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有个灯盏窝
2016-11-25短篇小说彭书华
短篇小说·彭书华/著
灯盏窝窝,火烧扒锅;
猫仔吃饭 ,老鼠唱歌,
唱个什么歌,唱个大山灯盏窝 。
教我们唱这首儿歌的老祖母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
上 篇
接到老祖母去世的电话是公元1994年的国庆节。一脉正在单位加班。那年一脉刚从技校毕业,分配到商业部门,商业部门越是放假就越是要加班的。因为是国庆阅兵,办公室里放了个电视机,阅兵场面声势浩大,声音放得也很响亮。突然电话铃声响了。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刚当上副县长的父亲听到是一脉,就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对他说,你回龙头湾一趟,奶奶走了。
一脉满脸悲戚着去领导秦拐子办公室请假。秦拐子安慰一脉说,老话讲,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奶奶八十多岁,也算高寿了,你就节哀吧。
一脉转过身刚要离开,秦拐子又喊住他,说,你老家远,你看单位这几天又抽不出人,你到财务那里去领五十块钱,代单位送个花圈吧。
一脉领了五十块钱就往在外县的龙头湾赶。
一脉在老家县城的招待所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满大街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在一个收破烂的破烂房子里找到一家花圈店,花五块钱买了个最大的花圈。一脉想单位全体同志敬挽的花圈不能要一个小的。
因为扛了个花圈,回老家的班车不给上,其实给上也上不了,花圈太大了。
一脉扛着大花圈,一路飘着摆着往二十里路开外的龙头湾赶。
一路上很多人盯着一脉看。
回到老家已是傍晚时分,快到家门口时竟听到一阵阵女人的大哭声。家里近亲就一个女人,那是一脉的母亲,母亲因为无缘无故挨了祖母三天的骂,一直都不到龙头湾看祖母,况且这声音也不像母亲,一脉想这会是谁在哭呢?
当然不管这女人是谁,那凄厉的哭声还是像利剑一样穿透了一脉的心,一脉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唰地流了下来。
这是一脉第一次面对亲人的过世,而且是一手把他带到五岁的祖母。
五岁那年的一个早上,正在梦中的一脉被一阵哭叫声吵醒。一脉爬起来,就见一帮红卫兵正在捆绑祖母,说要把祖母拖出去批斗,其中一个以前经常到一脉家混吃混喝的母亲的远房表侄指着祖母的鼻子,说老地主婆解放这么多年了还在这里享受清福,今天我们就是来要把你赶回老家去劳动改造。
不知怎么的,以后每当一脉听到“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侵略者闯进我家乡” 这首歌时,一脉就想起祖母,想起那一个早晨。
挨了批斗的祖母回来后就把气撒在了母亲的身上,一连骂了母亲三天三夜。
过了几天,父亲把祖母送回了老家龙头湾。
从那以后,祖母就一个人在老家生活。村里人并没有为难祖母,除了和村里另一名四类分子一起扫一扫生产队的厕所,就只是自己养些鸡鸭,一个人过得也挺自在。每年的重大节假日,父亲和一脉都去陪祖母住几天,回来时带一大堆鸡鸭和蛋类,祖母说是专门给父亲和一脉吃的,祖母也从来不提母亲。
不知是累了还是悲伤,当村里人从一脉手里接过花圈时,一脉就瘫倒在地上了。但一脉只是流泪,喉咙里咕哝着怎么也哭不出声音。
一脉缓过气来,听到那女人还在哭。一脉问母亲那女人是谁。母亲把一脉拉到一边,小声跟他说不要多问,这女人是祖母以前的丫头竹竹,老灯盏的老婆。
晚上,一脉看到了祖母的遗容,但那是怎样的遗容啊!今年刚放假等待分配的时候,一脉和父亲还回来跟祖母一起住了四五天,那时的祖母虽然已很苍老,但精神还算不错,祖母攥着一脉的手说她还想去一次灯盏窝。可如今的祖母脸上连肉都没有了,好像就是骨头上蒙了一张皮,她还能去灯盏窝吗?
父亲说,祖母明天要埋到灯盏窝,她要永远住在灯盏窝了。
灯盏窝在老家对面的山上。一到晚上,就有一盏灯像星星一样在对面的山上若隐若现地闪动。祖母说那盏灯是从一个庙里发出来的,庙里住着一个老和尚。
灯盏窝还在那亮灯的庙的下面。
祖母说灯盏窝很远,一脉就说连灯都看得到,远什么远?祖母就说别看灯盏窝就在对面的大山里,但望到屋,走到哭呢。
从老家走二十多里能过板车的田埂路,还要过一条叫七里峡的大峡谷。七里峡河面很宽,水平平缓缓的。渡口有专门撑船的老艄公。祖母说船在这边还好,叫声老艄公就过去了,要是船在对岸,就要大声地喊,用祖母的话讲要鬼喊鬼叫,老艄公才能慢慢地把船撑过来。
过了七里峡后,还要爬山路,走得快要两个多钟头,走得慢,三五个钟头也说不定。裹脚的祖母开始是三个多钟头,后面就要五六个钟头了。
祖母摘了四类分子的帽子之后,时不时被她以前的老长工老灯盏和他的儿子老灯头用板车接去灯盏窝住一两个月,有时是夏天,有时是冬天。
一脉从没去过灯盏窝。有几次放假回来,一脉想去灯盏窝,都被祖母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了。
第二天,装了祖母的棺材放到了板车上,村里十多个后生轮流拉着推着就上了去灯盏窝的路。
在村里,孝子们一步一叩首,装了祖母的板车在孝子们的无声悲戚和竹竹的哭号声中缓缓移动。出了村后步子就快了,孝子们也从前面退着变成从后面跟着走。
一脉的先祖是当地数得着的中医世家。祖父从小学医,后到京城读医科大学,读大学时家里就让祖父和祖母成了亲,并生下了父亲。祖母是本县数得着的名门望族出身,跟着哥哥弟弟们读了几年私塾,后受祖父的影响,看了一些佛家的书籍,信了佛后就对祖父佩服得五体投地。祖父虽然很少回家,但祖母对祖父没有半句怨言,对祖父的任何行为祖母都举双手赞成。
没几年,受了安徽一位师傅的影响,祖父竟放弃省城的医生职业迷上了道场,跟了那位师傅到寺里受了戒。
正当年华的祖父从此成天神神道道,终日穿梭于崇山峻岭。
祖母对一脉说,折腾了好几年,祖父回了老家。祖父在家中坐堂给人家看病,中西医结合治疗。短短的一年,祖父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名医,直到曾祖父放心地把家业交给了祖父管理。
不曾想,这是祖父的一个计策,原来祖父看中了灯盏窝那一片山。祖父瞒着曾祖父把家里祖上的田卖了一半,从当地一帮过山瑶那里买下了灯盏窝。
祖父还出钱在七里峡的这边建了房子给瑶族人住,把自己家的租田让瑶族人租种。
祖父还请了老艄公在七里峡摆渡。
祖父在山上修了一座寺庙,取名灵灯寺,请了和尚帮他主持。之后,祖父又亲自做主将祖母的贴心丫头竹竹许给了自己的跟班老灯盏,让老灯盏夫妇守在了灯盏窝。
安排好这一切,祖父就又消失了。
年迈的曾祖父只好每天又坐堂,诊治那些慕儿子医术而来的病人。
曾祖父知道祖上的田卖了一半以后,大骂了几声就吐了血。从此,曾祖父的身体渐渐垮了,曾祖父几次要家人把祖父找回来宣布断绝父子关系,但祖父根本就不回家。
直到曾祖父去世,祖父都没回来。当然,这时的主要原因还是不知道祖父当时在哪座名山大川,也就是说找不到人。
祖母说,这些都是20世纪30年代的事了。
祖母尽管对祖父言听计从,但是,有了信仰的祖父是顾不了妻子儿女那么多的。父亲很少能见到祖父,父亲读哪所大学祖父都不知道。
为此,父亲在一脉的面前很少提及祖父,父亲认为祖父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
解放时祖父没了消息。
父亲当时在外县当区长。当时老家还有祖父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和祖母相依为命,但父亲为了自己的前程也很少回龙头湾,只是让人悄悄地送点米和钱回来供养两位老人。父亲在填写简历表时,总在祖父一栏里填上死亡两字,后来一脉填表时也跟着父亲将祖父写成死亡。因为不填死亡又填什么呢?
一脉的母亲是教师,就是跟祖母的关系很好她能够大声哭出来吗?但一脉还是觉得很对不住村里人,更对不住祖母的丫头竹竹。一脉也想大声地哭几声,但试了几次都不行。
装了祖母的板车到了七里峡,老灯盏、老灯头和老艄公撑着船早就在渡口边等着了。见到抬了祖母的棺材过来,也呜呜地哭起来。老灯盏哭着把一盘炮仗点了,噼噼啪啪响了好久。
一脉以前见过几次老灯盏。老灯盏浓眉大眼,人长得高高大大的,除了头发有点白之外,七十多岁了身板仍很结实。
祖父把灯盏窝买下来安置好以后,独自一人终日游山玩水了。
祖父把灯盏窝的山林交给了老灯盏和丫头竹竹打理,当然还包括瑶族人祖辈们开出来的六七亩梯田。解放后重新划乡设区,老灯盏夫妇带着山林和梯田划到了大漠乡大川村。大漠乡是一个只有一千多人口却拥有十多万亩山林的大山区,而大川村更是一个四十多人占着上万亩山林土地的山旮旯。灯盏窝就只有老灯盏一家,这时的老灯盏已经生下了儿子老灯头。
祖母告诉一脉老灯盏这家人的名字都是祖父给取的,包括老灯盏和竹竹,以及以后的老灯头还有什么大盏小盏的,名字都难听死了。老灯盏原来是有名字的,后来大家喊老灯盏喊惯了,就把原来的名字给忘记了。
老灯盏夫妇住的灯盏窝离最近的村庄祖山坳也要爬两个山头走四个多小时的山路,所以不管是人民公社大集体还是分田到户,老灯盏夫妇都是自家搞自家的生产,谁也不管谁。
村里的后生们把棺材抬上船,人分两批过七里峡。
大浪滔滔,几只水鸟追着船儿飞翔。鸟儿鸣叫着,时而戏水,时而贴着人们的头顶飞过。
下了船,等第二批后生过完河,大家用肩膀抬着棺材往山上走。
路是盘山小路,只能几个人用肩膀抬了棺材走,走十多分钟就要换人。这样走了近两个钟头,来到一块稍开阔的地方,老灯盏说到了,大伙把棺材一放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是一块面向着一脉老家龙头湾的坟地,后面是峻峭的高山,前面看得见七里峡和一脉老家龙头湾。
一脉问,这就是灯盏窝吗?老灯盏说这里是双龙坳,山上面就是你们老家看得到灯光的灵灯寺,灯盏窝还在山的后面,还要走一个多钟头才到呢。
一脉随着老灯盏手势往山上看,上面有树木挡着,看不到山上的庙,但祖母的棺材入土时,随着炮仗的声音渐渐消失,山上竟传来铛当当的撞钟声。
一脉想爬上山去看看庙,又想去看看祖母经常提起的灯盏窝,但是腿却不听使唤了。随着大家的脚步,一脉只好跟着大家往回走了。
走到老家龙头湾,天已黑透。
一脉回过头,只见对面大山上亮起了好多星星点点的灯火。一脉眯着眼睛细数,数了许久都没数清楚。
中 篇
下午,正在送货的一脉突然接到父亲的一个电话。
父亲中风已经三年了,走路东倒西歪,讲话含混不清,一脉搞了半天都搞不清讲什么,后来是母亲接过电话才讲清楚是让他去灯盏窝看望失踪多年的祖父。一脉惊叫:“有没有搞错?爷爷不是不在了吗?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爷爷?”母亲说:“你爷爷一直就在灯盏窝。灯盏窝的老灯头刚刚打电话过来说你爷爷恐怕不行了,叫你爸爸去看下。你爸都这样了,还能去灯盏窝?你就代你爸爸尽个孝吧。”
父亲去年八十四岁,脑中风已让他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下岗职工一脉也已经五十开外了,脸上有了皱纹,头上还披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一脉和一起开公司的老豆说了声,提了个装行李的小包就出发了。当然,身上还有从父母那里拿来的几千块钱。
从县城到七里峡的公路已经铺上了水泥,班车直接开到了渡口。
渡口人山人海,好几艘载满了人的机动船在七里峡的两岸间穿梭。
一脉好不容易挤上一艘机动船,问一提着香纸的老太太,这么多人去哪?老太太奇怪地看了一眼一脉,那你去干吗?一脉说我去吊孝,老太太说,大家都是去吊孝。
一脉好奇地看着老太太,你们给谁吊孝?老太太说,这不灵灯寺弘缘法师圆寂了,灵灯寺做法事呢。这都做了五天五夜了,这不我们今天早上刚听讲就和六婶赶过来。旁边被叫作六婶的老太太接着说,再过两天,弘缘法师就要跏趺(佛教中修禅者的坐法)坐缸,三年以后才能看到弘缘法师了。
经过交谈,老太太告诉一脉她男人姓经。再一问,竟然和一脉的老家一个村一个姓,经老太太今年八十三岁,比父亲小两岁,但按辈分,一脉还得叫经老太太奶奶。另一位老太太也是一个村的,但男人姓田。
一脉问经老太太上了岸后,怎样才能找到灯盏窝的老灯盏。老太太说灯盏窝就在灵灯寺的山对面,不过老灯盏夫妻死了十来年了,前些年只有老灯盏的儿子老灯头一个人住在灯盏窝。老灯头的两个儿子都去外面上了大学什么的,直到前两年大儿子从城里辞了工作独自一个人回灯盏窝和老灯头两个人养牛。
经老太太说,这灯盏窝解放前是我们村老经家花大价钱买下来的山,解放后就分给了他家长工老灯盏和丫头竹竹两夫妻。老灯盏一家宽天宽地的,山多得量都量不完,而且一家人都勤快,硬是在灯盏窝开出了十多亩梯田。老太太从黄布口袋里摸出一瓶用矿泉水瓶装的茶喝了几口,旁边的田老太太就插嘴说不过这里是山区,除了我们这些信佛的老人,村里头也没哪个稀罕这里。
经老太太白了田老太太一眼,这些天老灯头都在灵灯寺守着弘缘法师呢,想找老灯头跟着大家走就是了。
走到岸上,只见一条用青石铺就的小路蜿蜒着直接通向一座山的半山腰,但转个弯就消失了。能看得见的路上到处是人,有独自走着的,有搀扶着走的,偶尔还有一步一叩首往前匍匐着走的。
难道老太太讲的弘缘法师就是我的祖父?看着这长长的队伍,这虔诚的人群,一脉心里顿时一惊,眼泪唰地就蒙住了眼睛。
一脉擦干眼泪,问刚才的经老太太弘缘法师的俗名叫什么。老太太想了想,又问旁边的六婶弘缘法师的俗名叫什么。六婶说,不知道。经老太太说,弘缘法师是三十多年前从福建、广东那边过来的,也有的讲是从香港过来的,叫什么谁都不知道,反正以前也没见过这个人,管他叫什么呢。经老太太喋喋不休,以前的破庙就只有老灯盏一个人守着,庙一天比一天破,但灯是天天晚上都亮着的。
六婶说听讲这以前还有一个和尚的,“文革”时还俗回了广东,后来一直就没有回来过。
经老太太说,弘缘法师来到灵灯寺后,又到广东那边去化缘,原来的寺庙这才一年比一年好,灵灯寺香火也开始旺起来。弘缘法师到灵灯庙当主持,广收信徒,如今庙里的和尚都有二十多个啦,信众有几千人了。
下了船,六婶就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慢慢地站起,朝前走九步,又慢慢地跪下去磕一个头,站起来又走九步……
经老太太说,六婶,我今天就陪这位同志先上山,你一个人也快点磕长头,弘缘法师明天就坐缸了,到时莫连弘缘法师的面都看不到。
六婶也不回话,径直一个人磕她的长头。
经老太太告诉一脉,弘缘法师早晚给信徒们讲经,平时给人治病。弘缘法师看病的方式与别人不同,来看病的人不管前面有多少人,来了都一律在香堂上跪着,等轮到你了才由小僧领着去见弘缘法师。弘缘法师替病人拿了脉,也不开药方到外面的药铺拿药,而是让僧人们到山上去采药回来,亲自配制。吃了弘缘法师的药,病人基本上都能好,他说治不了的也就不开药,回来到大小医院怎么花钱也都基本上没有治了。
弘缘法师看病不收钱,捐钱多少全由病人自愿,但香烛纸钱是要准备的。
弘缘法师医术高超,到灵灯寺治病的病人越来越多。大病治好了的,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自愿来灵灯寺烧香,有的人为了感恩,从下了船就开始磕长头到灵灯寺。经老太太说,六婶就是因为大儿子得了癌症被弘缘法师治好了之后,就时不时要到灵灯寺来磕长头。
经老太太说如今老灯头都已经接上弘缘法师的班了,听讲弘缘法师准备让老灯头当住持,弘缘法师圆寂后的这几天都是老灯头在主事呢。
经老太太说听说弘缘法师圆寂的前一个多月,每天只吃半碗粥,往生十几天前,不再吃东西,一天喝的水加起来不超过半汤匙。
尽管经老太太八十多岁了,但爬起坡来,一脉仍然赶不上她。看到一脉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经老太太总讲转个弯就到了。但转了一个弯又转了一个弯,前面看到的仍然是高高的山,一脉想难怪祖母讲“看到屋,走得哭”。
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块开阔地,开阔地上或坐或躺了许多走路走累了的香客,但一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祖母的坟地。
三十年了,当时来给祖母送葬的情形依稀又出现在眼前。那年一脉给祖母送葬累得什么都没仔细看,但这块坟地一脉还是有记忆的。刹那间,一脉的耳边又响起祖母的丫头竹竹的痛哭声,眼前浮现出父母木然的表情。
祖母的坟地旁边又增加了两座坟。
经老太太指着三座坟说中间那座坟是我们村三婶的,右边那两座连着的是老灯盏夫妇的双人坟,老灯头讲三婶旁边那几块地是留给三婶在省城工作的儿孙们的。经老太太讲的三婶应该就是一脉的祖母了。
一脉走到祖母的坟前,扑通一声跪在了祖母的坟前,而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一脉对待在一边的经老太太哽咽着说,这是我祖母,我们三十多年没来看她了。
经老太太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这不怪你们的,省城也太远了,你们有出息了,你祖母在下面也高兴的。经老太太一手拉着一脉的手,一手指着四周的地形,说这是弘缘法师给你祖母看的风水宝地,你看你们一家现在多有福啊,还有你看老灯盏的两个孙子也都是大学生昵。
一脉顺着经老太太的手往后面看,坟地的靠山是双龙戏珠的两条山脉,往前方看如玉带一样护着的清亮亮的七里峡,再往前是一马平川的田垌,再往前看那一溜弯弯的山岭应该就是一脉的老家——龙头湾了。经老太太又把一脉拉后几步指着山上让一脉看,只见几幢黑瓦红墙的庙宇掩映在松柏之间,香雾在树林间绕来绕去,久久不愿散去……
一脉加快了脚步,弘缘法师真的就是我的爷爷吗?
灵灯寺人山人海,成百上千名信众聚集在寺庙的周边诵经念佛,表达对弘缘法师的尊敬之情。几个僧人穿行在信众之间,脚步匆匆。人们小声议论着前面那个是从安徽请来帮弘缘法师跏趺坐缸的法师,明天弘缘法师就要跏趺坐缸了。
经老奶奶和一脉好不容易找到老灯头。老灯头一身僧人打扮,他先取下老花镜仔仔细细看了一脉,又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看了一脉,然后才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说,你们终于来了。
老灯头带着一脉进到后堂,一脉在一间昏暗的经房里看见了一位身披袈裟、盘膝打坐入定的老者。老灯头对一脉说,这就是你的爷爷弘缘法师。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一脉不自觉地就跪在了从未谋面的爷爷面前。一脉想下一步应该就要磕头了,于是把包放下就要磕头,但老灯头用手制止了他,老灯头叫身后跟着的小僧去撞钟。
老灯头双手合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与一脉一同跪在了爷爷的面前。老灯头说,师傅,你的孙子一脉来看你老了。
寺庙里的钟声响了,钟声在群山间回荡。外面的信众听到钟声,齐刷刷地都跪在了地上,随即寺庙的天空里就回响起一片南无阿弥陀佛的诵经声。
随着钟声,老灯头和一脉一次一次地给弘缘法师磕头。
经老太太后来告诉一脉,那天一共敲了九次钟。
磕完头,一脉才认真地看爷爷。只见爷爷一头齐肩银灰色的长发,眉毛胡须雪白,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虽然已经圆寂三天,但除了脸色青了一些以外,老灯头说面目基本没变。细细看,一脉还是找出了父亲与面前这位祖父的相同点,那就是经家一脉相承的鹰钩鼻。
一脉摸一摸鼻子,鼻子酸酸的,两行泪又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了。
老灯头告诉一脉,祖父一个多月前就不怎么进食了,往生前七天就绝了食,但祖父思维清晰,精神状态良好,只是身体乏力,卧在床上静参。弟子们每天守在他身旁,祖父告诉大家他就要走了,说他走后不要火化,要坐缸。弟子们问他,坐缸有把握吗?要是三年开缸不能成就反为一缸臭肉岂不让人笑话吗?祖父十分平和地说他去过兜率天了,他已修成菩萨果位,未来教主弥勒佛封他名号为灯盏菩萨,他去后就照他说的去做。
祖父圆寂前交代老灯头两件事:一是到安徽去找他师傅的徒弟来给他跏趺坐缸;二就是到省城找到他的儿子,告诉他,他在灯盏窝呆了大半辈子。
大灯盏告诉一脉,祖父临终前说,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家人了,尽管他每天都在为他们祈福。他不奢求家人的原谅,不奢求他们来给他送终,他只是想让家人们知道,他,爱他们,爱整个世界……
弘缘法师圆寂时,身披袈裟,双腿盘屈,打坐入定,不吃不喝,体内营养和水分逐渐耗尽,最终坐化圆寂。
2014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晚七时,弘缘法师在弟子们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圣号中脸带微笑,面目慈祥,安然示寂,享年一百零五岁。
2014年农历十一月十六日,从安徽过来的几名法师将一口大缸内放进一块木板,并在座下垫上炭屑和石灰,然后将经过处理的弘缘法师放进缸里,弘缘法师人呈跏趺状。法师又在上面倒扣一个同样的缸,之后用水泥密封。
就在法师们倒扣瓷缸时,寺堂外的钟声一阵紧过一阵,信众们匍匐在地,大声诵念南无阿弥陀佛。
钟声停了,大家立起身子,只见一道彩虹悬挂于天际,一只老鹰在彩虹间盘旋,老鹰时而向着灵灯寺俯冲下来,时而又跃起飞向天际。
经老太太说,那只老鹰就是弘缘法师呢。
下 篇
清明前三天,退休多年的父亲也走了。
临终前,父亲拉着一脉的手,用含混不清的语言说了半天,一脉一句也没听清楚,而且连母亲也听不清楚了。最后,母亲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父亲。父亲哆哆嗦嗦着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灯盏窝三个字。一脉问父亲是不是想去灯盏窝,父亲点点头,泪水就流出来了,父亲闭了眼任由泪水流淌。
身为副厅级干部的老共产党员经济同志是要火化的。母亲和一脉商量,父亲死后,只能先火化,然后再送去灯盏窝埋了。
正值清明,细雨纷纷飘落。
一脉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又踏上了去灯盏窝的回故乡之路。
一脉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回故乡之路》,因此每次回老家,他都想起这部片名,而电影的内容早就记不清楚了。
父亲的单位派了一部小车送父亲的骨灰。小车将一脉送到七里峡的渡口边,一脉就叫司机回了省城。
一脉捧着父亲的骨灰盒上了机动船。因为是清明节,除了开机动船的,船上就只有一脉。
父亲早年读大学时在同学兼老乡周俊的影响下参加了地下党,搞了一阵学生运动,后来父亲又跟着周俊参加了游击队。刚解放时,周俊当县长,父亲当区长。
后来,父亲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还是被打成了右派,而这时的周俊已调到另一个县当县委书记了。
之后,父亲被发配到区里一个农场工作。
20世纪60年代初,父亲认识了在农场旁边一个小学教书的母亲。母亲的家庭出身是地主,右派分子和地主子女惺惺相惜,一来二去就结了婚,婚后就生下了经一脉。
“文革”结束后,引导父亲走上革命道路的周俊到地区做了专员,知道父亲的事以后,就把父亲提拔为副县长。之后,父亲就县长书记一路干到省商务厅副厅长。父亲当副厅长后,通过关系把一脉从县里调到省商务厅的一个当时很吃香的外经贸公司工作。没曾想,企业改制,一脉就下了岗。
这时,父亲也退休了,父亲想帮忙也帮不上,谁让一脉一直就是一个工人呢?
如今,一脉和朋友一起开着一家半死不活的公司,每天都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
过了七里峡,披着袈裟的老灯头和一帮人早在河对岸等着了。
来之前,一脉给老灯头打了电话。如今通信发达了,僧人们也用上了手机。虽然寺庙里信号不是很好,但从寺里听到手机响,僧人们拿起手机跑到平时信号好的地方去接,声音还是很清晰的。
老灯头看到一脉手里捧着的骨灰盒,就对站在他身边的戴着金丝眼镜的和一脉一般年龄的胖子说:“阿弥陀佛,大盏,快给你大伯磕头。”
老灯头和被叫作大盏的双双跪在了一脉面前,搞得一脉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捧着父亲的骨灰盒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直到老灯头和被叫作大盏的两人跪着磕了三个头。
老灯头把一脉介绍给大盏说,这就是经常跟你们提到的一脉哥,你们大爷的孙子一脉,他可是他们经家唯一的一条经脉了,人家还是位作家,你可要好好地向他学学。
一脉心里苦笑,就写了一点小豆腐块在小报小刊上发了点,怎么就被吹成作家了?一脉心想这都怪虚荣心太强的母亲。
叫大盏的伸出手想要和一脉握手,看到一脉双手捧着骨灰盒,就将一只手在一脉的背上轻轻拍了拍,说,你好,我叫大盏。
老灯头叫一位僧人接过一脉手上的骨灰盒走在前面,一溜披着袈裟的僧人双手合十走在后面。僧人们一路走,一路诵着经文,那场面甚是让人感动。
老灯头说,我帮你父亲看过日子了,明天午时下葬,今天我让寺里的法师给你父亲作法超度,你就安心在灯盏窝住下,让大盏小盏陪你散散心。
上了一个岭,老灯头随了僧人们的队伍往山上走,大盏带着一脉顺着一条小溪流旁边的小道去灯盏窝。
一脉问大盏,灵灯寺不是灯盏窝吗?
大盏说,灵灯寺只能算是灯盏窝的一个点,到了灯盏窝你才知道灯盏窝有多大。
路上,大盏告诉一脉,他和弟弟小盏从小都是大爷教他们读书认字,从小教他们画画、练书法。高中以后,大盏小盏才去公社念高中。大盏说,在公社读高中,那不是吹的,不仅是学习成绩,写字画画那在学校都是出了名的。1980年,大盏小盏同时考上了大学,大盏考上的是浙江的一所大学 ,小盏考上的是广东的一所艺术学院,这在这所公社的高中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也是空前绝后的。
大盏说的大爷就是一脉的祖父。
大盏说,大爷的知识面太宽了,大爷教的东西让他们容易理解又容易记住。我们小时候贪玩,大爷竟然能让我们觉得学习就是在玩,小孩子写字画画开始觉得好玩,而慢慢地又会觉得太枯燥而没耐心,而大爷随口就拈来一些故事讲给我们听。你想我们那时在山里是多么的孤陋寡闻,可我们去到外面读书工作,没有谁能看得出我们是大山里的孩子。
大盏一边在前面走,一边滔滔不绝地夸耀着自己,实际上是在夸耀着祖父。
山越来越高,森林越来越茂密。
不知不觉走了两个多小时,登上一个山顶转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朝上看,只见一层层梯田如链似带,从山脚盘绕而上,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其线条如行云流水,形成妩媚潇洒的曲线世界。大盏说,这些梯田有十来亩,有的是以前的瑶民开垦的,但大部分是大爷和他爷爷他父亲开垦的。
一位少女在一块山石上坐着,正在给面前的一块画板涂色。
大盏大声地喊,姣姣,回家吃饭喽。大山跟着回应,姣姣,回家吃饭喽。姣姣也不回话,只用手招了招表示听到了。
大盏告诉一脉姣姣是他的女儿,去年艺术学院毕业,目前就宅在这灯盏窝。
梯田的下面是五六幢错落有致的土墙茅草屋,每幢房子都各有特色,但相同的是每幢房子的前面都有篱笆围了的院子,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各家的院子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
在离路边最近的一幢新盖的茅屋的院子里,一个身着唐装的长发披肩的男子正在忙碌,大盏大声喊道,小盏,菜搞好了吗?客人来了。
大盏说,这幢屋是小盏去年建好的
叫小盏的赶忙站起来,双手往身上擦了擦,说快了快了,摆上桌就可以吃了。
小盏走过来用力握住一脉的手,说,你好,今天终于见到传说中的一脉大哥了。快,家里坐,风铃,快上茶。随即,从茅屋里走出一位身着休闲服的中年妇女,笑着用普通话说欢迎欢迎。风铃端了茶出来,大盏说我兄弟嫂是广东人,对茶可有研究了,这茶还是她亲手采摘制作的清明前茶。
风铃对一脉笑一笑,把几只精致的茶杯摆在院子里的木头茶桌上,用一把铁壶依次帮三位男人倒了茶。
新茶碧绿碧绿的,喝进嘴里满口清香。小盏说,风铃想在灯盏窝种茶叶,我认为灯盏窝到处都是野生茶,何须再种?
过了一会,姣姣回来了,问过好后,姣姣就帮风铃选野菜,剥竹笋。
小盏说,山里没别的好吃,只有土鸡、腊肉和野菜了。一脉连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吃的呢?
大盏叫姣姣去隔壁家把刘爷爷喊过来吃饭。姣姣站起来刚要去,就看见从最边的茅屋里走过来一对老人,两位老人牵着手径直往小盏的院子里走来。
姣姣说,他们来了。
大盏说,这对老人都是他大学的教授,男的姓欧阳,是国内有名的城市规划专家,女的姓朱,是民俗专家。有一次大盏去看望老师提到老家灯盏窝,两位老人非常感兴趣,非要大盏带他们来看看。来了后,两位老人就要把爷爷奶奶住过的茅屋买下来。大盏说不要钱,两位老人一定要给,最后只得象征性地收了点钱。两位教授从浙江带了一帮人过来,把原先爷爷奶奶住过的荒废了五六年的房子从里到外来了个变脸,让破旧的茅屋变得简洁而又时尚,让人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最重要的是这幢茅屋让大盏小盏也有了回灯盏窝居住的想法。大盏小盏又到朋友间游说,相继有三个朋友来灯盏窝建了房,加上大盏小盏新建的两幢茅屋,现在的灯盏窝已初具村庄的规模了。
大盏说独木不是林,一个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总得要有几个臭味相投的同伴。
两位教授来灯盏窝居住已有三年了。
老人们平时上午在山野里漫步,摘野菜、野果,也种点小花小菜,下午看看书,喝点自制的茶,晚上看看电视,生活非常有规律。但一到寒暑假儿孙们过来,整个灯盏窝就热闹了,那也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
晚餐就摆在院子里的茶桌上吃。
大盏把自家酿的红薯酒搬出来一坛,用大碗给各人倒上一碗。大盏说,今天是我们跟一脉哥第一次喝酒,怎么也得喝个三大碗。
酒淡淡的,喝到喉咙里有一股甜甜的红薯味。两位老人话语不多,喝了半碗酒就默默地吃饭,偶尔笑一笑也是出于礼节。
大盏小盏都很能喝,大盏说很小的时候,大爷就教他们喝酒了,还亲自教他们酿红薯、苞谷等杂粮酒。
小盏说,大爷酿酒时要放一种药材的,这种药材大爷只教给了最能喝酒的大盏。大盏说这种药材是原来住在这里的瑶族人教给大爷的。小盏说大爷可能喝酒了,一百多岁了每餐还能喝一碗。
小盏说他们二十多岁时,大爷喝酒一个人顶他们全家。
小盏喝着喝着就喝高了。小盏说这几十年我们回来得太少了,当我们腰缠万贯从城市回来的时候,当我们在喧嚣的城市找不到心灵的港湾时,当我们渐渐领悟到我们的终点就是我们的原点时,却找不到一个能够与你促膝谈心的智者,我想找大爷谈谈,可我们的大爷不在了。说完满脸泪水的小盏就趴在了桌子上。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欧阳教授这时插嘴说,其实人生并不需要很多物质的东西,一个灯盏窝让大爷富足了一生,更让大爷的智慧之光普照了一方。
晚饭后,大盏陪一脉来到祖父曾经住过的茅屋。小盏已被风铃扶进屋里睡觉了。
茅屋有点旧了,但收拾得很整洁,像其山里的房屋一样,祖父住过的茅屋也有堂屋,有火屋,还有两间房。大盏说,这房子是以前住在这里的瑶族人建造的,大爷也只是把房子改造了一下,大爷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当年大爷教我们读书写字时这里就是我们的教室呢。
大盏说自从把灵灯寺建好后,大爷就经常住在灵灯寺了,这里只留下了大爷住过的一张床,大爷有时过来也住在这里的。那些年,大奶奶也来灯盏窝住,但大爷总赶大奶奶走。大奶奶一来,大爷就一个人去灵灯寺,让大奶奶一个人住在这里。
房屋里除了一张床,还有显然是今天才铺的新被褥,其他什么也没有。
大盏说,大爷说了,这座茅屋是留给经家的后辈们的,大爷说,经家的后人中总有人会喜欢这灯盏窝的,但不知是哪位有缘之人了。
尽管这一天很累,还喝了不少的酒,但一脉总在睡与非睡之间。半夜,老鼠在房屋里相互追逐戏闹,一脉不禁想起了祖母教他唱的儿歌:
灯盏窝窝,火烧扒锅;
猫仔吃饭 ,老鼠唱歌,
唱个什么歌,唱个大山灯盏窝。
“猫仔吃饭,老鼠唱歌”应该是说这里的人烟稀少,猫仔和老鼠都能够共同生活,那灯盏窝就是这山高皇帝远的大山了。
一脉想,自己是不是祖父说的有缘之人呢?一脉不敢说,他得回去跟老婆好好商量商量,这不,大盏的老婆就死都不来灯盏窝。
老婆儿子不来,一脉觉得一个人住在灯盏窝也没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一脉就被清脆的鸟儿叫醒了。一脉来到小盏的家,大家已经开始做早饭了。
早饭后,大盏、小盏等一家人和一脉上灵灯寺。
从灯盏窝到灵灯寺要爬大半个小时的山路。路上大盏告诉一脉,当年祖父每天都要和他祖父、父亲轮流着从灯盏窝来灵灯寺亮灯,那时没有人敢上山来烧香,但灵灯寺的灯从来没熄过。
大盏说,大爷讲,心里的灯亮了,这寺里的灯才能亮堂。
一脉和大盏小盏进到佛堂里,只见老灯头正领着僧人们在给父亲超度,父亲的骨灰盒放在佛堂的正中。
僧人们双手合十盘腿屈坐在下面跟着老灯头诵经。老灯头一手举在眼前,一手握着一个小锤,时不时敲打一下面前的木鱼。
大盏小盏走到骨灰盒前跪下,头顶着地。
不知所措的一脉见状也跟着大盏小盏跪在骨灰盒前。
木鱼声起,诵经声咽,诵经声起,木鱼声咽。不一会,一脉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淌在佛堂冰凉的地板上。
做完法事,已是十点钟了。一脉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在前,后面是捧着写有父亲生辰八字和去世时间灵牌的大盏,再后面是捧着一个装有谷米陶罐子的小盏,寺里的僧人跟在后面。
灵灯寺的钟声响了,钟声一直当当当地响个不停。
没有唢呐,没有鞭炮,队伍在钟声中缓缓向山下的双龙坳移动。
老灯头在队伍的最后,老灯头拿着一袋纸钱,一路走,一路向天空抛撒着纸钱。
今天,是父亲下葬的日子。
来到双龙坳,在祖母的墓旁新挖了一个坑,坑里放了一副棺材。
老灯头从一脉的手上接过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放在棺材里,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盖在父亲的骨灰盒上。
僧人们接着往父亲的棺材上垒土,而老灯头则带着一家人和一脉给祖母和老灯盏夫妇扫墓。
大家首先给祖母扫墓。
一脉看着祖母的墓碑,上面工工整整地刻着父亲母亲、一脉和妻子以及儿子的名字。而这一切,都是老灯头做的吗?一脉想起了前年有一次老灯头打电话问过一脉他妻子和儿子的名字。
三十多年了,这是一脉第一次给祖宗扫墓。
父亲从来不去也没有带一脉给祖宗扫过墓,在父亲的世界里,扫墓只是为了记住英雄们的丰功伟绩,而老经家从没出过英雄。
跪在祖母的墓前,一脉像是有一种深深的罪过。
替老灯盏夫妇扫过墓,一脉就要下山回省城了。
老灯头对一脉说,明年是你爷爷的开缸仪式,到时将有成千上万的信众到灵灯寺参拜。你爷爷广积善缘,福德厚长,一定能够圆满修成金刚不坏之躯,你可一定要来啊!
一脉眼含热泪不住地点头。
走了很远,一脉转回头,老灯头一家仍然在向他招手,一脉听见大盏在向他呼喊,一脉哥,我们会一直在灯盏窝等你!
一脉的手用力地向上挥动,那意思让大盏小盏搞不清是一脉是回来还是再见。
坐在船上,一脉想,祖父能修成金刚不坏之体吗?如果变成一堆烂肉怎么办?一脉想问一问父亲,如果祖父能修成金刚不坏之体还算不算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