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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 蜜

2016-11-25穆玉敏

东方剑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队长门楼曾祖父

◆ 穆玉敏



香蜜

◆穆玉敏

一条土路拦腰把村子一分为二,路北住的基本是大字不识的穷汉,路南却是书香门第和殷实人家。香蜜生在北街,她是我二爷爷的妻子,论辈分我应该叫她二奶奶。香蜜的娘说,香蜜生下来时浑身散发着香气,含一下粉嘟嘟的嫩肉肉,甜得像蜜,于是她就有了这个名字。

日本鬼子的皮靴在土路上踏得山响那天,香蜜给日本人当了婊子。现在人们把香蜜那样的叫慰安妇,当年村里人叫香蜜东洋婊子。

香蜜出嫁

香蜜生在北街,祖上几辈都是白丁。虽生在穷门小户,香蜜却天生丽质,她厌恶北街,向往南街,少女时代的她没事儿就站在街口一棵老桑树后南望。要是路人问她住南街还是北街,她会说我不住北街。

香蜜南望的目标是我曾祖父家的门楼。人小心大,她已经把这门楼作为她的归宿。门楼是主人家的门面,也反映主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水平。我曾祖父家的门楼始建于清中期,后代不断拆改完善,门楼里的院子也不断扩大。门楼不大,却很秀美,典型的华北地区建筑风格,门楣上刻有“紫气东来” 的匾额,斗框边饰有梅、兰、竹、菊图案。我曾祖父家算不上多富有,却是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秀才之家,我曾祖父那一辈,家里先后出了两个秀才。所以我曾祖父要求他的儿孙们,不论男女,必须识文断字。

长成后的香蜜,如愿嫁给了我二爷爷。其实香蜜的如愿是打了折扣的,而且这折扣一打再打。少女香蜜与其说是望南街门楼,不如说是在等门楼里的少年——我大爷爷。香蜜最初的意中人是我大爷爷。

玉树临风的我大爷爷,每次进出门楼,也习惯北看,在那棵老桑树后找香蜜的身影。我大爷爷顺利通过院试回村上,香蜜早已站在老桑树后等着她的心上人。我大爷爷坐在马车上,被佣人簇拥着,进门楼前,他只远远甩给香蜜一个眼神,香蜜已心满意足。

香蜜一心想早点儿被花轿抬进南街门楼,然而我曾祖父却尽全家之力供我大爷爷出人头地,中状元是奢望,怎么也得超过先人,得弄个贡士吧。不达目的不得娶亲。所以我大爷爷背负着家族厚望,悬梁刺股地读书。香蜜苦熬了三年,躲在老桑树后含泪送我大爷爷去乡试。我大爷爷几天前偷偷给了香蜜许诺,他考中举人回村后就去香蜜家提亲。

我大爷爷回村的日子到了,老桑树后的香蜜看到的还是那辆马车,车上的人虽还是我大爷爷,却已没了灵魂。我大爷爷壮志未酬,猝死贡院考场上。香蜜几天几夜蒙着被子不下炕,眼睛哭得像两个烂杏子。

我曾祖父看着他大儿子的尸体入殓,一口鲜血喷在他给自己准备的棺材上,自此一病不起。

就在香蜜绝望时,媒人登门了,一脸笑意说是来提亲的。香蜜娘不等媒人说完就往外轰,说我闺女说了,死也要进南街门楼。媒人说,我就是来给南街门楼家的二少爷来提亲的。我知道你家香蜜想嫁给南街门楼里的大少爷。大少爷福分浅,可南街门楼里的人家厚道,差我来问一声,香蜜姑娘要是愿意,还能当门楼里的媳妇。

香蜜摇摇头,马上又点点头。嫁给我大爷爷的愿望落空后,香蜜进南街门楼的志向不改,但她不喜欢我二爷爷和我三爷爷,她想嫁给我爷爷,因为我爷爷长相酷似我大爷爷,甚至比我大爷爷还英俊,性格也比我二爷爷和我三爷爷随和。可是我爷爷当时年纪还小,香蜜的岁数让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香蜜出嫁那天,周围村镇都被惊动了,村里土路上人挨人人挤人,争相目睹秀才之家新媳妇的美貌。本来香蜜家离我曾祖父家只隔着一条土路,八抬大红轿子却抬着香蜜沿着土路绕村子一周,最后才抬进门楼。

轿子进门楼的那一刻,香蜜哭了。她哭没能当了我大爷爷的女人,哭她最终还是进了这个门楼。

香蜜下轿子时,透过盖头缝隙看见了我爷爷,她的眼泪又不禁淌下来。洞房夜,我二爷爷一把扯下香蜜的盖头说,要不是遵从父命,我娶的就不是你!香蜜嘴不饶人,说你哥要是不死,我嫁的就不是你!

我曾祖父的病体撑到我爷爷成亲,老人家给他的三个儿子分了家。我爷爷是我曾祖父最小的儿子,被我曾祖父留在东院同住,我二爷爷和三爷爷两家住西院,各家单开伙另起灶。

香蜜怀上了孩子,我二爷爷要娶姨太太,遭我曾祖父训斥,我曾祖父命令我二爷爷好生对待香蜜。香蜜也不愿意我二爷爷娶小,两人因此打闹不休,我二爷爷丢下香蜜和一个吃奶的孩子,先是跟着几个同学南下,接着又去了新加坡。二爷爷走前一句话也没给家里留下,我曾祖父觉得对不住香蜜,叮嘱我三爷爷一家关照香蜜母子。我爷爷也让我奶奶隔三差五到西院给香蜜送些日用品。

东洋婊子

当香蜜从村里人那里得知,我二爷爷在国外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过上日子后,不但没生气,相反,还有些高兴似的。她开始有意无意挑逗我爷爷,暗示我爷爷进她的屋上她的炕。一回二回的,我爷爷装傻充愣,到了第三第四回,我爷爷实在躲不开二嫂的进攻了,就开了粗口:烂货!

香蜜一愣,粉脸上立刻挂上两行泪,说,你二哥把我娶进门时,我是黄花大姑娘,现在你二哥不要我了,搂上个洋人睡觉去了,我不是还给他守着嘛!我怎么烂了?你说我怎么烂了?我爷爷说,不守妇道就是烂!

挨了我爷爷骂的那夜,香蜜的眼睛又哭得像两个烂杏子。然后香蜜像换了个人,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不久,香蜜在外找野汉子的传言飞进了曾祖父家的门楼。我曾祖父给我二爷爷写信,要求我二爷爷休了香蜜。我二爷爷接到我曾祖父的信后,漂洋过海寄来休书,不想却落到香蜜手上。

那天,送休书的邮差从村东进村,日本鬼子从村西进村,双方走到我曾祖父家门楼时都停了下来。知道日本鬼子要来后,全村躲瘟神似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土路上肃杀得连一只鸡一条狗都见不到,唯有香蜜倚着门楼,想看看东洋人是不是也长着金发碧眼。她从上到下光鲜鲜,从头到脚懒洋洋,勾得鬼子的目光都被她抓了去。邮差不长眼,奔过去送信,挡了鬼子的视线,被一脚踹倒在香蜜脚下,香蜜被邮差的狼狈相逗笑了,鬼子也跟着笑。邮差爬起来说有我二爷爷的来信。香蜜说我是他女人,正等男人的信呢,一把抓过信,在鬼子的注视下,一扭一扭地回了院。

香蜜看了休书,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然后把信丢进火里。我二爷爷不再供养香蜜,她很快断了炊。一个院里的我三爷爷一家也和香蜜断了往来,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香蜜就去东院向我爷爷借粮。我爷爷说,你把我二哥的信给我,我就给你粮。

香蜜歪头斜了一眼我爷爷问,什么信?我爷爷说,你别装傻。香蜜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是说你二哥的信呀,他信上就说,兵荒马乱的,让咱们一家人小心为是。

我爷爷盯着香蜜的眼睛说,香蜜,你以前是不说谎的。香蜜说,我以前丰衣足食,现在我和儿子每天早晨都是给饿醒的。人要是饿极了,别说撒谎,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见我爷爷要关门,香蜜伸出软弱无力的手挡住说,这样吧,我也不白要你的粮。香蜜说着眼睛四下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要是不嫌弃我,晚上到我屋里来一下……香蜜的话没说完,我爷爷咣当一下关上门,对着门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鬼子进村的当晚,我曾祖父在病榻上召集家里男丁开会。他激昂地说,国难当头,别指望过安生日子了,是我的儿孙,不论岁数大小,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拿枪打鬼子去!

除了命令眼前的儿孙上战场,我曾祖父还给国外的我二爷爷写了信,要求他回国抗战。

好说歹说,曾祖父答应我爷爷留下来照顾他,我父亲、我叔叔、我三爷爷父子,还有香蜜的儿子,都当兵去了前线。香蜜的儿子和我三爷爷的儿子那年都只有15岁,报名时都说的是虚岁17。香蜜的儿子早就和娘决裂了,随部队走时理都没理香蜜。香蜜依着门楼看着儿子的背影红了眼圈。

不到两年,我三爷爷、我叔叔、香蜜的儿子,还有我二爷爷都牺牲在战场。不久,我曾祖父又接到我二爷爷殉难的消息。我二爷爷接到我曾祖父的信后,报名参加了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在滇缅公路搞汽车维修。我二爷爷的车队行进途中遇上日机轰炸,我二爷爷与一辆满载抗战物资的汽车一同翻下了山涧。就这样,我曾祖父的六个儿孙阵亡了四个,只有我三爷爷的儿子和我父亲在炮火中幸存。

由于村里住着鬼子,我曾祖父不敢大张旗鼓地给阵亡的儿孙办丧事,只能关紧大门,披麻戴孝低声哭泣一番,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在祖坟给四个壮士建了衣冠冢。香蜜把丈夫和儿子的衣物都拿了去。可是葬衣冠时,我曾祖父不准香蜜踏进祖坟。香蜜为此哭昏了过去。

香蜜把自己在屋里关了十几天后,当了日本婊子。村里人只要看见我曾祖父家门楼外站着拿大枪的日本兵或是伪军,就知道是香蜜在家里接待鬼子小队长呢。

我三爷爷、我叔叔和香蜜的儿子头七还没满,我三爷爷的儿子又被部队上的人送了回来。我三爷爷的儿子是炮兵,在一次战役中,他的大炮被日军飞机炸翻,炸翻的大炮把他的脑袋压扁了,命是留下了,脑子废了,痴痴呆呆四处乱跑,有时候几天找不着他,有时候十几天没他的音讯。

我三爷爷的儿子被送回来没几天,我爷爷又接到通知,说我父亲受重伤被从阵地上运下来,人快不行了。我爷爷慌忙赶着骡车过黄河,昼夜兼程把一息尚存的儿子拉回了家。我爷爷赶着骡车进东院时,不禁看了一眼西院,恰好与隔着门缝往外看的香蜜对视。香蜜丰腴了,滋润了,涂脂抹粉,嘴唇红得要吃人似的,我爷爷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能让鬼子睡的女人已经不是人了,香蜜只要稍微向鬼子小队长吹一下枕边风,全家老小的性命怕就不保了。

我三爷爷的儿子总往外跑,家人渐渐对整天找他失去了耐心。我三爷爷的儿子最后一次跑出去后,再也没回家。三年后,我家祖坟给他添了个衣冠冢。

我父亲伤好后,也整天往外跑,有时候一连几天不回家。我曾祖父和家里人都以为我父亲也和我三爷爷的儿子一样,落下了脑子残疾。只有我爷爷知道他的儿子当了武工队长,在外忙打鬼子的事儿。为了掩人耳目,我爷爷就坡下驴,顺着别人说我父亲也痴呆了。于是村里人都知道了我曾祖父家六个男人战死了仨,剩下两个是呆傻。

亲手送去打鬼子的五个儿孙落得如此结局,我曾祖父的心情可以想象。然而比这更刺激老人家的,是香蜜。五个儿孙死了,残了,从国家角度说是民族英雄,从宗族角度说是给家门增光。而出了个东洋婊子,五个儿孙的光彩也盖不住一个香蜜带来的羞辱。我曾祖父的病情因此进一步加重。清醒的时候他不停地重复,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曾祖父眼睛微睁,气若游丝,没有抬手的气力了,食指尖却顽强地指着西院。

夜深人静,我爷爷悄悄去了西院。香蜜门前一条黑影一闪,把我爷爷吓得不轻。

黑影低声叫了一声爹,我爷爷才知道黑影是自己的儿子。知子莫如父,我爷爷知道我父亲一直在找机会杀香蜜,要不是我爷爷压着,香蜜活不到现在。我爷爷以前训斥过我父亲:现在杀香蜜不是时候,她一死,咱全家也都别活!我爷爷还说,你是打鬼子杀汉奸的武工队长,犯得上让这么一个贱娘们儿脏了手吗?我爷爷低声对黑影说,你怎么又来了?要不是你爷爷还活着,杀香蜜能轮得上你?我父亲说,爹,我不是冲着香蜜来的。然后,我父亲就消失了。

见我父亲走了,我爷爷徘徊了一会儿,抬手敲门。来开门的香蜜,一颗一颗系着紫花袄的盘扣,浓密的香甜气息把我爷爷熏得后退两步。香蜜似笑非笑说,别看你和你大哥长得像,性子可比你大哥犟多了。你不是发誓不进我的门吗?怎么还是来了?

我爷爷把一口袋粮食放下说,我家对得起你。你没能给我大哥当媳妇,我们家还是把你娶进门,请你不要再伤害我家了。只要你离鬼子远点儿,我们还认你是这院的媳妇,这个家能养活你。香蜜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知道咱全家人,还有咱全村人都恨我,都惦记着要杀我。

我爷爷说,你还有自知之明就好!香蜜说,你当我不想离鬼子远点儿?可是我离鬼子远点儿,鬼子还不是去祸害别的女人?

我爷爷说,那我管不了,反正你不能这样,别忘了,你丈夫和儿子都是鬼子打死的!香蜜说,鬼子打死的人多了,远的我不知道,十里八乡的,每天不都有人被鬼子打死吗?没给打死的就不活着了?

我爷爷说,像你这样活着,还不如不活着!你要是愿意回娘家,我明早让人送你。香蜜说,把我送回娘家和休了我有什么两样?我不回去!我生是这个门里的媳妇,死了也是你家的鬼!再说,你不觉得有我在,咱们这个家是安全的吗?咱家出了那么多打日本的,鬼子还不是说把咱全家杀光就杀光?

我爷爷说,那么说,我们全家还得感激你了?把咱全家杀光还落得个痛快,比让你臊死好受!我现在代表这个家门郑重声明,请你立即离开这里!否则,在鬼子杀光我全家前,先杀了你!我爷爷走之前踢了一脚那口袋粮食说,想当我家的鬼就照我说的做,否则你死无葬身之地!

当夜,我曾祖父咽了气。

死了喂狗

鬼子小队长带着鬼子兵住进了县城的警备队司令部,把香蜜也带了去。

我曾祖父咽气前对我爷爷说,万事皆念骨肉亲,这是咱祖祖辈辈的家训。咱的家门世代没出过族内残杀的事。香蜜辱没了家门,但她自有报应。我爷爷点头应允我曾祖父,不杀香蜜。

可办完了我曾祖父的丧事后,我爷爷感到内心的愤懑越来越强烈。于是他以泥瓦工的身份进了警备队司令部。警备队司令部里要建浴室和厕所,招收木工和泥瓦工。我爷爷只在家里盖房时砌过墙,论技术远比不上泥瓦工,可是要杀香蜜,这也许是最好时机。

我爷爷夹着一件换洗衣服进了县城。城门上插着膏药旗,原来住着国民党军的地方都让鬼子占了。我爷爷走着走着,觉得大地在颤抖,路两侧的房屋被震得直哆嗦,回头看,是日本人的坦克冲了过来,吓得他赶紧躲开。

进警备队司令部前,我爷爷意外发现我父亲也冒充泥瓦工混了进来。我爷爷懂我父亲冒险进警备司令部,是冲着睡香蜜的鬼子小队长的,不禁替我父亲捏着汗。干活的时候,我父亲悄悄告诉我爷爷,他的一个战友也冒充木工混了进来,两人合力杀鬼子小队长。我父亲还说,鬼子小队长在和武工队交火中受了伤,好对付,让我爷爷别担心。

浴室和厕所是一体的,又与一间起居室相通。我爷爷知道鬼子洗澡用木桶,却不知道日本人把浴室和厕所建都在屋子里。后来我爷爷知道那间带浴室和厕所的起居室正是香蜜住的。我爷爷还看见,警备司令部里除了香蜜,还有另外几个慰安妇,其中还有两个穿和服、说鬼子话的女人。

我父亲的手枪是藏在日本人洗澡的木桶里运进警备队司令部的。安全起见,只夹带进来一把手枪,我父亲的战友则使用木工工具配合我父亲行刺。动手的日子选在一个下午的收工前。我父亲的武工队已经收买了警备司令部的一个伪军排长,伪军排长说,那天下午警备队司令部里空虚,只有养伤的鬼子小队长和几个伪军。

动手的时间一点一点逼近了。突然,警备队司令部里涌进来许多鬼子,有的鬼子垂头丧气,有的鬼子怪声叫喊。我爷爷后来知道那天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

警备队司令部里一下子挤进来那么多鬼子,我父亲正担心被伪军排长出卖时,伪军排长却跑过来高声呵斥,皇军让你们马上滚出去!快滚!我父亲不甘心刺杀行动落空,不想走,伪军排长对我父亲边挤眼睛边高喊快滚!再不滚就出不去了!我爷爷紧紧抓住我父亲的衣服往外走。

父亲被我爷爷拖着走出警备队司令部,沮丧得直跺脚。我爷爷却显得挺轻松的,并且还有几分喜悦,他对着我父亲的耳朵说,你不就是想杀鬼子小队长嘛,我告诉你,他已经死了,可以说,你的任务完成了。见我父亲不解,我爷爷说了实情。

原来,香蜜以为混进警备队司令部的我爷爷和我父亲都是来杀她的,于是她悄悄找我爷爷谈条件说,如果她把鬼子小队长弄死,我爷爷父子俩能不能饶过她。见我爷爷不作声,香蜜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们爷儿俩不饶我也行,等我杀了鬼子小队长,你们爷儿俩再杀我,我也够本了。我爷爷说,什么?你想杀鬼子小队长?香蜜说,我让他睡就是想杀他,可是我胆小,总下不了手。我爷爷顺水推舟答应了香蜜,说如果她杀了鬼子小队长,就不杀她。大批鬼子涌进警备队司令部时,香蜜偷偷告诉我爷爷,鬼子小队长喝醉了,被她扔进装满水的大木桶里淹死了。我爷爷刚想告诉我父亲,就被伪军排长驱赶出警备司令部了。

鬼子悄无声息地撤走了,县城的岗哨换成了警备队。香蜜被警备队从紧闭的城门里扔了出去。香蜜原来住的西院早已上了锁,她的娘家人也被村民们赶出村子,她成了丧家之犬。

我爷爷听见敲门声去开门,看到的是浑身血污的香蜜。香蜜成了村里的过街老鼠,谁见了都狠打她一顿,有时一天她被打十几次,那件紫花袄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胸脯子上一道道血指甲印。见我爷爷厌恶地要关门,香蜜低声说,他们都说是你儿子杀了鬼子小队长,你知道是我杀的,你替我说句话行吗?我爷爷说,就算我说了,能救你吗?我爷爷说着又要关门。香蜜说,我不进屋,就在你院子里躲躲行吗?我爷爷说,你已经和这个家门没关系了。香蜜说,给我一口吃的吧,我快要饿死了。我爷爷说,早点儿死不受罪。香蜜说,我知道春叶回娘家了,我想见她一面行吗?我爷爷说,我闺女才不会见你这种人,你还是走吧。香蜜说,你就这么绝情?我爷爷说,你羞臊了我全家,你儿子不认你,我爹也被你气死了,我们不欠你的。

我爷爷关上门回屋,我姑姑春叶问,爹,谁敲门呀?咋不让人家进来?我爷爷接过我姑姑怀里的孩子说,是香蜜。我姑姑春叶忙往外跑,边跑边说,怎么不让她进来?

门外已经没有香蜜的影子,我姑姑又跑到街上去找,还是没有。她返回家后,我爷爷生气地说,她那烂货,躲还来不及,你还去找她!我姑姑春叶说,她是烂,可你知道她是怎么到这地步的吗?要不是她,你闺女我现在能抱着孩子回娘家?

出事儿那天,全村的男人都被鬼子驱赶着去修公路,剩下的女人和孩子们大门紧闭,特别是有年轻姑娘的人家,更是大气不敢出。我姑姑春叶以及家里的女眷们害怕被日本兵抓去祸害了,白天藏在地窖里不敢见天光,只有香蜜忍受不了臭烘烘的地窖,时不时到院子里透气。我姑姑春叶顶恨香蜜,骂她,都什么时候了,还出去犯骚!我姑姑春叶当时13岁,已经定亲有了婆家,待满15岁就出嫁。

春叶这天钻进地窖后突然想起,她正在给未婚夫做的一双鞋子忘了带进地窖,犹豫了好久后,她壮着胆子出了地窖,往屋里跑的当口,鬼子闯了进来。其实我姑姑当时是男孩子打扮,寸头,小脸上还抹了锅底灰,如果她不慌不忙的,也许就没事儿了。可是我姑姑见了鬼子就本能地尖叫起来,并且转身往回跑,被日本兵逼到角落。鬼子小队长上前一把抓住我姑姑得意地笑。我姑姑的声音已经不像来自人类了。

香蜜这时扭着水蛇腰过来说,太君,这孩子有病,是个没人理的疯子,放了她吧,太君要是想要女人,看我行不行?鬼子小队长一把推开香蜜,接着又一把抓过香蜜,把两只手里的女人作着比较。我姑姑这时吓得尿了裤子,香蜜捂着鼻子说,脏死了!她吃喝拉撒都不懂,有屎有尿都往裤裆里拉,脏死了!鬼子小队长用松开我姑姑的手捂住鼻子。香蜜嘻嘻哈哈把鬼子小队长引进自己屋……

第二天一早,我姑姑春叶又出去找香蜜。有村民说我家祖坟里有一大群野狗在刨坟。我姑姑回家叫上我爷爷跑去查看。我爷爷和我姑姑远远看见十几只野狗在坟地里疯狂抢夺食物,跑过去赶走野狗,看到的是散落的人骨和一地血污,还有紫花布片。我姑姑蹲下哭着说,爹,我二大妈想把自己埋进咱家祖坟。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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