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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温度和有思想的批评

2016-11-25王鹏程

长江文艺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光祖文学批评作家

◎ 王鹏程

有温度和有思想的批评

◎ 王鹏程

杨光祖饱蘸感情的笔锋有着令人难以抵御的裹挟力,一旦接触便难以放下。起初阅读他的文章,我被他的激情、率直、渊博、犀利以及深刻深深吸引。同一个作家朋友闲聊,他勉励我要向杨光祖学习。我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除了正式发表的文章,他博客和空间上的随谈、札记,我也不愿错过。他讲庄子,讲中国古代画论、书论,也研究西方哲学,涉猎庞杂,去粗取精而有新融合;他的研究虽然集中在现当代文学,但他的古典学养深厚,因而他的文章能贯通、有根底、有底气,能够纵横捭阖。这是大多数现当代文学研究者所匮乏的。他的批评从“道”不从“时”,不从“俗”,亦不从“权威”,心正、意诚、情切,有温度、有思想、有关怀、有创见,是有生命的批评,高度表现出一个批评家的人格化特征,在艺术直觉、精神视域、道德关怀以及文字风格上已经形成了浩然正大、流丽峻切的气象,在批评精神严重式微的当下颇为难得。我常慨叹,兰州这座闭塞落后的城市中能够生养出如此神清气朗、识见卓远、具有现代精神的批评家,未免是个奇迹。后来通过网络结识,时有讨教或交流,常有鼹鼠饮水之喜。去年秋天,因会议而终于见面,给我的印象,他的质朴、率真和急性子同文章的老辣很不相称,是个“讷于行而敏于文”纯粹读书人。《杨光祖集》出版后,他及时赠我一本。我觉得收在其中的文章整体呈现了他批评的精神、深度、关怀以及视野,对于文学批评界来说,诚可划破平庸的一道闪电,不禁不揣浅薄予以评论。

《杨光祖集》由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共分四辑,收集了作者二十七篇最具代表性的文章。这些文章大多发表在《人民日报》《文学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等权威报刊上,在批评界曾产生一定的影响,也突出体现了作者的批评精神——既将批评视为精神上的凝视与思想上的闪爆,在批评主体与创作主体以及文本的不断往返中建立积极的关系,澄怀静虑而不泯灭自我,主客相融而不失“我思”,始终贯穿着批评主体与创造主体的精神碰撞和思想交锋。他在历史与现实的坐标点上,在全球化的时代语境中,谈文化、谈文学、谈教育、谈阅读,视野宏阔、思考深入、忧心如焚,文字有温度,思考有深度,是充满生命深度和反思精神的“真”批评。

杨光祖的文学批评有着入骨切肺的“痛”感。这种“痛”,源于对文学的痴爱和对当下文学不争气的“恨”,以及他对文学和批评的健康澄明的态度。文学乃至一切艺术可谓是灵魂的全然投入,没有深彻心骨、沦肌浃髓的精神体验和灵魂拷问,就不可能产生出伟大的杰作来。当代文学之所以在精神视镜上格局逼仄、光辉暗淡,正是缺乏精神上的焦灼、撕裂与疼痛。文学批评亦是如此,如果没有对文学的热爱,缺乏情感温度和精神穿刺,就很容易沦为花哨的屠龙术。对于文坛乃至文化界的种种乱象,杨光祖大声“鼓与呼”。他批评当下写作的急功近利、名利绑架,既没有精神和思想上的穿透力,也没有成熟的文体意识和架构能力,将写作当成“挖土方”的技术活,“是一种与自己生命无关、与灵魂无关的纯机械工作而已。”(《长篇小说热与作家的文体意识》)作家们没有主体精神,或者主体精神严重萎缩,没有传统士大夫的人生信条,没有独立、自由、平等的现代意识,没有正视自己、审视自己的反省精神,没有终极的道德关怀和精神追求,没有恐惧与战栗,没有敬畏和崇拜,多是“做戏的虚无党”——“现在大多数作家缺乏自信,对自己的创作无所适从,他们的写作不是自我清理,而是自我异化,自己给自己戴上数不清的枷锁。像鲁迅那样自我放逐至虚无之境的作家,还没有出现。于是,他们唯一能够自我确证的标准就是外在的认可上,比如获奖,比如市场。更可怕的是当代作家早就把创作当做一个工程,或一个技术活。但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作品,准确地讲是产品,早就是一个死尸,没有生命,没有血液,没有生气。”(《作家主体与文学的生长》)爱之愈深,恨之弥切。这真是“一杯热醪心痛”!他无情地揭穿文坛和作家的种种怪相,蕴含着他真诚的关切和诚挚的期待。他揭出“病痛”,分析“症结”,寻找疗救的良方。在他看来,“文学在个人的意义上,才能成为人类的。每个真正的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别人是没有办法的,只有自己扛起来。”在我们的文学中,虽然不乏安妥、抚慰心灵的说辞,但大多是遮羞的红布或者撒娇的道具,“所指”和“能指”已经发生了严重的疏离甚至悖反,“一旦世俗的名利、权位等等到手了,我们很快发现他们早就不谈灵魂了。”另一类作家“自己还没有成为真正的‘人’,却一个劲地想去解救别人,当然不合宜。但自己还没有清毒,自己还没有清洁,不但不以为可耻,却忙着污浊别人,污浊社会,只看重版税、名利。不过,有时看他们的文字,也在大谈灵魂,诸如安妥灵魂之类大词比比皆是,可仔细看看,却是自欺的多,真实的少。”这样的写作,只有宣泄,没有倾听;只有倾诉,没有对话;只有轻薄,没有庄严;只有索取,没有敬畏;只能局限一隅,不能思接千载,不能将人置身于天地人神的四维时空里,“究天人之际”,建立同构性的关系,停留在“水平线以下的思想的平均分数”上,因而很快就“身与名俱灭”了。这也是当代文学没有产生大师,没有产生可以同《呐喊》《野草》《传奇》《雷雨》《边城》等相媲美的杰作的原因。不是因为写作的技术,而是“人格的萎缩、灵魂的苍白、学养的浅薄”所导致的。(《文学的技术与灵魂》)文学固然需要“技”,但必须超越“技”,即庄子所谓的“进乎技”,融入精神和人格。正如徐梵澄所言:“诚是传世的伟大艺术家,皆是此艺术人格发展到前方,降入世俗,留下了伟大的作品。凡其创作,只可说其整个艺术人格之投入,不但是所谓‘感情移入’,借中介而发出之表现。”杨光祖提醒道:“一个人立在大地,其实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或被大家忽视的时间空间在,否则他就站不到那里。可我们的作家只看见了‘人’,而根本看或想不到时空。我们的作家在看见有限的在场,根本无视广袤的不在场。没有形而上学能力,没有完整的天地人神思维,只把个人膨胀得如宇宙一样大,怎么能写出好作品?”(《形式与文学的生长》)这番论述,对当下文坛那些自我膨胀、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的作家而言,真可谓一剂清神健脾、刮骨祛毒的良药。倘若我们的作家真的体悟了这番话,我相信他们的写作境界会迥然不同。

杨光祖文学批评,体现出纯粹直率的“求真”精神。批评家固然需要谦逊地同作家进行对话,但这并不意味着批评者主体性的丧失。以赛亚·伯林认为,文学批评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注重技术的“法国态度”,将文本同作者的精神、道德和生活割裂开来;一种是注重精神和道德的“俄罗斯态度”,将人当作一个精神、道德与生活的统一体,认为作者对自己的所做作为承担着不可逃避的责任,他们的谎言、浅薄、放纵,以及对真理的蔑视和信仰追求的缺少,都难以获得原谅。这种“俄罗斯态度”对欧洲的艺术良心产生了持久有力的冲击。杨光祖的文学批评,是典型的“俄罗斯态度”。他的批评建立在知人论世和认真研读文本的基础之上,用独立的精神姿态进行深度阐释、解析批评和价值判断,不虚美,不隐恶,好处说好,坏处说坏,不遮蔽坏中之好,不无视好中之坏,撕去谎言的面纱,挤出污秽的脓毒,有自己独立的批评品格,体现出严肃峻切的批评态度和正确得当的差别意识。中国是一个身份社会,人与人的关系被理解为特定的社会关系,人情化和圈子化的现象很严重。这种以血缘和“亚血缘”为中心扩散的熟人社会,缺乏自由平等的现代意识和契约精神,极不利于个体精神的健康成长,再加之近些年市场化和物质化的影响,批评主体的精神出现了严重的萎缩化和侏儒化。大多评论家是聋子,是瞎子,是势利鬼,是应声虫、寄生虫,是空口白嚼的木头虫、食洋不化的跟屁虫。文学批评的日趋技术化和文本分析的日渐细密化,遮掩不了艺术洞见的衰落。所以我们需要一批光脊梁作战的典韦,不避箭矢,来同习惯作战,尽力显扬幽隐,宏奖乖癖,引导读者爬高山,瞻远景。杨光祖就是一个典韦式的评论家。他“不为尊者讳,不为长者讳,不为亲者讳”。如他批评陈思和对《兄弟》的谬赞和对“怪诞”的误解,既有细致的文本分析,也有缜密的理论厘清,毫不留情地指出了陈先生的城市优越心理、简单的类比逻辑、理论的生搬硬套以及阅读上的盲视——“陈先生在这里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把作家的‘写什么’与‘怎么写’混为一谈。其实对一个成熟的作家,写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是他熟悉的生活,而关键是‘如何写’,这是考验一个作家的试金石,也是一部作品成功与否的关键。”这种致命的症结,正如杨光祖所言,不仅是学院派“丧失了批评底线的伦理”,“更在于理论过剩,或者准确地说伪理论、假理论太多。”(《<兄弟>的恶俗与学院派批评的症候》)他批评雷达,语气虽然委婉,但也是绵里藏针,“雷达撰写评论,给人的感觉有点像走钢丝,他走得很好,很漂亮,而且安全。在当代中国,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不要说政治的风浪,就作家的白眼和小动作,都让你无法承受。那么,现在的雷达应该胆大一点了,不需要再看作家或别的什么人的眼色了,他应该有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雷达论》)这样的文字,有批评,有期许,恳切真挚,可谓掏心掏肺之言。我想,批评者也能感觉到春风般的善意,视之为心语诤言,乐而从之。杨光祖和杨显惠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肯定杨显惠“把历史的门缝挤开了”的伟大,但对其写作的不足也毫不遮掩。他认为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和《定西孤儿院纪事》故事写得“很细致,很残酷”,“但作家并没有完全写出那些活下来的人,是如何活下来的。在那样恶劣甚至极端残酷的环境里,人性是如何‘现’‘象’的,人是如何‘持存’下来的。如果那里只有‘恶’,只有‘仇恨’,人又是如何‘活’的,理由在哪里?而心理描写的缺失,加剧了这种平面化,使小说在描写人性之恶时,没有能够深入到一定的人性之黑暗,写出那种残酷,还有恐惧、无情。”因而,作品“缺乏一种足够的深厚度,一种跨越时空的巨大力量,也就是那种思想的穿透力。”(《杨显惠论》)没有对作家和作品的深入了解和深切期待,这样的文字写不出来。同时,杨光祖也揭示了杨显惠以及当下写作存在的问题——宗教情怀、信仰力量以及传统的缺失。正如他所引的海德格尔所言:“从我们的人类经验和历史来看,只有当人有个家,当人扎根在传统中,才有本质性的伟大的东西产生出来。”否则,一切貌似巍然和伟大的东西都会被时间之河连根拔起。

杨光祖的文学批评,有判断,有识见,是有思想的批评。赫拉克利特说,智慧不等于知识,智慧在于认识。批评不仅仅是文学理论的运用、审美感受力的闪爆,同时也取决于思考的深度和生命的体验。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沈从文曾感叹:“好作家固然稀少,好读者也极难得!这因为同样都要生命有个深度,与平常动物不同一点。这个生命深度,与通常所谓‘学问’积累无关,与通常所谓事业成就也无关。所以一个文学博士或一个文学教授,不仅不能产生什么好文学作品,且未必即能欣赏好文学作品。”(《小说作者和读者》)文学批评也是,如果不能将所读所学浇灌自己的思考,长成自己的血肉,只是硬往上贴,结果不止“隔”,甚至可能是风马牛不相及。这样的文字作伪授巧,由于因缘时会,能蛊惑人,但终了要速朽或者慢慢烂掉。杨光祖的批评,基于广博的阅读和睿智的思考之上,有自己独到的识见。如他评价路遥,既肯定其优点,也毫不隐讳其问题。他认为,路遥“在大的写作思路上比柳青觉悟高一些,没有被政治或政策完全控制,但骨子里的企求为政治所认可的焦虑,从灵魂深处牢牢地牵制了他写作飞翔的翅膀”,他性格和作品中有浓厚的浪漫主义,其写作不是现实主义,而是浪漫主义,这是真了解路遥,也读透了其作品。(《论<平凡的世界>中的创作误区与文化心态》)关于四十年代傅雷对张爱玲的批评,学术界大多站在傅雷一边,自说自话,不能从才情和气质上分清傅雷和张爱玲的区别,杨光祖精彩地道出了两人的区别,可以说言学术界之所未言。他说,“傅雷的《论张爱玲的小说》,高则高矣,但却与张爱玲不在一个话语场,是有疏隔的。傅雷这样一个中西贯通的学者、翻译家,也是无法理解张爱玲的。傅雷太刚烈,太黑白分明,所以他做不了作家。真正的作家往往尽力于灰色地带,在那种黑暗不明中,那种混沌中,才能探索出人生之虚无,人性之复杂。”因而,我们“不能用道德或者政治的眼光来解读。”这可谓拨云见雾之论。在当代青年批评家中,相对而言,杨光祖有着很好的古典文学、文化修养。他曾多年阅读、讲授《庄子》,对庄子颇有研究,时有独见。他评论王充闾的《逍遥游——庄子传》,很见学养和功力,渗透了自己多年的心得。王充闾将庄子思想视为相对主义,并划归“哲学”范畴进行言说。杨光祖认为这是隔靴之论,是很大的遗憾——“我一再说,庄子思想不是‘哲学’,西方意义上的哲学,它某种意义上也是中国古代士大夫的宗教,如果还是用西方话语来言说的话。其实,我们就说庄子思想,这样最好。一用‘哲学’‘宗教’这些词,往往遮蔽了庄子本身的丰富性和特殊性。至于相对主义,也是一个西方概念,虽然我们如今舍弃西方话语无法言说了,但当遇到我们的古典时,还是慎用为佳。比如‘道’,在中国,它不仅仅是一个哲学概念,它是需要去体,去悟,去修的,最后是‘得道’。也就是说,道,对中国古人来说,是需要用生命去感知,去领悟的。这也就是‘道可道,非常道’、‘道不可言’之理。当年熊十力说,良知是当下体悟的,它不是一种假设。我想,晚年的冯友兰应该会有所体悟了吧?”(《庄子传记的新尝试》)没有深入的研究和体悟,这样鞭辟入里的文字写出不来的。总而言之,他是个有学养的批评家。用他评论某小说家的文章题目说,“人不能写比自己高的东西”。我想评论也是如此。他正是学养厚,站得高,望得远,才能辨别良莠,窥得全豹。

杨光祖的批评文字激情充溢,清峻通脱,一针见血,没有学院派批评寻章摘句、故作玄虚的弊端,已经形成了自己鲜明的批评风格,是可“以神听之”的。苏东坡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杨光祖虽未全得壶奥,但他的一些文字确有这种魅力。我们当下的不少文学批评,生搬硬套,识见粗窳,情感虚伪,文字平庸,了无生气。对于当下文学批评先入为主的不及物现状,他批评道:“许多批评家面对一个文本,不是从自己的艺术感受出发,而是从先入为主的外部理论入手,把文学当死尸,进行想当然的解剖。这样的文章,貌似颇有理论,其实与所论作品没有任何关系,是一种非常不严肃的学术态度。”(《文学批评要讲真话》)蒙田曾经谈到“文殛”,即因读书过多而被文字之斧砍伤,丧失了创造力。叔本华将读书太滥比作将自己的头脑变成别人思想的跑马场。爱默生也说:“我宁愿从来没有看见过一本书,而不愿意被它的吸引力扭曲过来,把握完全拉到我的轨道外面,使我成为一颗卫星,而不是一个宇宙”。杨光祖并不排斥理论,他涉猎广,思考深,但他从不丧失自己,能够将所读所思长为自己的骨血,笔锋带有感情,文字遒劲活波,思维凌厉,建立起了积极的、健康的、守正的批评主体精神。

杨光祖关于批评文体的建设性意见也令我们深思。他呼唤批评要建立在汉语写作基础之上,能对中国当代文学问题有着深入思考和研究,具有原创性的意义。(《文学批评要讲真话》)他呼吁文字清通的“美文”批评。他说:“把评论当文章写,当美文写,本是中国传统,可在当下文坛学界,却几乎成了绝唱。许多人的评论,越来越高深,道貌岸然,不堪卒读,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如此评论却大为学界认可,捧为学术。而一旦将评论写成美文,似乎有创作之嫌,而远离学术了,真是莫名其妙。”(《雷达散文里的青春气象》)现在大学学报和专业刊物的写作格式是西方式的,可读性很差,学界讥讽之为“新八股”。谢泳曾言:“此类西式论文的流行,已在相当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传统文史的表达方式,甚至可以说害了中国的文史研究,现在很多学中国文史的研究生,不会写文章,写不了像样的文章,可能与这个训练不无关系。”确实如此,中国学术界的这个病状已很严重,如果我们不沉潜下来冷静思考,可能永远不会结束表面繁荣而实际荒芜的批评假象。谢泳指出,“中国传统的文史研究方式,文体多样,掌故、笔记、诗话、札记、批注等,核心都在有新材料和真见识,讲究的是文章作法,不在字数多寡,但要言之有物,要有感而发,所以学术研究中饱含作者个人才情。好的中国文史研究,不张架子,不拿腔作势,凡陈语腐言,一概摈弃。”(《西式论文的负面影响》)我们不是要求简单地拒绝西方论文的这种写法,其优点也众所周知,如讲究论证,逻辑性强。但如果不顾历史语境和具体环境,无视中国传统学术的诗文评有感而发具体实在的传统,一味地搬运西方理论话语来阐释中国,我们面对的永远是伪问题,永远建立不起自己的批评话语。杨光祖的文学批评克服了西式论文的弊端,我们看到,他容纳西方理论和话语,但化而用之,不迷失自己,有自己的精神和关怀,有自己的气质、风格,有自己的宇宙,找寻西方论文模式覆盖之下的突围之路。这实在难能可贵,也给我们深刻的启发。

当然,杨光祖的批评存在的问题也很明显,感情裹挟了分析,感性的东西多,理性的分析少,有时候浮于面上,水过地皮湿,不够集中、深入、透彻,可谓典型的印象式批评。对于一些作品,他的感觉代替了分析,得出的结论有待商榷。比如《废都》,他觉得贾平凹抓住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知识分子的幻灭感,“肉体的狂欢代替了灵魂的救赎,《废都》写出了这一点,这是无论如何应该承认的。”(《庄之蝶:肉体的狂欢化与灵魂的救赎》)《废都》的出版,是中国文学进入市场经济和传媒时代的经典个案,也是上个世纪末在作家策划、新闻炒作和商业驱动下中国文坛最为引人瞩目的文化事件。出版前的惊天稿费、当代《金瓶梅》的宣传、删去多少字的对读者引诱,无不浸透商业的炒作气息。我们通过仔细的文本比较和学理分析就会发现,《废都》在精神气氛、整体结构、人物塑造、细节描写上都在复制、抄袭《金瓶梅》,是一部仿造的假古董。

杨光祖曾批评过陕西作家的“农民气”和“宗法气”,他也对陕西作家缺乏现代意识有过深切的批评。从精神视镜上,一个常把“我是农民”挂在嘴端、精神视野、趣味追求甚至不如一般农民的人,唯其能够呼吸遍被华林的“悲凉之雾”吗?这很令人怀疑。对于杨光祖这样才情横溢、感觉敏锐的批评家而言,这种笨拙的实证分析和比较研究可能过于枯燥,但忽略了围绕文本诞生的种种因素,就可能产生偏颇和浮泛。

文学批评,是才、学和识的融和。才是天生,学可以通过勤奋弥补,如果没有识,那学问就白做了。杨光祖的文学批评有才、有学、有识,陈义高远,衔华佩实,在文学批评精神式微和批评话语同质化的当下,特立独行,卓然致远,实乃批评界的幸运。我们期待他在批评的路上愈行愈远,开采的精神矿藏愈加丰裕!

王鹏程: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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