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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懂沈从文的秘诀
——以佚文《读书人对政治的态度》为例

2016-11-25王锦厚

郭沫若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读书人沈从文态度

王锦厚



读懂沈从文的秘诀
——以佚文《读书人对政治的态度》为例

王锦厚

(四川大学出版社,四川成都610041)

沈从文在给他最信任的研究者的信中写道:

我在权威批评家笔下被骂了半世纪,居多就是“作品中无鲜明立场”。主要也可说“多看不懂我写的内容含义”。(沈从文:《复凌宇》1982年2月22日《沈从文全集》26卷第372-373页。)

他“写的内容含义”到底是什么呢?为何看不懂?

这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回答:他说自己“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长庚》),“走一条从幻想中达到与美与爱的接触的路”(《“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一卷·后记》),“追求”“抽象”,“为抽象发狂”(《生命》),“砌成希腊小庙”,“供奉人性”(《短篇小说·代序》),“使一个人消极的从肉体爱憎取予,理解人的神性和魔性,如何相互为缘”(《短篇小说》),“下笔时”,“已经忘记了道德和罪恶,也同时忘掉了那个多数”,“对于人,我的希望不知应寄托什么;对于神,又仅仅是一种抽象”,希望“个人的作品成为推动历史的工具”(《沉默》)。……这就是他的回答。

抗战前,他“只信仰生命”,“明悟生命具有神性”,要求把主张都“放在作品里,不放在作品以外的东西上”。抗战爆发后,公开声言“对于政治毫无知识,为的是‘政治’二字……向来就是代表‘权力’,与知识结合即成为‘政术’,在心理上历来便取个否定的态度。只认为是一个压迫异己膨胀自我的法定名词”。因而反对文学与商业和政治接轨,反对作家从政,要“同政治离得远一点”,但不多久却热心政治,还积极参与政治,要使自己的“文字犹如武器”,“诚如康拉得所说:‘给我相当的文字,正确的音,我可以移动世界”。放弃短篇小说的写作特长,转而写时评,文论,杂感……千方百计介入政治,竟然宣布:“要走第三条道路”,“组织第四党”,……由此遭到批判。然而,他却仍然采用了一贯的态度:“不要太注意批评。我们假如有个信念,难道一个人写一篇两千字的批评,就可以使我们的信念动摇?”

1945年,他还在昆明。2月,龙云三儿办的《观察报》邀请他作该报《生活风》副刊的主编,每天出版一期,共出版70期。他虽然作了主编但主要精力却放在队伍的组织上,让一些青年在刊物上发表文字,自己写的则很少。但也有十分引人注目的作品,如已编入《全集》的《赤魔》;未编入集的《读书人对政治的态度》。因此,被有的研究者认为,该副刊“在抗日期间成为昆明有影响的报纸副刊之一”,是“沈从文编辑活动的一个亮点”。(李端先:《报刊情缘——沈从文投稿与编辑活动探迹》,中国学联出版社2002年4月)1946年复员北平后,更是积极表达自己的政见,很快又在1946年3月8日出版的《世界日报》发表了未收入《沈从文全集》的《人的重造——最后一个浪漫派的理想重申》。文章一刊出,袁徽便撰写了《读沈从文的〈重造〉》,刊发在《中坚》一卷五期,对其主张进行了严肃批判。……对于这些批判,沈从文没予理睬。如他给友人的信中所说:

关于批评,弟觉得不甚值得注意,因为作家执笔较久,写作动力实在内不在外。弟写作目的,只在用文字处理一种人事过程,一种关系在此一人或彼一人引起的反应与必然的变化,加以处理,加以剪裁,从何种形式即可保留什么印象。一切工作等于用人性人生作试验,写出来的等于数学的演算,因此不仅对批评者毁誉不相干,其实对读者有无也不相干。若只关心流俗社会间的毁誉,当早已搁笔,另寻其他又省事又有出路的事业去了。……(沈从文:《致莫千》转引自许杰:《论沈从文的写作目的》《文艺、批评与人生》,战地图书出版社1945年9月。)

一般批评是触不到作者意识核心的。“赞美”和“谴责”都隔一层纸。因为缺少“欣赏”基础,又不明白作者本来意图,只用世俗作文的“道德习惯”或“政治要求”去判断,和作品“隔”一层是不可免的。因之骂得再狠,也从来不加分辩、解释。(沈从文:《复许杰》,1976年2月4日《沈从文全集》24卷第378页。)

如果真有个出版机构可以完全自由运用,我还将把对我极不利的批评,附在全集后面刊载。(沈从文:《致彭子冈》,1946年12月上旬,《沈从文全集》18卷第444页。)

“从来不加分辩,解释”,只不过说说而已。就在这一年底,他撰写了《从现实学习》的长文,刊发在11月3日、10日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第4-5期,“用作对于一切陌生访问和通信所寄托的责备与希望的回答”,除了竭力分辨、解释,还对批评者、乃至整个文坛、文运进行了猛烈攻击,可谓一次大反攻。对于沈从文的反攻,文坛当然不会认可,纷纷给予了回击。杨华(以群)写了《论沈从文的〈从现实学习〉》,刊1947年1月1日《文萃》周刊第二年12、13合刊。该文收入《沈从文研究资料》。史靖(王康)则撰写了题为《沈从文批判——这叫做从现实学习吗?》的长文,分五次刊发于1946年12月21-25日的《文汇报》,对沈从文的谎言和攻击进行了全面揭露和批判。可惜,这篇文章未能收入《沈从文研究资料》,也未收入其他文集,因此,知道的人很少。

沈从文并没有因此停止“分辩,解释”,“反击”,而是采用了更隐蔽、更狡猾的方式撰写时评、文论、杂感等形式进行。在这些“分辩、解释”“反击”文章中,有几篇应该予以特别注意:

时评:《读书人对政治的态度》,刊1945年5月15日《观察报·生活风》163期。

《性与政治》,刊1947年4月16日《知识与生活》第1期,1947年5月16日《论语》129期,收《沈从文全集》16卷。

《政治与文学》,写于1947年2月前后4篇未完稿。其中第一篇篇名和分段标题“一”是原稿所有,并用“向三辑”署名。其余三篇无标题,且未署名,编入全集时,编者将几篇合成一辑,收16卷。

这是一组文章,互相关联,用心阴恶,企图明显。可惜,没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时评”:《读书人对政治的态度》未入沈从文的任何集子,不妨全文引录如后:

佛洛依德谈心理分析时,把人类一切愿望与动力的基因,都归纳到一个“性”字上。他用的这个字眼儿,意义实相当广泛,并不拘执于男女明显的色欲意识和行为。然而却供给我们一种便利,即由“性”出发,检讨到人时,那个圆颅方踵具有特殊智慧的生物,生理年龄与活动倾向所受的自然限制,及其相互关系,将令我们对于他那种强调而天真的主张,得到一回有会于心的微笑。我们或可为“人性”重新加以诠释,从其他方面建立一些新的观念。借用佛氏的观点,来看看中国当前读书人对于政治所抱的态度,即大有意思。

在日下一般情形中,对于读书人我们似乎容易保留那么一种印象,即十六岁到廿五岁的青年人接近政治时,多取得是“恋爱”态度,卅岁到四十五岁的中年人接近政治时,多取得是“成家”态度,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接近政治时,多取得是“攀亲家”态度。虽不可免有例外,一般趋势在生理年龄上所形成的两性求偶观,还是和政治倾向有极奇异的相似一致性的。年青人对于“恋爱”,却充满浓厚浪漫抒情色调,对方越摩登他就越容易激发其爱慕心。他有的是生命热忱,本可以使用到各方面去,但一时风气和历史夙命却共同集中了这种热忱到男女情感取予上。或由于隔膜,且从而扩大了他的热忱成为牺牲的渴望。又由于风俗习惯上对于性的禁忌,以及有经验家长保守见解的压迫,更增加他一种好奇心,以及突过任何限制的冲动。于是,他追求、寻觅,为争自由而向前了。

至于三十岁以上的人呢?他的年龄已到“成家”的年龄,要对手,将不仅是能热情注挹的摩登女郎。因为他已知道了这种女子的长处和短处。唯一长处是手指甲涂得红红紫紫,一伸出来即代表所谓“新”。可是此外脚上穿的钺器高跟皮鞋,即未必宜于中国不平街道上走路,身上的短裙齐肩花衣,又未必宜于中国南北不同的气候。还有挂在肩膊上那只大皮箧,难道真是必需的?……袖子衣服的忽长忽短,难道真有何种美作标准?总之,一切新虽新,可未必好。最不可恕的短处,还是这种女子对于文化传统一切优美风俗习惯之蔑视,以及真正西方所课于共同生活的种种美德全无领会。一个壮年人成家的理想,对手不是摩登女郎也极显然!若社会容许他自由选择,“门当户对”旧意识即会在他崭新头脑中起作用,但也许还会稍微势利些,要成家时名门闺秀无可望,身边又恰好只有两个女子,一个有热情无家和根柢又不十分明白的女子,一个是家长名誉虽不大好,可是当前社会地位和经济势力都还可靠,个人相貌也还看得过去的女子,结果就会让功利思想作主,凭媒作证做了那有势力人家的女婿(这种有势力人家,照例是派得有人到处在找寻女婿的!)

至于五十岁以上的人呢?他到为子孙谋攀亲家的年纪了。一个人到了这分年龄时,虽偶然会有童心再现,或由于衰老补偿心理,和一个十五六岁女孩子恋爱,事并不出奇。但一般攀亲家的情绪,实重在有条件的稳当可靠,且重在传统品德之尊重与理解,是无问题。

我原说过一切只是一种比喻,并非真实。但从这个比喻中,却多少可以明白一些当前大多数读书人对于“政治”所抱的态度和倾向自然因素。年青人容易成为“社会主义”的信徒,或对于这个动人名词的同情,十分自然。(也有在恋爱失败后灰心颓废堕落的,也有一起始就滑头滑脑只梦想升官发财的)。壮年人却对“民主政治”感到特别倾心。(他的年龄得成家了,只要有个像样的主妇共同合作,是可望把家庭弄得很好的。)青年与壮年人中,还有许多人对政治漠视态度,游离无所归,虽游离却在本人工作寄托了极大希望与热忱的。(他不恋爱,不结婚,也可以好好的过一生!)亦有壮年想出头露面,急于事功却不甚讲手段,在无可无不可中,成为当政中某小派不记名打手的。(或因为长得白净,或因为有小技能,被有力者看中,于是成为变相的赘婿,情绪身份全如赘婿,他自己也知道!但是他的目的却指望另一时分得一笔遗产,所以常常表现得异常循谨可靠。)就中自然也有明白这么混下去,良心不安,且欲出头露面亦不容易,因而十分苦闷,常出怨言的。但他必依然还是那么混下去,绝不敢表示退出某某地位。(这种人照例是一面不满意作赘婿,间或还有个吧女朋友,相当亲密。可是到要他正式离婚时,就会用女性柔懦口气说:已嫁了多年,还有什么办法!)

社会虽是有机的,人虽是极复杂活动一种生物,但似乎也有他可以范铸的型式。明日的思想家或组织家,对于社会重造的理想,欲其部分或全部实现,似乎值得注意这个比喻背后的真实!

时评就这样以生吞活剥的弗洛依德关于性的学说,用不伦不类的比喻来解释政治,诠释人性,企图将“性”万能,从而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用心可谓良苦。孟南给予了快速反击,撰写了《沈从文的“政治观”》,刊发于1945年5月24、25日的《扫荡报》,一针见血地指出沈从文所鼓吹的“性欲政治观”的由来企图及危害。文章《沈从文全集》未收,也未收入《沈从文研究资料》,按照沈从文所说“扫荡者的文章,倒要附于被扫荡者集中方能存在”,“把对我极不利的批评,附在全集后刊载”的设想,我们帮助沈从文将孟文“附在”他的《读书人对政治的态度》后面吧:

沈从文的《读书人对政治的态度》一文(见昆明“观察报”第一六三号),在娓娓而谈的巧妙掩饰下,充满了恶毒的嘲讽与杀机。他想用几个“并非真实”的“比喻”来诬蔑一切“新”的东西,抹煞所有的“读书人”。然而这篇沈文除了笔下带着轻薄,话头有点尖酸,余下的也就只有胡说。惟有沈从文何以不用历来那种“女性柔懦口吻”,而忽然恶毒起来,却是“大有意思”,也许这就是所谓“怨言”了。

他首先扯出佛洛依德的心理分析说做幌子,十分“便利”地胡诌成了由他妙想出来的性欲政治观,令人看了岂但觉得“大有意思”,而且十分恶心。其实佛洛依德的心理分析说与沈从文的性欲政治观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他其所以“借用”得如是“便利”,不过藉此吐出内心的由衷之言而已,不然又安用玩这么一手“文字的魔术”?

沈从文笔下的“读书人”究竟是怎样一种人物?他没有明定界说,也许心里有个数目,却不便说出来,如沈从文用的是自己的尺度,把他自己作为“模特”,倒是言之中肯,丝毫不差的。沈从文于对“赘壻”的响往,就颇有点现身说法的勇气,虽然“表现得十分苦闷”,但究竟将“怨言”吐出来了。他之自成为其笔下的“读书人”的典型,也是由来已久,有案可查的:他年青的时候何尝没有“容易成为‘社会主义’的信徒”的“自然”倾向,到后来又大捧已经落水的知堂老人,乃甚主张女性只有在床上才能和男性平等呢?这就不但醉心于“成家”,而且“势力”到要和落水汉奸、法西斯匪徒“攀亲家”了。沈从文是否跟周作人、希特勒之流“门当户对”还没有仔细研究过,但希望做那“有势力人家的女婿”的意思,确实充满于字里行间,可惜的是希特勒已死,周作人无用,连“得一笔遗产”的“一时分”也没有了,从此“灰心颓废堕落”?还是另外“凭媒作证”藉那“长得白净”的脸子与“名门闺秀”的教授身份,去“成为变相的赘婿”或“当政中某小派不记名”的“打手”呢?

好个极“复杂活动”的“一个生物”!

沈从文笔下的“读书人”不是完全没有的,以沈为例,就是一个真实的比喻。在沈以外,也还数得出若干人头,但这所谓读书人必须上下套以括弧加以介说,而沈骂的是一般读书人,这就埋伏了杀机,存心在诬陷和辱蔑。照沈的说法:“十六到二十五岁的青年人去接近政治,多取得是‘恋爱’态度,卅五岁到四十五岁的中年人接近政治时多取得是‘成家态度’,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接近政治时,多取得是‘攀亲家’态度”,依此推论,则读书人从事政治时,会没有一个人保持一定的政治主张和政治节操,他们是那么无耻多变,朝秦暮楚!沈从文推己及人,把读书人形容得如此卑劣,用心无他,不过告诉那些“有势力人家”说:你们尽管来诱惑、收买、招“女婿”吧。这种献策岂但辱蔑了读书人,而且卑劣到可以列为“第五种文学”。沈从文作此胡说,显然想把读书人都拖下水去,可是他对于政治全然无知,他并不明白一个人的政治思想和政治主张决定于他的社会阶层,及决定于他的时代背景,历史渊源与年龄性欲无关。一个人的政治活动,基于他的阶层需要与政治理想,也与年龄性欲无关。然则献策之后,恐怕那些“有势力人家”,仍然找不到“女婿”,即使找到,也决不是有骨气的读书人,愿为“赘婿”者,只有一般小丑式的走狗奴才政客帮闲吧了。

若论奴才政客帮闲们的无耻善变,则岂仅与他们的生理与年龄有关,也是跟他们的奴才本性“势力”骨头密切相连的。比方今天做不成“不记名打手的”,也许明天就“欲出头露面”,来一套“第四党”玩玩,但也并不是“明白这么混下去,良心不安”,不过“十分苦闷”,“常出怨言”之后,仍想“被有力者看中”,“成为变相的赘婿”,“指望另一时分得一笔遗产”而已。

所以,我并不想把读书人抬得那么高,却主张把打着括弧的“读书人”与一般读书人区别开来,像沈从文这样的教授与其他教授区别开来一样。

沈从文打了青年人接近政治时多取恋爱态度这个比喻之后,就断定“年青人容易成为社会主义”的信徒,这句话的背后是藏着杀机的,他本想说:“年青人容易成为危险的匪徒呀!”可惜他不敢说,然而却巧妙地给“年青人”加上一顶帽子,年青人除了成为“社会主义”的信徒以外,就不会成为其他么?那些法西斯的徒子徒孙特务走狗是怎样来的?他们都是老年人么?可见年龄生理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倾向,其实,沈从文的笔下也露出了一点消息,他承认“也有在恋爱失败后灰心颓废堕落的,也有一起始就滑头滑脑只梦想升官发财的”。但他说的那么吞吞吐吐,绝不敢撩拨那般法西斯的子孙,“投鼠忌器”,沈从文真不愧为“循谨可靠”而又“小有技能”的教授老爷!

恶毒与辱蔑的极致是沈从文把一切“新”的东西都比作“摩登女郎”,沈从文眼中的“社会主义”就是“摩登女郎”,“涂得红红紫紫的手指甲”——这是摩登女郎的唯一长处,一伸出来即代表所谓“新”,他十分感慨说道:可是此外脚上穿的高跟皮鞋,即未必宜于中国不平道路上走路,身上的短袖,齐肩花衣,又未必宜于中国南北不同气候。还有挂在肩膊上那只大皮箧,难道真是必须的?袖子衣脚的忽长忽短,难道真有何种美作标准?总之,一切新又新,可未必好,最不可恕的短处,还是这种女子对于文化传统一般优美风俗习惯之蔑视,以及真正西方所课于共同生活的种种美德全无体会。这一切新的东西是否即如沈从文所说的这样浅薄、庸俗,“社会主义”是否就是沈从文笔下的“摩登女郎”,青年人爱“摩登女郎”是否就是为了伊的高跟皮鞋短袖花衣?不是几句胡说可以断定。只是从沈从文这段话来看,其辱蔑与诅咒新的东西真是到了极点的:他那幅咬牙切齿、恨入骨髓的样子,真像一个标准的“不记名打手”!难道沈从文真的受过“这种女子”的“蔑视”么!

对于“这种女子”,沈从文是深恶而痛绝的了。沈从文“成家”的态度又怎样呢?照他的自白说,他也许还会稍微势利些,要成家时名门闺秀无望,身边又恰好只有两个女子,一个有热情无家和根底不十分明白的女子,一个是家长名誉虽不大好,可是当前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都还可靠,个人相貌也还看得过去的女子,结果还是让功利思想作主,凭媒作证做了那有势力人家的女婿。(这样有势力人家,照例是派得有人到处去找女婿!)说到壮年人“成家态度”:真是沈从文笔下的“民主政治”观,“民主政治”是这么“势利”,是这么披着“功利思想”,是这么无耻到愿作“有势力人家的女婿”!要不是沈从文在“夫子自道”,就是他的诬陷胡说!人们所响往的“民主政治”绝不是这么卑污妥协的。

由此令人想到沈从文的签名于昆明文化界宣言,他那动机是值得研究的,大概是由于“有势力人家”,“派得有人到处在找寻女婿”,沈从文唯恐落选,藉此把那“白净”脸子伸出来吧!

“混下去”既不好,的确应该“追求”,“寻觅”一个“像样的主妇共同合作”了,你说是不是?

对于“文化传统和一般优美风俗习惯”要不“蔑视”,而又“领会”了“真正西方所课于共同生活的种种美德”的沈从文,也就是主张作品与商业和政治不应发生关系的沈从文(见沈作《文学运动的重造》及《文艺政策的检讨》两文),不幸的是他还是“成为在朝在野的工具之一部分”了!他对于政治的态度就是一个见证。

“民主政治”并不是妥协的政治,今天中国政治的解决,也不是谁跟谁妥协的问题,如果团结合作就是妥协,那末问题该早已解决了。“民主政治”的产生,从来也没有通过妥协的道路,不管流血与否,他总是经过了无数斗争才得来的。沈从文教授对于这一点历史的“传统”应该不是“全无领会”的,然而他居然把“民主政治”曲解了,今天真正从事民主政治运动者,也决不是只“想出头露面”的“打手”,或者“势利”“循谨”的“赘婿”,可是沈从文想一笔抹煞所有真正的民主战士,至于那些想分得一笔遗产的“读书人”,固然大有人在,然而他们何尝接近民主政治,他们接近的不过是那“家长名誉虽不大好,可是当前社会地位和经济势力都还可以,个人相貌也还看得过去的女子”,以及“有势力人家”的岳丈而已。沈从文强派这种女子与人家为“民主政治”,并非显得自己的清高,倒是一种“由衷”的宣传,企图是将真正的民主政治加以涂蔑,叫人们都去卖身投靠,低头妥协。

“由于社会地位与经济势力都还可靠”的好处,所以沈从文把“摩登女郎”说得一钱不值,这一点十足表现了他的“理想”,然而“摩登女郎”,“最不可恕的短处”,真是伊那手指甲、高跟鞋,短袖花衣,大皮箧么?伊对于“文化传统一般优美风俗习惯”以及“西方的种种美德”,真是“全无领会”么?试问“名门闺秀”们的纤长指甲,平□金莲,长袖古装,是否也“未必宜于中国不平街道上走路”?又是否也“未必宜于中国南北不同的气候”?全有“领会”的沈从文是应该知道的。上面我们说他存心诬蔑,其实还有着浅薄和无知!沈从文究竟从“文化传统”与西方“美德”中“领会”了什么呢?

“摩登女郎”的可怕处,恐怕还是在伊那热情反抗不容易遣御和存心否定一切旧的东西罢,这就毋怪沈从文那么对之憎恶和轻薄了。

听说沈从文要提倡所谓“第四党”了,以他那样的政治观,何患不易“出头露面”!将来的幸运一定会超出“赘婿”的地位的。不过一与“商业和政治”发生了“关系”“就开始堕落了”,收回呢还是提防?防是不胜防的,还是收回的好罢,沈先生连他的作品一起都可以和商业与政治“攀亲家”了!

也许孟文触到了沈从文的“本意”,戳穿了他“写的内容含义”,因此,不得不又一次违背自己“只须改动一二排字时明明白白的错处”的承诺,竟然大费力气,化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将《读书人对政治的态度》精心修改为《性与政治》,刊发1947年4月16日《知识与生活》创刊号,又发表于同年5月出版的《论语》129期。文章从中国传统经典《庄子》里找到了“根据”,(是否根据,尚待研究)从而将它和弗洛依德性学说拼接,重申并发挥其“性欲政治观”。与此同时,又撰写了《政治与文学》,不知什么原因?未能完稿。直到出版全集时,编者才从遗稿中发现加以整理,公诸于世。这篇文章可不简单,不但回顾了自己二十年如何顶住了种种“扫荡”,而且向文坛发起了更大的挑战,趾高气扬地写道:

事情也奇怪,二十年已成过去,好些人都消失了,或作了官,或作了商。更有意义的,是其中有两个还作了我的朋友,都是真有批评能力,且写过批评集的。我倒很希望他们还有兴致,再来批判我新写的一切作品,可是已停笔了。我还是我,原来无从属单人独马用这支笔来写点小说,从学习讨经验,求有以自见,现在还是如此。想起来真不免使人感慨系之!(多么洋洋自得啊)因为在我自己,对工作态度二十年变得似乎极少,但批判的笔却换了四五代了。而且所以受批判,倒又简单,我很恼怒了一些人。我的不入帮态度有时近于拆台,我的意见又近于不喝彩,而我的写作恰恰又“都要不得”。(这完全是强词夺理的胡说)这个批语且可能是从不看我作品的人说的。(又在影射郭沫若)这也正见出中国文坛的一鳞一爪。什么文坛?不过是现代政治下一个缩影罢了。只见有集团的独霸企图而已。然而和政治稍稍不同处,即有野心文坛独占局面却始终不易实现。为的是二十三十人固然可以产生个委员,或部长,更多些人还可以产生个罗马帝国,可是一首七言绝句呢,却要一个人用脑子来产生的。(这是对文坛的恶毒攻击。)

……

老朋友说:“你是不是有点痛苦?”我说:“唉嗨,有一点儿。那就是没有属于任何一党,也没有什么后台,自己也没有钱,不然倒很想把自己的文章和那些批判汇拢来,印个小本本,留下来有目共赏。”这文章到汇印时,关于我的只须改动一二排字时明明白白的错处。笔名先生的,却不妨由他任意修正,或不妨再看看我那个文章,完全看懂后再下批判。也不妨把那些自己明知是胡扯处去掉,不能自圆其说处去掉,以及自承笨拙,倒也聪明,实又矛盾处去掉。这说不上什么雅量。这就是我们嚷民主民主的人一个试验,扭曲拉长,失去本来意义,欺骗读者。更重要的还是好让时间来批判批判。免得善忘的人在另一时又从别一点上傅会其词。(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惜,行动又是一个样,真是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读书人对政治的态度》《性与政治》《政治与文学》是一组不可多得的奇文,揭示了读懂沈从文的秘诀:奇文在“娓娓而谈的掩饰下”,声嘶力竭地鼓吹其“性欲政治观”,且以不伦不类的比喻对“人性”作出的种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所谓“新”“诠释”,抒发他的喜怒哀乐,由此也透露了他的人生观、文艺观,无不与“性欲”密切相连。明白了这点,紧紧地抓住这点,将他的奇文和批判者的文章对照起来研究,自然就会明白他“写的内容含义”,他所坚持的一贯的“立场”,读懂他的作品。

附记:本文写成要感谢乐山师范学院郭沫若研究中心廖久明教授、四川大学文科处处长姚乐野教授、博导,郭沫若纪念馆李斌副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王兴博士,他们或者提供线索,或者复印资料。

2016年3月于成都川大花园寓所

(责任编辑:陈俐)

2016-04-15

王锦厚,男,四川大学出版社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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