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叢子》中的孔子論《詩》與漢代四家詩
2016-11-25雷欣翰
雷欣翰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孔叢子》中的孔子論《詩》與漢代四家詩
雷欣翰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孔叢子·記義》篇記載了一段孔子論《詩》文字,與漢代四家詩的傳承脈絡不同,分屬於不同體系,但與先秦時期的論《詩》、用《詩》情況非常接近。通過對《孔叢子》論《詩》文字和漢代四家詩中相關文獻的比較和辨析,可以進一步明晰四家詩與先秦《詩》學的異同關係。《記義》篇偏重義理,重視詩作的本義及其經學價值;而四家詩偏重歷史故實,重視與詩歌創作相關的歷史背景和詩人創作的目的。《記義》篇偏重頌美,四家詩偏重諷刺。從對詩歌作品本身意旨的把握上來看,《記義》篇與四家詩的差別並不是很大,主要差異在於對作品功用的理解。四家詩注重詩在一定歷史環境中的功用,因此往往對作品附加它可能並不存在的主旨,明顯有通經致用的傾向。《記義》篇對《詩》的把握,更接近先秦、尤其是春秋時期的論《詩》路徑,其重禮傾向、崇聖思想和尚賢觀念,則亦體現出戰國思想的痕跡。
Author:Lei Xinhanis Ph.D.candidate at School of 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E-mail:1381192-6364@163.com
在《孔叢子·記義》篇中,有一段孔子論《詩》文字,與上博簡《孔子詩論》的著作形態和論述內容都十分接近。通過比較《記義》篇論《詩》與先秦《詩》學文獻,可以得出二者內容基本一致、屬於同一系列的結論。西漢四家詩是漢代《詩經》學的主要成果,也是後代學者研習《詩經》的主要依據,四家詩在對詩作的具體解釋上雖然有所不同,但詮釋方式基本一致,能夠體現西漢《詩》學的主要特徵。《記義》篇論《詩》文獻的出現時間實際上更接近西漢四家詩誕生的年代,但論述方式卻與四家詩大相徑庭。這似乎意味著有兩種不同《詩》學傳統的傳承在秦漢之際並行共進。下面,就比較分析該篇與西漢四家詩對相關篇目的解讀,以揭示其異同和關聯。
一、《記義》篇論《國風》與四家詩
《記義》篇論《柏舟》曰:“於《柏舟》,見匹夫執志之不可易也。” 《國風》中共有兩篇《柏舟》,一篇在《邶風》,一篇在《鄘風》。兩詩中均有能體現“執志之不可易”的詩句。“夫”,《淵鑑類函》作“婦”,當是將《柏舟》看作《鄘風·柏舟》的結果。①傅亞庶,《孔叢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1,頁68。劉向家族傳習魯詩,他的《列女傳·貞順傳》釋《邶風·柏舟》道:
(衛宣)夫人者,齊侯之女也。嫁於衛,至城門而衛君死。保母曰:“可以還矣。”女不聽,遂入。持三年之喪,畢,弟立,請曰:“衛小國也,不容二庖,請願同庖。”終不聽。衛君使人愬於齊兄弟,齊兄弟皆欲與君,使人告女,女終不聽,乃作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厄窮而不憫,勞辱而不苟,然後能自致也,言不失也,然後可以濟難矣。《詩》曰:“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言其左右無賢臣,皆順其君之意也。君子美其貞一,故舉而列之於《詩》也。②王照圓,《列女傳補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頁145。
王符也傳魯詩,他在《潛夫論·斷訟》篇中寫道:
貞女不二心以數變,故有匪石之詩。①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北京:中華書局,1985,頁233。
劉向和王符都傳魯詩,在他們的著作中,又都將《邶風·柏舟》理解爲一首歌頌貞女的詩歌,看來他們的說法確實能反映魯詩的觀點。焦延壽治齊學,他的著作《易林》喜言陰陽災異,與齊學的風格一致。《易林·屯之乾》、《鹹之大過》寫道:
汎汎柏舟,流行不休。耿耿寤寐,心懷大憂。仁不逢時,復隱窮居。②焦延壽撰,徐傳武,胡真點校集注,《易林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頁96、1170。
從其“心懷大憂”等內容上看,這裏說的也是《邶風·柏舟》。《易林》的說法反映齊詩的觀點,齊詩認爲這首詩表現的是作者不逢明君、“不能奮飛”,因此耿耿而懷憂。毛詩小序解《邶風·柏舟》道:
言仁而不遇也。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③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第127頁。
毛序和齊詩都認爲這首詩的主題是“仁而不遇”,毛詩更進而將它定位於衛頃公時期。
回到詩歌本身,《邶風·柏舟》主要表達的就是“執志之不可易”和“仁而不遇”這兩種情感,從這個角度來看,《記義》篇和魯詩抓住了前一種,齊詩和毛詩抓住了後一種,它們對這首詩歌主旨的把握基本都是準確的。
《記義》篇論《淇澳》:“於《淇澳》,見學之可以爲君子也。”毛序釋《淇澳》道:
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聽其規諫,以禮自防,故能入
相於周,美而作是詩也。(同上,頁265)
《淇澳》讚美主人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精益求精故而能夠成功。《記義》所謂“學之可以爲君子”,毛序說是讚美武公“能聽其規諫”“故能入相於周”,都體現出這種含義。
《記義》篇把《淇澳》的主題概括爲“見學之可以爲君子”,主要著眼於詩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語。對於這兩句詩的理解,各個學派呈現出明顯的一致性。《荀子·大略》篇寫道:“人之於文學也,猶玉之於琢磨也。《詩》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謂學問也”。①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6,頁334。這是把切磋琢磨直接與學問掛鉤,視爲學習的基本方式。荀子與漢代四家詩有密切關聯,漢代四家詩解釋這兩句詩時基本上都是沿襲《大略》篇的說法。“魯、齊說曰:如切如磋,道學也;如琢如磨,自修也”。②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267。這是把兩句詩分解開來,依次與道學、自修相對應。道,謂引導、誘導。道學,指在教師指導下學習。毛傳對這兩句詩的解釋與魯、齊說大體相同:“道其學而成也,聽其規諫以自修,如玉之見琢磨也”(同上,頁267)。這裏還是把學分爲道學和自修兩種。對比之下,《記義》所說的“見學之可以爲君子”,還沒有對學習方式進行區分,較四家詩更爲古樸,出現的時間也更早。《荀子·大略》篇的上述話語,與《記義》篇說法相近,但已有學與問的分別,是漢代四家詩所本。
《記義》篇論《考槃》:“於《考槃》,見遁世之士而不悶也。”毛序釋《考槃》道:
刺莊公也。不能繼先公之業,使賢者退而窮處。(同上,頁274)
《考槃》寫的是一位隱士的自述和自誓,作者稱“碩人”,說明這位隱士是一位賢者。毛序所說的“窮處”,可以從詩中“碩人之寬”、“碩人之薖”的詩句中看出來:寬是衣帶漸寬,薖是饑餓,這些顯然是生活貧苦導致的不良結果。毛序抓住詩中反映“碩人”生活困苦的內容,將其視爲諷刺君主的作品。《記義》篇關注此詩的角度與小序不同,“不悶”的結論,是由“永矢弗諼”、“永矢弗過”、“永矢弗告”的詩句中得出來的。這位隱士雖然生活困苦,但對於自己的生活狀況和內心活動,卻自誓永遠不向外人訴說。詩人堅持自身節操,不與外界交往,其高尚品德確實影射出外界社會的黑暗。但《記義》篇認爲,對自身境遇的認可、對自我選擇的堅持才是詩人最希望表達的內容,也是其所說“不悶”的依據。
《記義》篇論《木瓜》:“於《木瓜》,見苞苴之禮行也。”毛詩小序論《木瓜》道:
美齊桓公也。衛國有狄人之敗,出處於漕,齊桓公救而封之,遺之車馬器服焉。衛人思之,欲厚報之而作是詩也。(同上頁311)
《木瓜》通過敘述所贈之物和報答之物在價值上的差距,表達“人有贈我以微物,我當報之以重寶。而猶未足以報也”①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頁53。的情感。毛序中所言《木瓜》的創作背景雖未知是否確實,但它說此詩是衛人表達“欲厚報之”的情感,與詩歌的本義相符。《禮記·曲禮上》寫道:“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②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6,頁11。《記義》篇和毛詩都從禮尚往來的角度解說《木瓜》一詩,但《記義》強調的是“苞苴之禮”,即禮儀的具體樣態,由樣態看出其所承載的深情厚意,毛序則直接從人情事理的角度切入,並把它置於特定的歷史背景下。
《記義》篇論《緇衣》:“於《緇衣》,見好賢之心至也。”毛詩小序論《緇衣》道:
美武公也。父子並爲周司徒,善於其職,國人宜之,故美其德,以明有國善善之功焉。③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334。
毛序總結這首詩的主旨爲“善善”,即善待賢人,觀點與《記義》篇和《禮記·緇衣》篇基本一致。《記義》篇所說的“好賢”,與《禮記·緇衣》篇所指相似,是寬泛而籠統的“好賢”。毛序則把“善善”限定在周天子對鄭武公的優待,善人指的是鄭武公。這種以歷史相附會的解說無法落到實處,難以進行驗證。
《記義》篇論《雞鳴》:“於《雞鳴》,見古之君子不忘其敬也。”《國風》中有兩首詩篇名與《雞鳴》相關,一首是《鄭風·女曰雞鳴》,一首是《齊風·雞鳴》。兩首詩的內容、題材都很相似,由夫妻間的對話構成。那麼,《記義》篇所說的《雞鳴》,具體指哪篇作品呢?對此,中外學人已有過初步認定:
宋鹹注:“以蠅爲雞,月光爲旦,亦敬之甚。”塚田虎曰:“《序》曰:‘思賢妃也。’其詩曰:‘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①傅亞庶,《孔叢子校釋》,前揭,2011,頁70。
宋咸、塚田虎所引的詩句均出自《齊風·雞鳴》。他們認爲《記義》篇所說《雞鳴》即爲是詩。
根據《記義》篇的斷語進行推測,孔子所說的《雞鳴》,其男性主角是一位君子,能夠嚴格自律,立身肅靜。在《齊風·雞鳴》中,妻子以雞鳴天亮、朝廷集會已經開始爲由,勸丈夫起床赴朝。丈夫則予以狡辯,把雞鳴說成蒼蠅之聲,把天明說成月亮放光,不肯起床履行公務。很顯然,男主角並不是敬業的君子,而是貪戀床笫的懶漢。他身上根本沒有“不忘敬”的精神,而是怠惰至極。《記義》篇所說的《雞鳴》顯然不應該是指這首詩。宋咸、塚田虎認定爲這首詩,只因見兩者標題相同,造成誤讀。如果說從這首詩中能夠看到“不忘敬”,那麼不忘敬的是女性,而不是男主角。《鄭風·女曰雞鳴》也是夫妻對話,場面與《齊風·雞鳴》完全相反。這首詩的男主角確實是“不忘敬”,他時刻不忘自己的職責,極其敬業,以至於雞鳴即起,外出狩獵。《記義》篇所說的《雞鳴》應指這篇作品。毛序釋《女曰雞鳴》道:
刺不說德也。陳古義以刺今不說德而好色也。①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350。
從《記義》篇所下的斷語來看,《女曰雞鳴》是讚揚君子的不忘敬,是一首頌美之詩。毛序則認爲這是一首有針對性的諷刺詩。對男性主角的正面敘事是陳古義,目的則是譏刺當時“不說德而好色”的社會風氣。今天看來,這只能猜測,找不到有力的證據。
《記義》篇論《伐檀》:“於《伐檀》,見賢者之先事後食也。”關於魯詩對此詩的解讀,《太平御覽》卷五百七十八引蔡邕《琴操》文道:
《伐檀》操者,魏國之女所作也,傷賢者隱避,素餐在位,閔傷怨曠,失其嘉會。夫聖王之制,能治人者食於人,治於人者食於田。今賢者隱退伐木,小人在位食祿,懸真氣,積百谷,並包有土,澤不加百姓,傷痛上之不知,王道之不施,仰天長歎,援琴而鼓之。②李昉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頁2609。
李善注《上林賦》引張揖道:
其詩刺賢者不遇明王也。③蕭統編,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頁129。
蔡邕、張揖都傳習魯詩,他們對《伐檀》的解讀能夠反映魯詩的觀點。此外,桓寬在《鹽鐵論·國疾》篇中寫道:
今公卿處尊位,執天下之要,十有餘年,功德不施於天下,而勤勞於百姓,百姓貧陋困窮,而私家累萬金。此君子所恥,而《伐檀》所刺也。④王利器,《鹽鐵論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頁332。
桓寬習齊詩,他對《伐檀》的論述,應是齊詩的解讀。毛序論
《伐檀》道:
刺貪也。在位貪鄙,無功而受祿,君子不得進仕爾。①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408。
漢代經學家都以《伐檀》爲刺貪之詩,魯詩和毛詩進一步指出詩作者應爲懷才不遇的賢士,作此詩以表達自身不得進仕的苦惱。《記義》篇論《詩》的作者對《伐檀》的解讀與四家有明顯不同,他沒有將“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等三句看作對“君子”的反諷,而是將其解讀爲對“君子”能夠盡職盡責的誇讚之語。
《記義》篇論《蟋蟀》:“於《蟋蟀》,見陶唐儉德之大也。”關於此詩,張衡《西京賦》有“獨儉嗇以齷齪,忘蟋蟀之謂何”②蕭統編,李善注,《文選》,前揭,頁50。之語。張衡習魯詩,說明魯詩認爲《蟋蟀》是一首刺儉之詩。桓寬在《鹽鐵論·通有》篇中寫道:
大夫曰:“……君子節奢刺儉,儉則固。昔孫叔敖相楚,妻不衣帛,馬不秣粟。孔子曰:‘不可,大儉極下。’此《蟋蟀》所爲作也。”③王利器,《鹽鐵論校注》,前揭,頁43。
這裏出現的大夫,具體指桑弘羊,西漢昭帝期間任御史大夫,習齊詩。他認爲,奢侈或寒酸都不是君子理想的狀態。可見,齊詩也將《蟋蟀》看作刺儉之詩。毛序釋此詩道:
刺晉僖公也。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閔之,欲其及時以禮自虞樂也。此晉也而謂之唐,本其風俗,憂深思遠,儉而用禮,乃有堯之遺風焉。④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414。
毛序也以此詩爲諷刺君主“儉不中禮”,這一觀點與魯詩、齊詩相同。可見,《記義》篇與漢代經師對這首詩主旨的理解存在很大差異。
《記義》篇論《下泉》:“於《下泉》,見亂世之思明君也。”《易林·蠱之歸妹》、《賁之姤》寫道:
下泉苞稂,十年無王。荀伯遇時,憂念周京。①焦延壽撰,徐傳武、胡真點校集注,《易林匯校集注》,前揭,頁715、855。
那麼,齊詩也將此詩看作一首諷刺當時君主、思念賢王的詩歌。毛序釋《下泉》道:
思治也,曹人疾公侵刻下民,不得其所,憂而思明王賢伯也。②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504。
毛序的觀點,亦與齊詩、《記義》篇無異。
《記義》篇論《七月》:“於《七月》,見豳公之所造周也。”《後漢書·王符傳》載王符在《潛夫論·浮侈》篇中寫道:
是故明王之養民也,愛之勞之,教之誨之,慎微防萌,以斷其邪。…… 《七月》之詩,大小教之,終而復始。
王符習齊詩,認爲《七月》是明王教導百姓所用,關於其中“大小教之,終而復始”的具體內容,李賢解釋道:“大謂桑耕之法,小謂索綯之類,自春及冬,終而復始也”。③范曄撰,李賢等注,《後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頁1634。毛序釋《七月》之旨道:
陳王業也。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之艱難也。④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510。
毛序也認爲《七月》記錄的是周族先王創業之艱。可見,漢代經師與《記義》篇關於此詩的觀點一致。《記義》篇所說“豳公”指的是周族祖先公劉,他率領周族遷徙,定居於豳地。毛序則追溯到周族男性始祖后稷,跨越的時段更長。至於王符,則籠統地稱“明王”,未再涉及具體的歷史人物。
《記義》篇論《東山》:“於《東山》,見周公之先公而後私也。”《易林·屯之升》寫道:
東山拯亂,處婦思夫,勞我君子,役無休已。
又《家人之頤》寫道:
東山辭家,處婦思夫,伊威盈室,長股羸戶,歎我君子,役日未已。①焦延壽撰,徐傳武、胡真點校集注,《易林匯校集注》,前揭,頁130、1392。
《易林》中兩處關於《東山》的說法是一致的,齊詩認爲《東山》是一首以周公“東山拯亂”爲背景,感歎行役者夫婦分居、兩地相思的詩歌。毛序釋《東山》道:
周公東征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詩也。……君子之於人,序其情而閔其勞,所以說之,說以使民,民忘其死,其唯《東山》乎?②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531。
他在這裏說這是一首大夫所作,用以讚美周公、犒勞軍士的詩歌。詩歌本身並沒有體現出“勞歸士”的內容,不過周公東征,確實是周初一次重要的軍事行動。《史記》中有對這次征伐來龍去脈的記載,周公東徵發生在周朝剛剛建立、周公攝政之初,歷時兩年。出征的原因是管叔、蔡叔和武庚以懷疑周公爲由發起叛亂,這也就是《易林》所謂的“東山拯亂”。其他先秦兩漢文獻中也有關於此事的零星記載,可作旁證,詳見《逸周書·作雒解》、《尚書大傳》、《墨子·耕柱》等。
《記義》篇說《東山》表現出“周公之先公而後私”,是把詩中的男主角看作周公,認爲詩歌講述的是周公爲國出征、將室家私事置於次要地位的故事。從詩歌內容看來,行役者的自述憂怨深重,不似周公口吻。《記義》篇的這種詮釋,應是受到儒家崇聖傳統、及其所屬《詩》學系統自身特徵影響的結果。
《記義》篇論《狼跋》:“於《狼跋》,見周公之遠志所以爲聖也。”毛序釋此詩道:
美周公也。周公攝政,遠則四國流言,近則王不知,周大夫美其不失其聖也。(同上,頁545)
據此,《狼跋》是爲讚美周公遭人讒言卻能不失其常而作。其創作背景與《東山》相似,都與管、蔡之亂有密切關係,兩詩反映的是同一歷史事件的不同側面。《記義》篇和毛序都認爲《狼跋》表現的是周公之“聖”,所謂的“聖”,指聰明,有智慧。這是以周初歷史爲依據所作的解說,在詩中找不到根據。詩中的主角稱爲“公孫”,應是周王的後裔,可是,對於周公見不到這種稱呼,所以,《記義》和毛序所作的認定,都無法在詩中找到內證。
二、《記義》篇論《小雅》與四家詩
《記義》篇論《鹿鳴》:“於《鹿鳴》,見君臣之有禮也。”《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有“仁義陵遲,《鹿鳴》刺焉”①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頁509。之語。《太平御覽》卷五百七十八引《琴操》道:
《鹿鳴》操者,周大臣之所作也。王道衰,君志傾,……大臣昭然獨見,必知賢士幽隱,小人在位,周道陵遲,自以是始。故彈琴以風諫,歌以感之,庶幾可復。歌曰:“呦呦鹿鳴,……示我周行。”此言禽獸得美甘之食,尚知相呼,傷時在位之人不能,乃援琴以刺之,故曰《鹿鳴》也。②李昉等,《太平御覽》,前揭,頁2610。
司馬遷據傳習魯詩,那麼,《十二諸侯年表》對《鹿鳴》的評價,可能是承襲魯詩的觀點。蔡邕亦以《鹿鳴》爲刺“周道陵遲”之詩,可見魯詩確實將此詩釋爲諷刺天子“留心聲色”的作品。齊詩關於《鹿鳴》的解讀,保存在《儀禮·鄉飲酒》鄭玄注中:
《鹿鳴》,君與臣下及四方之賓燕,講道修政之樂歌也。此采其己有旨酒,以召嘉賓,嘉賓既來,示我以善道。又樂嘉賓,有孔昭之明德,可則傚也。①賈公彥,《儀禮正義》,《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頁985。
“鄭注《禮》時用齊詩”,②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551。認爲《鹿鳴》是用於君臣燕樂之歌詩。韓詩的觀點見於《後漢書·明帝紀》:“召校官弟子作雅樂,奏《鹿鳴》,帝自御壎篪和之,以娛嘉賓”。③范曄撰,李賢等注,《後漢書》,前揭,頁113。另外,《三國志·魏書》所載陳思王曹植上疏也有“遠慕《鹿鳴》君臣之宴”④陳壽,《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頁570。的說法。漢明帝和曹植都是韓詩的傳習者,那麼韓詩與齊詩都認爲《鹿鳴》是君臣燕樂之詩。毛詩的觀點也是如此,小序寫道:
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後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⑤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551。
可見,在對《鹿鳴》的解讀上,只有魯詩與《記義》說法不同。《鹿鳴》列於《小雅》之首,在大夫、士鄉飲酒禮,諸侯燕禮上配樂演,可以證明它是一首讚美詩,而不可能是刺詩,魯詩的說法難以成立。
《記義》篇論《羔羊》:“於《羔羊》,見善政之有應也。”在今本《記義》篇論《詩》文字中,所有詩歌篇目均按《詩經》篇目前後排列,而於《小雅·鹿鳴》之後、《節南山》之前,並無《羔羊》、只有一篇類似牧歌的《無羊》。《無羊》的內容是放牧者對放牧過程的描述,並表達對美好未來的嚮往。毛序解釋這首詩道:“宣王考牧也”(同上,頁654)。認爲是描述周宣王考牧的讚美詩。“無”與“羔”字構形相近,當是訛誤。何楷《詩經古義》稱:“《孔叢子》載孔子曰‘於《無羊》見善政之有應也’”。①陳子展,《詩經直解》,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頁641。何楷所見《孔叢子》作《無羊》尚未訛誤。
《記義》把《無羊》說成是“見善政之有應”,合乎這首詩的實際。詩裏展現的是牛羊成群的蕃庶景象,反映的確實是善政所產生的效應。篇末通過牧人占夢,寄託的是“實維豐年”、“室家溱溱”的美好理想,也是善政所致。至於毛序把這首詩系之於周宣王,是牧業成功之事,今天已無法找到宣王興牧的相關記載。
《記義》篇論《節南山》:“於《節南山》,見忠臣之憂世也。”《漢書》載董仲舒對策,其文論及天子、官員對百姓的教化,引用了《節南山》的詩句:
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緩於誼而急於利,亡推讓之風而有爭田之訟,故詩人疾而刺之,曰:“節彼南山,惟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爾好誼,則民鄉仁而俗善,爾好利,則民好邪而俗敗。②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頁2521。
董仲舒習齊詩,他把《節南山》說成諷刺周朝大夫的詩歌,反映的是齊詩的觀點。齊詩認爲詩人對周大夫“緩於誼而急於利”的風氣十分不滿,故作詩刺之,說法與《記義》篇的“憂世”之說重點不同,但有相通之處。毛序的觀點與齊詩類似,也認爲這是一首諷刺詩,並對作者和諷刺對象下了斷言:“《節南山》,家父刺幽王也”。③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657。《節南山》末章稱:“家父作誦,以究王訩。式訛爾心,以畜萬邦。”毛序點明作者,應該有其依據。
《記義》篇論《蓼莪》:“於《蓼莪》,見孝子之思養也。”《蓼莪》中數次出現“哀哀父母”之句,這裏的“哀哀”,《爾雅·釋訓》道:“哀哀、悽悽,懷報德也。”郭璞注:“悲苦征役,思所生也”。①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頁2590。《爾雅》及郭璞的注體現魯詩的說法,這裏的“懷報德”和“悲苦征役”、“思所生”,說明魯詩認爲《蓼莪》是一首孝子感歎“悲苦征役”的遭遇,使之不能報父母生養之德的詩歌。陳忠爲《後漢書》作疏道:
周室陵遲,禮制不序,《蓼莪》之人作詩自傷,曰:“瓶之罄矣,惟罍之恥。”言己不得終竟子道者,亦上之恥也。②范曄撰,李賢等注,《後漢書》,前揭,頁1560-1561。
陳忠修齊學,他在疏中引《蓼莪》,認爲這首詩的作者既是“作詩自傷”,又用以表現對統治者的諷刺,代表齊詩的觀點。毛序的觀點與魯、齊兩家相似,也認爲《蓼莪》是一首刺詩:“刺幽王也,民人勞苦,孝子不得終養爾”。③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723。
《記義》篇論《楚茨》:“於《楚茨》,見孝子之思祭也。”毛序釋此詩道:“刺幽王也。政煩賦重,田萊多荒,饑饉降喪,民卒流亡。祭祀不饗,故君子思古焉”(同上,頁749)。如果直觀地審視《楚茨》的內容,它是一首“極言祭祀所以事神受福之節,致詳致備”④朱熹,《詩集傳》,前揭,頁205。的詩歌。詩歌描寫周代貴族祭祀祖先、神靈的過程和所用貢品,可謂宏大豐盛。《記義》篇論述這首詩時將其與《蓼莪》連在一起,認爲二者都是體現孝道的詩歌。《楚茨》中確實有如“先祖是皇,神保是饗。孝孫有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這樣的詩句,但憑此就以“孝子”爲全詩的主旨,則有以偏概全之嫌。《記義》篇這樣概括,當與孝道在儒家思想中的重要地位有關。毛序認爲這是一首通過描寫古時祭祀之豐備來諷刺幽王時期國民凋殘、“祭祀不饗”的刺詩。但從詩歌本身並不能看出諷刺之義,毛序以其爲刺詩、並定於幽王時期的說法,不知有何依據。
《記義》篇論《裳裳者華》:“於《裳裳者華》,見古之賢者世保其祿也。”《記義》篇所作的這種認定,主要是依據該詩的末章:
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
這首詩讚美的主角是一位貴族君子,他無論居官在甚麼位置,都做得很出色。宜之,謂適宜。有之,謂爲之,能擔當起來。正因爲能夠勝任其職,所以能夠連續居官。似之,謂持續、接續。《記義》所說的“世保其祿”,是以當時的世卿世祿制度爲背景。
《說苑·修文》篇有如下一段:
《詩》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傳》曰:“君子者,無所不宜也。……故曰:爲左亦宜,爲右亦宜,爲君子無不宜者,此之謂也。”①向宗魯,《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0,頁480。
劉向家族世代傳習魯詩,陳喬樅認爲《修文》所引的《傳》就是出自魯詩,是有道理的。魯詩與荀子有傳承關係,因此,《修文》對《裳裳者華》四句詩所作的解釋,與《荀子·不苟》篇的相關論述一脈相承。
劉向所編《新序·雜事一》敘述祁奚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故事,隨後評論道:“唯善故能舉其類。《詩》曰:‘唯其有之,是以似之。’祁奚有焉”。②趙仲邑,《新序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頁8-9。這是從同類相舉的角度解釋《裳裳者華》末尾兩句詩,而不是像《記義》那樣,從這兩句詩聯想到家族的世卿世祿相持續。《說苑》、《新序》對《裳裳者華》末章所作的解釋採用魯詩的說法,注重現實功用,缺少《記義》篇解說中強烈而深沉的時間意識和以家族爲本位的觀念,造成這種走勢的原因可以追溯到荀子。《荀子·不苟》篇道:“《詩》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此言君子能以義屈信應變也。”楊倞注:“《詩·小雅·裳裳者華》之篇,以能應變,故左右無不得宜也”。③王先謙,《荀子集解》,前揭,頁26。荀子是以應變的角度解釋這首詩末章的前四句,他沒有援引末尾的“維其有之,是以似之”兩句,因此也就未涉及世保其祿的話題。
《韓詩外傳》卷七假託孔子之口,敘述周公的超凡經歷。周文王在位期間,周公以兒子的身份服侍文王;武王去世,他成爲攝政王,“抱成王而朝諸侯”;及成王年長,“周公致政,北面而事之”。對此,韓嬰作了如下評論:
故一人之身,能三變者,所以應時也。《詩》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①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成都:巴蜀書社,1996,頁596。
韓嬰援引的是《裳裳者華》末章前四句,是從周公角色轉換的角度用這四句詩,強調的是通變,與魯詩的解說角度一致。這也透露出韓詩與荀子的存在關聯的信息。
毛序則認爲:“刺幽王也。古之仕者有世祿,小人在位,則讒諂並進,棄賢者之類,絕功臣之世焉”。②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770。對此,陳奐解釋道:“此亦思古之詞”。③陳奐,《詩毛氏傳疏》第五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0,頁39。毛序認爲詩歌本身是對“古之仕者有世祿”的描寫,詩人借此來曲折地表達對幽王的諷刺。按照毛序和陳奐的說法,《裳裳者華》是借古諷今之作,詩中敘述的是想像中古代的場景。然而,這首詩是紀實之作,詩中反復提到“我覯之子”,足見作品讚美的對象是詩人親身接觸到的貴族君子,而不是生活在古代的先賢,毛序的托古諷今之說難以成立。
《記義》篇論《采菽》:“於《采菽》,見古之明王所以敬諸侯也。”王先謙引《白虎通·考黜》文字道:
九錫,皆隨其德可行而賜,能安民者賜車馬,能富民者賜衣服。以其進退有節,行步有度,賜之車馬,以代其步;言成文章,行成法則,賜之衣服,以表其德。《詩》曰:“君子來朝,何錫予之?雖無與之,路車乘馬。又何與之?玄袞及黼。”④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790-791。
王先謙所引的這段文字,與今見《考黜》篇不同。在這裏,班固認爲《采菽》講的是天子對有政績的臣下的賞賜。《國語·晉語》記載秦王接見流亡中的重耳時賦《采菽》,韋昭注道:“《采菽》,《小雅》篇名,王賜諸侯命服之樂也”,①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頁339。其說與班固相同。他們的說法,代表魯詩對該詩的理解。毛序將《采菽》釋爲刺詩:“刺幽王也。侮慢諸侯,諸侯來朝,不能錫命以禮教,征會之而無信義。君子見微而思古焉”。②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前揭,頁790。可見,毛序也認爲詩歌本身描寫“諸侯來朝”時天子“錫命以禮教”的場景。毛序對詩歌本身的理解,與魯詩和《記義》篇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但說它是刺詩,屬於額外附加的臆測。
三、結語
通過羅列四家詩對相關篇目主旨的論述,可以看出《記義》篇與四家詩對《詩》的詮釋,並不像它與先秦詩論那樣擁有極高的契合度,而是表現出相當不同的風格。但是,二者也並非全無相通之處。由於三家詩早已亡佚,今天所見是後人從古籍中輯錄而得,故沒有完整的版本。《記義》篇所涉二十三首《詩》作,三家詩並未全部論及:魯詩論及的有七首,齊詩有十首,韓詩有三首。通過對四家詩與《記義》篇說法的總結,可以看出這兩個系統的《詩》學有著大相徑庭的論《詩》風格。總結起來,主要有以下兩個區別。
其一,《記義》篇偏重義理,重視詩作的本義及其經學價值;而四家詩偏重歷史故實,重視與詩歌創作相關的歷史背景和詩人創作的目的。《記義》篇論《詩》,涉及歷史故實的只有三次,分別是“於《七月》,見豳公之所造周也”,“於《東山》,見周公之先公後私也”,“於《狼跋》,見周公之遠志所以爲聖也”。其他論述,或是對詩歌本義的總結,如“於《淇澳》,見學之可以爲君子也”;或是發詩人之“志”,對義理進行闡發,如“於《羔羊》,見善政之有應也”。四家詩中以魯詩、毛詩涉及歷史故實最爲具體、數量最多。毛詩在對共二十三首詩歌的解釋中,有近二十首的解釋明確指出作者、時代或諷刺對象。《記義》篇和四家詩解釋詩作的這種差異,源自兩種《詩》學對作品進行詮釋時選擇的不同角度。《記義》篇重視對詩歌情感的揭露、對詩人之“志”的提煉,而四家詩更注重挖掘詩歌創作的社會作用,或對詩人創作動機進行推測。
其二,《記義》篇偏重頌美,四家詩偏重諷刺。《記義》篇對詩作主旨的總結,都偏於發明詩中的頌美之義。比如《鹿鳴》是君臣宴飲時演奏的樂歌,歌詞的內容不外乎“君臣賓宴、講道修政”。關於這首詩歌的性質,齊詩、韓詩和毛詩都用中性的“君臣之宴”、“燕群臣嘉賓”等言語進行論說,《記義》篇的解釋則強調君臣之禮,帶有明顯的儒家禮學色彩。
《記義》篇與四家詩的關係,除了上述不同外,更多的是相通之處。拿保存最完整的毛詩來講,《記義》篇與毛詩對《詩》的解讀實際上是同多於異。毛詩的說法與《記義》篇相似的篇目,有《淇澳》、《木瓜》、《緇衣》、《下泉》、《七月》、《狼跋》、《鹿鳴》、《彤弓》和《無羊》,共九首,占到兩書共同論《詩》篇數的近一半。另一方面,毛詩斷爲憂刺之詩的,除《下泉》外,說法都與《記義》篇不同。很多毛序所說的憂刺之詩,從詩文本身並不能看出憂刺之意,但是,毛詩解釋這些詩篇時,認爲詩人是通過“思古”抒寫其社會政治理想,以諷刺當時的社會問題。也就是說,毛詩將許多被《記義》篇認爲是表達讚美之義的篇目斷爲憂刺之詩,實際上都是從該詩的政治功用著手,而非直接解釋其意旨。屬於這一類的詩歌,有《女曰雞鳴》、《雞鳴》、《蓼莪》、《楚茨》、《裳裳者華》和《采菽》共六首。如果將這些詩篇也納入毛詩與《記義》篇解釋相似的那一類,那麼毛詩與《記義》篇《詩》論觀點的相似率就將達到百分之七十以上。
同樣的現象也可以從覆蓋詩篇數量較少的三家詩那裏得到印證。魯詩在所涉及的七首詩中,對《伐檀》、《蟋蟀》和《鹿鳴》這三篇的理解與《記義》篇截然相反,而對《邶風·柏舟》、《七月》、《蓼莪》和《采菽》這四首詩歌的解釋與《記義》篇說法相似。齊詩共論及九首作品,其中與《記義》篇相異的有《邶風·柏舟》、《伐檀》、《蟋蟀》和《東山》四首,相似的有《雞鳴》、《下泉》、《鹿鳴》、《節南山》和《蓼莪》五首。《韓詩》所釋《雞鳴》、《鹿鳴》和《羔羊》,都與《記義》篇相似,只有《裳裳者華》相異。
可見,從對詩歌作品本身意旨的把握上來看,《記義》篇與四家詩的差別並不是很大。主要差異在於對作品功用的理解上。四家詩注重詩在一定歷史環境中的功用,因此往往對作品附加它可能並不存在的主旨。這兩種《詩》學確實應該分屬於不同的詩學體系,但也並非全無關係。《記義》篇對《詩》的把握,更接近先秦、尤其是春秋時期的論《詩》路徑。《記義》篇論《詩》時的重禮傾向、崇聖思想和尚賢觀念,說明文章作者十分重視對儒家思想的發揚,具有鮮明的孔氏家學特徵,至晚可以徵之於戰國思想。四家詩雖然出現時間與《記義》篇相近,並可能傳承自戰國《詩》學,但這一系統的起源時間較晚,反映的主要還是漢代經學化的《詩》學特點。從四家詩對《詩》主旨的總結來看,這一系統更加重視歷史故實的考證和對詩歌創作環境的還原。對於變風、變雅這類詩歌,沒有像《記義》篇那樣頌揚,而是明確指出詩歌的諷刺功能,並力圖確定其諷刺對象,體現出鮮明的通經致用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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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fucius'Comment on The Book of Songs in Kongcongzi and the Four Schools'The Books of Songs in Han Dynasty
A passage in“Jiyi”of the Kongcongzi records Confucius' comments on“Zhounan,”“Zhaonan”and issues of some songs in“Guofeng”and“Xiaoya.”This passage is different from and belongs to two inherit veinswith the Four Schools'The Booksof Songs in Han Dynasty,but similar with commenting and usingmethods of The Book of Songs in pre-Qin.According to a comparative study and analysis of Kongcongxi and studies in Han Dynasty,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and correlation between these twotexts could bemore clear.To sum up,the two systemsmainly have the following two differences.First,the emphasis of“Jiyi”is on meaning,paying attention to the originalmeaning and its Confucian value,while the emphasis of the Four Schools'The Books of Songs on history and stories,i.e.,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purpose of the poet's writing.Second,“Jiyi”emphasizes praising,while the Four Schools'The Booksof Songs emphasizes irony.The summary of poetry of“Jiyi”emphasizes itsmeaning of praising.From the purpose of poetry works to grasp the point of view,there is notmuch difference between“Jiyi”and the Four Schools'The Books of Songs.Theirmain difference lies in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function of the work.The Books of Songs of the Four Schools pays attention to the function of the poem from a certain historical background,so themes thatmay notexist are often added to the work.The grasping of meaning of The Books of Songs in“Jiyi”is closer to the pre-Qin Dynasty,especially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s.Its paying attention to etiquette tendency and worship of saints also reflect the traces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Although the time of the Four Schools'The Books of Songs is similar to that of“Jiyi,”and is possible to inherit from the study of The Booksof Songs in theWarring States,the origin of this system is late,mainly reflecting the study characteristics of Han Dynasty.From the summary of the Four Schools'The Books of Songs on The Books of Songs,this system paysmore attention to the historical stories and textual research on reduction of poetry creation environment.To poetries in Bian Feng and Bian Ya,unlike“Jiyi,”the Four Schools'The Booksof Songs does not praisemuch,but clearly points out the ironic function,and tries to determine the object of the irony,reflecting a distinctive tendency of understanding classics and putting them into practical use in relation with realistic social problems.
Kongcongzi;Four Schools'The Books of Songs;Guofeng; Xiaoya
關鍵詞:《孔叢子》 四家詩 《國風》 《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