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2016-11-25鞠红玲
※ 鞠红玲
雪
※ 鞠红玲
按南北方位的地理划分,我无疑是个南方人。这些年漂泊客居的也都是南方的城市。在我的印象中,南方的雪固然不及北方的那般肆意凶猛,但也并不温顺。时间在行走,行踪在变换,关于雪的记忆也越来越淡薄。不止一次,穿着短袖的我在电视上看见北方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透过屏幕的阵阵寒气立马将我逼退回家乡的雪地。身处从未下雪的大陆最南端,本是南方人的我却被视为地道的“北方佬”,不幸成了雪的代言人。没见过雪的南方人对于雪的那份神秘与憧憬多少有些让我不安,这些年,我着实忽略了一个熟视无睹而又日渐陌生的老朋友。那么久,鲜活的记忆一直被冰雪封存,那个曾无数次被大雪覆盖的村庄,如今在头脑中仍是一尊洁白的雕像。好在南国的体温足够融化雪山,在没有雪的地方回忆关于雪的往事,无论如何心里都是温暖的。
那个年代的雪下得勤,下得大,下得自然。入冬以后十天半个月就有一场大雪,雪花洁白无瑕,质地松软,不似今天这般污染严重。每一场雪的来临都会令人兴奋,作为孩子,入学之前和放学之后是最自由的。夜晚躺在床上,听雪子敲打屋顶的瓦片,清晨揭开窗纸,看雪花轻盈无声的飘落。心情低落时蜷缩在被窝里,等那一声期待良久的“吃饭”的叫唤,或是四门紧闭坐在火塘边烤火发呆。若是一时兴起,可做的事情可多了。折一根细长的木棒做笔,在平整的雪地里练字,唰唰唰唰几下一条标语或一句格言就写成了。扑雪也别有风味,叉开双腿,张开双臂,身子慢慢向前扑下去,再站起来,一个“大”字便印在雪地里了,变换手脚的姿势,还会印出一幅幅形态各异的模糊的“肖像画”。堆雪人总是少不了的。乘母亲不备拿出洗脸盆,装满雪,压紧,反复几次,然后反过来扣在地上,拿走脸盆,一个半球形的模子就成型了,五六个这样的模子堆叠在一起就是一个身材匀称的潇洒雪人。再在身上装上手,在脸上雕好五官涂上煤灰,就可以在一旁默默的欣赏,或者和同伴们比赛了。忙完这些,院坝里的雪已是体无完肤。如果还有精力,可以滚几个大雪球,将地上的积雪汇集起来掀出场外,也算是收拾残局。
等到黄昏或是第二天清晨,转战竹林捕鸟是最好的选择。从百宝箱里找出自制的捕鸟装置,抓一把谷糠,提一只筛篮,选一小块平地,一眨眼的功夫,机关便安装完毕。不需要驱赶,也不需要布控,大雪封山之后无食可觅的大小鸟雀一逮一个准。那些为了一粒口粮而被诱捕的可怜生灵,有的被幸运的放飞,有的成了家猫的口中之物,有的因未及时清网而被活活冻死。大雪之后孩子们忙着捕鸟,猎人们则忙着赶仗。三五成群的狩猎班子扛着猎枪,牵着猎狗,沿着猎物的足迹一路追踪。枪法好的蹲守在野兽的必经之地埋伏起来,其他人负责搜寻追赶。这种原始的狩猎方式带有很大的碰运气的成分,很多时候翻过几座山却一无所获,偶尔也会撞大运,一阵狗叫,一声枪响,一头野猪便应声而倒。
农人对于雪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时盼望一场大雪冻死害虫,有时憎恨雪太大压坏了电线、冻伤了农作物,有时乐意在雪的笼罩下享受难得的悠闲,有时又不得不极不情愿地冒着风雪外出办事,遇到结冰路滑挑不了水还得煮雪取水。雪对于他们来说,跟风霜露雨一样平淡而无可改变。
学生之于雪,有手捧雪花的浪漫,有滚雪球打雪仗的刺激,但更多的时候,下雪并不是一件受欢迎的事。
那时的小学是可以带火的。低年级的时候在村小,冬天基本上每人一个火炉,下课后加上木炭提在手里耍圈,呼呼的风一下子就把火烧旺了,场面甚是壮观。偶尔炸出几个火星,就难免有谁的衣服被烧一个小洞,或是谁的皮肤被烫一个小水泡,一场骂战甚至决斗往往在此时引起。也有家里穷买不起木炭的,下课后东蹭一下西蹭一下讨火烤,内向的便一个人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我没有火炉,也没有木炭,但父亲那时在学校做炊事员,就把老师吃饭时烤火的火盆借给我上课时用。厨房离教室不远,父亲每次下课都会用铲子从灶膛里铲些火炭来添加到我的火盆里,有多的还会添加到火快熄灭的其他同学的炉子里。正是因为这样,我书桌下面的火总是班里最旺的,下课后没火烤的同学都喜欢围在我这里挤着取暖。上课的时候因为我听得很认真,裤脚烧着了仍浑然不觉,老师夸我学习达到了一定的境界,母亲却因此大为恼火,因为几乎每个冬天我都会烧坏几条裤子几双鞋。
高小的时候去了乡里,学校不再允许人人带火炉了,而是改为“发大火”。每个教室前后各生一个地炉,改烧煤炭,每天由值日生负责生火和加煤。如此一来,教室的温度升高了,也没有了烧木炭时漫天扬起的灰尘,学生花在生火上的时间也减少了许多。这时的火在大雪纷飞的冬天除了取暖,还有帮助学生消除饥饿改善伙食的妙用:烧洋芋,煮面条,考粑粑,炒辣椒,各种招数悉数登场,差点没把火炉变成灶台。有一次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叫大家思考问题,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不一会儿,教室后面乱成一片,大家循声望去,只见火炉上搁着一个大大的钢精锅,锅里的水沸腾了,水汽冲着锅盖叮当作响。老师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健步走上前去,端起锅便扔到了操场上,还没煮熟的土豆滚了一地。从那以后,灶台又沦落为火炉,在雪天里尽职尽责地陪着一个个单薄的身影,给予我们无私的温热和战胜寒冬的勇气。
初中所在的地方在全镇海拔最高,雪最大,天气最冷,却不准生火,这可害苦了我们这些从低山来的学生。那几年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大雪一场接着一场,阴山上的积雪整个冬天都不化。同学们白天下课后个个蹦蹦跳跳摩拳擦掌,靠摩擦和运动生热来驱赶寒冷,晚上虽然有热水洗脚,但水少,水温低,时间也短,上床时脚往往是冰冷的,只得和室友互抱取暖。
第一个冬天我就生了冻疮,回家后用辣椒水泡脚,烧得生疼。上学的那天仍然飘着鹅毛大雪,母亲看我走路一瘸一拐的,就说让你爹送你吧,走不动了叫他好背你一截。这话很熟悉,两年前那个最寒冷的冬天,在镇上念初中的三哥脚上长满了冻疮,放星期回家后冻疮破了,实在无法走路,不得以在家多待了两天。第三天母亲去给他请假,校长一听就生气了,他说都旷课两天了还要请几天假?缺的课哪个补?“背都要给我背来,不然就别来了!”母亲回家传达了校长的通牒,无奈地望着父亲,结果父亲真的找来背岔,冒着风雪,走三十里山路,一步一滑地将一个一百多斤重的大活人背到了学校!我记得父亲曾说那一次有一步没踩稳,差点摔下山崖。我用余光望着父亲,心中感到一阵痛楚,同时产生了一股力量,便说:“我不要背,我的冻疮没破,我能走。”
第二天,我从背笼里拣出一些不紧要的东西以减轻行李重量,穿上钉子鞋,和几个同伴一起冒雪前行。乡村公路是有的,但大雪天没有车,只能步行。走到一半的时候碰巧前面的路垮了,只得走几公里乡村小路,然后插入另一条公路。小路陡峭无人走,沿路没有一个脚印,没过脚踝的松软的雪被我们踩在脚下沙沙作响,心里倒一时舒爽起来,树上的雪落到脖子上也感觉不到冷,脚上的冻疮也不疼不痒了。待我们安全抵达学校已是傍晚时分,晚自习课上已是书声琅琅,我坐在教室里好一阵发冷,但一想到为瘦弱的父亲减少了一趟苦力,心里便格外的温暖。
盘点关于雪的深刻记忆,全都集中在那一段艰苦而充实的岁月。在离开家乡小镇的近二十年里,我一直东奔西走,为求学,为工作,为爱情。所到之处,海拔越来越低,气候越来越暖,也就再也没有零距离地亲历过一场像样的大雪。雪灾、雪崩、冰雕、冰雹,都是从电视上间接感受,末了送上一句惊叹。如今,为了躲避寒冷和冰雪,我选择了一个从不下雪的南方城市居住,家乡的雪已无福目睹,只能在千里之外遥想,至于要在最寒冷的时候到最北的北方体验唯美而纯粹的冰雪世界,只是一个束之高阁的旅行计划罢了,此生有没有时间和勇气成行还另当别论。
雪对于我而言,是一个久违的老朋友。我常在身陷泥淖的时候仰望雪的洁白纯粹,在经受磨难的时候想念雪化后的温暖,在走向狂热迷恋的时候铭记着雪的清醒,甚至在内心烦躁之时幻想有一场雪能了却百事,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老朋友,我们还能如初见般的邂逅吗?全球正在变暖,雪作为一种造化之物会不会从地球上消失?这个世纪,雪的身影离我们渐行渐远,冻死苍蝇的威力在逐渐消隐;这个时代,雪的高洁正被污浊浸染,雪的清醒正被私利灌醉,踏雪而歌的豪情正被慵懒安逸取代。雪作为一种精神的象征体究竟会不会消失?
鞠红玲,山东临沂人。一个喜欢读书写字的人,作品曾获全国“人间芳菲四月天”征文大赛优秀奖,在《当代作家文学精品》《雁翔湖》等刊物发表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