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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词学史:江顺诒《词学集成》侧论

2016-11-25冯珊珊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词学词话

冯珊珊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第一部词学史:江顺诒《词学集成》侧论

冯珊珊*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现代词学史著的滥觞,始于江顺诒著、宗山编目的《词学集成》。此书因收于唐圭章编辑的《词话丛编》而久为人知,但其特殊性却长期被忽视:它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词话,而是中国首部词学史。《词学集成》的主体部分,不再是对作家、作品的批评,而是对词学的批评。它的分卷标目和言说方式突破了传统词话体例,将杂录掌故、简评词作的散漫模式转化为系统性的理论架构,可以视为初具规模的学术史著。

江顺诒;《词学集成》;宗山;词学史

问题的提出

一般认为,“词学史”是在大学场域中形成、参照西方文论话语体系建构的现代事物。然而晚清的一部重要词话——《词学集成》已经拥有了词学史的若干要素,可以视为第一部词学史类著作。

《词学集成》初刊本署为“清光绪七年嘉平”,即1881年腊月。1934年,唐圭璋编定的《词话丛编》铅印出版,首次在集成文献中收录本书,此后本书即为词学界所共知。然而迄今为止,词学界对本书的使用,集中于该书对若干词学问题的具体意见,尚未涉及全书的学术史价值。

本书之可贵,在于它超越了赏析作品、杂录掌故的寻常词话,而转向现代式的词学史研究。它的主体部分,不是对作家、作品的批评,而是对词学的批评,换言之,即对批评的再批评。因此,《词学集成》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词话”,而是“词话”之“话”。

《词学集成》的作者江顺诒,字子谷、子榖,号秋珊。其生平见于自订年谱,年谱收于《窳翁丛稿》稿本,现藏上海图书馆。江氏生于1822年,卒于1889年,活动贯穿道、咸、同、光四朝词坛,《词学集成》系其晚年词学之定论。该书问世之初,即受词学界好评。1885年,江顺诒曾会见《箧中词》的编选者谭献。当日谭献在其《复堂日记》中称赞江氏“别十余年,秋珊词学大就,能求声音之原”云云,[1](P52)即指本书为言。

根据作者自序,《词学集成》初稿完成后,曾得到江氏友人宗山审阅校订与重新编目。因此本书完备而合理的体系建构,应归功于宗山。《词学集成·凡例》云:“铁岭宗小梧司马(山),文字之交,莫逆最久。偶论作词,以是稿就正,遂蒙激赏,谓为卞和之璞,有功于词不小。即为之条分缕析,撮其纲,曰源、曰体、曰音、曰韵,衍其流,曰派、曰法、曰境、曰品,分为八卷,以各则丽之,易其名曰《词学集成》。”[2](P3209)宗山调整了江氏原著的条理次序,将原本散乱无序的条目归入词源、词体、词音、词韵、词派、词法、词境、词品八个章节。这种分卷标目的方式,突破了传统的词话体例,将抄录材料、简评词作的散漫模式转化为系统性的理论著作。至于传统意义的词话内容,仅作为附录散缀数则于第八章《词品》之后。其所分八目,厘清了词学的范畴,在这八个方向上,分别按历时性发展的顺序,阐述了词学的历史。

本书上集历代词学之大成,下启现代词学史研究之端绪。它的批评话语和词学史观,都在本土性与现代性之间达成微妙的统一。兹略述于下,呈正于方家。

一《词学集成》的词学史体性特征

何谓“词学”? 1934年4月,《词学季刊》第1卷第4号上,龙榆生发表了著名的《研究词学之商榷》。兹文为“词学”作出如下界定:“推求各曲调表情之缓急悲歌,与词体之渊源流变,乃至各作者利病得失之所由,谓之‘词学’。”[3](P88)具体而言,龙氏将词学研究总结为以下八项:图谱之学、词乐之学、词韵之学、词史之学、校勘之学、声调之学、批评之学、目录之学。这个归类,囊括了传统和现代学术的各个范畴,历代词著皆可以类相从,纳入其中。例如张綖《诗余图谱》、程明善《啸余谱》、赖以邠《填词图谱》、万树《词律》为图谱之学,凌廷堪《燕乐考原》、方成培《香砚居词麈》为词乐之学,等等。

现代意义的科学研究,从分类开始。嗣龙氏之后,詹安泰于40年代初,在他的《词学研究》中,将词学分为声韵、音律、调谱、章句、意格、修辞、境界、寄托、起源、派别、批评、编纂等12个门类[4](P3),希望以此来统合传统词学研究的范围。①原稿作于20世纪40年代初,今仅存残稿,见汤擎民整理《詹安泰词学论稿》,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唐圭璋《历代词学研究述略》将词学研究分为词的起源、词乐、词律、词韵、词人传记、词集版本、词集校勘、词集笺注、词学辑佚、词学评论等10个门类。[5](P811-834)这些分类,越来越贴合中国古代词学研究的实际情况,越来越科学合理。唐圭璋《历代词学研究述略》一文,尤为现代词学史研究之力作。

稍加比较即不难发现,从龙榆生到唐圭璋,这些现当代学者的努力,都可以追溯到《词学集成》一书对类目的划分。他们归纳词学的基本架构,脱胎于《词学集成》将其所谓“词学”划分的八目。将《词学集成》中的卷目和内容,与徐珂、梁启勋、龙榆生、詹安泰等人的研究对比可知,现代意义词学史研究所涉及的专题,大部分可以在《词学集成》中找到相应章节。彭玉平先生评价宗山:“对各分目的安排,既有全局的权衡,也有具体分目的斟酌,其对词学的系统考量超越了此前任何一部著作,值得我们关注。”[6]这个赞誉恰如其分。

《词学集成》的结构体系科学合理,研究对象明确集中,堪称一部现代意义的词学史。本书第一卷为《词源》,宗山序目云:“析津沿支,每况愈下。正畀闰统,祧紊鼻祖。循乃故辙,溯厥本根。为民祈祀,必先追源。”[7](P3207)其内容包括《词源于古乐府》《今词不可入乐》《万树未探词皆可歌之源》《词从乐府变出》《词可不变为南曲》《诗词同源》等凡19条,排布了当时所见诸家词话中,有关“词体之渊源流变”[3](P88)的内容,并在征引的每一条词话材料后,加以按语。

作者自云:在引述材料后,“抒以论断,皆加案以别之”[2](P3209)。这些按语的内容,往往不仅是对前引词话提出的词学观点加以判断或补充,更重要的是,它们还特别指出了各家词学研究成果的历史地位。例如其论万树云:

红友开辟榛莽,二百年来填词家恪遵矩镬,一洗明人之荒谬。近时讲求益密,乃有摘其疵类,补其罅漏者,其草昧之功不可没也。惜不明宫调,仅从四声斤斤比较,究非探源星宿耳。[2](P3220)

既言明成就,又指出不足,并标出评论对象与前后世词学家之间的继承、反拨、导源等关系。有了这样的内容,《词学集成》就不再是若干词学观点的杂摘汇抄,而是同时具备史识和史观的词学史。

单单汇抄诸家词学观点并不罕见。沈雄《古今词话》就是一部体系庞大的资料汇编。甚至《古今词话》一书的章节设计,也具有相当的体系意识。但是,此类著作只能谓之“词学”,至多停留在“词学史料长编”的层次上,距离真正的“词学史”还有很大距离。同理,徐釚《词苑丛谈》未满足词学史的体制需要。该书著于清初,原书“分《体制》《音韵》《品藻》《纪事》《辩证》《谐谑》《外编》七部”[8](P1702),又经过冯金伯的重新分类编排、整理补掇为《词苑萃编》,调整了“序次错综”之处,“于《体制》下增《旨趣》一部,一以溯其源,一以穷其阃奥也。于《品藻》外增《指摘》一部,一以见欣赏之情,一以寓别裁之意也。至音韵则移于纪事后。外编原载神仙鬼怪之事,但大半已散见于纪事门中,兹唯就各部难于附丽及可附丽而偶尔失载者,改为余编二卷”。[9](P1702)然而此书仅录前人论词语,缺乏编者的直接价值判断。此外,各部条目之间,既未严格按所论人物的生活时代为序,也未按材料出处的成书时间为序。总而言之,只能视为“历代词论资料汇编”。

《词学集成》则不同。例如本书对张惠言词学的论述:

张惠言词论高出流辈

常州张皋文先生校录唐宋词凡四十四家,仅一百十六首,可谓严矣。其序论云:“唐之词人,李白为首。其后韦应物、白居易、王建、刘禹锡、皇甫松、司空图、韩偓,并有述造,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五代之际,孟氏、李氏君臣为谑,竞作新调,词之杂流,由此起矣。至其工者,往往绝伦,亦如齐梁五言,依托汉魏,近古然也。宋之词家,号为极盛,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渊渊乎文有其质焉。其荡而不返,傲而不理,枝而不物,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之伦,亦各引一端,以取重当时。而前数子者,又不免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其间。后进弥以驰逐,不务原其旨意,破析乖剌,坏乱而不可纪。故自宋之亡而郑声绝,元之末而规矩隳,以至于今,四百余年,作者十数,谅其所是,互有繁变,皆可谓支蔽乖方,迷不知门户者也。

[诒]案:此论高出流辈,发前人所未发。然如朱、厉二公,清真雅洁,似犹不足为正声。[2](P3222)

首先指出张惠言在词学方面的主要工作——校录唐宋词凡四十四家;然后引述张惠言词学理论的主要观点;最后对该观点加以评论,特别是指出其“高出流辈,发前人所未发”的历史地位。这样的言说模式,完全符合词学史的写作方式。

类似地,第二卷《词体》,仅从《〈碎金词谱〉妄作聪明》《〈词麈〉得音律奥窔》《词须推求合律》《〈词律〉谓词无衬字》《杜文澜为万树功臣》《〈诗余图谱〉及〈啸余图谱〉谬妄》《胡元瑞于词理未精研涉》《赵鼎词衬字》《万氏又一体之非》等标目即知,该卷在收集前人词谱理论的基础上,着重论述了诸家词谱之得失优劣,并勾画出从《诗余图谱》《啸余图谱》和胡元瑞到万树,再到杜文澜的知识累积层进历程。

《词学集成》的前四卷,即词源、词体、词音、词韵,均属于词体文学的本体论研究范围,展示了江顺诒对词学元问题研究成果的归纳和梳理,宗山将之归于词学之“纲”。而以下四卷:词派、词法、词境、词品,宗山将其归纳为词学之“流”。“纲”与“流”的区别,充分展示了宗山对词学理论体系层次的清晰明确认识。此种结构方式,与现代学者吴熊和的名著《唐宋词通论》颇为相似。

此外,《词学集成》叙述、批评的对象,从宋代张炎《词源》、沈义父《乐府指迷》以及黄庭坚、姜夔等宋人词评,到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程明善《啸余谱》等,以及清代词论诸家词论,在当时文献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对历代重要的词论著作均有论述,历史上的大家和名论均无遗漏。《词学集成》勾勒、分析、评价了格律、音韵等词学内部关系衍生、发展、演变的历史,尤其是它对清代词学的核心成就——万树代表的词律学和戈载代表的词韵学,都做了重点关注,对万树《词律》这一影响深远的关键著作更展开了正反各方面的深入讨论。因此本书重点突出,对词学界重大理论话题的反应明确,堪称良史。

二《词学集成》的本土现代性意义

《词学集成》的伟大之处,在于它的超前性。

现代性的词学史著作,直到20世纪20年代,还在胎萌之中。无论是传统学者谢无量1918年著成的《词学指南》,还是新式学者胡云翼1930年出版的《词学ABC》,都仍停留在词体辨析和作词法讲授的层次上。须知谢、胡二人,年辈较江顺诒至少低两代。

在《词学集成》之后,第一部可以视为词学史的著作,是徐珂出版于1926年的《清代词学概论》。是书共分《总论》《派别》《选本》《评语》《词谱》《词韵》《词话》七章。作为谭献入室弟子,徐珂“于名人词选、词韵、词话等书,判别瑕疵,指示去取,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原原本本,一宗师说”[9](P2)。且不提从《词学集成》付梓到《清代词学概论》出版之间整整45年的时间差,惟以词学界的代际交替论,二者也分属两个时代:徐珂是谭献弟子,而江顺诒则为谭献同辈友人。

再对比梁启勋完成于1932年的《词学》。乍看来,此书划分上下编,上编论“词之本体”、下编论“词流之技术”[10](序言)的做法,似乎与《词学集成》颇为接近,然而细绎其内容,该书实为词学、词史、词学史甚至词选的杂糅——《词学》选词一百六十余首,并各加评注,其体例远不及《词学集成》专注于词学史的纯粹。

由此可知,《词学集成》极大地超越了当时的学术水平,表现出很强的独创性和开拓性。放在更广阔的学术视野中观察可以发现,它虽然植根于清代词学的学术传统之中,但又突破了整体学术环境的束缚。

《词学集成》当然不是无源之水,其学术源头首当归于清代朴学的治学经验。清代学者有分类整理文献的良好学风,江顺诒以此方式清理了词学文献。词话之体,本来就与笔记、语录相去不远,引录诸家词论的集说式词话著作,在清代屡有作者。此类词话与《词学集成》的差距在于缺失了对引录资料的评析,以及对历史规律的总结。而前者,恰恰可在某些评点式词史性质的词话中找到,例如清代许昂霄《词综偶评》,即以朝代分章,各章例举当代词家词作并简评。文学批评史要比文学史触及更深的理论层次,因此词学史晚于词史产生,对词史有所借镜。

学术本身的繁荣召唤着学术史的出现。清词中兴的标志之一,是词学批评的繁荣。早在清初,就有一批高水平的词话著作涌现,词集序言、词谱等其他词学批评体裁也非常发达。当时一些词话,如徐釚《词苑丛谈》等,已经具备相当的体量规模和理论高度。随着词话篇幅规模的扩大,词论家逐渐有意识地建立理论体系,以合理组织其词话著作。经过有清一代的积累,词学理论界已经形成云间、广陵、浙西、常州等流派。历代词学家之间,既有理论的继承,又有反拨与纠缪,在衬字、寄托等若干重要概念和理论问题上,存在丰富的往复辩证或含义累加。因此,梳理其历史,对重要理论问题做出总结和估价,已成为词学本身的内部诉求。

然而,中国本土的史学传统其实不能很好的解决这一需要。传统史学对文学问题的记载,一般采用文苑传的形式。作家批评、作品批评与创作理论,都囊括在其中。但史传传统中,依人立传是基本的结构方式。在这样的结构下,“文苑传”必然以人为中心,不仅文学理论与观念的记载要附丽于作家生平、家世的介绍,甚至在传主与其附见间,流派或师承关系与单纯的人际关系也往往无所区分。清代的两种《国朝文苑传》,分别由阮元和易顺鼎撰写于《词学集成》成书之前和略后。根据王章涛《阮元年谱》和范志鹏《易顺鼎年谱长编》推定,阮元长江顺诒42岁,他去世时,江顺诒年已25岁。易顺鼎则较江顺诒年轻36岁。总的来说,他们的生活年代是相接的。平心而论,两《国朝文苑传》皆为史例谨严的佳传,但它们的理论容量显然较《词学集成》这样专门的学术史相去甚远。

《词学集成》不仅超越了同时代的传统学术著作,而且超越了西方学术模式引入中国的历程。清末新学制规定的大学课程中,只有文学史和作品选类课程,当时引入的概念中,还没有深入到研究史的层次。迨及梁启超以新史学为倡导,在清华大学讲授《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并撰作讲义,已是1923 至1924年间之事。

在《词学集成》付梓的1881年,中国文学学科的学术环境,还完全笼罩在传统知识谱系与话语系统之下。江顺诒、宗山二氏的理论思考,使用的完全是传统文论话语,他们的著作是从本土文化环境中自发生长出来的。而徐珂《清代词学概论》以后的词学史类著作则不然:随着近代化的教育体系取代了科举制度,大学场域在传统学科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影响。高校讲义拥有一套独立的、适应课堂讲述需要的结构模式,西方文学馆的大量译介,改变着文学这一本土学科传统的学科定位。这一时段出现的各种讲义、概论,都在传统文论话语体系整体滑落的裹挟下,不由自主地向纯文学化的西方文论话语系统,以及分类细化的西方学科体系靠拢。除此之外,这一时期国家政体由专制到共和的改变也越发推动了包括文学批评在内的整个上层建筑的话语转换。也许这种话语立场上的古今中西之别,才是《词学集成》最为可贵之处。

三《词学集成》作者的学术背景和词学史观

江顺诒、宗山的词学理论体系建构,是高度自觉的。江氏《凡例》自述:“迄求成书,亦不过词话之流耳,未敢出以示人。”[2](P3209)显然,他不满于传统的词话式书写方式。

除《词学集成》之外,江顺诒还著有《梦华堂诗钞》《梦花草堂诗话》《愿为明镜室词稿》(附散曲)《读〈红楼梦〉杂记》,以及政论文《越俎卮言》《啙窳子》等[11]。由这些著作可知,江氏长于思辨,既热衷于诗词小说的理论批评,又具备比较深厚的音乐基础,少年时代就创作过《镜中泪》传奇,并因此自号“愿为明镜生”[12](P3532)。因此,对词学研究中涉及的修辞、音韵、乐理等问题,他都有过人的判断能力。

宗山,盛京铁岭人,汉军旗人。《清史稿·文苑三》传云:“字歗梧,鲁氏。有《窥生铁斋诗集》《希晦堂遗文》”,“以诗文名”[13](P13436),字亦作小梧、啸吾、小吾,《词学集成》序言称为“宗小梧”。宗山著有《易鉴》《啸吾遗集》《窥生铁斋诗存、词、随笔》《希晦堂杂著》《并蒂莲传奇》等。其《窥生铁斋词》又与邓笏臣、俞小甫、边竺潭、吴晋壬等人词作合刻为《侯鲭词》,现存光绪十一年(1885)杭州刊本。

二人的词学交往,始于他们宦浙期间组织的西泠吟社。同治十年(1871),江顺诒以廪贡生例补浙江县丞,掣得杭州钱塘县丞之职,恰逢宗山以同知衔候补浙江(此后曾权任乍浦理事同知)。是年冬,二人与梅振宗等其他词友结西泠吟社,以消寒诗会为开端,频相酬唱。西泠吟社的诗、词、曲创作后来结集为《西泠消寒集》《西泠酬唱集》《西泠酬唱二集》《西泠酬唱三集》等。

江顺诒、宗山二人之长,在于他们具有“史”的宏观意识。特别是江顺诒的学术史观念,表现得尤其辩证而客观。他注意到了时代背景与学术发展间的关系。《词学集成·凡例》对该书用大量篇幅为万树《词律》指谬作出了解释:“古今事变,各有其时。孔子作春秋,孟子距杨墨,易地皆然。使余生万氏之时,亦只为万氏之《词律》,以辟《啸余》之谬。使万氏生今之时,亦能因韵以求音,因音以求体,亦能知繁声增字之所以然,余此书可以不作。”[2](P3209-3210)他认为词学研究的水平和视野,受时代因素的影响,只有当社会的学术积累达到一定水平,才会有人在此基础上取得相应的新成果。学术是代代累积发展的,词学家的认识能力不可能超越时代局限。因此,后辈学人往往具有比前人更先进的知识储备、研究方法,但这不意味两代学者存在个体能力上的差距。

龙榆生尝云:“前辈治学,每多忽略时代环境关系,所下评论,率为抽象之辞,无具体之剖析,往往令人迷离惝恍,莫知所归。此中国批评学者之通病,补苴罅漏,是后起者之责也。”[3](P97)执此以衡之,愈见《词学集成》之可贵。

对今人来说,《词学集成》蕴含的词学史观,不乏值得表彰与借鉴之处:

第一,能够客观看待词体文学与词学发展规律,不妄作牵强的比附。

中国文化有贵耳贱目、崇古非今的特点,文学上的变革,往往假借复古面目,以取得价值判断层面上的合法性地位。为了推尊词体,古代词学家往往尽量以词比附前代文体。江顺诒对这种理论倾向作了客观的回应。《词源》章“今词不可入乐”条讨论王昶的《词综序》,王昶认为“词实继古诗而作”,诗经之风雅颂有以一至八九字为句者,词亦有类似情况,进而得出结论:“李太白、张志和以词续乐府,不知者谓诗之变,而其实诗之正也。”[2](P3218)而江顺诒则指出“今之诗尚非古之诗,何况于词”,进而得到文学发展的一个基本规律:“一代有一代之乐,正后人之善变,非墨守磨驴之陈迹也。”[2](P3218)他能以客观的、发展的眼光看待文体发展过程,得到通达的见解。

又如,基于“声音之道与政通”的传统认识,音乐文学的发展经常被黏附上各种伦理化的社会政治批评。一个时段中流行的文学风格,会随着文体发展的兴盛衰亡不同阶段而有所变化,每逢艳体文学在封建王朝末期流行,则往往被目为亡国之音。《词源》章“五季词宏大秾厚”条则云:“词在五季,正如诗在初唐,有陈、隋之绮靡,故变为各体之宏大。有晚唐之纤薄,故变为小令之秾厚。此亦时势使然,与兴亡之国势不相涉。”[2](P3222)江顺诒认为,词体自有内在的发展规律,无关政治。

第二,能综合运用跨领域、跨学科的知识与方法。

例如,探讨词学本体论问题时,往往涉及音乐学科。江顺诒能够根据音乐原理,利用曲体音乐逆推词乐。他明确赞同刘熙载的观点:“未有曲时,词即是曲。既有曲时,曲可悟词。苟曲理未明,恐词亦难独善矣。”[2](P3221)谭献认为江氏的词学成就,首先在于“能求声音之原,又言词有衬字,辨相传‘又一体’之非”。而这一学术成果,正由娴熟的音乐知识得来。[1](P52)

[1]谭献著.范旭仑整理.复堂日记[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2]江顺诒撰.宗山参订.词学集成凡例[M].唐圭璋编.词话丛编[Z].北京:中华书局,1986.

[3]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4]詹安泰.词学研究·绪言[M].汤擎民整理.詹安泰词学论稿[M].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

[5]唐圭璋.历代词学研究述略[M].词学论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彭玉平.词学的古典与现代——词学学科体系与学术源流初探[J].中山大学学报,2006(1).

[7]宗山.词学集成序目[M].唐圭璋编.词话丛编[Z].北京:中华书局,1986.

[8]冯金伯.词苑丛谈[M].唐圭璋编.词话丛编[Z].北京:中华书局,1986.

[9]徐珂.清代词学概论[M].上海:大东书局,1926.

[10]梁启勋.词学[M].北京:北平梁氏曼殊室,1933.

[11]杨柏岭.才子性灵与江顺诒词的创作特色[J].淮北师范大学学报,2014(5).

[12]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M].唐圭璋编.词话丛编[Z].北京:中华书局,1986.

[13]赵尔巽等撰.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责任编辑 赵成林

I207.23

A

1006-2491(2016) 01-0081-05

冯珊珊(1985-),女,河南辉县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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