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如何发声
2016-11-25汤天勇
◎ 汤天勇
文学批评如何发声
◎ 汤天勇
学界普遍认为,20世纪80年代是文学批评的黄金时代。进入90年代,文学界对文学批评的否定、质疑、诘难与不满不绝于耳。文学批评缘何处于如此境地?学界亦在反思,力求诊断出文学批评的“病症”,试图开掘文学批评新的可能性。有学者将时下文学批评现状的虚热、喧闹与紊乱归因为市场导向下的经济利益驱动,笔者以为有些片面。导致今天文学批评这种局面的原因,既有外部环境因素的影响,也有批评家的问题。在这个时代,“人人都是潜在的批评家,只要他读作品,并对他所读的东西做出反应就成。只要他的反应言之有物,观点鲜明,并经过仔细推敲,那么他就完成了潜在的批评任务。”[1]批评如此简单而轻松,极大地遮掩了批评作为一种专业性的审美与诠释所依仗的美学思想与运作标准。国门打开后,众多批评家一旦发现批评武器笨拙与迟钝了,转身向西方伸手捞一把,磨刀霍霍伸向国内文艺作品。不得不承认,移植西方的哲学思想与文艺理论,不少人也曾对作品进行了卓有成效的阐释。对于众多批评操刀手而言,不假思索地“拿来”不加分辨地解读,致使文学批评失去了解读文学的能力,甚至“褒贬甄别功能弱化,缺乏战斗力、说服力”。
于是乎,选用正确的称手的批评“武器”已然刻不容缓了。
“文艺批评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为此,文学批评家们“要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指导,继承创新中国古代文艺批评理论优秀遗产,批判借鉴现代西方文艺理论,打磨好批评这把‘利器’,把好文艺批评的方向盘,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这个“方向盘”虽然不是文学批评唯一的标准,却反映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观中国化的新进程,寄托着马克主义文学理论家的批评理想。因为“大多数批评,也许所有的批评必然总是有局限性和不那么尽善尽美的。但是,承认理想和了解我们只是在逐步实现理想的范围内做到真正的批评,则是重要的。”[2]
运用“历史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就是在文学批评中,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审视文学作品在历史流程中价值和地位,验证文学作品内容与历史真实之间是否符合。文学演变过程,有跨越式发展,也有迂回与曲折;文学反映的内容,有符合历史本真与生活逻辑的,也有违背历史真实与生活原貌的。文学批评用“历史的观点”作为批评武器,就有了纵深的历史视野,规避了孤立、片面、武断地评断文学事件与文学现象,并且,在分析与比较中,对作家与作品的界定与认知会更加准确,更加理性。
“历史的观点”强调的整体性,不仅考虑历史纵深,也会注意文学创作与特定历史、社会形态的影响与制约。依据马克思主义文艺观,文学作为一种特殊意识形态,属于上层建筑,其与经济基础或者同属于上层建筑的历史、文化、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文学研究要关注文学本身,但又不能拘囿于文学自身,尚要关注文学周遭的关联因素。鲁迅说:“我们想研究某一时代的文学,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环境、经历和著作。”[3]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中,鲁迅论述魏晋时期的文学演变,总是联系着政治、社会风尚、文化思想与宗教等方面。
运用“历史的观点”批评文学,需要充分考虑人的主体性。这里的人,既可以指向批评家,也可指文学写作者,还可指向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马克思指出,“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是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4]人具有能动性,“人能弘道”,能适应自然规律,也能依据自然规律完成审美自然的实践。反映到文学批评上,需要充分认识到人之为人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对作者或作品中人物皆不能作脸谱化的评骘,如马克思所言:“你们赞赏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5]
“历史的”标准之于文学批评,一个重要的特点是文学批评要关注文学的运动性。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文学的演进轨迹与社会发展轨迹并非相趋同,具有自身发展的特殊性。马克思认为,“关于艺术,大家都知道,它在一定的繁盛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决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6]。有鉴于伏尔泰创作史诗失败,马克思说:“既然我们在力学等等方面已经远远超过了古代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创作出自己的史诗来呢?”[7]另外,文学批评要充分允许文学形式的多样性与创新发展,不能用固定的标准衡量之。马克思一生喜爱文学,喜欢的作家类型不一,风格不一,他看重这些作家作品是否具有认识社会的功能,是否体现出“美的规律”。
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都是社会实践活动,都需要解决一个“为什么人”的问题,这是文学批评的出发点和归宿。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人民”不单是社会中的人,更具有鲜明的阶级属性。列宁认为“人民”主要组成部分依然是无产阶级和农民,但更多是作为敌我区分概念存在。在中国,由于政治与社会环境的变化,“人民”的内涵由“工农兵和城市小资产阶级”到最广大的劳动群众。尤其时中国共产党成为执政党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成为根本宗旨,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
文艺与人民的关系,是马克思主义文艺观重要组成部分。列宁曾明确指出“艺术属于人民”,指出写作“不是为饱食终日的贵妇人服务,不是为百无聊赖、胖得发愁的‘一万个上层分子’服务,而是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8]毛泽东说,“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9]邓小平说,“人民是文艺工作者的母亲。一切进步文艺工作者的艺术生命,就在于他们同人民之间的血肉联系。忘记、忽略或是割断这种联系,艺术生命就会枯竭。”[10]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文艺要反映好人民心声,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这是党对文艺战线提出的一项基本要求,也是决定我国文艺事业前途命运的关键。只有牢固树立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真正做到了以人民为中心,文艺才能发挥最大正能量。以人民为中心,就是要把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作为文艺和文艺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把人民作为文艺表现的主体,把人民作为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把为人民服务作为文艺工作者的天职。”中国几代马克思主义者丰富和完善的文艺为人民服务的原则,成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观与其它文学批评观的重要区别之一。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得好,人类的一切事业,只要它们不是空虚而怠惰的勾当,应当为造福人类而服务。文学批评要做到“造福人类”,就要始终不渝地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的原则,将其作为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的关键力量,抒人民之情感,鸣人民之呼声,传人民之意志,张人民之趣味。唯有如此,文学批评才算是接近人民。
用“人民的观点”来评骘文学作品,一是看写作者的立足点是否站在人民的这一面,其写作资源是否取材于火热的现实生活或者人民关注的地方,“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二是,文学作品是否集体呈现了人民的主体形象,典型的共性与个性是否依据于人民大众,是否彰显了人民真实的精神风貌与内心世界,是否考虑到接受者能够接受的问题,能否兼顾大多数人阅读习惯与审美趣味。具体到文学批评实践中,“对人民的态度如何”成为批评的主要标尺。马克思早年提出的“人民历来就是作家‘够资格’和‘不够资格’的唯一判断者”[11],邓小平说:“作品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应当由人民来评定。”[12]文学批评是需要良心和担当精神的职业,要主动靠近人民群众,不要刻意保持与人民群众的距离,避免偏安于“精英化”之一隅,始终牢记“文艺批评要的就是批评,不能都是表扬甚至庸俗吹捧、阿谀奉承,不能套用西方理论来剪裁中国人的审美,更不能用简单的商业标准取代艺术标准”,用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和风格,真正为读者提供“阅读帮助”与“阐释帮助”,至此,文学批评的生命才能永葆青春。
用“艺术的观点”来进行文学批评,是习近平重提“美学观点”的同时又提出的一个新观点。“艺术的观点”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美学的观点”的分蘖,是文艺发展新形势下,文艺批评的艺术标准与尺度,而不仅仅只是美学的标准,“艺术观点就是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艺术产业生产艺术品的角度,按照‘坚持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原则评论艺术。”[13]我国的经济形态从计划经济转型为市场经济,文艺生产品的价值体现由社会效益的压倒性地位转向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兼顾。尤其是近些年来,文艺产品面对经济效益追逐上有沦陷的趋势,“也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存在着抄袭模仿、千篇一律的问题,存在着机械化生产、快餐式消费的问题”,“在为什么人的问题上发生偏差”,尤其是“文艺在经济大潮中迷失了方向”,出现了文艺的社会价值臣属于市场价值的危险。具体表现在,“在有些作品中,有的调侃崇高、扭曲经典、颠覆历史,丑化人民群众和英雄人物;有的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以丑为美,过度渲染社会阴暗面;有的搜奇猎艳、一味媚俗、低级趣味,把作品当作追逐利益的‘摇钱树’,当作感官刺激的“摇头丸”;有的胡编乱写、粗制滥造、牵强附会,制造了一些文化‘垃圾’……”在此背景下,“艺术的观点”的提出有利于疗救文艺创作病症,敦促文艺创作走上健康的正确轨道,同时,既是对时下文学批评错位的纠偏,也是一种文学标准的认定。
文艺创作与文学批评,需要依从文艺自身生产与发展规律,“急功近利,竭泽而渔,粗制滥造,不仅是对文艺的一种伤害,也是对社会精神生活的一种伤害。”艺术是我们审美地了解世界的独特方式,它与科学一道组成了我们认识世界、掌握世界基本途径。违背艺术规律的文艺创作,其产品不能称之为艺术,或者说只能是艺术的半成品,此种文艺作品只能误导或者歪曲甚至颠覆我们世界观、社会观与人性观,文艺作品的历史品格与美学品格无法得以完美呈现,那么,所谓“触及人的灵魂”、“引起人民的共鸣”自是奢望。
茅盾认为,“艺术性的准则,在于它的品种、流派、风格是既多且新呢?还是寥寥无己的而又陈陈相因?在于它用怎样活泼新颖的艺术形象以表达它的思想内容”。[14]文艺贵在创新,“文艺创作是观念和手段相结合、内容和形式相融合的深度创新,是各种艺术要素和技术要素的集成,是胸怀和创意的对接。”“文艺创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同创新能力不足很有关系。”批评文艺作品,需要看到艺术形式与思想内容的统一,不能只为思想,不为艺术,尤其是需要注意变化多元的艺术形象与思想内容的谐和。伏尔泰将健康的批评比喻成第十位“缪斯”,这就说明,文学批评可以以艺术创造的态度和方式了解艺术,探赜文艺作品所蕴藉的奥秘。
用“美学的观点”看文艺,就是在文学批评中依从文艺的审美本质和美学属性,以“美的规律”为标准来衡量,高扬文艺作品的审美价值和审美感染力。“什么是批评?批评是对于艺术作品的评价。”[15]“确定一部作品的美学优点的程度,应该是批评的第一要务。”[16]那么,用“美学的观点”评介文学作品,其着眼点在什么地方呢?鲁迅说:“我们曾经在文艺批评史上见过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吗?都有的,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实的圈,或者是前进的圈。”[17]鲁迅虽然仅仅是举例而论,不过也道出了美学批评的三个向度,即真善美。习近平说,“追求真善美是文艺的永恒价值。”“我们要通过文艺作品传递真善美,传递向上向善的价值观,引导人们增强道德判断力和道德荣誉感,向往和追求讲道德、尊道德、守道德的生活。”历史上优秀的文学作品,无不是真善美的统一,是客观存在的真实与实现社会价值及产生艺术美感价值三者合力的结晶。
真实是艺术的生命,是审美价值得以实现的基石。普列汉诺夫说过,假使文学是人民生活的表现,那么批评对它可以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真实性。[18]真实的第一个含义是指符合生活原相的客观实在,既是社会现实生活的如实面貌,也是文学创作者喷薄而出的真挚情感,现实主义的审美理想得以实现,很大程度源于生活真实与情感真实完美融合。“艺术产生于生活,并且创造性地再现生活,这种再现的真实性和深度,就是艺术完美性的真正尺度。”[19]第二含义即为艺术的真实,也即细节的真实与文艺本质的真实。黑格尔说过,艺术家之所以为艺术家,全在于他认识到真实,而且把真实放在正确的形式里。放置于“正确的形式”中的真实,与原本生活的真实隔了一层,是艺术化的真实。马克思所谓的“美学的观点”,其核心内容即为真实的强调,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完美融合,具体体现在典型形象的塑造。
善涉及到的是文艺内容的倾向性。“夫美者也,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若于目观则美,缩于财用则匮,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为?”(《国语·楚语》)亚里士多德说,美是一种善,其所以引起快感正因为它善。善是美产生的条件之一,具有极强的功利性。文艺作品的功利价值不同于自然实体,其实现的中介即为“美”,无论是善体现为推动社会发展、文明进步,还是丰富人的精神生活或者治疗人性,无不是通过艺术感染来实现的,直接类似说教式的灌输无美可言,其善的最终实现程度也会大打折扣。文学批评就要通过有效的解读,让文学释放善的能量,以文化人,启迪心智,净化人性,助力社会清明。
文学艺术作为一种审美意识形态,不仅其创造需要依循“美的规律”,面对接受者,必须要示人以美感和美的享受。文学无美,也就是失去了本质。文学批评的困难在于,不同的批评家,会获得不同的审美感受,源于批评家迥异的审美判断。列宁说,无可争论,文学事业最不能机械的平均、划一。作品的审美要素,一是外显的形象性,它与审美直觉相遇,能够激发对美的形象的感知,进而获得美的快感与愉悦。二是内含的情感性,文学艺术的情感,不论是热烈,还是平静;不论是外露,还是内隐,它植根于创作者的情感预设与投入,当与阅读者情感碰撞时,擦起的火花,引起的共鸣,获得情感浸染,这就是情感美的体现。文艺作品的审美性是否得以完美呈现,不仅影响自身美学品格的成色,也阻隔了审美情感传递。
文学批评丧失了文学的立场,洪子诚不无困惑,文学批评是否可能?文学批评一派病象,吴义勤不无忧虑,批评何为?文学批评成为单一的知识生产、概念演绎或随意的道德决断,谢有顺不无焦虑,如何批评,怎样说话?这连串的话语链,反映了学界面对文学批评乱象丛生的无奈与焦灼。“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动心,让人们的灵魂经受洗礼,让人们发现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文学批评是艺术性实践,更是科学性实践。《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指出的文学批评“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标准,正是丈量或者检验文艺作品是否臻至“最高境界”的科学武器。我们有理由相信,文学批评会迎来新的春天。
汤天勇: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注释:
[1]【美】哈里·列文:《文学批评何以不是一门精密科学》,《20世纪文学评论》(下),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版,第502页。
[2]【比利时】乔治·普莱:《形式、技巧与批评》,《当代世界美学艺术学辞典》,江苏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282页。
[3]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86页。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5—126页。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页。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12页。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96页。
[8]【苏】列宁:《列宁专题文集·论无产阶级政党》,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页。
[9]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一卷本),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820页。
[10][12]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邓小平文选》(1975—1982),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1页。
[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90页。
[13]冯宪光:《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原则的新思想》,《文艺报》2014年11月21日第003版。
[14]茅盾:《1960年短篇小说漫评》,《文艺报》1961年第4期。
[15]【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1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221页。
[16]【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3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595页。
[17]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28页。
[18]【俄】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四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版,第573页。
[19]【匈】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