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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悟·解脱·超越
——试析《凤凰涅槃》中的“涅槃”与全诗的佛教意蕴

2016-11-25萧浩乐

郭沫若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涅槃郭沫若凤凰

萧浩乐



觉悟·解脱·超越
——试析《凤凰涅槃》中的“涅槃”与全诗的佛教意蕴

萧浩乐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0)

长期以来,学界对于郭沫若《凤凰涅槃》中的“涅槃”并没有展开充分的阐释,更极少注意到全诗隐含的佛教意蕴。本文通过文本细读,认识到凤凰的哀鸣、自焚、更生分别对应了佛学思想中的觉悟、解脱和超越,完整演绎出“涅槃”的全过程。结合郭沫若的宗教知识背景,尝试对全诗的佛教内涵进行解读。

郭沫若;凤凰;涅槃;佛教

毫无疑问,郭沫若诗作《凤凰涅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地位显赫,有过举足轻重的意义。长期以来,学术界对《凤凰涅槃》表现出浓厚兴趣,并进行了充分详细的研究。主要得出以下三个方面的研究成果:第一,对“凤凰”形象进行透彻的分析,揭示“凤凰”的象征意义。第二,通过阐述“凤凰”自焚的前因后果,结合郭沫若的生活背景和创作动机,得出此诗革命式的教化功能和启蒙意义。第三,从诗歌的语言技巧和艺术风格出发,肯定此诗为开创一代诗风的代表之作,象征着新文学与个性解放的巨大成功。

然而,无论学者们关注的重点是“凤凰”形象、思想主题还是语言形式,都不可避免要触碰到一个基本问题:此诗标题中的“涅槃”如何理解?有的论文对“涅槃”避而不谈,或语焉不详;有的将其解释为“新生”,比如,杨芝明《在革命烈火中永生——〈凤凰涅槃〉细读》一文中表示:“题中的‘涅槃’,不是寂灭,而是新生,是经过剧痛和死亡后的新生,含有永生不死之意。”[1]47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居多。还有的论文,比如孙绍振的《凤凰涅槃——一个经典话语丰富内涵的建构》,肯定了“涅槃”的佛学内涵,同时也将其视为郭沫若之学识融会贯通后的独创成果。然而,大部分论文都没有把“涅槃”放在重要的位置上进行细致的论述。至今,以“涅槃”为研究核心、并尝试分析此诗的宗教意义的论文依然缺席。

作为诗的标题,“凤凰”和“涅槃”同样重要,二者都是意蕴丰富的词汇,都有一定的理解难度,需要掌握全诗主旨、并挪用跨文化的知识储备才能释疑。对此,诗人在题记部分对“凤凰”进行了一番别出心裁的阐释,此举有利于我们对“凤凰”形象的解剖和对全诗主旨的把握。因此,以古阿拉伯神话中的不死鸟为原型,并结合中国传统文化之凤凰的特点于一体而生成“凤凰”这个形象,此说法得到普遍的认可,对后世影响深远。然而,诗人却绝口不提“涅槃”:除标题外,全诗再无出现“涅槃”二字,郭沫若生平文字材料中,也暂未发现对“涅槃”一词的论述。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后人对“涅槃”的简单化解读,甚至出现理解偏差。

按1982年版《郭沫若全集》第一卷,“涅槃”的注释为:“梵语,Nirvana之音译,意即圆寂,指佛教徒长期修炼达到的圆满境界。后用以指僧人之死,具有返本归真之意。”[2]52“涅槃”作为佛教用语,其作为佛教最终修炼成果的含义已得到学界的共识。然而显而易见的是,“涅槃”本无复活更生之义,与凤凰、以及凤凰的神话原型——古阿拉伯不死鸟无关,与火无关,更不包含浪漫、激情、狂欢等元素。如此看来,“涅槃”这个佛教词汇与诗中呈现的“凤凰在烈火中重生”、“凤凰更生后翱翔欢唱”是存在词义错位的,直接运用“涅槃”这个说法岂不是违背佛教常识?如果要表达“凤凰火后重生”之义,使用“重生”、“再生”、“新生”等词汇构建标题,岂不是更加明晰?何必独辟蹊径,使用一个原本就没有新生之义的佛教词汇呢?

当然,如果说“涅槃”完全没有新生之义,也是不准确的。在佛教经典中,涅槃作为一个核心词汇,“意译作灭、寂灭、灭度、寂、无生。与择灭、离系、解脱等词同义。或作般涅槃(般,为梵语pari之音译,完全之义,意译作圆寂)、大般涅槃(大,即殊胜之意。又作大圆寂)。原来指吹灭,或表吹灭之状态;其后转指燃烧烦恼之火灭尽,完成悟智(即菩提)之境地。此乃超越生死(迷界)之悟界,亦为佛教终极之实践目的,故表佛教之特征而列为法印之一,称‘涅槃寂静’。”①虽然佛教派别众多、经典繁杂、佛学概念玄妙难解,然而对“涅槃”的概念界定大体上符合以上解释,只是在个别细节上存在差异。既然“涅槃”指的是“佛教徒长期修炼达成的圆满境界”,是一种“大彻大悟”、包含“常、乐、我、净”四德的悟界,那么“涅槃”意味着“新生”:从“旧”中脱离、进入“新”的境地,作为一种形象的说法,则完全是成立的。

但不能否认的是,“涅槃”与“凤凰”、“火”、以及诗最后一节的激情狂欢,都不存在直接联系。郭沫若以“涅槃”来形容凤凰的火后重生,似乎别有深意地打开一扇门,让整首诗具备了通往佛教圣地的可能。一方面反映出诗人的宗教情怀:由于曾受到过佛教思想的熏陶,诗作中有相关体现是无可厚非的;另一方面,是否说明《凤凰涅槃》存在一种佛教意义上的解读?这种解读会不会发现新的问题?对此,下文将尝试进一步分析。

一、凤歌、凰歌与觉悟

《大智度论》曰:“佛陀秦言知者,有常无常等一切诸法,菩提树下了了觉知,故名佛陀。”据佛学经典的描述,佛陀在菩提树下觉悟了世间诸法实相,然后讲经说法去度化他人,帮助他人获得智慧,达到涅槃。大乘佛教认为,一个人能够像佛陀那样觉悟,他就能成佛。所以,觉悟是涅槃的必要条件。

何谓觉悟?觉悟乃是悟到诸法实相。据《金刚经》记载:“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觉悟是指看清了人生“真如”,即世界万物的本来状态、人生的真正实际。龙树的《中论》这样形容诸法实相:“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去。”[3]188简单地说,佛教有缘起性空的说法,认为世间万物都是因缘生、因缘灭,处于各种因缘和条件的和合之中的,没有任何东西的存在是无条件的。所以,万事万物实质上都并非实有,其实都是“空”,是物质与心识的集合。既然都是虚空,那么“色”——世间一切外物表象,实质都是“空”。这些外物表象本来“不动”(不来不往)、“无相”(不一不异)、“如来”(不常不断),可谓“五蕴皆空”。所谓“见诸相非相”,指的就是达到这个认识,获得这个智慧,即可谓之觉悟。觉悟是对世界、一切事物、一切现象的认识达到“缘起性空”和“真如”的高度,是消除痛苦烦恼,走向“涅槃寂静”的必经之路。

《凤凰涅槃》诗中,凤凰在投火自焚之前,先后唱出“凤歌”和“凰歌”。从内容上看,“凤歌”拷问宇宙的起源与本质,诅咒世界“冷酷”、“黑暗”、“腥秽”;“凰歌”哀叹身世浮沉,感慨世道变坏,再无出路,不由得自怨自怜。从感情上看,两节诗都充满忧郁、困苦、悲伤,创剧痛深,回肠百结。而这种情绪都因纵观世界现状、思考生活意义、反思自身境遇而引发的。尤其是“凤歌”,采用类似屈原《天问》的表达方式,对宇宙人生的奥秘、人类社会的真谛作出种种疑问。应当注意到,“觉悟”同样也是针对世界、生活、人生等终极问题。从这个角度看,在凤凰决定投火自焚、在达到“涅槃”或“新生”以前,确实做过类似于“觉悟”的努力。

显然,凤凰的“觉悟”与佛教的“觉悟”有着巨大差异。佛教的“觉悟”是长期修炼达到的境界,是一种大彻大悟的智慧,是可以消除烦恼,达到内心寂静安宁的。而凤凰的“觉悟”是不完全、不彻底的,对于世界万物的实相并没有本质上的真知灼见,充满主观感伤情调,并且带来的是更多烦恼和痛苦。

凤凰的心理状态实质上反映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知识分子的普遍焦虑。一方面他们目睹中国自鸦片战争起备受欺辱的现状仍未消退,作为弱国子民不禁发自肺腑地哀叹;另一方面,持续几十年的各种救亡图存运动至今没有看到实际性的效果,中国没有翻天覆地的转变,新文化运动又遇到重重障碍,他们再也无法压抑求知欲望、对真理的苦苦探索、以及对理想世界的企盼,其结果却往往导致更进一步的迷惘失落。如同“凤歌”结尾那样:“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只好学着海洋哀哭”。这种感伤焦虑的情绪与整个时代背景和社会现实相关。

“凤歌”、“凰歌”以丰沛的感情、自我表现的形式、直抒胸臆的语言道破了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这正是《凤凰涅槃》在当时广泛引起共鸣的原因之一。在郭沫若的诗中,火浴前的凤凰代表着知识分子探求真理而不可得的苦闷,因此不可能超越这个时代的局限性,达到佛教意义上那种大彻大悟的“觉悟”。

事实上,在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当中弥漫了一阵挥之不去的消极迷惘,这在当时发表的文学作品中屡屡得以印证。即便理性如鲁迅,也时常陷入心灰意冷的绝望。在这种心理状态下,探索“诸法实相”,只能得到一片愁云惨淡,并无可奈何地陷入更深的烦恼痛苦中,最后像“凰歌”结尾唱的那样:“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二、凤凰自焚与解脱

早在1916年,郭沫若由于民族和个人的郁积(国家前途暗淡,自己又陷入婚姻的困境),不时产生一种轻生的念想。这种情绪在他当时创作的古体诗中直接地流露了出来。其中两首是这样的:

出门寻死去,孤月流中天。/寒风冷我魂,孽根摧吾肝。/茫茫何所之,/一步再三叹。/画虎今不成,/刍狗天地间。/偷生实所苦,/决死复何难。/痴心念家国,/忍复就人寰。/归来入门首,/吾爱泪汍澜。

有国等于零,日见干戈扰。/有家归未得,亲病年已老。/有爱早摧残,已成无巢鸟。/有生不足乐,常望早死好/……/悠悠我心忧,万死终难了。[4]17

这两首诗,直抒胸臆地写出诗人痛苦烦闷的心情,关键是相当明显地流露出一种寻死的心理倾向。到了1918年,郭沫若写了一首《死的诱惑》:

我有一把小刀/倚在窗边向我笑。/她向我笑道:/沫若,你别用心焦/快来亲我的嘴儿,/我好替你除却许多烦恼[5]130

在此,郭沫若把死亡比喻成“亲嘴”,更加直接地表达自己厌生寻死的情绪,他甚至把死亡当成是一种解脱,可以“除却许多烦恼”。

1921年1月18日,郭沫若写给宗白华的信中,其中一段是这样的:

我现在很想如phoenix一样,采些香木,把我现有的形骸毁了去,唱着哀哀切切的挽歌把它烧毁了去,从那冷了的灰里再生一个“我”来!可是我怕终竟是个幻想罢了。[4]36

《凤凰涅槃》就在两天后写成。综上,我们有理由相信,郭沫若写作《凤凰涅槃》时,内心积聚了强烈的不满和孤愤,亟需寻找一个情感的宣泄口,于是他创造了焚烧旧我,复活新我的新型神鸟“凤凰”。然而我们不能忽略郭沫若以前写的诗中透露的轻生寻死的心态,即使“凤凰更生歌”中喷溅出火一样的激情和力量,那也是建立于一种忧伤迷惘的情感基础上的。那些认为“凤凰”象征着与旧世界决裂、勇猛刚毅的革命精神的观点,无疑是有失偏颇的。的确,郭沫若在20年代后期,思想发生巨大转折,他决定以社会革命的方式追求政治和人生理想,并因此投身于各种激进的社会活动。然而在1920年,在他写作《凤凰涅槃》的时候,毕竟还是以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情感为主,并未流露出反抗精神和革命信仰。对此,从诗中可以提炼出三点证据:

第一,《凤凰涅槃》全诗并没有出现与“反抗”、“战斗”相关的词语。相对比较激进的是“凤歌”中诸如“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等用以斥责宇宙的词。尤其是这一句:“宇宙呀,宇宙,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不过,凤在歇斯底里般诅咒完宇宙后,便陷入了“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只好学着海洋哀哭”的落魄幽怨中。与其说这是一种革命战斗宣言,不如说更像是与宇宙发生尖锐矛盾时的无力的控诉。

在“序曲”中,凤凰飞来丹穴山,已经是精疲力竭,它们知道死期将至,一副低昂悲壮准备赴死的样态。“凤歌”和“凰歌”,反思宇宙人生的黑暗,感慨世间衰败不可救,或激愤,或哀怨,最后都汇聚成消极的情绪,并不是很多学者认为的积极反抗。诗人极度渲染其悲凉和哀愁,可见其饱受烦恼折磨。到了“凤凰同歌”,终于不堪重负,“一切的一切!请了!请了!”凤凰终于决定焚烧旧我,以解除烦扰,而不应该理解为焚烧世界,引发革命。

第二,诗中提到一群飞来观葬的凡鸟,然而在“群鸟歌”部分,这些凡鸟对凤凰冷嘲热讽、幸灾乐祸,它们不是凤凰的支持者,或崇拜者,反而是凤凰的竞争者,甚至是敌人。按照“革命说”的逻辑,一方面,凤凰自焚之时,并没有激活群鸟的良知,促使它们一同参与“反抗”。凤凰只是孤单地走向火海,而没有得到外界任何肯定。另一方面,这些凡鸟并非与代表“先进意识”的凤凰形成统一战线,而是在凤凰的对立面讥讽嘲笑,那么这些代表“落后腐败”的凡鸟为什么没有被卷进火海,来一场彻底的洗礼呢?如果群鸟没有烧死,也就是“旧事物”还残留在世,革命就不是彻底的,这样的结果显然与新世界新法则水火不容。因此“革命说”的逻辑是有问题的。

那么凤凰是如何对待群鸟的呢?全诗并未提及。凤凰只是一味沉浸在自身的悲伤和孤愤中,默然投火自焚,更生之后又一味沉醉于复活的极度欢喜,从始至终没有“理会”群鸟。更不用说对这些“旧事物”实施反抗或斗争了。

第三,一般我们认为火是凶狠的破坏性力量,可以摧毁或消灭腐朽败坏的成分,但是此诗中的火却并没有作为破坏性力量而存在。丹穴山上香木燃起的火是“香烟弥漫”、“香气蓬蓬”的,似乎具有引诱的魅力。到了“凤凰更生歌”,火成了催生新世界的力量,是温和的、光耀的、芬芳的,促进了世界万物的生长繁荣,成为美好未来的催化剂,而不起革命式的破坏作用。

综上,郭沫若创作《凤凰涅槃》,并没有提倡反抗、鼓舞战斗、领导革命的本意,而只是怀着一种忧伤的心情,竭力营造出追逐已久的美好新世界。对于腐败不堪的旧世界,郭沫若抱着一种渴望解脱的态度。

郭的古体诗中,“出门寻死去”、“有生不足乐,常望早死好”,都表达了厌生的心情、《死的诱惑》中,描写到“为除去烦恼欲与死亡亲嘴”的寻死冲动,以及给宗白华信中对理想幻灭表示的绝望,到了《凤凰涅槃》,统统聚合成对解脱的渴求。郭沫若与他笔下的凤凰一样,心如死灰,不堪忍受世间之苦,甘愿投身火海,将旧我付之一炬,渴望死亡把自己永远带走。

郭沫若的心境与佛教教义中的“解脱”是相通的。在佛教中,“涅槃”与“解脱”意义相近,甚至可以混用或互换。解脱指的是脱离轮回状态。佛教认为,世间充满了痛苦,而造成苦的直接原因是人的爱欲或欲望,这爱欲或欲望又与人的无明或无知有关,无明或无知在佛教中属于所谓“烦恼”,这种烦恼会促使人执取不实在的事物,产生业力,形成轮回及其痛苦。当我们觉悟了世间真相,就能摆脱无止境的轮回,一切烦恼永尽,也就是达到涅槃的境界了。

不过,“涅槃”更侧重于对真相的认识,“解脱”则侧重于消除烦恼。凤凰投火,不仅是肉体上的死亡,更是旧我的死亡,烦恼的消亡。凤凰所言的“请了!请了!”其实是与旧我和烦恼的决裂,它们意图获取一个新生命,在新我和真我中重生。

三、凤凰更生与超越

上文已经论证,凤凰焚烧旧我是为了解脱并获取新生命、进入新世界,而不是为了破坏旧世界,宣言革命反抗精神。因此,把“涅槃”理解成“革命烈火中的永生”[1]的观点是有待商榷的。

“涅槃”这个词汇意蕴丰富,但归纳起来,其中包含了觉悟、解脱、超越三个层面的意义。如果说,“凤歌”、“凰歌”是发现烦恼,“凤凰自焚”是摆脱烦恼,那么“凤凰更生歌”就是超越烦恼了。“觉悟”的结果是知识分子式的探索和迷惘;“解脱”则表现为焚烧旧我、摆脱烦恼的寻死之举,以及拥抱新世界的努力;而超越,指的是在新世界中与美好元素融为一体的圆融境界。

佛教称自己的智慧为“不二法门”,《维摩诘经》云:“有为无为为二,若离一切数,则心如虚空。以清净慧无所碍者,是为入不二法门。……世间出世间为二,世间性空即是出世间。於其中不入不出,不溢不散,是为入不二法门。”[6]不二,意思即同一、统一,是平等而无差异之至道,指的是不分彼此之别,超越了二元对立。在“凤凰更生歌”中,这种“不二”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光明便是你,光明便是我!光明便是‘他’,光明便是火!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在初版十五节中,这类诗句反复出现,像咒语般绵长,又像音乐般磅礴,形成浩大的声势。如果说光明、新鲜、华美、芬芳等一切新世界元素都是你、我、‘他’,也是‘火’,那么在新世界中,几乎是不分彼此,万事万物的本质都是一样的、相通的了。“你”即是一切,一切也是“你”,这与《心经》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一样道理。世间一切都无差别,说的也正是“缘起性空”,一切都是空,五蕴皆空,万事万物都是无相的,不一不异。这里说的“空”,并不能理解为纯粹的一无所有,而是妙不可言的“空”,是圆融的“空”。并不是否定一切事物的存在,而是指明其背后的存在状态是“真如”,是因缘聚合。所以说,郭沫若描绘的新世界里,呈现出佛国的新秩序,是一个圆融的境界。

在“凤凰更生歌”里,凤凰的超越不仅是超越生死、超越二元对立,达到“不二”的圆融境界,还是一种自我精神的扩张。“凤凰更生歌”之前,凤凰代表的是诗人自己,以及跟诗人有相似精神困境的知识分子和有志之士。所以凤凰深受烦恼所困,不能自拨,唯有投火自焚,以求永远解脱。然而到了“凤凰更生歌”,凤凰代表了“光明”、“新鲜”、“华美”、“芬芳”、“和谐”、“欢乐”、“热诚”、“雄浑”、“生动”、“自由”、“恍惚”、“神秘”、“悠久”、“欢唱”这些新世界的构成元素,成为新世界的集大成者。郭沫若自称涅槃的凤凰象征着中国的再生。[7]217也就是说,凤凰的象征意义就被放大了,不仅代表个体和一部分群体,还代表着新中国,甚至新世界,这也是凤凰超越和扩张的体现。

郭沫若在“凤凰更生歌”中表露出自我扩张和自我张扬的癫狂状态,被很多学者认为是对传统的全面反抗和彻底破坏,反映出“五四”时代的积极进取的精神,以及已经觉醒了的青年一代的思想状况。仅结合时代背景而言,这样的解读是有理有据的。然而从整首诗的佛教意义来看,凤凰从“觉悟”到“解脱”,最后到“超越”,从深受烦恼的煎熬到超越烦恼的极度欢愉,可见郭沫若一直在寻求灵魂的安宁和升华,是一种理想式、浪漫式的创作冲动和创世情怀,并非有意要反抗或战斗。

小结

长期以来,《凤凰涅槃》被看作是狂飙突进的时代精神的集中表现。客观来说,“凤歌”确实发泄了长期遭到压制束缚的个性意识和不满情绪;而“凤凰更生歌”以其放纵个性的自我表现和丰富充沛的艺术激情,喊出积极进取的时代精神,极大激活了“五四”文坛的人气,并点燃青年一代个性解放的狂热情绪。然而我们在思考《凤凰涅槃》的社会意义时,总是很难摆脱新文学启蒙“工具论”,以功利主义的文学观取代艺术审美,认为那个时代的作品都是充满务实性的教化功能。这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作品的艺术内涵。正如忽略了“凤歌”、“凰歌”最后的悲伤孤寂,“凤凰同歌”表达的寻求解脱的沮丧心态,以及“群鸟歌”的投射含义等,仅关注于“凤凰更生歌”营造的高潮,一叶蔽目不见森林。故让“革命战士说”独领风骚几十年。我们习惯性地认为,郭沫若就是如此放纵不羁、思想激进、个性张扬,却不知他内心深处也有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凤凰涅槃》中蕴含的火山喷发似的激情元素,反映了郭沫若艺术个性的一面。而诗中描绘的挥之不去的烦恼,以及渴望解除烦恼的心境,则体现出郭沫若灵魂的另一面。如他所言:“我自己本来是喜欢冲淡的人,譬如陶诗颇合我的口味,而在唐诗中我喜欢王维的绝诗,这些都应该是属于冲淡的一类。”[7]220应该说,诗人也许并不是有意要在《凤凰涅槃》中营造佛教意蕴,但却因自身所受佛学熏陶而在创作中无心插柳,独创了一条“觉悟——解脱——超越”的“涅槃之路”。

(责任编辑:廖久明)

[1]杨芝明. 在革命烈火中永生——《凤凰涅槃》细读[J]. 郭沫若学刊,2011.

[2]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一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阿部正雄. 禅与西方思想[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4]郭沫若. 三叶集[A]. 郭沫若全集. 第十五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5]郭沫若. 女神[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4月.

[6]维摩诘经. 大正藏(第十四卷)[M].

[7]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六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参考资料:

1. 莫玉复:《谈〈凤凰涅槃〉中的凤凰形象》,锦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04.01

2. 《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 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02

4. 《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5. 《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07

6. 李秀华:《开一代诗风的代表作品——读郭沫若的〈凤凰涅槃〉》,佳木斯师专学报,1994.02.15

7. 郭沫若:《女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04

8. 李聪:《死亡与涅槃》,吉林大学硕士论文,2004.04.01

9. 陈俐:《生命盛典的沉醉狂欢——〈凤凰涅槃〉综论》,郭沫若学刊,2004.06.25

10. 李可:《烈火中的毁灭与新生——浅析〈凤凰涅槃〉》,青年文学家,2010.08.08

11. 佟剑锋:《佛教的涅槃与文学的审美》,华中科技大学,2010.12.25

12. 杨芝明:《在革命烈火中永生——〈凤凰涅槃〉》细读,郭沫若学刊,2011.06.15

13. 姚卫群:《奥义书中的“解脱”与佛教的“涅槃”》,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01.15

14. 孙绍振:《“凤凰涅槃”:一个经典话语丰富内涵的建构历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05.15

15. 刘路:《〈凤凰涅槃〉语境带来的意象含混》,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2014.09.15

中国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符:A1003-7225(2016)02-0066-06

2016-02-26

萧浩乐(1991—),男,广东东莞人,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主要从事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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