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中的自然狀態與政治秩序
2016-11-25吳亞蓉
吳亞蓉
(安徽大學外語學院)
《暴風雨》中的自然狀態與政治秩序
吳亞蓉
(安徽大學外語學院)
在《利維坦》中,霍布斯描述的“自然狀態”可分爲兩種:個人的自然狀態與主權國間的自然狀態。《暴風雨》一方面描繪了斯蒂番諾、屈林鳩羅與凱列班等人的滑稽舉動,表現了在沒有政治權威威懾的情況下人可能會墮入的自然狀態。不過,普洛斯彼羅作爲島上隱身的政治權威可以對其予以懲誡,使他們從人人爲敵的狀態中擺脫出來,走入政治秩序。安東尼奧和塞巴斯蒂安的政治陰謀則揭示出主權者、國家間一直存在的自然狀態,對於這種更爲持久、強勁的自然狀態,普洛斯彼羅的政治計畫也無能爲力。此外,貢紮羅勾勒著他那“黃金時代”。他表述中的矛盾揭示出普洛斯彼羅試圖建立的政治秩序,即一切懲罰與規勸在不落痕跡、有如“神牧”中得以完成。可以說,在自然狀態一詞尚未出現之時,莎士比亞用戲劇手法在劇中對這一問題進行探討,成爲了霍布斯及後來自然法哲學家的文學先導。
Author:W u Yarongis postgraduate student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601,China).E-mail:wuyarong25@ 163.com
正是因了對人性有著極爲深刻通達的洞察,莎士比亞筆下才湧現出如此眾多性格飽滿、情感豐盈的角色。只有原本常規的生活遭遇重大衝擊,人性才得以最充分地顯現。這位人性觀察家深諳此理,因此常常將其角色放到極端的生存境遇中質詢,以此探求人性的根本。《暴風雨》便構造了這樣一個最爲極端的生存境遇。劇中人物與文明的政治社會遙遙相隔,來到奇妙的荒島之上,由此,人性也遭遇最爲嚴厲的考驗:原本在政治生活中受奴役的小人物妄圖占島爲王;善良忠誠的貢劄羅勾勒著他的黃金時代;早前已將兄長流放的安東尼奧意圖促成更爲陰險的弑君計畫。在這座看似沒有形成政治權威和政治共同體的荒島上,一些人墮入到霍布斯所謂的“自然狀態”中;同時,在魔法的助力下,普洛斯彼羅 (Prospero)的政治計畫在這個荒島上孕育著。
人類在“自然狀態”中將會如何表現,這種在霍布斯筆下可怕的“自然狀態”能否完全擺脫?莎士比亞在《暴風雨》中對於人性的觀察與霍布斯對於“自然狀態”的描述不謀而合。可以說,在“自然狀態”一詞尚未出現,社會契約理論尚未形成之時,莎士比亞已經前瞻性地用戲劇手法對這一特殊境遇進行了探討。
一、霍布斯的“自然狀態”
霍布斯對於人性的觀察並不樂觀。“人人相互爲戰的戰爭狀態”①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2014,頁96。是其自然狀態理論最爲鮮明的特徵。對此,霍布斯有著細緻的邏輯推理:由於“自然使人在身心兩方面的能力都十分相等”(同上,頁92),使得人們希求“達到目的的希望的平等”(同上,頁94),這其中最爲重要的目的就是自我保全。他們或由於競爭、或由於猜疑、或由於榮譽,意圖摧毀或征服對方。由於“沒有一個共同權力使大家懾服,人們便處在所謂的戰爭狀態之下”(同上,頁94)。在這種狀態中的人們雖然有充分自由,卻沒有幸福可言,因爲他們處於持久的恐懼與危險中,“人的生活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同上,頁95)。
出於對死亡的畏懼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人們渴求和平與安全,於是出於理性提出一系列和平條件,既所謂“自然法”的確立。它使得人們自願並相互地出讓“自我保全”這一自然權利,人的自由變得有限度,和平與幸福的獲得變得可能。然而,人的自然激情 (諸如自私、自傲、復仇等等)與這些靠理性建立起來的自然法 (諸如正義、公道、謙謹、慈愛)相互衝突。如何才能使得人類履行由自己建立起的信約呢?那就是通過確立權威來保證自然法的實現。這一被稱爲利維坦 (Leviathan)的權威便是“政治的國家或‘按約建立的國家’”(同上,頁132),而“一旦形成了一個國家,每個公民既保持了他在和平中過得安寧所需的自由,又取消了別人的某些自由,使他足以擺脫對別人的恐懼”。①霍布斯,《利維坦》,前揭,頁102。由此人從戰爭、恐懼、貧窮、孤獨走向了和平、安全、富有、交流,從自然狀態邁入政治狀態。由此可見,自然狀態發生在人還沒有建立起“利維坦”之前,或是“在沒有人爲建立的共同權力的條件下自然人性的基本狀況”。②李猛,《自然社會:自然法與現代道德世界的形成》,北京:三聯書店,2015,頁114。這並非意味著它一定出現在人類社會發展的原初階段,它是任何“共同權力”或政治權威缺席狀態下人的境況。
除了具體論述這種個人的自然狀態,霍布斯還一筆帶過地提到第二種自然狀態:
就具體的個人說來,雖然人人相互爲戰的狀態在任何時代都從沒有存在過,然而在所有的時代中,國家和最高主權者由於具有獨立地位,始終是互相猜忌的,並保持著鬥劍的狀態和姿勢。他們的武器指向對方,他們的目光互相注視。③霍布斯,《利維坦》,前揭,頁96。
擺脫這種自然狀態顯然要比第一種難得多。主權者之間的自然狀態要更加持久,殺傷力也更大。是否要建立一個“超級利維坦”來使得主權國家握手言和?還是取消階級、政治、國家,回到“黃金時代”?霍布斯只稍稍描述了這種更難擺脫的自然狀態,在《利維坦》中並沒有給出進一步的解決方案。
《暴風雨》中是如何展現這兩種自然狀態的呢?莎士比亞是否給予了我們一些解決的辦法?還是像霍布斯一樣諱莫如深?荒島上所發生的一切便是對政治權威缺席的具體描繪。突然而至的暴風雨將船上的人無端拋入一個政治共同體缺失的荒島,沒有了威懾,人性中的可怕激情暴露出來,人不斷走向毀滅。不過我們都知道,這場暴風雨是普洛斯彼羅用魔法興起的,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看似缺席的政治權威事實上一直存在,只不過隱身於普洛斯彼羅的法衣之下。荒島上的十二年裏,他已經成功地將島上的精靈、凱列班 (Caliban)收爲自己的臣民,在安東尼奧 (Antonio)等一行人到達前,這個島已經是一個政治共同體 (普洛斯彼羅爲君王,臣民是精靈、凱列班等非人類),在他們到達後,這個島成了一個完全由人組成的政治共同體。在普洛斯彼羅的一系列計畫中,一個全新的、穩定的政治秩序正在島上建立起來,並將隨著他們離開荒島而在新的大陸上建立。這一荒島故事完美呈現了霍布斯設想的自然狀態中人的境況,由自然狀態走向政治狀態的可能性及必要性,以及人類能否完全擺脫自然狀態的疑問。可以說,莎士比亞的描述是霍布斯自然學說理論及其後來者的文學先導。
二、“你將要做這島上的王”
《暴風雨》開篇就爲我們呈現了人類自我保存的本性與政治權威間的張力。暴風雨來臨之際,水手長帶領眾水手們拉帆收纜,力圖躲過劫難。船上的貴族卻一再地前來詢問船長何在。水手長不耐煩地打發他們“走開!這些波濤哪裏管得了甚麽國王不國王?”(1.1.15-6)①本文所引《暴風雨》的漢譯,均採用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第七卷(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引文後注明幕次、場次、行次,以 Stephen Greenblatt等編,The Norton Shakespeare:Based on the Oxford Edition,London: Norton&Company,2008爲據。以下凡引用不再一一說明。貢劄羅讓他“記住這船上載的是甚麽人”(1.1.17),他更直言“隨便甚麽人我都不放在心上,我只管我自個兒……把你的威權用出來吧!要是你不能,還是謝謝天老爺讓你活得這麼長久”(18-21)。對水手長來說,危急時刻的自我保存才是頭等大事,國王、大臣他都沒看在眼裏,他只希求在暴風雨中存活,一切政治秩序和準則都要爲此讓道。船隻失事之前,我們已經窺見在即將墮入自然狀態前人性如何表現。
在水手長之後,充分展現人性自然狀態的,是膳夫斯蒂番諾(Stefano)和弄臣屈林鳩羅 (Trinculo)。他們二人的言行舉止不僅極具喜劇性,更有著豐富的意涵。他們是政府和社會準則缺席狀況下人的真實寫照。荒島上,他們生活在自然狀態中。荒島上相遇之初,兩人相擁慶賀劫後餘生,友好非常。此時醉酒的凱列班卻將斯蒂番諾當作天神,向他下跪,要做他“忠心的僕人”(2.2.144),助長了他可笑的虛榮,甚至慫恿他殺死普洛斯彼羅後“做這島上的王”(3.2.55)。屈林鳩羅尚還清醒,斯蒂番諾受到這樣的待遇已不知所以,不再滿足於自己原本低下的社會地位,妄國占島爲王。他滿心以爲“國王和我們的同伴們既然全都淹死了,這地方便歸我們所有”(2.2.166-167)。由此,霍布斯筆下處於自然狀態的人的境遇顯現出來。疑懼、爭吵、偷盜、殺機接踵而來。
戲謔的第三幕二場便是自然狀態下人的真實寫照。儼然爲王的斯蒂番諾不再平等地對等他的同伴,當屈林鳩羅咒駡他的奴隸凱列班時,他呵斥道“好好地堵住你的嘴!如果你要造反,就把你吊死在眼前那株樹上!”(3.2.33-34)當愛麗爾隱身打斷他們的說話時,斯蒂番諾一再認定是屈林鳩羅對他表示不敬,威脅 “要敲掉你的牙”(3.2.47)、“打成一條魚乾”(3.2.65)。只要有一個對他臣服的凱列班,便足以助長他要征服其他人的虛榮心,自認有了生殺予奪的大權。原本和睦的同伴由於猜疑和虛榮出現了不和。更爲可怕的是,原本可能唯唯諾諾、中規中矩的小人物,在沒有政治權威威懾的荒島上,無法無天起來,爲了順利當上島上的王竟起了殺機:“我一定要把這人殺死;他的女兒和我做國王和王后。屈林鳩羅和你做總督”(3.2.101-103)。聞此,屈林鳩羅卻已然忘記先前受的挨打,欣然加入謀殺計畫。
已“動了殺人念頭”的斯蒂番諾和屈林鳩羅跌跌撞撞、罵罵咧咧地來到普洛斯彼羅的洞前。一見到洞口的華服,卻又全然忘記原本的計畫,對凱列班眼中的“廢料”戀戀不捨。由巫婆生下來的怪物凱列班,根本不懂得“華服”對於人類來說的意義。李爾王曾將這一人性闡釋得清楚無疑:
啊!不要跟我說甚麽需要不需要;最卑賤的乞丐,也有他的不值錢的身外之物;人生除了天然的需要以外,要是沒有其他的享受,那和畜類的生活有甚麽分別。你是一位夫人;你穿著這樣華麗的衣服(著重號爲筆者加),如果你的目的只是爲了保持溫暖,那就根本不合你的需要,因爲這種盛裝豔飾並不能使你溫暖。(《李爾王》2.2.453-459)①所引《李爾王》的漢譯,採用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 (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引文後注明幕次、場次、行次,以Stephen Greenblatt等編,The Norton Shakespeare:Based on the Oxford Edition爲據,前揭。
這種天然需要之外的享受,是人與畜類的區別所在。爲此,斯蒂番諾和屈林鳩羅爭搶起來。“任何兩個人如果想取得同一東西而又不能同時享用時,彼此就會成爲仇敵”。②霍布斯,《利維坦》,前揭,頁93。斯蒂番諾喝道:“放下那件袍子,屈林鳩羅!憑著我這手起誓,那件袍子我要”(4.1.237)。兩人爭執不下時,屈林鳩羅提議索性將這些華服 “一齊偷了去”(4.1.249)。非但如此,他們還吩咐凱列班把衣服運送到自己的領地。當他們搶奪正歡,普洛斯彼羅命精靈化作獵犬,對他們犯上作亂、偷盜搶掠的行爲作出懲罰。這一切都在普洛斯彼羅的安排之中,因爲他早已下定決心“要把他們狠狠懲治一番,直到他們因痛苦而呼號”(4.1.192-193)。這一隱形的政治權力通過魔法達到了懲戒的目的。
最後一幕中,三人各自穿著偷得的衣服被愛麗爾驅趕到眾人面前。曾自私自利、妄圖爲王的斯蒂番諾大呼“讓各人爲別人打算,不要顧到自己,因爲一切都是命運”(5.1.259-60)。屈林鳩羅也因眼前“堂皇的樣子”(5.1.263)驚怵不已。在受到政治權威的懲戒之後,他們有所收斂;當作爲臣民重新帶回到政治共同體中間時,他們漸漸從混亂的自然狀態走出來,恢復了往日的謙卑與恭敬。
這幾個小人物的喜劇性言行,闡明了人性在自然狀態中將如何走向自我毀滅,而普洛斯彼羅作爲公共政治權力對其作出的制約與懲罰,又如何使他們從自然狀態進入政治秩序。
三、“以後的正文該由我們來幹一番”
霍布斯表明,除了個人會墮入自然狀態之外,最高主權者之間也永遠是相互敵對的自然狀態。這一點在劇中的安東尼奧與普洛斯彼羅、塞巴斯蒂安 (Sebastian)與阿隆佐 (Alonso)這一對兄弟之間,在他們所分別管轄的米蘭與那不勒斯公國之間得以體現。
安東尼奧是一個馬基雅維利式的人物,有著極高的政治謀略和高明的政治手段。在哥哥普洛斯彼羅沉溺書齋期間,代理米蘭的一切政治事務,獲取民心。甚至爲獨攬米蘭的大權,夥同與普洛斯彼羅有宿仇的那不勒斯王阿隆佐,將曾經的米蘭公爵和米蘭達 (Miranda)攆出國境,流放荒島。作爲交換的條件,米蘭向那不勒斯納貢稱臣。如今,當他們一行人流落荒島之時,他又慫恿塞巴斯蒂安效仿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爲,篡奪阿隆佐的王位:“以往的一切都只是個開場的引子,以後的正文該由我們來幹一番”(2.1.248-9)。良心在他看來不過“像一塊凍瘡”(2.1.272)。我們或許可以這樣猜想:安東尼奧最初與阿隆佐聯合放逐普洛斯彼羅,並向那不勒斯稱臣只是一個“引子”,他真正的“正文”卻是在於輔助易被操控的、優柔寡斷的塞巴斯蒂安取得實權。塞巴斯蒂安對他作出承諾:“我將把你的情形作爲我的榜樣,如同你得到米蘭一樣,我也要得到我的那不勒斯……便可免卻你以後的納貢;我做了國王之後,一定十分眷寵你”(2.1.286-9)。慫恿塞巴斯蒂安除掉阿隆佐對他來說是一勞多得的美事:既可借他人之手除掉勁敵,免除米蘭的貢賦,又可抓住塞巴斯蒂安的把柄,在政治事務上牽制那不勒斯。我們甚至可以繼續設想,終有一天,他可能會除掉塞巴斯蒂安,將那不勒斯也一併搶奪過來。
正如霍布斯所描述的,安東尼奧這樣的主權者一直處於自然狀態中,他的“武器永遠指向對方”(同上,頁93),對於其他主權者永遠虎視眈眈。對於這種早已有之、又在荒島上更得強化的自然狀態,身爲島上政治權威的普洛斯彼羅是否有能力對其施以懲戒呢?
如果可以將普洛斯彼羅對斯蒂番諾等人的懲罰當作政治權威對於自然狀態的人所起的作用,我們會略失望地發現,他的這一權威對於馬基雅維利式的安東尼奧和塞巴斯蒂安並沒有施加多大的影響。當愛麗爾將眾人催眠後,只有安東尼奧和塞巴斯蒂安對這一神秘力量無動於衷,安東尼奧甚至“精神很興奮……時機全然於你有利;我在強烈的想像裏似乎看見一頂王冠降到你的頭上了”(2.1.198-204)。當愛麗爾化爲怪鳥譴責他們的罪惡時,這兩人抽出劍來,認爲可以打得過他們,沒有一絲悔意。最後一幕中,普洛斯彼羅以真實身份顯現在眾人面前,卻並沒有揭發塞巴斯蒂安和安東尼奧的罪行,而是旁白道:“要是我不客氣的話,可以當場證明你們是叛徒,叫你們的王上翻過臉來;可是現在我不想揭發你們”(5.1.128-131)。並對弟弟安東尼奧說:“稱你是兄弟也玷污了我的齒舌,但我饒恕了您的最卑劣的罪惡,一切全不計較了,我單單要向你討還我的公國,我知道那是你不得不把它交還的”(5.1.133-6)。塞巴斯蒂安旁白道:“魔鬼在他嘴裏說話嗎?”(5.1.140)。安東尼奧既沒有懺悔,也沒有反抗,只是保持沉默。普洛斯彼羅的法術和懲戒手段恐嚇不了處於自然狀態中的主權者。
爲了擺脫個人陷入自然狀態時的可怕後果,霍布斯闡明需要建立一個統一穩定的政治權威——利維坦,這可以使斯蒂番諾等人擺脫自然狀態。普洛斯彼羅並沒有超越自身作爲主權者的能力去懲罰安東尼奧和塞巴斯蒂安,他所能做的只是仁慈地原諒。在荒島上、乃至在他們離開荒島之後,國家與國家間,主權者與主權者間的自然狀態會一直存在下去,無從擺脫。安東尼奧之流永遠在蓄意謀劃著。
借助魔法,普洛斯彼羅在島上重建了他的政治權威,在恢復權力之後,他捐棄了魔法,不再隱身,以本來面目示人,並在收場詩中禱告:
既然我現今已把我的舊權重握,饒恕了迫害我的仇人,請再不要把我永遠錮閉在這寂寞的荒島!……好讓我們的船隻一齊鼓滿帆篷。(5.1.360-368)
在島上建立的政治秩序將隨著他們的船隻被帶到米蘭和那不勒斯,帶到完全屬人的政治世界中去。不過,像安東尼奧這種主權者之間的自然狀態不可能在島上得以擺脫,或者說只要在政治秩序中,就無從擺脫,就會一直要妄圖“以後的正文該由我們來幹一番”。
四、貢劄羅的黃金時代
稱王不單是斯蒂番諾、安東尼奧、塞巴斯蒂安等人的願望,善良的老臣也做過“我若爲王”的美夢。他見島上無人居住,便發了一大通自己的治國理念:
在這共和國中我要實行一切與眾不同的設施;我要禁止一切的貿易;沒有地方官的設立;沒有文學;富有、貧窮和雇傭都要廢止;契約、承襲、疆界、區域、耕種、葡萄園都沒有;金屬、穀物、酒、油都沒有用處;廢除職業,所有的人都不做事;婦女也是這樣,但她們是天真而純潔;沒有君主……大自然中一切的產物都須不用血汗勞力而獲得;叛逆、重罪、劍、戟、刀、槍、炮以及一切武器的使用,一律杜絕;但是大自然會自己產生出一切豐饒的東西,養育我那些純樸的人民。……我要照著這樣的理想統治,足以媲美往古的黃金時代。(2.1.147-168)
他先前說自己若是島上的王,後來又說共和國裏“沒有君主”,最後又要進行“統治”,狡黠的安東尼奧和塞巴斯蒂安自然不會疏忽這“黃金時代”美夢中的漏洞。然而這黃金時代的意涵不應該在哄笑中被我們忽略。
正如前文所分析的,斯蒂番諾等人的離譜行爲可以通過普洛斯彼羅建立的政治秩序得以約束,“自然狀態是一種反常處境,其正常化惟有在國家中——在政治共同體中才得以實現”。①卡爾·施米特,《政治的概念》,劉宗坤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頁145。然而,同爲主權者的人與人、國家與國家之間的自然狀態卻很難得以消除,“主權與主權之間仍然處於群龍無首、弱肉強食的自然狀態,因爲在主權與主權之間並不存在一個更高的主權決斷者”。②陳建洪,《論霍布斯的自然狀態學說及其當代復活形式》,載於《學術月刊》,2008年第6期,頁68-69。對於這一點霍布斯並沒有給出進一步的闡釋,劇中,莎士比亞用貢劄羅“黃金時代”中的矛盾給予了我們一些揭示。
在貢劄羅的黃金時代中,沒有戰爭、勞動、契約,它是伊甸園、天下大同的美好設想,是聖經中人自墮落後再也無法返回的樂園。儘管如此,貢劄羅表述中的漏洞說明,即使這樣的共和國中,也有一個隱身的王權在實行統治。“這種完美的無政府狀態並非人類自然達至,而是一種超凡但不落痕跡的‘神牧’的結果”,①陳雷,《黃金時代與隱身的王權:〈暴風雨〉的一種解讀》,前揭,頁44。就像伊甸園是由上帝看顧的一樣。
經過暴風雨的洗禮,經過普洛斯彼羅精心的策劃之後,荒島不再荒涼,而成了一個“新奇的世界”,智慧的貢劄羅如是總結:
在一次航程中,克拉莉貝爾在突尼斯獲得了她的丈夫;她的兄弟腓迪南又在迷失的島上找到了一位妻子;普洛斯彼羅在一座荒島上收回了他的公國;而我們大家呢,在每個人迷失了本性的時候,重新找著了各人自己。(5.1.211-216)
貢劄羅虔誠地認定天意將他們帶來荒島相聚,洞察一切的讀者明白,這不過都是普洛斯彼羅的法術。被篡位的仇恨,荒島上的生活,讓普洛斯彼羅從原本書齋式的哲學家轉變成一個富有謀略的政治家,借助魔法,他在荒島上奪回他的公國,建立起屬人的政治秩序。②在愛麗爾等精靈完成任務後,普洛斯彼羅給予牠們自由,荒島從奇幻的世界變成完全屬人的世界。他首先讓海上興起暴風雨,將眾人分散在島上的幾處。他必須將主人和奴僕們分開,因为“若有奴僕可以統治,安東尼奧攫取權利的欲望會得以緩和。而與主人的分散使得蒂番諾和屈林鳩羅實現自我統治,這是自然狀態中必不可少的條件”。③Lauren Arnold,《暴風雨中的統治:莎士比亞最後一部劇中的政治教誨》,前揭,頁21。此外,他深知以暴制暴搶奪回來的公國根基不穩,他要做的是讓仇人自行悔罪,自願交出權力,他的魔法是“一種自我隱身的權力,使他能夠在實現自己政治目標的同時,讓一切看起來都好像是某種自發產生的道德復蘇的自然結果”。④陳雷,《黃金時代與隱身的王權:〈暴風雨〉的一種解讀》,《外國文學評論》2013年第4期,頁48-49。在阿隆佐等人向他懺悔後,他像上帝一樣向他們施灑仁慈。除了獲得眼前的和平,他還竭力促成腓迪南與米蘭達的婚姻以鞏固未來的政治和平。“米蘭的主人被逐出米蘭,而他的後裔將成爲那不勒斯的王族”(5.1.233-4),這是普洛斯彼羅最爲深謀遠慮的政治計畫。由此可見,普洛斯彼羅就是隱藏在這座島上的政治權威。他的隱藏與顯現完美展現了貢劄羅充滿矛盾的“黃金時代”中的“共和國”,這種隱藏與不落痕跡的統治正是他想要建立的政治秩序。
正如施米特所斷定的:
只要一個民族尚存在這個政治世界中,這個民族就必須……自己決定誰是朋友,誰是敵人。這乃是一個民族政治生存的本質所在。一旦它不再擁有做出這種劃分的能力或意志,它就將在政治上不復存在。①卡爾·施米特,《政治的概念》,前揭,頁129。
他的理論進一步闡釋了霍布斯著墨不多的第二種主權者與主權者、國家與國家間的關係,在他們中間,敵對的自然狀態不可能擺脫。“他斷定自然狀態是一個幽靈,是人類生活的宿命,始終不離不棄人類的政治生活。也就是說,政治敵意是人類的宿命”。②陳建洪,《論霍布斯的自然狀態學說及其當代復活形式》,前揭,頁69。正因爲如此,我們在劇中只看到斯蒂番諾從自然狀態中擺脫,而安東尼奧似乎對普洛斯彼羅的政治權威無動於衷。也正因爲如此,貢劄羅描繪的沒有敵對、勾銷自然狀態的黃金時代只能成爲眾人的笑柄,永遠不可能在政治社會中實現。
在這座奇妙的島上,不同階層的人都顯現出其自然本性,最爲鮮明的特徵就是:他們都要在這個島上爲王,要征服他人。斯蒂番諾滑稽地稱王,安東尼奧和塞巴斯蒂安合謀弑君,貢劄羅勾勒著他的黃金時代。普洛斯彼羅洞察一切,適時地用魔法制止了他們的美夢和陰謀,使他們臣服於魔法包裹之下的政治權威,但他在更強大的自然狀態下也是無能無力。
自然狀態從來不是“前政治的”,而是政治權威缺席的情況下人會墮入的狀態。政治秩序的建立或許有助於將人從互這敵對的境地提升到文明狀態中去,然而只要有王權存在,就會有政治,有政治敵意,從而人類的自然狀態無可逃遁。這是莎士比亞在《暴風雨》中,用一個個鮮活人物的生命體驗傳達給我們的教誨,成爲了半個世紀之後的霍布斯及後來一系列自然法哲學家的文學先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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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ate of Nature and Political Order in Shakespeare's The Tempest
In Liviathan,Hobbes'“the state of nature”can be divided into two kinds:the state of nature of individual and the state of nature of sovereignty.Both situations have already been illustrated by Shakespeare in his The Tempest in a dramatic way.The play in the one hand delineates the comical deeds of Stefano,Trinculo and Caliban,which manifests the behaviors of people in their state of nature when they are in lack of political authority:they vainly attempt to be the king on the island,therefore apprehension,dispute,theft,murder come forth in succession.Nevertheless,Prospero as an invisible political authority can punish them,and drag them outof the state of nature to the state of political order.So they become humble and reverent.
In addition,there is a more intractable human condition,that is the state of nature between sovereignties illustrated by Antonio and Sebastian.It is a state of naturemuch longer lasting and more powerful.Prospero's political order and scheme seem feeble to this kind of situation.He cannot transcend himself as a sovereignty to punish other sovereignties,what he can do is only to forgivemercifully or to ignore it.On the island or after they leave there,such a state of nature will continue.
Apart from those above people who aspire to be the king on the island,Gonzalo also delineates his own“Golden Age.”But his expression is contradictory:he said he was the king on the island previously,but then said this island is a commonwealth without a sovereignty,and finally he will still“govern.”Such a contradiction illustrates the political order that Prospero tries to establish,that is,to punish and admonish with no trace as if shepherded by God.
A detailed analysis of The Tempest illustrates that the establishment of political ordermay promotemen from a state of nature to a state of culture.However,as long as sovereignty exists,so long live politics and political hostility.Formen,the state of nature is inescapable.We can say that,before the term“the state of nature”is coined,Shakespeare has probed into this issue in a dramatic way.In this sense,he has become the precursor of Hobbes and later philosophers of natural law.
human nature;state of nature;political order;Hobbes
關鍵詞:人性 自然狀態 政治秩序 霍布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