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郭沫若先生
2016-11-25松枝茂夫陈婷婷潘世圣校译
松枝茂夫 著 陈婷婷 译 潘世圣 校译
回忆郭沫若先生
松枝茂夫著陈婷婷译潘世圣校译
我的书斋里悬挂着一幅略旧的匾额。上书:
不用九畹滋,无须百亩树。有此一茎香,诗心自清素。
辛未春日观兰口占二绝之一。郭沫若
辛未年指的是一九三一(昭和六年)年。这横匾大概是那之后的两三年,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送给我的。当时田中堂主告诉我:“郭先生很少给人写字的。”所以在当时,这幅字肯定是很珍贵的。
我上大学的时候,大约是昭和3-5年间。那时我很热衷于中国新文学。当时正是创造社的鼎盛时期,很自然的,我也喜读郭沫若和郁达夫的作品。尤其是郭先生的文章,热情澎湃又率直易懂,颇令我欢喜。即便是我这般语言能力薄弱之人,读其文章时甚而会有读日文的感觉。如今想来,那时乃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正值郭先生流亡日本,当然当时我并不知晓这些。
我因读中国新文学而过于感奋,做了一件如今想来颇为汗颜的事儿。我写了一篇类似中国现代文学概观之类的文章,发表在东大支那哲学系学生创办的杂志上。因文求堂主人田中先生偶然看到那篇文章,从此以后我从田中先生那里得到太多的恩惠。
我和郭先生在文求堂有过数次照面。初次见面时,我眼中的郭先生是位非常温厚寡言的绅士,和我之前读他文章时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我与郭先生在文求堂巧遇几次,有过几次短暂的交谈。如今我能够记得的郭先生的话也不过是如下几句断片而已:
“你就是书读得太多了,那样是写不出自己的东西的。我在读歌德诗的时候,也就是大致浏览开头几行,马上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灵感迅速写下来。”
“像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之类,也就是初中三年级的水平。”
有一回,田中堂主说恰好郭先生来了,就带我上了二楼。郭先生正在给田中夫人的山水画题诗,我们上去的时候他刚好写完。据说田中夫人的画是连内藤湖南都赞不绝口的。在我和郭先生并肩走下楼梯的时候,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和你一样,都是靠田中先生养活的无产阶级啊!”
我听闻此言,不由面红耳赤。郭先生在文求堂出版了甲骨文和金文研究的大作,与他相比,我却只不过写了点中文教参之流的东西出来。
还有一回,田中堂主带着我,和郭先生一同前去浅草看榎本健一的演出。那是榎本健一来新宿发展之前的事儿。台上台下一片喧嚣,扮作矮个儿资本家的健一声音嘶哑地唱着词,被两个看上去像是工人者的大汉从两边压着头。之后又有一个涂了白脸、表情呆板的男人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田中堂主一脸感慨地说:“哦,很难得啊,二村定一!怎么会在这里呢,真是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叫二村?我这没见识的人别说当时了,就连现在也记不住歌手和演员的名字,所以不大确定。)郭先生默不作声地看着,看不出他是有兴味还是没兴味。听说郭先生打小时候开始就耳背,不大能听得清楚唱词。但是,我记得他当时说了这么一句:
“莎士比亚的戏剧,在当时也就是像这样演的吧。如今却成了世界的经典啊什么的,真是不简单啊。”
我觉得这是句至理名言。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榎本健一的剧本有没有留到今天。
我曾经去郭先生在千叶县市川的寓所访问过一次。那是和吉村荣吉两人一同去的。玄关的拉门是破的,木屐胡乱堆放着;客厅中央摆放着著名雕刻家(大概是叫林谦三①,这个我也老是记不住。后赴美国,在大洋彼岸的名声比日本更大)雕塑的郭先生的青铜胸像。郭先生送了我们胸像铭文的拓本。郭先生身着和服,棉袄的下摆已然破烂,但先生对此毫不介意,只是沉稳简洁地和我们交谈,那堂堂风度令我钦佩不已。
我当时身上带着初版的《反正前后》,向郭先生来请教书中一些觉得疑惑的地方,大概是我登门拜访的理由。于是郭先生唰唰翻起了书,然后跟我说,书先放在他那里一阵子。数日之后,我收到了郭先生寄回来的书,全书大概有三分之一的部分都被红笔删除了。在《反正前后》这本书里,似乎能够读出些当时在日本也很流行的德国表现主义的影子(创造社一派中,王独清的诗集里这一点尤其明显)。郭先生自己大概也已经对此感到不满意了吧。
在《月报》出版之前,我在中国文学研究会时,曾拜请郭先生来做演讲。郭先生没用演讲稿,讲的是关于“易”的内容,他熟练地在黑板上写出《左传》、《礼记》中的句子。十三经的内容郭先生已经全部记住了啊,我不禁瞠目结舌。在他演讲的中途,有人大模大样地走上前去,递给他一张写着待办事项之类的纸条。郭先生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倏地吐了吐舌。中国人在惊讶的时候就会做这个动作。这个我曾在书里读到过,但那时我却是头一回见到。
在中日战争开始前一年的年末,郁达夫来到了日本。中国文学研究会为他设宴,也请来了郭先生同席,大家还一起合了影。当时的情况已经有其他人写过了,我就不再赘言。在此之前,改造社也邀请了郁郭两位,在赤坂还是哪里的酒楼设宴,我也被喊去敬陪末座。佐藤春夫和前改造社成员增田涉当时也在。余兴表演的时候,胜太郎(也许是市丸)唱了小原良调还是什么的歌,也包括一些低俗的歌曲。山本实彦社长酒醉之后(许是装醉也未可知),在坐席的正中央,把胜太郎(市丸?)夹在自己两腿中间躺下睡了。郭先生和郁先生看着这一幕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呢?郁先生后来因为为中国留学生做了一场充满激情带有鼓动性的演说,被赶出日本而回到中国,半年以后郭先生也逃离了日本。
听说创造社的同仁们用日语称呼郭沫若为“郭先生(郭さん)”,而称呼郁达夫为“小郁(郁ちゃん)”。这是郭先生在某一天说的。我觉得这两个称呼很自然地体现出了大家对这两位的敬畏与怜爱,颇感意趣深长。
(一九七七年)
——译自《松枝茂夫文集》第2卷,研文出版社,1999年4月初版
(责任编辑:王锦厚)
注释:
①林谦三(1899-1976),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雕刻家和音乐研究家。大阪人,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雕刻科。1924年第五届日本美术展览会以作品“老人”获奖。1927年赴朝鲜考察古迹和古代美术,后倾倒于古典音乐,开始自学研究。1928年结识郭沫若,为其制作“郭沫若像”,其著作《隋唐燕乐调研究》由郭沫若翻译在上海出版。在雕刻雕塑创作的同时,致力敦煌琵琶普及五线谱研究。1948年开始进行正仓院乐器的调查和复原研究,后在大学任教。著有《东亚乐器考》、《正仓院乐器研究》和《雅乐——古乐谱的解读》等。
松枝茂夫(1905-1995),历任日本东京都立大学教授及名誉教授、早稻田大学教育学部教授,著名中国文学研究家及翻译家。日本九州佐贺县人,1929年东京帝国大学中国哲学文学科毕业,曾赴华留学。1934年与竹内好等人创建中国文学研究会。1936-1937年参与日本改造社《大鲁迅全集》的编译,1942-1944年参加《东洋思想丛书》(83种,日本评论社刊)的编纂,主编第28种《〈红楼梦〉与〈水浒传〉》。1943年赴华旅行。1946-1951年翻译一百二十回《红楼梦》,这是国外首次译出的全本《红楼梦》。1952年任东京都立大学人文学部教授,兼任北九州大学外国语学部教授、东京大学文学部讲师,从事红楼梦和鲁迅的相关研究,1968年后任早稻田大学教育学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