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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待填充的空格*

2016-11-25汪宝荣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空格贾平凹鲁迅

陈 晨 著 汪宝荣 译

有待填充的空格*

陈 晨 著 汪宝荣 译

2009年7月,中国当代作家贾平凹曾经被禁的小说《废都》静悄悄地上市了。这部小说以虚构的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省会城市西京为背景,记述了名作家庄之蝶在打一场官司和写一部小说过程中发生的几段婚外情。然而,该书2009新版与1993年初版不是一模一样的,也即初版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新版没有的。但这个特点不是令《废都》饱受争议的色情描写,因为性描写在新版中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了。新版和旧版的区别在于:在旧版中,被作者删去的性描写都用空格代替,并在括号里注明“作者删去××字”,但在新版中,这些空格用省略号代替,并在括号里注明“此处作者有删节”。

这一改动或许看似微不足道,但新版《废都》却揭示了90年代以后文学的公共空间问题。①哈贝马斯在影响深远的《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变》一书(德文版初版于1962年,英文版初版于1989年)中提出“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概念。从90年代至今,生活在美国的很多学者纷纷探讨以下问题:中国是否有过一个公共领域?将来会不会发展起来一个公共领域?把“公共领域”概念应用于中国的语境是否可能或有意义?由于当下普遍应用的“公共领域”概念是以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由交流理性和批评话语为前提的,我发现它不很适用于本文的研究目的,因而采用了较为合适的“公共空间”(public)概念。本文首先将《废都》放置在90年代中国的文学景观中,分析这部小说如何描写该种文学景观,然后考察这些恶名昭著的空格出现在初版中和从新版中消失所引发的各种批评话语。最后,通过简要回顾空格在现代中国文学批判史中的地位,我认为《废都》中的空格不仅构成了公开审查本身,而且构建了可供选择的公共空间。

一、文学市场

《废都》初版于1993年夏,在文学市场立即引起一场名副其实的骚动。它也许比其他任何一部改革时期的作品更能显示当时中国出版业的转型。中国出版业的市场化——包括减少国家补贴和购买,权力下放,放松对价格和资源分配的控制——始于80年代,其进程在1992年邓小平著名的“南巡讲话”之后加快了。*在中国的出版业改革之前,所有图书都是根据所用纸张按标准价格定价的。图书发行是集中管理的,只有3个发行渠道:被纳入国家教育体系中,上下级单位间传递,通过国营的新华书店销售(参见Virginia Barry,Red - the New Black,China-UK Publishing,London:Arts Council England,2007,p. 83)。1985年,新华书店失去了独家发行权,但在1989年9月的扫黄运动中短期收回了独家发行权(参见Chen Yi,“Publishing in China in the Post-Mao Era:The Case of Lady Chatterley’s Lover,” Asian Survey,1992,32(6),pp. 569,581; Richard Curt Kraus,The Party and the Arty in China:The New Politics of Culture,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2004,p.93)。关于中国作家在社会主义时期的稿酬情况,参见Perry Link(林培瑞),The Uses of Literature:Life in the Socialist Chinese Literary Syste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pp. 129-133。当时有传闻(可能是促销策略,也可能不是)称,十多家国内出版社为获得《废都》的版权展开了竞购大战,书稿还未杀青,就已经开出高达一百万元的稿费预付款。北京出版社在拿到出版合同之后,由于市场需求极大,又把该书的印刷权卖给了(即“租版型”)6家出版社。*在这之前,北京出版社主办的文学杂志《十月》拿到了该小说的期刊出版合同。依据中国现行的版权法,期刊出版合同独立于图书出版合同。然而,好景不长,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在1994年1月宣布了对该书的禁令。“一纸禁令下来,停印停发全部收缴,没收出版社全部利润并加两倍罚款。”*游免津:《〈废都〉重版:让文学的归文学》,《新京报》2009年7月30日。

事实上,在禁令下达之前,有关《废都》将被禁的各种猜测——这也许是拉动销售的又一策略——已经沸沸扬扬传了几个月,因此,等到禁令下来,人们也并不觉得奇怪。这是因为,小说文本虽明显带有作者自我审查的痕迹,却仍有不少赤裸裸的性描写,例如以下这段描写庄之蝶与其情人之一的唐宛儿做爱场景的文字:

妇人要脱下鞋去,彻底褪掉袜子,庄之蝶说他最爱这样穿着高跟鞋,便把两条腿举起来,立于床边行起好事。□□□□□□(作者删去379个字)妇人沾着动着就大呼小叫,这是庄之蝶从未经历过的,顿时男人的征服欲大起,竟数百下没有早泄,连自己都吃惊了。唐宛儿早满脸润红,乌发纷乱,却坐起来说:“我给你变个姿势吧!”下床来爬在床沿。庄之蝶仍未早泄,眼盯着那屁股左侧的一颗蓝痣,没有言语,只是气喘不止。妇人歇下来,干脆把鞋子丝袜全然脱去,□□□□□□(作者删去213个字)庄之蝶醉眼看妇人如虫一样跃动,嘴唇抽搐,双目翻白,猛地一声惊叫,□□□□□□(作者删去50个字)。*贾平凹:《废都》,第85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

正是这样的段落使《废都》一出版就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促销者和看好它的评论家们把《废都》和明末著名色情小说《金瓶梅》相提并论,但也有不少评论家表示对《废都》颇为失望,甚至是鄙视。他们指出:《废都》出版之前,贾平凹因其以陕西东南部的商州地区为背景的系列作品而知名,这些小说和散文描写了改革初期商州地区农民的简单、平静的生活,但他在《废都》的写作中不仅抛弃了他熟悉的农村题材,转而刻画城市“文化闲人”,而且被城市中盛行的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拉拢,开始兜售起了色情文学。

《废都》的诟病者时常指责贾平凹“出卖了严肃文学”,但这种指责必须与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问题以及两者的分野联系起来考察。1994年10月,北京大学授予武侠小说作家查良镛(笔名“金庸”)“名誉教授”的头衔,使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之争进一步升级。*关于该论题,参见Chen Pingyuan(陈平原),“Literature High and Low: ‘Popular Fiction’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Michel Hockx (ed.),The Literary Field of Twentieth-Century China,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9,pp. 113-133。围绕文学商业化的争论始于80年代末,其诱因之一是王朔的“流氓文学”。参见Wang Jing,High Culture Fever: Politics,Aesthetics,and Ideology in Deng’s China,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pp. 261-286.因此,《废都》中有两处提到金庸就不是巧合了。庄之蝶的妻子牛月清是开书店的,她的抱怨反映了当时的“金庸热”和书市的情况:“进了一批金庸的武侠书,先还卖得可以,没想到那一条街上,哗哗啦啦啦一下子又开了五家书店,又全卖的金庸的书,南山猴——一个磕头都磕头,货就压下了。”*贾平凹:《废都》,第73、74、14页。紧接着这段文字后面,庄之蝶的同伙洪江提议在牛月清的书店卖一本署名“全庸”的武侠小说,说“一定会赚许多钱的”,因为“全”字“用草字写,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③贾平凹:《废都》,第73、74、14页。紧接着这段文字后面,庄之蝶的同伙洪江提议在牛月清的书店卖一本署名“全庸”的武侠小说,说“一定会赚许多钱的”,因为“全”字“用草字写,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 《废都》描写了形形色色的做生意的文人,而这种人正是贾平凹的批评者们悲叹和贬损的对象,这无疑是有讽刺意味的。除了庄之蝶,西京城里还有三个出名的“文化闲人”:画家汪希眠仿制名家之作,把赚来的钱用在女人身上;书法家龚靖元卖字作赌资;原是秦腔演员的阮知非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民办歌舞团的团长。庄之蝶的一个朋友孟云房如此描绘阮知非:“演员全是合同聘用,正经剧团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装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间走遍大江南北,场场爆满,钱飘雪花一般往回收。”④贾平凹:《废都》,第73、74、14页。紧接着这段文字后面,庄之蝶的同伙洪江提议在牛月清的书店卖一本署名“全庸”的武侠小说,说“一定会赚许多钱的”,因为“全”字“用草字写,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

对阮知非来说(但似乎也适用于《废都》的作者),打破禁忌就能赚得大把大把的钱。在“后社会主义”时代,中国古老的艺术形式,无论是国画、书法、秦腔,还是古典小说(如果我们再次比附到贾平凹身上去),与其说是被放弃了,不如说是被改头换面,以便更加有利可图。正由于此,洪江就发财的窍门给庄之蝶出主意道:

现在什么时候了,文人做生意正当得很哩,名也是财富,你不用就浪费了,光靠写文章发什么财,一部中篇小说抵不住龚靖元一个字的……写书的不如卖书的,卖书的又不如编书的。现在许多书店都在自己编书,或者掏钱买出版社一个书号,或者干脆偷着印,全编的是色情凶杀一类的小册子,连校对都不搞,一印几十几百万册,发海了!*贾平凹:《废都》,第73-74页。小说第186页还提到另一个为赚钱专写色情暴力小说的作家。80年代,所谓的“文化工作室”进入出版业。在某种意义上,文化工作室扮演着文学经纪人的角色,却是非官方的、在法律层面上非法的出版商。他们找到一个作家,买下作品的版权,然后卖给一家官方的出版社,有时候双方共同承担出版成本,负责图书的营销发行,当然也分享利润(参见Mike Meyer,“The World’s Biggest Book Market,” The New York Times,13 March 2005)。此外,文化工作室也可以设法通过出版社买到书号。如此一来,文化工作室印刷的书以官方出版社的名义非法进入书市。因此,尽管有人估算中国有5000-10000个文化工作室,但准确数字不得而知(参见Virginia Barry,Red - the New Black,p. 87)。

以上是作者自我指涉的又一例证吗?如果是,那么这在多大程度上表明了贾平凹与作品人物的共谋关系?这一点将在后面继续探讨。在这里我只想说,《废都》描绘的中国文化产业的图景是如此的令人沮丧,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实属凤毛麟角。《废都》开首第一句把故事场景安排在20世纪80年代,但上述洪江的言辞以及小说整体流露出来的玩世不恭的态度更符合小说的写作时间即90年代,因为小说叙事中根本看不到80年代盛行的理想主义。恰恰相反,阴谋诡计、婚外艳情、尔虞我诈、生活琐事引起的争吵主导了故事情节。鉴于故事人物表中充斥着文化精英,但这些人却从不谈论审美、时事或社会问题,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贾平凹没有极富洞见地描述城里人亲眼所见的改革带来的深刻变化。例如:

庄之蝶进了街里,却未见到一面锦旗挂着,而新有人家店牌都换了“广告制作部”、“名片制作室”,已经起来的街民纷纷在各自的地面和领空上悬挂各类广告标样。庄之蝶感到奇怪,便问一汉子:“这街上怎么没有制作锦旗的啦?”汉子说:“你没听过《跟着感觉走》的歌吗?那些年开会多,有会就必须发锦旗的,我们这一街人就靠做锦旗吃饭;现在务实搞经济,锦旗生意萧条了,可到处开展广告战,人人出门都讲究名片,没想这么一变,我们生意倒比先前好了十多倍的!”*贾平凹:《废都》,第346-347、158-159、45页。

中国实行改革以来取得的迅猛的经济增长是东西方媒体报道中频繁出现的老标题,然而,上述文字彰显的却是从一种公共性转向另一种公共性*哈贝马斯称之为“典型的公共性”,并认为这种公共性体现在欧洲中世纪的君主和领主身上。参见Jürgen Habermas,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 MIT Press,1991,pp. 5-14。——其标志是广告和名片取代了锦旗。锦旗展示在公众面前的是体制的权威,而广告和名片争夺的是一个有着购买力的公众。

上段文字值得注意,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即它提到了社会主义时代,而这在《废都》中不仅少得惊人,而且即便提及也总是浮光掠影的。*另一例见于小说第44页,庄之蝶的朋友赵京五提到他家的四合院:“这本来就只住我们一家,五○年,城市的贫民住进来,住进来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来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坏了。”在贾平凹的笔下,从社会主义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变成了出土文物,于是,“文革”时期的康生手书的一把纸扇等登台亮相了。④贾平凹:《废都》,第346-347、158-159、45页。然而,这些东西的功能也就是人们珍藏、买卖的古玩文物,而不再是护身符。毋庸置疑,中国改革开放之前的遗产一直存留至今,但在一个明显是“后社会主义”的叙事框架内,《废都》对此前的工业国有化、农业集体化和人们日常生活的公社化等重大历史事件只字不提。在小说中,没有革命导师的幽灵徘徊在西京的上空,也没有社会主义乌托邦留存下来的痕迹。

贾平凹对时间的有启示意义的处理手法正在于此,因为我们不能将其归咎于作者的短视。在小说中,“西京”明显是指被誉为“自古帝王都”的西安。同时,西安也是目前陕西省省会。贾平凹是陕西人,现在仍住在陕西从事写作。在小说的字里行间,读者能听到远古传来的不绝于耳的回响,在叙事场景中到处可见这个如今成为“废都”的城市曾经辉煌荣耀的痕迹:摇摇欲坠的古城墙,锈迹斑斑的铜钱,年代久远的砚台。*有论者对《废都》的历史怀旧主题做了极富洞见的分析,参见Carlos Rojas,“Flies’ Eyes,Mural Remnants,and Jia Pingwa’s Perverse Nostalgia,” Positions,2006,14(3),pp. 749-773。中译文见罗鹏著,王浩译:《蝇眼、残墙和贾平凹固执的怀旧》,《东吴学术》2016年第3期。这座城市衰败的气息是浓厚的,并且从西京扩散到本省的其他地方。庄之蝶如此描述他的故乡:“我老家潼关,历史上是关中第一大关,演动了多少壮烈故事,十年前县城迁了地方,那旧城沦成废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废城的楼上感叹了半日。”*贾平凹:《废都》,第346-347、158-159、45页。由此可见,说这部小说缺乏一个历史的参照系是不符合实情的,因为今天的瓦解和颓废是镌刻在昔日雄伟壮丽的背景之上的。西京的命运折射在小说人物的命运上,尤其是主人公庄之蝶的命运。在小说结尾处,庄之蝶所有的婚外情全都分崩瓦解,他选择了逃离这座城市,最后猝死于火车站。作者试图告诉我们:想要走出这个反乌托邦是没有出路的。小说展示的社会、道德和身体的衰败和堕落与西京或西安的历史轨迹是平行的,因此,这种颓废是不可避免的,无法逃避的,也是不可变更的。当代先锋作家马原在2009年《废都》重版之际的一次访谈中指出:“30年前中国知识分子还耻于谈钱,但是今天,我见了太多作家在权力和金钱面前的卑躬屈膝。我越来越看到身边的一些人越来越像《废都》里庄之蝶那一类人。”*李培:《十余年〈废都〉后再版引关注》,《南方日报》2009年7月30日。

《废都》写于上世纪90年代,作者自称故事发生在80年代,但它对社会现实的逼真描写在21世纪仍毫不逊色。在新千年,随着市场逻辑进一步渗入中国的“文化创意产业”,这部小说的超前性和预见性愈显突出,这尤其反映在《废都》遭禁15年后被重新包装推出之上。不过,马原在上述评论中加入了另一个要素“权力”,而权力在庄之蝶和他的那个“文化闲人”群体通过的力量场域中是不容易看到的。作家不只是俯伏于金钱的魔力,还“在权力面前卑躬屈膝”,这暗示着《废都》时隔15年后得以重版,除了在艺术层面上为其辩护的考虑,还得从权力和金钱这两个向度加以考察。

二、备受争议的空格

也许是为了避免《废都》1993年初版时引起的媒体过度报道和炒作再次发生,这次作家出版社重版《废都》并没有对其解禁大肆宣传。事实上,在此次新版中,《废都》与另外两部“干净”的小说《浮躁》(1987年初版)和《秦腔》(2005年初版)合成一套,《废都》安然位居中间。对这次《废都》得以“恢复名誉”背后的原因,我们可做出种种推测:如今书中的性描写不再令人震惊,之前贾平凹因《秦腔》获得著名的“茅盾文学奖”,当年对《废都》下禁令的新闻出版总署的领导们已经不在其位,等等。就两本版本本身而言,确实存在一些具体的差异。1993年版本的封面颇为沉闷,书名“废都”二字用正体字版式铺排,居中是一团揉皱的白纸,背景是一朵浅紫色的云,而2009年版的色彩设计只能用桃红色来描述。贾平凹手书的遒劲有力的“废都”二字贯穿整个封面,代替了原先的呆板的书名。有学者还提醒我们,现如今,就连作家出版社这样一家中国作家协会主管的国营的出版社,也有一个专门负责市场评估的部门。*参见Shuyu Kong,Consuming Literature:Best Sellers and the Commercialisation of Literary Produc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 47。关于作家出版社如何从一个内部出版机构发展成为“畅销书的出版机器”,参见该书第43-54页。

这三部小说的正文前面都有三篇介绍性文章(书中称作“代序”),出自三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之手:《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李敬泽,北京大学教授陈晓明,广州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陈晓明对贾平凹的作品做了整体观照,谢有顺重点关注的是《秦腔》,因此以下我只讨论李敬泽的文章。在1994年新闻出版总署下达的禁令中,《废都》被批判为“格调低下,夹杂色情描写”,*郝建国:《“陕军东征”路上的性风波》,《华商报》2008年7月14日;张弘:《〈废都〉解禁,新版本上架》,《新京报》2009年7月30日。因此,这3篇文章的作用无疑是使其重版合法化。时隔15年,初版中的那些“色情描写”原封不动,一字不改,而这正是国内媒体津津乐道的。但是,小说文本本身还是有了变化:1993年版本中贾平凹进行“自我审查”的那些性描写再次遭到审查,即在重版本中,省略号代替了空格,在括号里特意注明的“作者删去××字”代以“此处作者有删节”,且这次的审查是长久性的。此外,在有的地方,这些删节的痕迹被删得干干净净。*例如,可比较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468页和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15页。

第一篇文章题为“庄之蝶论”,作者是李敬泽,以上新版中的改动就是他提议的。*参见张弘:《〈废都〉解禁,新版本上架》。李敬泽为自己的这个改动决定辩护道:“通过画出来的空缺,他(贾平凹)彰显了禁忌,同时冒犯了被彰显的禁忌,他也的确因此受到了并且活该受到责难。”*李敬泽:《庄之蝶论》,第1、2页,贾平凹:《废都》,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这段文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口气略显专横的“活该”二字。这种批判的语气让我们想起当时国内评论界对这些空格的反应:它们一出现就成了某些人谴责的对象,至于其他人对此感到极度兴奋就不用多说了。例如,在1993年,有位评论者也用几乎相同的语气指责道:“但我知道那每一个‘□□’都是一个陷阱。贾平凹让青少年面对‘□□’去想象什么。贾平凹应该受到良心的谴责。”*肖夏林主编:《〈废都〉废谁》,第140、152页,北京,学苑出版社,1993。“青少年的想象”自然是应该时时刻刻提防的。另一位评论者则认为,贾平凹使用的空格是“对出版审查制度的虚假挑战,是用于讨好港台以及西方对中国大陆的出版制度反感的读者”。*多维编:《〈废都〉滋味》,第155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我们从中可以感受到一种基于民族主义立场的愤怒。下面这位论者则从这些空格中看到了出版政策的放松,也即李敬泽严厉批评的透明度:“这比起那种‘割了却不知是否割或割在哪里’的删节方式,当是更坦率而且比较尊重作者的,这应该说是一种进步。”④肖夏林主编:《〈废都〉废谁》,第140、152页,北京,学苑出版社,1993。“青少年的想象”自然是应该时时刻刻提防的。另一位评论者则认为,贾平凹使用的空格是“对出版审查制度的虚假挑战,是用于讨好港台以及西方对中国大陆的出版制度反感的读者”。

我们回到李敬泽的文章。他把《废都》中运用空格的做法追溯到“被删节的明清艳情小说”,但与之前《废都》的批判者们不同的是,他没有指责贾平凹这样做挑起了读者的性幻想或助长了一种重商逐利的社会风气,而是指责他逃避了作者的责任:

我认为,那些“□□□”之根本的不道德就在于庄之蝶的这种溜走,这种不负责。贾平凹强烈地感觉到在这个人物的身心之中有些事物是他无力触摸、想象和言说的,他无法让庄之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明确的个人责任,包括道德和伦理责任,于是,他机巧地使出腾挪大法,招来昔日幽魂,让这个人变成了不在。*李敬泽:《庄之蝶论》,第1、2页,贾平凹:《废都》,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李敬泽要庄之蝶待在原地(而不是“溜走”),因其不道德的行为在反乌托邦的叙事中被判处无期监禁。庄之蝶最终为他的不道德行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死亡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正由于此,李敬泽在《废都》2009年新版中承担了删除空格的责任,从而关闭了庄之蝶——包括贾平凹本人在内——得以脱身的那扇门。同时,这次对《废都》的干预不是来自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而是来自文学圈内部(姑且可以这么说的话),也即来自一个编辑、评论家和同事。

李敬泽给出的上述判决看似与1993年有位评论者所持的立场截然相反。尽管这位署名“易毅”的评论者也批评《废都》中的空格,但在他看来,这些空格非但不容许主人公和作者逃脱,还像一堵堵墙阻止读者进入文本,排除了任何补足空格的可能性。兹将这段长文摘引如下:

《废都》中最引人注目的,引起读者议论最多的是“□□□□□(作者删去××字)”。这一模式当然是对社会禁忌和话语权力的装腔作势的故作畏惧和尊重,这显然模仿文化机器为保证话语的规则不被打破而对文本的删节方式。但这里的矛盾是,原有的对文本的超出话语的限制的部分的删节是存在未被删节的“底本”的,这一始源的“版本”的存在是人所共知的(如被删节的《金瓶梅》),只是由于话语规范对之加以消除和擦抹。但贾平凹却将“作者”本人赋予了双重的身份。这里进行删节的不是文化机器,而是“作者”。“作者”/“删者”诡异地同一化了。作与删变成了同步的过程,任何读者在面对这一被无穷复制的文本时会发现,他完全没有任何机会和可能补足这些“□□□□□”。这些删节变成了对他(读者)的戏耍,也是对他的强烈的吸引。贾平凹以这种方式抑制作者的权威,但又以新的途径重建了这一权威。因为任何读者的想象永远不会有一个谜底,任何读者都无法与作者平等地讨论这些玄妙的删节。于是,这种虚构的删节就变成了这个关于庄之蝶的故事的最为吸引人的风格的标记和代码。这是一个走向消费和市场的标记和代码。*易毅:《〈废都〉:皇帝的新衣》,肖夏林主编:《〈废都〉废谁》,第236页。

李敬泽试图把庄之蝶框定在文本之中,从而把他自己也锁在文本空间中,而这位署名“易毅”的评论家把这些空格看作是面向读者和消费者的界面。在他看来,这些空格不仅吸引着读者,更是对读者的“戏耍”,一种吸引人但又不能让人获得满足的制作精巧的商品。后者对空格的解读包含的预见性很值得注意,因为我们可以看到这种解读更适用于《废都》2009年新版。正是在新版中,我们看到一位评论家通过一篇反思性质的代序从知识高地公开确立了权威。由于在新版中空格以及“作者删去××字”的字样均被删去,读者就不能“与作者平等地讨论这些玄妙的删节”。如此一来,作者和删者以及生产者和消费者各自扮演的角色再次固定下来,因此秩序恢复如初了。

我们从对贾平凹的有关访谈中了解到这些空格以及“作者删去××字”背后的故事。*参见Zha Jianying (查建英),China Pop: How Soap Operas,Tabloids,and Bestsellers Are Transforming a Culture,New York,New Press,1995,p. 149。面对记者的询问,贾平凹承认道:“写的时候我就考虑到国情,省了一些。写完后,我自己又去掉一部分。(书稿交)到出版社,编辑又删了一些。(空格后注明的)‘此处删去多少字’实际上已不准确。”*郝建国:《“陕军东征”路上的性风波》。但在《废都》初版之时,有关一个未经删节的底本以及空格被补齐的未删节盗版的传闻在坊间疯狂流传着。

分析至此,我们可否得出结论说李敬泽对小说文本所作的编辑构成了一种矫正?正如出版商和评论者都不得不指出的,从1993年初版到2009年重版,《废都》的故事本身一点也没有改变。15年来,这些空格在引起了如此大的争议和如此严厉的批判之后,有没有最终被合理合法地抹去呢?无论如何,此次重版《废都》,毕竟还是对书中的错谬和无关之处进行了校勘,其结果告诉我们:初版中注明的“作者删去××字”原来是假的,那些空格里面其实什么内容也没有。

三、重构公共空间

其实,这并不是空格第一次出现在现代中国的批判话语中。在1934年5月发表的《“……”“□□□□”论补》(署名“曼雪”)一文中,鲁迅幽默地指出:“‘……’是洋货,五四运动之后这才输入的”,而“□□”则是“国货”。鲁迅还指出,在目前所见的著作中,“□□”“渐有代以‘××’的趋势。这是从日本输入的”。*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第511-51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在提到“□□”是“国货”时,鲁迅想到的是竹简古文,由于竹简文字剥落,后人将其改写成楷体时有难辨之处,就用“□□”代替缺文。此文是鲁迅对作家徐訏早些时候发表在《人间世》上的一篇文章的回应。《人间世》是一份纯粹的小品文半月刊,林语堂任主编,徐訏是该刊编辑之一。徐訏在文中指出,在当时的著作中空格和省略号大量出现,“至于已经到了‘□□□□’‘…………’常常在报上的新闻中或要人通电中可以找到,那已经是谁都找得到的问题了”。*徐訏:《“……”“□□□□”论》,《人间世》1934年5月20日第4期。在徐訏看来,在文中使用空格表明作者不愿或不能说出——由于不肯动脑子或胆怯——本该说出来的话,这是一个影响着全社会的问题,因此他既称赞达尔文那样的科学家,因为他们敢于说出他人不敢说的话,例如,“人类是从猿进化而来的”,也称赞有能力表达读者不能表达的思想的作家。

鲁迅对小品文以及倡导小品文的林语堂是持批评态度的。*参见鲁迅:《〈论语〉一年》和《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全集》第4卷,第582-59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在上文中,鲁迅和徐訏一样也对当时的著作中出现的空格表示强烈反对,但他给出的解释颇为不同。鲁迅认为,这一现象会让两种人——读者和书刊审查人员——高兴:“可使读者佩服作家之激烈,恨检查员之峻严,但送检之际,却又可使检查员爱他(作家)的顺从”。*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第512、511-512页。鲁迅指出,著作中的空格像安徒生童话里的“皇帝的新衣”,“其实是一无所有”,因而是一种商业欺诈行为:“现在是什么东西都要用钱买,自然也就都可以卖钱。但连‘没有东西’也可以卖钱,却未免有些出乎意表。不过,知道了这事以后,便明白造谣为业,在现在也还要算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生活了”。④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第512、511-512页。

上世纪30年代,资本主义伦理道德观侵入中国的文化界和知识界,尤其是鲁迅生活的上海的文化界和知识界,无疑令鲁迅忧心忡忡。*茅盾初版于1933年的长篇小说《子夜》极为生动逼真地描写了上世纪30年代上海的工业和金融资本主义的状况。对民国时期上海商业和文化研究现状的述评,可见Wen-hsin Yeh (叶文心),“Shanghai Modernity:Commerce and Culture in a Republican City,”The China Quarterly,Vol.150,1997,pp. 375-394。然而,在做出以上回应仅仅六个月之后,鲁迅对这些空格进行了不同的评价。在1934年11月发表的《中国文坛上的鬼魅》一文中,鲁迅指出,国民党政府的审查官们在书籍杂志的删削之处已经“不准留空白”。*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第162页。由此我们想到清朝乾隆年间编撰的《四库全书》。在众人合编过程中,那些亵渎性的文字和段落必须用其他文字代替,不得留空白。参见R.Kent.Guy,The Emperor’s Four Treasuries:Scholars and the State in the late Chien-lung Era,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93。他还提到,是年6月,政府官员和出版家在上海开了一个会,在会上,杂志编辑者提议“在付印之前,先将原稿审查,加以删改”,这个提议“当即被采用了”。*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第161页。一年后,鲁迅在《〈花边文学〉序言》中再次提及空格问题:“一九三四年不同(于)一九三五年,今年是为了《闲话皇帝》事件,官家的书报检查处忽然不知所往,还革掉七位检查官,日报上被删之处,也好像可以留着空白(术语谓之‘开天窗’)了。”(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第438页。)可见当时有人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书籍杂志中的空格阻碍了审查工作,而不是有助于审查工作。

鲁迅在写这篇文章时也许想起了在他的小说中留的一个空白。它出现在1919年5月发表在《新青年》杂志上的短篇小说《药》中。小说主人公老栓相信人血馒头能救活他的痨病儿子,于是买来一个沾有刚被砍头的革命者鲜血的馒头,而在他买馒头的地方的不远处有一个“古□亭口”。*⑨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465、472页。《鲁迅全集》的编辑者告诉我们:小说中人物夏瑜暗指清末女革命党人秋瑾;她于1907年7月遭清政府杀害,就义的地点在鲁迅的故乡绍兴城内的轩亭口。⑨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465、472页。由此可见,“轩”字在小说中是用空格代替的。

我们不知道谁对这个空白负责,也不知道鲁迅是否在小说手稿中画了这个空格。但我们知道,无论实际情况如何,这个小空格就像一张便利贴,提醒读者某个人不在了;或者就像矗立在书页上的一座无字的纪念碑,用于纪念至今仍不能正面书写的一个过去的事件。正如《废都》的情形一样,《药》中的这个空格在行使审查之职,显示的是一种力量,它不只是在故事结尾处删削或划掉了某个内容,还是一种一开始就在场的力量,构成了写作本身。像他的文学前辈鲁迅一样,贾平凹也是在写作过程中进行自我审查,他的作品与其说由于审查受到了损伤,不如说因为审查完成了文本建构。将贾平凹的《废都》与鲁迅的《药》区别开来的是1994的一纸禁令。因此,就贾平凹的案例而言,审查针对的不只是《废都》中的某些内容,还包括整本书。禁令把读者大众赶到了地下,尽管盗版经济让它活了下来——据推算,正版、半正版和盗版加起来总共卖出了大约1200万册——但在法律的层面上对它的阅读和接受却是非法的行为。*狄蕊红:《〈废都〉解禁,贾平凹:为它一痛17年》,《华商报》2009年7月28日。这部小说的隐秘生活早在不再能合法印刷之前就开始了,也即通过多种盗版在地下流通着。贾平凹在一次访谈中说,仅他收集到的盗版就有70余种。参见穆涛:《履历》,《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5期。因此,《废都》遭禁之后公众对它的讨论全都消失了。

在许多方面,《废都》也造成了审查对公共性的损害。在严格意义上说,类似公共领域的东西在《废都》的叙事中是不存在的。在这部小说中,从新闻媒体到司法系统,腐败无处不在,四处蔓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都要花钱买版面;法官在做出裁决时很容易被他人左右。*贾平凹:《废都》,第131-132、277、141页。政府部门也没有什么区别。庄之蝶被一场名誉权官司缠身,为了巴结权贵,设法把他家漂亮的保姆柳月嫁给西京市市长的残疾儿子。尽管小说没有描写国家层面上的政治,庄之蝶却旁敲侧击地指出这和地方政治没有什么两样:“中央政治局会议恐怕也是这样,几个人在谁家这么商量了,一项国策就定下来。”③贾平凹:《废都》,第131-132、277、141页。虽然这些部门和机构挂着公家的招牌,却是靠私下里的交易运转的。庄之蝶家里养了一头奶牛,他直接吮吸它的奶头喝牛奶。以下是作者从奶牛的心理活动的角度对城市公共生活中缺少真正的集体精神的反思:

使人从一村一寨的谁也知道谁家老爷的小名,谁也认得土场上的一只小鸡是谁家饲养的和睦亲爱的地方,偏来到这一家一个单元,进门就关门,一下子变得谁都不理了谁的城里呢?街巷里这么多人,你呼出的气我吸进去,我呼出的气你吸进去,公共汽车上是人挤了人,影剧院里更是人靠了人,但都大眼瞪小眼地不认识。如同是一堆沙子,抓起来是一把,放开了粒粒分散,用水越搅和反倒越散得开!④贾平凹:《废都》,第131-132、277、141页。

城市本该是公共性寄寓的场所,但在以上这段包含着我们熟悉的主题——城市里人口密集,人们在精神上却倍感疏离——的文字中,公共性从表面上看是缺失的:人们即使聚集在公共汽车或影剧院这样一个公共空间里,也形同陌路,不会构成一个心灵可以相通的群体。然而,小说其余部分揭示的情形正好与之相反:西京市民彼此之间太熟悉、太了解了,他们绝不是一盘散沙,而是卷入一张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中,彼此难解难分。如果说西京城里没有公共性,其原因不是它的都市化,而是乡村化。换言之,乡村生活的“和睦亲爱”被移植到了城市的喧闹之中。事实上,这里的人们不是不交谈,而是交谈得过于亲密了,以至于不能放下个人的眼前利益,无论公共利益还是相互冲突的利益,从而拓宽自己的视野。

贾平凹在写作过程中所做的自我审查的危险正在于此。我不同意一位评论者的观点,他认为空格只是作者运用的一个“小小的技巧”:“《废都》作者使用的这一手段,作为对‘洁本’行为的戏仿(parody),确实有创新意义,但可惜这种对前文本的戏仿,在《废都》里只有(是)一个小小的技巧,未能成为整体的文体态度。”*肖夏林主编:《〈废都〉废谁》,第146页。戏仿性质的反省(这在那些“文化闲人”的身上集中体现了出来)确实是这部作品整体的一个特点,但贾平凹在多大程度上与他揶揄取笑的人和事构成了共谋关系?他是在批评那些赚取不义之财的文人,还是通过刻画这些文人的嘴脸从中渔利呢?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不是只是开玩笑似的复制审查的效果却没有为我们提供一条出路?《废都》看来似乎也没有为读者提供一个可供选择的公共空间。尽管我们不能指责贾平凹美化了书中那些贪赃枉法的人物,因为他们都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但庄之蝶在火车站猝死,最终没能逃出西京城,更不必说没能完成他一直在写的那部小说,也许恰恰反映了一位中国作家所处的写作困境和僵局。《废都》中的空格以及叙事本身再次实施了对公共空间的损害和篡改。

《废都》也许没有任何公众,但它却让阅读公众和批评公众出现在媒体报章中。随着2009年《废都》的解禁,这些公众可以再次公开聚集起来,因此需要重估贾平凹在写作过程中所做的自我审查,特别是对照新版去重估他运用的那些空格,因为新版确认这些空格曾经是而且一直都是小说中最冒犯人的地方。新版丢弃了空格,无论我们视之为一种对旧版的扭曲还是修正,这一做法本身有待批判性反驳,但我并不打算这么做。我没有能力恢复这些空格,也没有能力把“作者删去的字”重数一遍,但重新考察小说文本是我的全部意图,也是一个只能象征性地把被替换掉的东西放回原处的读者能够做出的唯一的反应。我这样做的目的包括两方面:一是审查制度公共空间的构建,也即“把审查和禁令展示给公众”,二是针对审查的公共空间的构建,也即把一盘散沙似的公众重新召集起来。

《废都》初版16年后,书中的空格遭到审查,可见这些空格提出的挑战在于其可供选择的公共性。用省略号取代空格就是为了抹去公众对空格的容受性。这些小小的空格在书中只占据很小的空间,却是通往意义的无限诠释以及人们的无限遐想的窗口。然而,这个开放的文本空间却被关闭了,萎缩成真正的虚无也即小黑点(省略号),这不是因为它们是某种“走向消费和市场的标记和代码”,也不是因为它们让作者逃脱了写作责任,而是因为它们要求读者大众重新介入文本,并做出并非事先设定的反应。同时,它们指向无数种可能的补足空白的方式。正由于此,《废都》的重版与其说是审查制度的放松,或是在出版业打出一张王牌的商业竞争意识,不如说是塑造公众战略的重新包装。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翻译社会学视阈下中国现当代小说译介模式研究”(项目编号:15BYY034)、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翻译社会学视域下中国现当代小说译介模式及其运作机制研究”(项目编号:14YJA740032)的阶段性成果〕

【译者简介】汪宝荣,香港大学翻译学博士,浙江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李桂玲)

Thomas Chen(陈晨),美国理海大学(Lehigh University)现代语言与文学系助理教授,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比较文学博士。专业领域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电影,学术写作涉及翻译研究、网络及大众文化。

* 译自Thomas Chen,“Blanks to be Filled:Public-Making and the Censorship of Jia Pingwa’s Decadent Capital.” China Perspectives,2015,(1),pp. 15-22. 译文略有删节。在本文翻译过程中,原作者陈晨博士提供了相关资料,澄清了论文中的若干引文问题。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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