大半个街道,每到初夏,满树金黄色的环形的柿子花盛开,微风吹来,树头晃动,花儿从天上落下,哗哗啦啦,像下着一场又一场的金钱雨,引得村上的孩子们纷纷抢拾。柿子花是可以吃的,不管是油炒、清炖,总是带着一股木质的芳香。

据母亲说,这片宅子原是村上一户姓程的木匠的作坊,有一年除夕,程木匠在家招待客人,不知怎么就起了火,村上也没人去救,木匠铺就着了个一干二净。程木匠留下一个鼻子上长了一颗麻点的女人,刚怀了孕,一天夜里,被村上的一个男人拨开门栓,抢做了老婆。后来,那女人生了个女儿,村上的人就叫她程大妮。母亲一说,我就猜着了村上的那户人家,那女人的一个小儿子正跟我一班上学呢。母亲警告说,这事只能在家里说,在外打死了也不能说的。后来,父亲与他的弟弟分家,祖屋分给了我的叔叔,祖母就用她出嫁时娘家陪送的一件夹袄,换得了这片被火烧焦的空地。当时正是三九严寒,父亲请人就地掘坑,建了一个地窖,我们当地人称作“地庵子”。我的大姐就是在那个温暖如春的地窖里出生的。次年春天,在亲邻的帮助下,终于凑够了可以盖三间草房的钱。可是,就在计划第二天打地基的时候,父亲在邻村的一个赌场,一下子输光了所有的钱。听说女儿家盖房,外祖父十分高兴,在家里装了满满一马车的粮食、柴草,天不亮就往我家赶。由于高兴,外祖父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唱起了流行于鲁南一带的“拉魂腔”。可能是太忘情了,结果,一只鞋子掉了都没有发作。到了村口,在朦胧的天光中,他看到路边生长着一棵小树,发现是一棵能嫁接成柿子树的软枣树,于是,就赤着一只脚,用双手挖了出来,把这棵小树栽到我家的院门口。几十年过去了,小树长成了绿荫蔽日的大树。再说外祖父到了我家,知道女婿头天输光了盖房子的钱,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大笑不止,他从母亲怀里抱过我的大姐,然后把大姐举到空中,说了声:“在怎么说,不能让我的外孙女住露水地呀!”他掏尽身上的钱,请人置棒买草、打酒购面,就住在马车上,一直看到一间草房盖起来。这间草房十分宽阔,是外祖父特意设计的,比后来接盖的那两间草房还要大。从此,直到死,外祖父再也没有来过我家。

到我读书的年龄,外祖父死了,父亲死了,疼爱我们的舅舅也死了。幸亏当年外祖父栽到院门口的那棵柿子树,每年秋天都要挂满摇摇欲坠的金黄色的果实。母亲请人把它们一个一个摘下来,放到盛了温水的瓷缸里去“漤”。三四天后,母亲把漤好的柿子装在秫秸编成的框子里,让我拉到滕县城去卖。好几年的书钱就是这样交上的。有年秋季,天气老是阴沉着。卖完柿子往回走时,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路程走到一半,雨脚如麻,满路泥泞了。地排车的轮子把路面上的泥子卷起来,甩到车子上,每走一步都像是登天。我脱了鞋子,赤脚趟在泥水里,埋头向前,冰冷的雨水从脖子灌进去,漫过身体,从脚下流出来已经变成了热的。一个小时的路程,竟让我走到了大半夜。到村口时,母亲打着油灯,正站在桥头上心急火燎的等我,怀里揣着一个被暖得热乎乎的地瓜煎饼,里面夹着一条咸鱼。母亲说,这条咸鱼是一位邻居上午送的,她就一直给我留着。这一年,我没有交学费,一直把母亲给我的学费钱藏在家里一面挂在墙上的镜框后面,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初中录取通知书下来,我才把那三块钱取出,还给了母亲。

当时,一位邻居在靠近河边的地方挖了一个上百平方米的池塘,把从集上捡来的莲藕节扔到塘里,不久,水面就浮出了许多圆圆的墨绿色的叶子。每天吃过三顿饭后,我都会跑到河边去看池塘里的莲藕,希望有顶着圆圆水珠的荷剑冒出来。那时我给自己预测,如果能看到第一个出水的含苞待放的花剑,我苦难的少年生活将出现曙光,母亲的哮喘病会不治而愈,大哥回家将不会再殴打我,骨瘦如柴的弟弟会在一夜之间胖起来,远方的姨母会在某一天不期而至,给我和弟弟带来结实耐用的书包,并给我和弟弟每人买一双塑料凉鞋,使我们上学时不再赤脚。然而,直到开学了,一池的莲藕也没有开花,只有阔大的荷叶涨满了池塘,像我少年一腔满满的心事与希望。那天晚上,我向母亲提出了一个让她伤心到死的问题:

“娘,如果一个母亲不能保证让她的儿女幸福一生,却让他活在世上这么为难,那么,你生他干什么呀!”

刚下了一场透地雨,午后的庄稼在夏日阳光的抚摸下,让人能听到滋滋的拔节声。正在地里干活的大哥突然从田野上奔跑而来,他腾飞的身躯一下子越过一道爬满了牵牛花与山药秧的篱笆墙,一双叉开的手掌像老鹰的铁爪,准确地掐住了三弟的脖子。瘦弱的三弟仰面被扑倒在地,初中生那因为营养不良而根根凸露的肋骨被大哥成年的双膝顶压得咯吧作响。三弟想,自小没有了父亲,可怜的母亲因为长年的支气管炎引发了肺气肿,自己也没有办法治愈母亲的病,含辛茹苦的母亲把自己拉扯成人,浪费了那么多的粮食,却对母亲无补,简直是一个无用的废物,活着已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就此死掉算了。他平静地躺在地上,任凭大哥嚎叫着、咒骂着,把灌满了力气的双手紧紧地掐进他的脖子。在大哥铺天盖地的挤压下,他也努力把身子往下压,希望一直把整个身子一点一点地镶进泥土里去,让泥土把自己吸收掉。也许,在泥土里他能得到更多的温暖。然而,邻居们拉起了大哥,评说大哥的不是。东院的二叔说:“你当哥的,你们的爹又死了,怎么能这样打你的亲兄弟!”大哥还是不依不饶,从门后拿起镢头,喊叫着向三弟砸去。结果,二叔及时地夺下了大哥手里的镢头,呼啸的镢头砸在空地上,便有了碗大的一个坑,飞迸的泥土落了三弟的一脸、一身。黄昏时,母亲把躺在街道墙角的儿子领回家去,哭泣着,给儿子擦洗满身的伤痕。母亲说:“我总是认为,你还小,需要你大哥帮你成家立业,他打你,就让他打几下吧,所以我也不敢因为你得罪他。今天看看,你不要指望他了,是上天堂,是下地狱,娘也帮不了你,你自己走自己的路吧!”我哭跪在母亲的脚下,发誓一定要发奋努力,让母亲过上幸福的好日子。母亲生我时已经年过四十,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已双鬓灰白,现出了老年人的光景。

那时,大哥殴打我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他在另一个城市上班,是当年“援越”的老兵,只要一回家,就向嫂子询问我的情况,如给他家往责任田里运粪了没有、浇地时是不是先给他家浇了,等等。有一次,大哥回家收玉米,他提前告诉我:包皮发绿的玉米没有熟透,暂时不要掰,先留着,等过几天熟透了再掰。我照着他说的做了,结果当天晚上嫂子就到我家,在母亲面前骂我:“老三太坏了,是秦桧。”我向她说明,是大哥安排留下不熟玉米的。不料,大哥背着一袋子玉米走进了我家,他当场向母亲告状:“娘,你看看,让三毛帮我掰玉米,不到一亩地,他就给我拉下这么多!”我只好沉默无语。在嫂子的辱骂声里,大哥猛踢着我,嫂子给大哥加油说:“狠揍!照脸揍!”这一次母亲恼了,用拐杖抽打了一下大哥的后背,骂道:“你还得寸进尺了!你跟我说说,为么一个劲地打你兄弟?”其实,大哥是个孝子,对母亲的话说一不二。对大哥打我,母亲一直认为“有父从父,无父从兄”,是大哥对我的管教,曾多次安排我,不要记恨大哥,任何人,不打不成才,打是疼骂是爱。这一次,可能是母亲看到大哥打我不是出于管教了,已经超出了理性的管教,是另有原因。

从此,我失去了对大哥的期待,转而把自己成家立业的希望寄托在二哥身上。可是,大哥还是找茬打我,有几次,尽管我怀里抱着他的儿子,正在教他的儿子识字,他也没有手下留情,照样手里拿着棍子,把我追出很远。但我从来没有还过手,也没有要教训他一次的想法,因为他是我的大哥,他“援越”的历史曾是我的骄傲,并且他曾经把正穿着的一件褂子当场脱了给我穿上,给我交过学费、买过本子。我知道,我是一个很小就没有了父亲的孩子,母亲老迈,我要感恩所有给过我那怕一滴水照顾的人。若干年后,母亲在弥留之际,看到身边只有我自己,终于向我说明了真相:大哥当年打我,一半是嫂子的唆使,一半是出于个人的私心,因为大哥一直住在靠近河岸上的那所老旧的草房子里,我住的宅子是大哥以他的名义向村上申请的,他希望住到这个宅子里来,并且这个房子一半也是他出钱盖的,但又不好明说,所以便用殴打我的方式发泄。大哥曾经给母亲说过:“三毛娶什么媳妇、成什么家啊,我们兄弟这么多,总得有一个不成家的,好给其他几家子种地干活。”大哥希望我成为他的长工,给他当一辈子佣人,也许他是对的。对此,我无话可说。

我和母亲、二哥、弟弟的责任田在河岸的上面,种地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埋了父亲的坟头。我感到特别的温暖,仿佛父亲就站在我的身边,看我整畦、播种、收获,我更加认真地间苗、除草,一丝不苟。我不遗余力地把浑身的力气用在土地上,更希望得到二哥的赞许,帮助我成就一点什么。那时,我们村有一位“老三届”的中学生,快五十岁了,一直迷恋发明“永动机”,家里当门安装了一架谁也看不懂的机械,整天用一大块红布蒙着。他时不时地给《红旗》杂志、《求是》写信,盼望周总理或邓小平有一天来给他的机械剪彩。因为他有些神经病的成分,所以一直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成为我们村唯一的老光棍。高中毕业后我闲居在家,便给报刊投稿,村委会办公室里经常会有寄给我的印着大红地址信封的来信,于是,村上的人就把我与他划为一类。有人曾当着我的面就说:“咱们村西头有个老神经病,东头有个小神经病。”我担心将来会有与他一样的结果。而自己又没有办法走出那样的窘境,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了二哥身上。

为了能感动二哥,对土地我不敢有半点的怠慢与偷懒,每天露水满地就去劳作,黄昏了也不肯回家。太阳晒脱了我脊背上的皮,它们像木匠的刨花一样在我背上炸开,白白的一片,脱去一层又一层,汗水一泡,蜇蜇辣辣,疼到骨头里。一面躬耕劳作,一面看着奔腾东流的河水,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帝啊,对你虔诚的儿子开开恩吧,请不要嫌弃我的无能,让我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千万不要让我像一个癞皮狗一样苟延残喘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想像个人一样的活着。河水一浪一浪地赶着前行,一会急促,一会缓慢,哗啦一声,冲翻了一块挡路的石头,又哗啦一声,是脚步匆匆的一朵浪花打在了坚硬的河提上。

不舍昼夜地穿行于故乡大地上的河流,无论四季冬夏,总是能流出很大的响声,似乎你离她越远声音就越大,当走到她的跟前时,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看到拧成麻花样的水流你追我赶挤着往前奔,仿佛永远争着去参加一个没完没了的盛大的节日宴会。我们的村庄就是这样从古至今在河流美妙的琴声中走来,让多少人羡慕不已。也许得了河流的滋润,我们村上能人辈出,二哥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不仅无师自通地会修理收音机、手电筒、配钥匙,还能接电线,安装维修电风扇、电动机。可能应了那句“百巧万能,必定受穷”的俗话,直到快三十岁了也没有成就一番事业。那时,村上的土地还没有完全实行责任制,一部分“机动田”被村上留着,大队部还在。二哥就被村上安排做了电工,并在大队部做看守。这是一个“光棍活”,被村民看成“高级社员”。因为仅仅是晚上在大队部睡个觉,每天就有相当于一个整劳力在地里干一天活的工分,而且村上来了上级检查工作的领导、公社里来了放电影的技术员,二哥还可以在村会计那里领了钱去买菜买酒。很多人都认为,这里头绝对藏着不少好处。母亲把照顾我与弟弟的希望寄托在了二哥身上,每回做了好菜,都先尽着二哥吃,然后,我与弟弟才能吃。那时二哥正是吃壮饭的时候,饭量很大,常常把一盘菜吃得一干二净,然后把筷子一扔,便去了大队部。

二哥想盖一座可以在我们村数一数二的砖墙平顶的楼房。那时,我们村发明了一种土法烧砖盖房的办法,先在地上用湿土围一个圆状的窑基,然后在上面摆上一层事先打好的泥坯,泥坯上铺一层原煤与煤泥混合的燃料。如此一层层叠加上去,一直到六七十层,外面用稀泥抹了,就成了一个中间点火的土窑。一般半个多月,窑里的煤炭燃尽,窑体的温度完全降下来,砖便烧制成功了。用这种办法烧制的砖虽然寒碜,可砖的硬度高,一旦把墙砌起来,还是非常漂亮的,而且经济实惠。二哥也想用这种办法烧一窑砖为自己盖房。可是,一直买不到泥坯。我便对母亲说,我可以给二哥做泥坯。于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那个夏天,故乡的父老兄弟经常在家乡的河滩上看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刚刚高中毕业的稚嫩青葱的青年挥汗如雨地面对一堆小山般的泥巴,高举着双手向泥巴挖去,然后把挖下的泥巴捶进一个木头模板里,双手端起,走到一片平坦的地方,把模板里的泥巴磕出来,同时他也双膝跪地,向是对一个希冀的叩拜。

夏季炙热的阳光与坚硬的顺河风很快吹黑了他黄嫩的皮肤,泥巴里的沙子与瓦砾划破了他的手掌,脸颊变得粗糙而干瘦。当足够盖三间楼房的砖坯做成时,已经夏去秋来,每天早晚河滩上都能见到一地白霜了。夕阳晚照下,望着高高叠起的土窑,看着土窑上袅袅升起的白烟,他有了一种成就感,依稀看到二哥那座在满村低矮的草房、瓦房中独一无二、鹤立鸡群的楼房。他自豪地想:自己终于能为家里做点什么了,总算不再白吃饭了。他想起读高中时,因为眼睛近视,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大风天,二哥用自行车带着他顶风冒雪去滕县人民医院配眼镜的事,禁不住热泪盈眶。他要对得起二哥,为了二哥,他可以脱去几层皮。这时,一阵冰冷的河风吹来,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突然后背一下子像扎进去万千根钢钉,疼得他禁不住大叫了一声。他用手摸了一下后背,发觉整个棉袄都让汗水浸透了。从此,背痛像膏药粘上了这位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青年,年年岁岁,每到春秋两季,痛,再也没有离开过他。

二哥的房子与青砖砌垒的院墙,构成了颇有几分暴发户气质的小院。不久,随着村上用电权的承包,二哥便也很快成了我们村数得上的几个富裕户。有一天,我破例偷偷地搬起二哥放钱的箱子晃了晃,这个如同小柜子一样的箱子,竟然盛了大半下的钱。那天我兴奋极了,感到天如此高远,村庄如此温馨,二哥如此亲近、伟大。我想,二哥在分家之前会给我也盖三间像他的房子一样的楼房,最起码会把我与母亲、弟弟住的土墙房子用砖包起来,不会像现在这样让我与母亲住的房子墙裂漏风、院墙东倒西歪。可是,很多天过去了,不见二哥行动,他并且不止一次地提出了分家的事。一天吃过早饭,二哥又向我提出分家。我哭着哀求他:“二哥,咱暂时不要分家行吗?等我成了家、生活能自立了再分行吗?”不料,一向对我还是比较温情的二哥大喊了一声:“我怎么能光为了照顾你!我要为了我的家!我的老婆孩子!”当时,我一下子懵了,没想到二哥不要我了,他竟然早就不动声色地做好了计划,抛弃了我。对生活我如此无知,对过日子我没有任何经验,并且自己还没有挣过一分钱,连挣钱的路子在哪里都一无所知。我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可怕。

二哥与我分家的那天晚上,天上突降大雨,在一阵恶风中,房前一棵杨树的分杈被大风刮断,碗口粗的树枝一下子穿透了房顶,雨水飞流直下,瞬间就把屋子灌成了水塘。当时弟弟睡在别人家里。我把母亲安置到墙角干燥的地方,冒着倾盆大雨和电闪雷鸣,爬上了房顶,趴卧在上面,拿出凭生的力气,一点一点从房顶上拔出了那跟树枝。也就是这几天之后,媒人走进我家,退掉了跟我已经定下婚约的女方。终于,我所担心的那个命运姗姗向我走来。那天晚上,我有生第一次走到了父亲的坟地,春夜苦寒,我颤栗着单薄的双肩,跪在草丛中,喃喃地向他诉述了我的苦难,一遍遍地问他:你把我留在这个世上,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想让我干什么啊?我该怎么办?用什么让母亲幸福,让弟弟成长啊!河水不知人愁苦。尽管是在深沉的黑夜,星光幽远,它还是不尽东流,哗哗哗哗,仿佛比白天奔跑的更欢快了。

母亲已过六旬,年老体弱,常年患病,眼睛患了白内障,她已把抚养我与弟弟的希望寄托给了我的大哥、二哥,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天晚饭后,母亲让我坐到她的身边,非常认真地说了下面的话:“老天饿不死瞎鹰,小猪生下来头上还顶着三升糠来。你怕什么!龙生九子,各自不一。作为父母:宁拉巴贼儿让人家怕,不拉巴奴才让人家嫌!可咱不能做贼啊。你不要烦你大哥、二哥,兄弟之间自古是:南山顶上有窝鸡,个人打食个人吃。脚底下的泡是自己磨出来的,只有靠自己的耙才能搂上柴禾。你爹死了,我一个癞老娘们都不怕,把你们一个一个拉扯成人,何况你一个念过书的高中生!从今天起,我也不再指望这个、指望那个,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家子,各支锅、另吃饭,谁也不会丢下他们的老婆孩子来顾你。记住:将来你一定比他们过得强。因为你实、你憨!憨人有憨福,庙上的泥胎住瓦屋。从明天起,我交给你怎样过日子。”我想,其实母亲一直是清楚的,她在一旁一直看着我,分析着我,计划着在关键的时候出场。

第二天,母亲早早地做好饭,在睡梦中把我叫醒。饭后把一个纸包交给我,安排道:“这是三两黄烟的种子,把它育到菜地里。咱今年把家东的六分地全部栽上黄烟。”当我育好烟苗走到村东时,看见母亲已经用铁耙整完了那块土地。土地坦荡如砺,在初升的太阳下蛰气升腾。我与母亲坐在地头上,看着和煦春天中的田野,几乎家家责任田里都有忙碌的身影,有好几户人家分别请了十几个工匠,夯土筑墙,正在做蔬菜大棚。一个大棚年赚上万块钱,三、四年下来就能又盖房子又买农用三轮车了。看着河岸上不知谁家那花儿开得正一团锦簇的桃园,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币,交给我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你去东庄集上买两头猪仔,再买三十棵杨树苗。到八月十五,猪就能卖了,给你兄弟一头,你一头。杨树长得快,五六年就成材了,到时给你翻盖屋,给你兄弟盖房子,就不用犯愁了。”我攥着母亲给我的有一块、两块攒成的一大卷纸币,借了一辆小推车,一路跑得飞快,在集上买了两头猪仔和一大捆树苗。当我在村南、村北三块责任田的地头上栽完三十棵杨树回到家时,母亲已经用一大锅地瓜汤把两头猪仔喂得肚腹溜圆,它们正在圈里你追我赶撒欢呢。母亲坐在门槛上,一边捶着已经明显佝偻的腰,一边对我说:“其实,过日子就是这么简单,不要怕。你只要把这些都伺候好了,还怕发不了财?”

这年夏秋两季,我一有空就往家东那六分黄烟地里跑,捉虫、打叉,用吃饭的勺子小心翼翼地给每一棵黄烟施肥,用和面的盆子从河里端来水,一棵一棵地给黄烟浇灌,把一地的黄烟伺候得杆壮叶大,每一次收获烟叶都比邻居的多一大车子,多卖好几块钱。母亲取笑我说:“看看,知道自己会过日子了吧?”

那时,我对文学的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订了一份《文学报》和一份文学杂志。投递员为了省事,有时候就把报刊与村里的报纸一起送到村书记家里,结果好几次弄丢了我的报纸。为此,母亲便每天拄着拐杖走到公路旁的桥头上,等待投递员路过,寻要我的报刊。一次,母亲接了报纸后往家走,有位邻居非要拉她到家里坐坐不可,母亲便把报纸交给我二哥的孩子,让他送给我,结果二哥的孩子却拿到了自己家里。二哥看完后便扔到一边,被茶水弄湿了。母亲大发雷霆,把二哥骂了个狗血喷头。有天晚上,一份登有邓刚中篇小说《白帆》的《上海文学》被我不在意弄到了桌子底下,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我便哭着说肯定有人拿去看了。母亲便把二哥让人喊来,寻问是不是让他拿了,并非要二哥立时拿来。不管二哥如何分辨,几位与二哥关系好的朋友如何劝解,母亲就是不听。二哥只好喊了一位邻居,用摩托车带着他,连夜去滕县买回了那一期的《上海文学》,并买了一部《儒林外史》。据说,二哥为此敲开十多个书店。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想,如果有来生,我坚决不做人了,太难。可是我又想,如果来生母亲还能做我的母亲,再苦我也要做一回人。要不,我怎样报答母亲对我的爱?我六岁丧父,那时弟弟才不到三岁。我记得刚读书的那年冬天,母亲看到我的小手被冻烂了,抱着我嚎啕大哭,从此每天上学前把烧热的一块圆圆的砖头让我捂在手里,大约两节课后,她又到学校里送一块热的;当我初中毕业后不愿再读书,大哥大嫂也表示读书也不会有出息,不愿支持时,母亲非常生气,毅然提出与大哥分家,宁愿自己养鸡养羊也要让我继续读书。后来我读高中的学费全是母亲一分钱一分钱的攒下的。怕我在学校里吃不好,一次她竟然把一头苍苍白发剪下卖了一块五毛钱,让人捎给了我。若干年后,当我带队到聊城市参观“孔繁森纪念馆”,看到孔繁森最后一次离家援藏,给老母亲梳理一头雪白的头发的照片时,禁不住失声痛苦。母亲呀,你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养大,除了你对我们的大爱和我们留给你的痛,我们究竟报答了你什么!当我真的能像一个人一样的活着时,母亲真正地老了。那天早晨,我对母亲说:“娘,我上班去啦。”母亲声音低沉地说:“去吧。过一会你让孩子的娘过来,给我倒碗水。”当妻子洗完一件衣服给母亲去倒水时,发现母亲正有两滴大大的泪水从眼角滑下来。因为我突然感到头晕,就没有立刻去上班。妻子便赶紧把我喊过去看母亲,问母亲怎么啦。这时,母亲长出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两个哥哥对你不好,你不要记恨他们。记住:人给明亏吃,天在暗处补。”说完,母亲的头向里一歪,从此走了......。

母亲“五七”那天,家里人把她的遗物拿到河边去烧。就要着完时,突然从火堆里闪出一道红光,直冲到高高的杨树梢上,把一河的滔滔流水映得通红。在场的人都奇怪不已。我想,这一定是母亲对儿女的牵挂与眷念,提醒儿女们,要光明正大地做人,不要猥琐地活着,要像奔腾不息的河水昼夜不舍地健行不息,像一个人样!

一口井的时光

水井绝对是因为人类而诞生的圣物。一口井掘成了,她的生命随之就活了,她是为养育一方水土与一方人而存在的。从此,她与诞生了自己的这片土地息息相关。

把井水比喻为母亲的乳汁,一点也不过分。她清澈的泉水就是从大地母亲的乳腺中涌出来的。一口再不怎么样的井,也能涌出水来,就像一位羸弱的母亲,尽管疾病缠身或饥寒交迫,但为了嗷嗷待哺的孩子,总是能从干瘦的身躯中挤出奶汁。曾经看到过这样两幅惊心动魄的图片:一位因战争失去生命的母亲,身上的衣服被战火烤焦,一头乌发在硝烟中枯干,但她依然庄重地袒露乳房,一手揽护着幼小的孩子。此时,满目惊恐的孩子正含着母亲的奶头……。另一幅是一位地震中死去的母亲,因母子相距较远,不能给小生命哺乳,这位年轻的母亲居然咬破中指,匍匐着身躯,把指头伸到孩子的嘴里,就这样,她在孩子吸取自己的汩汩血液中,慢慢地睡去……。据说,二战时期在波兰曾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刚刚生产的母亲被纳粹送入集中营,她为了喂养寄养在外的女儿,每天挤出一瓶奶水,偷偷让人带给女儿。一次,帮她传递奶瓶的人被纳粹法西斯发现,在生死之际,那人将一瓶乳汁藏到一个墙壁的夹缝里。四十多年过去了,当人们从这个墙缝里发现那个奶瓶时,里面居然盛着像血浆一样的东西。后经科学家几次分析,才发现原来是一瓶将近半个世纪的母乳,人们终于相信:母亲的乳汁真的是血液变成的!

故乡在鲁南地区少有的一片开阔的平原之上,村庄的一面是一条伸向远方的大路。时常会有赶路口渴的路人到村子里的人家讨一碗水喝。童年的记忆里,有过这样一个画面:一位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旅人,老远就看到村头那架水车了,猜定那里肯定会有一口水井。于是,他一路狂奔,像离别久远的儿子见到路边日夜盼子归的老母,不顾一切地向水井扑去。水车边正有一位刚刚绞上水来的村妇,清清透亮的一罐井水莹莹闪着光亮,映着初升阳光的水珠从罐壁上轻然滑落,仿佛玲珑的孩子在母亲怀里的撒娇。那位干渴的旅人哪里顾得上与村妇打一个招呼呢,搬起水罐就是头也不抬的牛饮。渐渐地,水线落下去,直到再也够不到了,他干脆把水罐搬起,将剩下的井水咕咚一声倒进大张的口里。然后,抹了几把嘴唇,不好意思地对村妇说:“天下最好喝的水是井水呀!天下的水井连着一个根,那就是大地。”说完,他又去赶路了,如同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夸父,井水给了他追赶太阳的力量。这种粗犷豪迈的性格被我模仿了好久,心想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在大地上不停地奔波,到处专喝井水的人。

没有谁说得清一口井到底能存活多少年。前些年国家文物考古队在鲁南地区我老家的地方发掘北辛文化时期的一个遗址,在众多的灰坑与居住遗址中,发现了一口用树桩作为井壁的古井,井底的淤泥里还埋藏着几个陶具,肯定是古人舀水时不慎落入井下的。淤泥与古物清理出来了,井下的水也随之而出,清澈的水依旧像数千年前那样涓涓不息。挖井的祖先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千年后的一位后人,还会喝上他掘的井水。

对于一个水源丰沛的地方,也许一口水井变得稀松平常,可对于贫水地区,一口看似普通的水井却是那么神圣难得。童年的一个春天,村上突然来了一帮拖家带口的山里人,说是来逃“水荒”的。这群人看到村头的水井一拥而上,绞上一桶又一桶水,又喝又洗,那种对水亲近的样子实在令人感动。晚上,母亲烧了一大锅稀饭让他们喝。吃过饭后,几位年老的外乡人围在一起聊天,我才第一次听说,世界上有逃“水荒”的说法。原来,在沂蒙山区南部山区,人们常年主要靠吃雨季积存的雨水生活,遇上雨雪少有的年份,吃水困难,春天的时候只好到外地水多的地方躲一阵子,直到庄家收种时才回家。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有幸去那个当年山民们曾年年逃“水荒”的深山出差。在车上便听到当地一位朋友介绍,住在山顶和大山皱褶里的山民们,从老辈起就半夜起床,然后步行一二十里到外地挑水吃。许多村因为历史性缺水,男青年娶不上媳妇,人口逐步萎缩,年年是计划生育先进单位。当吉普车在一个叫陡山头村的地方停下时,我看到这个村建在大山背阴处,东边是一条季节河。河滩大大小小灰白色的鹅卵石,把整个河床弄得很拥挤,真的像史前时代留下的一个个巨蛋。我猜想如果是枯水的夏季,毒毒的日头把炙热的气浪一股一股地送下来,山村的日子将是一种什么样子呢?在距村3华里的一个河滩低洼处有一个井房,门口立一块石碑。碑上载文说,该村有一个房姓村民,在山上干活时因奔波10数里找不到水喝而昏倒在毒日下的河洼处。昏迷中听到地下有淙淙流水声,以为神示,被救后告诉众人,地下有水。盼水痴迷的村民,当家具卖什物,捐资而掘井。从夏到秋历时3个多月,井掘38米深而未见一个水星。因井深,井底空气稀薄,先后10多人窒息于井底,四壮年死于井下。但山民锲而不舍,到大雪封山时,终于在近45米处,掘出甘泉。任何人看到井口石板上被井绳勒出的那一条条深逾20厘米的石沟,内心都会受到极大震撼。

抚摸着伤痕累累的井口,依稀看到一个驼背汉子,肩头的槐木扁担上,一头挑着瓦罐,一头挑着井绳,脚步蹒跚地朝井的方向走来,嘴里哼着比陕北信天游“走西口”还要令人辛酸的曲子。低沉而旷远的歌声回荡在山梁间,让因缺水而远嫁山外的妹妹一步几回头。然而,就是这样一口山民用血与泪掘成的井,却常常干枯。村上一位90多岁叫房显富的老人,在60岁以前,每一个夜晚几乎都是在挑水中渡过的。6岁时跟着祖父吱呀响的木轮车,跑12里山路到外村用瓦缸推水,往往是吃罢晚饭去,天将明时归。十六七岁时,他用两只最大的瓦罐到16里外的地方挑水,来去30多里,饭量因此而倍增,一顿能吃20多个地瓜煎饼。有一次他挑了一担水,前脚刚踏过门槛,院门被山风吹动,门打罐破,清冽冽的一罐水泼在地上。一家人围地而泣。一个“哭水”的场景,该是一个如何让苍天无语、让龙王汗颜的故事。据当地一老人讲,一般年景,缺水村的父老兄弟还有坑水可吃,尽管有时挑上来的半罐子是泥半罐子是水;有时半罐子是羊屎蛋蛋。最怕的是连续干旱,无雨无雪。村民们只好象逃避瘟疫一样携家带口到平原讨饭乞食。曾因“逃水荒”,一个一千多口人的村,一下子走了六百多口……。我走下河滩,穿过白杨林,站在铺满鹅卵石的河床上,顺着河道放眼远望,心想:这条河是不是与我家门前的那条河相连呢?莫非这就是养育了我的那条河的源头?想着,就禁不住双膝跪在河床上,面朝家乡的方向,朝莽莽苍苍的沂蒙群山,磕了一个响头。暮然想起艾青的名作:“大堰河,我的母亲——”我在心里祈祷:愿天下苍生人人得井水滋养,世代不为吃不上井水而发愁!

一口井就是一条无形的线,牵住了一方左邻右舍的心,系着背井离乡游子的魂。我常常想,如果河流是先人们迁徙漂泊的航路,井便是抛锚的港湾。乡村民风醇朴和人情味浓郁,最能体现村人和睦与温馨的常常是一口供人做饭泡茶洗衣濯菜的老井。30多年前,我那小村只有七八十户人家,同吃一井水,倒也显不出多少紧张,后来人口急涨,发展到三四百户,每天从早到晚井前提水挑桶的人就围成了疙瘩。于是,井周围就成了人们传播消息、插科打诨的热闹世界。村上许多盖房上梁、男婚女嫁的大事也是在井台上酝酿商量定下来的。一村人都是屋搭山地连边的邻居,多数又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本家远亲,挑水的道上,提水的井上,相逢一笑,无不让人体味出稠得化不开的亲情。使人感到,即便是五更起床,日落时还排着长队等着挑上一担水,也是一种长长的幸福。村西头五叔的儿子在外当了3年的兵回到村上,第一担水就把他等急了,脾气不小地把水挑子一抡,到外村的井里挑回一担水。五叔对此光火,踢翻了水桶,又用扁担把儿子打了一顿。村北最偏远的一户,大概也是每天到老井上挑水跑烦了腿,悄然在自家院里挖了一口井。人们突然发现,这户人家许多天没来老井挑水了。当人们知道他家自己单挖了一口井后,顿然感到遭受了奇耻大辱:“干吗?你家就不能跟俺们吃一口井里的水啦!”从此,这户村民受到了村人的孤立。后来,这户人家把井填了,又拐弯抹角地奔几道巷子来老井上挑水了,大家又与他和好如初。

乡村人际关系的变化,与井有着不可分的联系。有一年春节回家,见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挑水的扁担成了古董。母亲说,现在人情越来越淡了,过去在井台上还能拉拉呱,如今吃水不用出门了,一墙之隔的邻居有时也三天五日见不上一次面,见面少,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了。在老家呆了几天,我确实也体验到了乡村人情寡淡的况味。于寂寞中,我拧开自来水龙头,审视着喷勃而出的水柱,禁不住生出奇想:我们的祖辈掘井而饮,依井而居,井成为维系乡情的牵线,成为游子思乡的符号,而如今的我们面对着铁管里流出的清水,该做何感想呢?……我隐隐地感到,如果故乡里没有了我的亲人,真的,面对一个烟袋头大小的水龙头,我已不知故乡的家园何处!

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萌芽》《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文学港》《飞天》等80多家报刊,曾获上海“萌芽文学奖”、《山东文学》奖等各种奖项40多次,有60多篇作品入选年度作品选、高考试卷、优秀作品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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