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抗战旧体诗述略
2016-11-25唐瑛
唐瑛
郭沫若抗战旧体诗述略
唐瑛
(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乐山614000)
作为20世纪20年代卓越新诗人的郭沫若,到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却创作了大量的旧体诗。这些旧体诗或抒发国势的安危,或鼓励人们坚持抗战的决心,或建议对敌抗争的策略,或实写敌寇轰炸下人民的苦难等等,无不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诗人个性的特质。纵观此期间郭沫若氏创作的旧体诗,我们能够看到其鲜明的“巨笔如椽,难尽诗才”的特点。而追溯出现此种情况的原因,一则可能是岁月倥偬,局势荒危,不允许诗人像前贤那样浅酌慢吟,雕琢再三;二则可能受欧美诗风文雨的影响,其很难再具备高妙的旧体诗所必需的情怀和心境。
抗战;旧体诗;郭沫若;情怀
作为20世纪20年代卓越新诗人的郭沫若,到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却以创作大量旧体诗为鲜明特色。据笔者初步统计,到抗战结束,郭沫若创作的旧体诗在数量上不少于两百首。这些旧体诗或抒国势的安危,或鼓励人们坚持抗战的决心,或建议对敌抗争的策略,或实写敌寇轰炸下人民的苦难等等,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和个性特质。纵观此期间郭沫若氏创作的旧体诗,我们或许能够看到其鲜明的“巨笔如椽,难尽诗才”的特点。而追溯出现此种情况的原因,一则可能是岁月倥偬,局势荒危,不允许诗人像前贤那样浅酌慢吟,雕琢再三;二则可能受欧美诗风文雨的影响,很再难具备高妙的旧体诗所必需的情怀和心境。
一
《归国杂吟》组诗。组诗七首,作于1937年7月至10月这一段时间里。最早的一首可能写于日本,时间是在“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十天左右。写作动因则是诗人“苦虑了很久”之后。最后一首则写于该年10月的24日,郭沫若本人由前线访问归来以后。七首组诗,从回国参加抗战的矛盾、真实心理写起,中间依次描述了他在归国前经历的往事、亲身投入抗战时的心情、上前线后遇到的严酷现实,以及对投降妥协行为深沉的愤慨等。倘将其连缀起来看,就鲜明地给人们展示出一幅生动的时代画卷。让人们明白,在举国难安、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一个有着强烈报国志向的知识分子,怎样忍痛地抛妻别子,如何满怀驱除外寇的热望投入战斗。而在经历了实际战场,在与敌对抗的严酷现实里,郭沫若又是怎样地抱着祖国必胜的雄心壮志的。尤其在立誓为民族解放、甘愿埋骨故土的情感抒发里,更让人感慨万端。譬如组诗第七首《春申江上》:
炸裂横空走迅霆,春申江上血雨腥。
清晨我自向天祝,成得炮灰恨始轻。[1]197
寥寥20余字,就将战场上的实际情形逼真地展现了出来:炸弹的声音如似天空中滚动着的雷声,春申江上不断地飘荡着腥风血雨。此情此景,当然要让人们逼问是谁在我和平的土地上造成如此的惨相和惊骇?接下来“清晨我自向天祝”把话锋一转,就描写了作为一个斗士的信心和决心:只有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才能减轻对于侵略者的仇恨!
老子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也许只有这种誓死灭掉寇仇的雄心壮志,才让华夏儿女经过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打败了日寇,恢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时过境迁,不管今天的人们以怎样轻描淡写的口吻和笔墨谈论着当年那些冒着侵略者炮火前进的英雄们,但有一点我们得承认,即以郭沫若为代表的当年这些爱国志士们付诸行动的迅捷、而非坐而论道的指手划脚是最值得尊敬的。也是当年这些英雄们的齐心协力,才赶跑了外敌,赢得了民族和国家的独立。因为在当年那样的环境里,除了那些英勇抵抗、誓死保家卫国的人们外,不乏一些逃跑或妥协投降分子的存在。而在郭沫若《归国杂吟》其四里,也将对抗战的不同态度做了鲜明的对比:
十年退伍一残兵,今日归来入阵营。
北地已闻新鬼哭,南街犹听旧京声。
金台寂寞思廉颇,故国苍茫走屈平。
挈眷辇家何处往?蚩蚩叹尔众编氓。[1]193
与自称为退伍十年“残兵”的郭沫若相比,其他各色人等对抗战的表现真可谓泾渭分明:如北边是为国、为民族牺牲的中华儿女,南边则是“京声”“犹听”,依旧麻木不仁、醉生梦死的上层人士!诗中他同时讥讽那些拖家带口、仓皇逃难的普通百姓,面对如此动荡的天下形势,你们又各自能逃离到哪里呢?自然,这样几相比较后,各类人所为的孰尊孰卑、孰高孰低,当判然分明。更何况,抗战全面爆发之际,诗人一家还远在与国土相隔万里的日本横滨呢!他如果没有“欣将残骨埋诸夏”的报国之志,其何尝不可像某些人一样,在远隔国土的异域苟且度日呢?所以一组《归国杂吟》,无论在情感内容上,还是作者实际所处的境遇里,都让我们理解郭沫若此际为何没能写出那些“清新、淡远”而又“略带忧伤”的“新体”小诗!
随着时势的发展,在举国抗战、全民同仇敌忾的日子里,郭沫若又创作了他非常为人称道的《抗日抒怀》(四首)。作为组诗,《抗日抒怀》作于1941年9月12日。写此组诗的郭沫若,这时身在作为抗战大后方的重庆。从1937年卢沟桥事变标志的全面抗战以来,在经历了“淞沪抗战”、“武汉会战”的失利后,国民党政府只好把都城从南京迁往重庆。作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的郭沫若,也只好随大部将自己领导的第三厅迁往重庆。但此举的避往内地,并不意味着这些地方就进入了与抗战隔绝、而完全游离于局外的港湾。因为即使作为相对偏远的内地城市乐山,也在1939年的8月19日,遭到了日寇飞机的多次轰炸。而在国际上,以美、中、英、法为代表的同盟国与作为法西斯缔约国(德、日、意)之间的对抗也处于胶着状态。所以,有着强烈报国情怀的郭沫若,在国内外都对法西斯反动势力同仇敌忾的大局势下,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国家、民族的命运。《抗日抒怀》四首,则可以说是他本人心志的最好明证。
我们说作为组诗的功能,其主要作用是能前后勾连,较能集中全面地呈现作者需要表达的情怀或意蕴。这方面,郭沫若的《抗日抒怀》四首也同样如此。试看其中第一首诗:
十年国础夕朝摧,早料倭奴卷海来。
建筑长城需血肉,充盈府库费镰槌。
红羊劫近镵枪乱,白鹿洞边鹅鹳开。
辽沈烽烟连冀北,动心忍性几多回。[1]332
一、二两句的大意,是十年国家建设的基础,在一个早晚就摧毁了,早就料到日本帝国主义要卷土从来、大肆入侵的。“夕朝”,即“朝夕”,语出《左传僖公三十年》:“朝济而夕设版焉”。“朝”是“早晨”,“夕”指“日暮”,两者合起来用,比喻时间的短暂。“卷海”,犹“卷土”,形容声势的浩大。接下来两句,诗人强调,面对倭寇的大举入侵,作为卫国者的我方抗日应该有下列一些行动:即用我们的血肉来铸就坚固的国防长城;让老百姓用镰刀铁槌的辛勤劳作来充盈国库!充盈的方式当然是农业生产。继而诗中描写,国家劫难,兵乱近逼,即使在非常宁静的书院旁边,都已经摆开了军阵。所以他强调,辽沈的烽火已经燃烧到河北,爱国的人们要坚决下定决心,罔顾外界的各种压力,要坚持抗敌。
紧接描写敌寇入侵引起人们奋力抵抗的第二首,则写我华夏儿女为国抗敌的浩荡声势:
七七卢沟卷大波,关头最后剑新磨。
休将委曲重相问,除却惩膺更有何?
气作银虹贯白日,人擐金甲护黄河。
今朝毕见雄狮醒,举国高扬抗战歌。[1]334
与第一首相比,第二首诗在气势上更加磅礴!而其主体意思则是号召人们在抗战的最后关头,更要奋起杀敌,拯救民族危亡,反对任何形式的委曲求全和妥协投降。诗歌一、二两句,主要交代“七七”事变卷起了杀敌为国的滔天巨波,中华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各族人民要拿起武器,英勇杀敌。第三、四句,则强调休要将委曲再细细盘问(即不要再提委曲求全之类),作者反问除了同仇敌忾一致抗日外,大家还有什么道路可走?第五、六句,则云同仇敌忾之后的庞大气势:凝聚起来的中华民族的堂堂正气,有长虹贯白日之概!人们盔甲戎装,誓死保卫母亲黄河。最后一句则云中国雄狮已醒,全国人民正高唱着抗战的凯歌。
第三首则言具体的抗敌情形:
四亿人群气度雄,族于尽孝国于忠。
赴汤蹈火寻常事,拨乱扶危旷代功。
泪血洒湔天日白,肺肝涂染大江红。
纡筹自古哀兵胜,扫荡妖氛仗烈风。[1]335
四亿人民空前团结,赴汤蹈火,拨乱扶危,不顾失败,有着誓死消灭日本侵略者的坚强意志。人们于族尽孝,于国尽忠;汤蹈蹈火在他们是等闲寻常之事,扶危救乱则让他们能够立下旷代奇功。当彻底扫荡日寇妖风的日子来临,华夏儿女群情激愤,泪洗白天日,肺肝染红大江!诗人认为,有几亿人民干着的如此惊天动地的千古伟业,即使暂时处于劣势,因为哀兵必胜,也一定能打击敌寇的嚣张气焰,恢复我们的美好家园!
如果说上述第一、二、三首分别从背景、呼吁、浩荡的气势上对抗日进行了描写,那么第四首,诗人则从方针策略上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邦本为民未可忘,所争不尽在沙场。
万方黎庶人安业,四海青衿学有堂。
要使匹夫知顺逆,能同蒙叟等彭殇。
军前胜利方能保,伫看旌旗度大洋。[1]336
民为邦国之本,作为抗击日寇的策略,我们所斗争、争取的不仅仅是在疆场、战场上,还应该做到四海黎民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天下的青年学子都能够进入学堂。并且在这过程中,要使普通的每个人知道顺境和逆境、经得起失败和胜利的考验,都能够像庄子那样理解长寿和短寿的关系。最后说如果做到了这样,军队前方的胜利才能够保障,胜利也才能指日可待!
《抗战书怀》四首,郭沫若是就国家所处的现实形势,激情喷薄而作,具有强烈的写实性,时事性。充满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体现出诗人郭沫若身上浓厚的国身统一的性格!也正因为郭沫若常常以拯救苍生社稷为己任,所以他的诗歌中才能够容纳这么多的有关时事的内容。从第一首到第四,读后都无不给人以精神上的振奋之感。我们知道,综观郭沫若的一生,其绝非一个坐而论道的空头主义者。无论身处何地,他都无不强烈地关注他的祖国和故土。因此无论他什么时候的文学艺术创作,都很少从容、淡雅的味道。从早期的诗歌《女神》,到后来的戏剧创作,乃至于他被人乐于称道的时事评论,都充满着激情和奋进。而他抗战期间的旧体诗,尽管从艺术上有这样那样的瑕疵,但从其作为国破家亡特定时期的诗作,其诗歌创作的目的却充分地达到了——宣传、鼓动、振奋人心的作用,同时又基本不失诗歌的内涵。与当时诗人田间等的新体诗一样,这些诗作流传开来,大大地起到了鼓舞人心的作用。
当然,上述我们所论,是主要就郭沫若此抗战旧体诗在当时条件下所起的社会政治作用而言的。而当我们再读郭沫若此时期写的另外一些旧体诗,得出的感觉又会如何呢?随意翻读的《挽张曙》两首:
宗邦罹浩劫,举世赋同仇。
报国原初志,捐躯何所尤?
九歌传四海,一死足千秋。
冷水亭边路,榕城胜迹留。[1]231
成仁丈夫志,弱女竟同归。
圣战劳歌颂,中兴费鼓吹。
身随烟共灭,曲与日争辉。
薄海《洪波》作,倭奴其式微。[1]233
两首诗均为敬挽在桂林遇难的作曲家张曙而作。字里行间,除了包含对张曙遇难的不胜惋惜外,更有对张曙人生意义价值的评判。而且,诗人将张曙一生之意义放在国破家残、全华夏儿女都以血肉之躯奋起抵抗外辱这一时代大背景下,就非常充分地彰显出其一生追求的崇高和令人钦佩!“报国原初志,捐躯何所尤,九歌传四海,一死足千秋”是像张曙那样的爱国作曲家本来就怀揣的志向,故为国家民族捐躯死而无憾!并且诗人把他与屈原并列:屈原虽死,但其《九歌》越两千多年时光而仍熠熠闪光,为人激赏,张曙及其作曲亦同样如此!而“挽张曙”第二首,则云四海之内响彻了遇难的张曙所作之《洪波曲》,其抵抗外辱的呐喊兴起于华夏大地,在这种举世同仇的情形下,日寇失败的日子肯定不远!
如果说上述这些诗姑且是郭沫若在较公开场合表达的对敌寇的愤慨,对为抗战而牺牲的志士的无比惋惜,那么,其1939年9月离开乐山时,写给他弟弟郭开运的《别季弟》,则仍然非常明显地体现出其私谊情境下,那浓烈得难以化开的报国情怀:
少时忧戚最相关,卅载暌违幸活还。
二老俱归同抱恨,四郊多垒敢偷闲。
飘摇日夕惊风雨,破碎乾坤剩蜀山。
自分已将身许国,各倾余力学双班。[1]248
作为亲兄弟间离别的赠诗(言),是最能充分体现作者彼时的真实情怀的。于此我们来了解、洞悉诗人的内心,则也是非常好的途径之一。诗歌写作之初,其能否公开发表,这在郭沫若本人是毫不在意的。但有幸的是,通过后来的公开发表,则让我们幸运地读到了原诗,看到了作为投身时代洪流中的诗人郭沫若,在动荡的时局面前,在面对至亲时的所思所想:互相关心的兄弟二人,在历经30年的颠沛流离后,都庆幸能意外地活着相逢!让他抱憾的是双双俱已去世的父母!同时也向季弟表达他真实的内心:天下如此动荡,我们没有谁能偷闲!乾坤残破,国家风雨飘摇,唯一期望的是兄弟俩好好努力,能“将身许国”,像班超、班固兄弟一样,在保卫家国上做出贡献。通过郭沫若对至亲的这一首赠诗,让人们清晰地看到了:在外敌入侵、国家动荡不安的20世纪上半叶,身为诗人的郭沫若氏在为国家和民族在做着怎样的不懈努力和追求!不管我们今天的一些读者以怎样的眼光来苛求他,但其绝非庸常之辈那样“苟且偷安”。充溢在他身上的,是弥足珍贵的“将身许国”!
二
众所周知,郭沫若和他们那一代的知识分子,其于国家民族的苦难,有着非同寻常的切肤之痛!国家、民族何时强大,能否摆脱外辱,是他们日思夜想的中心。怎样用文字和语言唤起更多的人能像自己一样来为国家和民族努力,在他们已是理所当然的事,并逐渐熔铸为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当外敌压境,各处人们都惊惶逃荒避难的时候,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是会自然而然地滋生起为国家为民族的博大情怀的,这也非常好理解。而郭沫若之可贵,不仅仅在他有这种内心,更在于他能热烈地投身洪流,置个人的利害害得失于不顾!从“北伐”失败后因写作《请看今日之蒋介石》而遭到通缉,到抗战爆发后,抛妻别子回国参加救亡,直至成为救亡的“第三厅”的厅长等等,这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和用于实践的精神!孔子云,“任重而道远,士不可不弘毅”,所以在郭沫若,他就是一个“弘毅”之士。为了天下苍生和国家安宁,诗歌在郭沫若那里,已经是非常宽的一个标准了。诚如他所强调的,与其他形式相比,诗的“标语”、“口号化”,是“更为便捷、实用的武器”!什么时候能对抗战派上用场,便是最好、最实用的诗!他没有心思、更没工夫像古人那样“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在此角度上,我们就能很好地理解郭沫若写于抗战时期的旧体诗词为什么都少情境铺叙而多写实了。
如此,自然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即站在就诗歌艺术的立场,郭沫若的抗战旧体诗似乎就少了一些东西:比如缺少韵味、经不起咀嚼,长于用典讲理,鲜有在具体情境的展开中来完成诗人的意图等等。(但其中仍不乏有意境、有韵味的优秀之作。如题《饮马长城图》)纵然,对诗歌,我们得承认“艺术至上”的标准,可同时我们得承认,“艺术至上”很多时候又牵扯着诗人所处时代、生平遭际等诸多内容。假如我们不苛求古人,能够像近代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所持的“同情的理解,理解的同情”那种态度的话,那么,人们就会较深刻地理解郭沫若在创作新诗以后所写的旧体诗,为什么总体上存在着瑕疵的原因。
作为受时代所激昂、所驱驰的一个知识分子,郭沫若的确不是现在我们一般人所推崇的那种为了诗歌、为了艺术上的动人和魅力将自己关闭起来苦吟低徊的那种人。国家的苦难、民族的不幸,在他身上是切肤之痛。他不习惯、也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胸和情怀。诚如刘纳先生所指出的那样:“民族的苦难包含着自身(指郭沫若)的苦痛,义无反顾的使命感凝结为报国血诚,郭沫若认同了古代仁人志士的风骨和气节”,故而郭沫若的绝大多数旧体诗都几乎是通过意象、情境表达,阐述哲理的模式,来表达振兴民众、复兴国家的愿望,同时也多少达到了感化他人的目的。他没有时间、也少有精力坐下来仔细审视和体察寻常人间的悲欢和兴衰。不妨追问,即同样作为受古典诗词、古代文化熏染很深的人,为什么当以柳亚子为代表的南社诗人依然用旧诗词高唱国仇家恨、个人愁苦等情绪的时候,郭沫若却选择他狂飙突进的新诗来想时代之所想,愁黎民之所愁!以此为观照,我们认为,郭沫若身上流淌的拯救天下于“已溺”是他自小以来就有的愿望!作为在上世纪30年代就声名卓著、冠盖群伦的诗人,郭沫若尽管也欣慰自己文学、文化上所取得的成就,但骨子里是带着一种缺憾的欣慰。这种缺憾,反映在当他五十岁的时候,柳亚子赠诗“沉郁神州待汝医”之际,郭沫若对此表示的默认就能说明问题。郭沫若不甘心、也不屑于做一个“寻章摘句”的书生或学问家。因为在他自己也知道,古代那些成就伟大、魅力无尽的诗词,是诗人、作家们业余之所为,大多时候不是其“专业”,亦非其一辈子钟情有加。以此为切入点,我们说,纵然在郭沫若所生活的20世纪40年代,禀赋才华远超郭沫若的并非无人,但却鲜有人能像他那样,创作出关注民族命运、关心祖国未来的一部部如史诗般的抗战宏剧。更关键的则是他除有这些振奋人心、士气的剧作外,还有被抗战后方的毛泽东视为“整风文件”①的《甲申三百年祭》的政论性文章。郭沫若之关注中心、其才情禀赋之最终目的,在于为社会出力而非文学艺术事业。而且,在这些他随意写下,当时没正式发表的旧体诗歌中,有多少不是当时人民悲惨、不幸命运的直录呢?如写于1939年5月12日的《惨目吟》:
五三与五四,寇机连日来。
渝城遭惨炸,死者如山堆。
中见一尸骸,一母与二孩。
一儿横腹下,一儿抱在怀。
骨肉成焦炭,凝结难分开。
呜呼慈母心,万古不能灰![1]240
诗歌语句清新明了,意思一读便知。1939年5月3日、4日,日寇派飞机对重庆进行狂轰滥炸,惨无人道,诗人目睹惨状,感而赋诗。诗中母亲对孩子的呵护,侵略者轰炸下平民的可怜,让人身临其境,有如目睹。读完也让人内心无比愤慨。与此相类的,则如诗人写于成都的《石池》:
怡园有石池,池渴无滴水。
忽尔敌机来,投弹石为碎。[1]252
成都怡园风景无比秀美,但因为敌机轰炸,瓦砾横飞,最后怡园尽毁。作者据实书写,使读者犹如亲临敌寇轰炸下城市建筑园林等被毁的惨像。中国古诗讲究“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而郭沫若上述诗无不属于这一类。逐一细读郭沫若抗战时期所写的诸多旧体诗,倘又试图将这些诗串联起来的话,则它们无不如一幅幅长帙的画卷,形象、真实地给人们再现了当时国家残破、日寇铁蹄践踏下百姓的惨痛,爱国之士的满腔愤怒和人们对敌寇的同仇敌忾。战乱频仍,岁月倥偬,身兼救亡图存之重任的以郭沫若为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们,在尝够了外敌入侵、民生流离涂炭的滋味后,加之身处欧美文化的风云浸润中,报国、忧家、流离颠沛中很多时候自保尚至无暇,他(们)何来工夫精雕细镂,以旧体诗词来曲尽人生、社会之妙呢?
因此,当我们从总体上来论郭沫若抗战时期所作旧体诗的时候,我们的着眼点就不应再是列举多少首郭沫若氏这样、那样的诗歌来评点其风格。而是从我们俯拾随举的例句中,来分析、把握其旧体诗何以是那样的形与神。
郭沫若的一生始终充满叛逆精神和追求精神。因为这种叛逆和追求,郭沫若的为人或为诗,均少了多少年来一直为我们许多人所心许默受的“含蓄”和“转弯抹角”,代之以直截了当或用语鲜明地表明自己的心迹或看法。这在郭沫若的自传或散文,也同样如此。如《丁东草丁东》:
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井上有大树罩荫,让你在那树下盘旋,倾听着那有节奏的一点一滴,那是多么清永的凉味呀!
仅此清新显白的文字,就给我们描绘出了环境的清幽,泉水清冽甘甜的沁人心脾。再如郭沫若写石榴到了秋天的情形:
秋天来了,它(石榴)对于自己的戏法好像忍禁不俊地,破口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的皓齿,那样光亮透明的皓齿你在别的地方还看见过吗?
作者写石榴到了秋天,成熟时果瓣绽开后逗人喜爱的情形,只短短浅易的几句话,就描绘出其情趣盎然的神态。仅此两例,就无不充分地给我们展示出语言的明白清新,表达方式的直截了当,是郭沫若一贯的艺术风格。将这种风格带到他所写的诗中(不管新诗或旧体诗),你就很难在郭沫若的诗中读到那种含蓄蕴藉或晦涩难懂之处。如他的《长沙有感》(其二):
伤心最怕读怀沙,国土今成待剖瓜。
不欲投书吊湘水,且将南下拜红花。[1]213
寥寥28字,诗人就将面临国家沦陷时的个人心迹明白无遗地表达了出来。倘将此诗用唐诗宋词甘甜醇美来衡量,确有诸多不相符之处。但是,如把其放在20世纪上半期国破家残、天下百姓流离颠沛,人们朝不保夕,迫切需要太平安定的大背景下,我们则又不得不宽宥郭沫若氏抗战旧体诗没臻一流的实境。“齐鲁年年惊鼙鼓,巴蜀夜夜对愁眠”(胡絜青《甲子感怀》②),此种局势下,倘若以郭沫若等为代表的那一代知识分子们不是竭力奔走付出,都局限于斗室书斋的苦吟低酌,此后中华民族的未来又待如何,都不得而知!“巨笔如椽,诗妙难尽”,是郭沫若的抗战旧体诗留下的遗憾,更是他一身家国天下的真实写照。
(责任编辑:廖久明)
注释:
①毛泽东对此文的详细评价,请参看《毛泽东书信选集》第241—242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11月版。
②有关诗人胡絜青《甲子感怀》的评论,有兴趣者请参看唐瑛《历尽苦难写诗史》,《山花》2011年第10期。
[1]王国权,姚国华,徐培均. 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M]. 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
中国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符:A1003-7225(2016)02-0051-06
2015-10-29
唐瑛(1973—),男,四川广安人,文学博士,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