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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庙记

2016-11-25菲/著

广西文学 2016年7期

傅 菲/著

雨水是时间对大地的一种抚摸:细密,匀称,绵柔,滋养。“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立春后,饶北河边的柳树,看起来还是枯涩的,一夜细雨,枝条变得柔软,摇曳生姿,有了茸茸的鹅雏黄。太阳也是鹅雏黄,淡淡的光晕仍然有残雪的料峭。社庙里,挤着乌压压的人,看串堂班唱大戏。看戏的,大多是一些老人和孩子,也有年轻的妇女绑着围裙,兜着瓜子,坐在板凳上,抱着小孩,边嗑瓜子边流泪。台上演的是《玉堂春》,苏三弹着琵琶,唱:“正午我跟着太阳走,夜晚我行路踏月光,饥了我啃块干树皮,渴了我爬到泉水旁。”也有年轻男女看戏,却没心思看台上,隔着人群,眉来眼去,看了不到半折,挨在一起,戏还没结束,人不见了,跑到社庙后山芭茅地去了。我也去看,在社庙里穿来穿去。我也不看戏,看人。门口是炸油条下清汤的,有卖气球塑料手枪的,有刨甘蔗的,有称麻骨糖的,小孩穿得红红绿绿,舍不得走,围着摊子,把裤兜里的几块压岁钱挠出来,买哨子买塑料挖掘机买陀螺,红通通的手抱着,流着鼻涕糊,喜乐乐。

社庙在村东北的一片树林坳里,一条蚯蚓一样弯弯扭扭的水泥路拐过几块蔬菜地,便到了。庙前是一块开阔的晒场,后边是橘子林和板栗林,再后一些是芭茅黄黄的油茶山,山尖呈畚斗形,叫金畚斗。山尖下有石崖,太阳直射下来,有光瀑,村里人不明光瀑原理,说是山崖到了中午,有黄金曝晒,便有人端锄头上山崖挖金子,成为几代人的笑话。社庙是新修的,白墙黑瓦,明清时期的老样式,仿照四合院布局,外修围墙,墙下种了樟树、柚树、木樨。这里是我以及如我者孩童的乐园。打陀螺,捉迷藏,推铁箍,都在这里。放了学,和几个一般大的孩子,从家里厢房的门旮旯找出铁箍,在社庙的空地里,不知疲倦地推,一圈圈地跑,裤衩全湿,头发滴水,才回家。我见过原先的社庙,其实是一个颓败的废墟。围墙几乎倒塌了,墙下长满荒草,瓦砾散落在戏台上,梁上的木雕被刀铲了头部,藻井也不知道被谁偷了,落下一个空空的房顶洞,雨水哗哗哗从洞口冲刷下来,粗大的木柱子发黑。

从哪一年变为废墟,我不知道。我没问过村里人,也没问过父母。父母常告诫我,别去社庙玩,社庙阴邪,还有人见过鬼呢。说见过鬼的人是老七,晚上,借着月光,他去橘子林偷橘子吃,路过社庙,看见一个穿黑大褂的人,个子矮矮瘦瘦,脸腊肠一样,站在戏台上,舌苔伸得狗一样长,满脸鲜血,眼睛暴凸,核桃一样。他吓得魂飞魄散。老七那时还是十几岁,整天饿得像条狼狗,四处找吃。村里人说,那个鬼不是别人,是世仁。世仁是挨批斗上吊死的。他是村里的识字先生,在学校教书。他会说谁也听不懂的俄语,也能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过年了,结婚了,进新房了,写对联,村里人都找他。我看过批斗他的场景。在戏台上,他跪着,低着头,头上戴着高帽。红卫兵把他的手反剪在后背,用麻绳绑着。红卫兵在台上高呼口号,台下的人也高呼口号。口号喊完了,大家开始向世仁扔石块。扔了石块,红卫兵把他拴在柱子上,去田里劳动了。世仁那时有四十来岁了,批斗中,断了一只胳膊。他佝偻着走路,也不和人说话,有时很长时间也看不到他。有一次,我看到他带着十几岁的小儿子酸菜,扛一副木楼梯,到山上割棕树的花籽。我问酸菜,割花籽干吗呢?酸菜说,花籽熬粥,家里好几天都吃这个。过了几天,有人看见社庙里吊死了一个人。死者是世仁。世仁家里连棺材也没有,用一张草席把他卷起来,用两根扁担架起来,抬到后山的油茶树下埋了,堆了一个坟头。

还有一个人死在社庙。是一个老地下党。“文革”开始,他从一家文化单位被遣散回家,和老母亲住在一起。他因一个哥哥在台湾,被揪出来,说他是国民党反动派,是假投降,三天两头在社庙挨斗。他跪在戏台上,脖子挂着石头,批斗了半年多,他老母亲死了,他也在社庙的木梁上,用绑裤腰的布带子,悬梁自尽。十二年后,他被平反,被认定为忠贞的共产党员,还开了追悼会。

至于社庙是哪一年修建的,谁也说不清楚。在“余氏宗谱”里,有些微的蛛丝马迹:永乐十三年(1415年),余氏宗族捐资白银三百两,建社庙。捐资建社庙时,郑和正在去西洋的路上,带着丝绸、瓷器、种子;谢晋和姚广孝在紫禁城,编修《永乐大典》。民国时期,方志敏在赣东北葛源建立闽浙皖赣苏维埃政府,他领导的部队控制了灵山山脉的山区,与国民党部队对峙。饶北河上游属于灵山北部,社庙里,也驻扎了方志敏部队,在金畚斗挖战壕,筑石碉堡,建岗哨。村里周瑞星,小名瘌痢,是唯一参加过与国民党部队战斗的人,那时还是十几岁的人,后来参加过抗美援朝,没有负过伤,只是耳朵很背。他还健在,一年四季抱一个火炉,一个月有一千多补助金。他辈分高,又年长,谁见他,都叫他公。公就是爷。村里人对村干部有意见,给他反映,他橐橐橐,拄拐杖到村委会,从棉袄里掏一根烟,戳在火炉炭火上,点起来,慢慢吸。我都不知道他有多少岁了。他喜欢押“六合彩”,坐在杂货店的屋檐下,看“六合彩”码报。他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脸有一层皲裂堆叠的红斑。“瘌痢公,晚上出什么,有什么特肖要告诉大家呢?不能藏着。”杂货店老板娘有些斜眼,嘴巴瘪得厉害,喜欢说笑,问老人。老人看看她,又看看码报,说,晚上出有角的动物。瘌痢公小时候家贫,没饭吃,见部队来了,去部队做伙夫,负责砍柴烧锅,挑担送饭。瘌痢公这样参了军。瘌痢公还记得当年在社庙驻扎的情景。瘌痢公说,社庙的地上铺满了稻草,睡了几十号人,有的人,睡睡,就没有醒了,部队走的时候,只有三个人。

在我祖父遗留下来的一只笸箩里,我翻出过一张照片。我不知道祖父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张照片。在七十岁之前,祖父没有照过相片。照片是发黄的黑白照,照片的边框纸完全磨损了,相面也有破损,但相面清晰:一栋老式里外结构的四合院,中间是大天井,院房外是一个大院子,院门里,是一棵高大的杏树。院门外,是一个有假山的草地,草地上站了四个人。四个人中没有我祖父。我曾找很多人辨识,这四个人是谁,谁也辨识不出来。这四个人都戴着小圆帽,穿长长的白袍,上身外套一件马夹,二十出头,其中一个人戴着眼镜,个个样子俊美,像民国初年的君子。照片中的背景,就是社庙。很多年后,在市里的一本文史资料书上,我再次看到了这张照片,是饶北河徐氏、姜氏、周氏、张氏四大旺族的四位公子,四大公子有的已漂洋过海,不知音讯,有的死于抗日革命,有的死于“三查”时期,有的去了台湾。他们的后人,我大多无从知晓。我只知道徐氏后人,在美国。我见过照片中徐公子的儿子,在1993年秋天,我在县委宣传部上班,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银发斑斑,戴一副黑框眼镜。他是来档案馆和县志办查资料,他要查他父亲留存的诗稿,编一本他父亲的诗集。陪同他的过程中,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是郑坊的徐公子。我十分惊讶。我把他和印象中照片依稀的人,重叠交错地辨认。他还能说地地道道的郑坊话,他旅居美国多年,乡音未改。他说他的两个儿子,连汉语都说得结结巴巴。

时间淹没的,不只是社庙,更多的是人。我们所看不见的烟尘,扑撒满面。社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作为郑坊人民公社枫林大队食堂存在的。当然我并没见过大队食堂。食堂解散后,社庙是大队队部,院门外的假山花园平整出一片晒场,房子成了谷仓。在五一劳动节、国庆节等重要节日,生产队便借用大队队部作临时食堂,给生产队员加餐。院里院外摆满了八仙桌、长条凳,妇女抽调去烧饭。加餐,只能是大人上桌,桌角便站满了小孩,大人吃一口,用筷子夹一口菜给小孩吃。素菜是萝卜、白菜、粉丝、芋头、花菜、肉皮、香菇蒂、白木耳、荸荠、藕。荤菜是牛肉、牛杂以及猪肉。菜用钵头盛,满满的一钵头端上,漂着零星的油花,浮出一层辣椒粉。喝的酒是红薯酿的,有绵长的苦味。牛是生产队的老牛,拴在树下,黑布蒙脸,用斧头锤死。牛头和牛杂在头一天夜里开始煮,轮流值班。煮的时候,放很多萝卜,值班的人,只能喝汤吃萝卜,肉是要上桌的。汤喝完了,加水再煮。萝卜吃完了,又倒一竹箕下去。加餐前,我们小孩躲在笸箩下,趁大人不在,用手抓笸箩里的饭麸吃。每次加餐,都会有很多笑话,有比赛吃饭的,有比赛喝酒的,有比赛吃肉的。最高纪录是,吃饭是吃四十八蓝边碗,吃肉是二十七斤炆肉,这是至今无人打破的。当然,吃得再多都是无人取笑的。加餐那天,全生产队的狗也来了,在桌下争骨头吃,汪汪汪,相互厮咬。

生产队解散之前,每年的秋季,稻谷收割结束,社庙会上演一次社戏。社戏是村民自己组织的。在戏台上,摆上鱼、肉、酒、水果、麻子粿,祭拜土地神。祭拜完了,由生产队长带一只花灯,在院子里狂舞。花灯是鲤鱼头形状的龙头,五节板桥灯,灯是荷花灯,花灯灯尾是鲤鱼尾巴形状的龙尾。花灯在生产队的里弄小巷走一圈,绕社庙内围墙走九圈。舞了花灯,生产队长要讲长长的祝词,讲革命形势,讲抓革命促生产,讲风调雨顺。他讲几句,讲不下去了,下面的人哄笑一阵子。他的话讲完了,大家便坐在八仙桌上嗑瓜子,吃麻子粿。吃麻子粿,便是吃晚餐,没有菜没有饭,也没有酒,开水和麻子粿是管吃管饱的。戏台上,社员组织的串堂班,拉二胡、敲锣鼓、弹弦琴,粉墨登场,好不热闹。社戏散了,按劳力多少,分几盘麻子粿回家,算是犒劳。

生产队解散后,社庙归村部集体。那年,我十三岁。社庙再也无人管理,成了堆柴火、沙石的地方,也成了村里某些人偷情的地方。村里有一个叫老鸦的人,五十多岁,特别会偷情,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是远远近近的风水师。他端一个罗盘,整天在村里晃来晃去,也去后山河滩,走走看看,摆摆罗盘。他肩上挂一个黄色的褡裢,里面放着烟管、烟丝、火石和几块零钞,一年四季穿大头的牛皮鞋,外八字脚看起来像一架推土机。他的儿子叫镰刀,一次去社庙抱柴火,无意推开房间门,看见一男一女在稻草堆里苟且,他跑出社庙,一路叫:“天呀,天呀,天要休呀。”从此发疯。原来偷情的人是他的父亲和他的媳妇。

在民国时期,社庙是国立枫林小学。这是我祖父讲的,社庙里还竖着孔夫子的木雕像。从这个小学里,走出过好几个人物,有的去了上海滩,有的去了南昌,有的去了革命部队。出去了的人,只是再也没有回来。新中国成立后,小学搬迁至全氏祠堂,我便在那儿上完小学。无人管理的社庙,日渐成了废墟。围墙开始倒塌,荒草日盛,杏树也不知被谁砍了。门楼上有一块青石雕,是传说中乾隆下江南盛景的群雕,在“文革”时期,被石匠卸下来,藏在一户杨姓人家,被保护起来,躲过一劫。房子里的木雕,被铲去了脸部,残缺不全,藻井也被人偷盗而去。孔夫子的木雕像被当场劈开,作了大队食堂柴火。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期,杨姓人家到派出所报案,说,藏在猪圈里的石雕被人偷了。派出所派人查了几天,没有着落,不了了之。隔了十几年,杨姓人家在南昌买了三套房子,在村里摆了三十几桌酒席,烟是中华,酒是四特。村里人有人说,杨家靠打工能在南昌买房子?肯定是把石雕卖了,当年报了假案。

最后一次,见老社庙,是1996年。我外出读书。我在社庙坐了一个中午。围墙上依稀还有“以阶级斗争为纲”“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红漆标语。戏台上,放着十几架打谷机,墙上斜靠着晒席,院子里有了矮小的灌木。裸露的围墙完全剥落了石灰,有的地方倒塌下来,成了门洞。我记得,破旧的社庙里,曾经住过一个流浪汉。流浪汉是个安徽凤阳人,五十多岁,说话有浓重的鼻音,山洪一样。他没有锅灶脸盆,只有一张床。门板搁在两个马扎上,铺了一层稻草,稻草上盖了一张破旧的草席,一条被子的被套补满了各色的补丁。他会看儿科,郁积、黄疸、肺炎,药到病除。他穿一件油蜡蜡的灰黑色中山装,夏天也拖一双低筒雨靴,两个黑黑的脚丫露出来。他看儿科不要钱。那时我大概刚刚入初中,谷雨之后,是漫长的春荒。白鹭在田间啄食螺蛳鱼虾,田埂上的紫玉英慢慢结籽,黑黑的一束,碎叶莲浮在水坑里,漫漫散散,圆碧的叶子上,卷出一支黄花。短粮会一直持续到八月初。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对夫妻,是一对游医夫妻,女的看妇科,男的看儿科,在村里借住了好几个月。后来,不知怎么的,女的生病死了。村里置办了棺材,安葬了。男的再也不走了,住在社庙里。我还记得,那个女的,脸圆圆的,黄南瓜一样的脸色,左脚有些瘸,踮起脚尖走路,以至于每走一步,整个身子抖动一下。不走的男人说,这个村里的人好,善,自己也无后,哪儿落身都是一样的。村里人叫他烂冬瓜。他自己也叫自己烂冬瓜。住了半年,村里的周春花托人做媒,想烂冬瓜上门,做插门女婿。烂冬瓜没同意,说守妻三年再说。周春花四十来岁,老公挑柴火,死在路上,也寡居好几年了。周春花在村里,名声不怎么好,和好几个男人有过说不明的关系。有一次在河埠头中午洗菜,和杀猪的矮七,在石埠的麻条石上胡乱起来,被放鸭的冬青看见。冬青也没声张,晚上,提了一只鸭子去周春花家,说,看见你屁股上巴掌大的红斑胎记。周春花收下鸭子,拉着冬青到柴房里,噼噼啪啪,直至精疲力竭,酣畅淋漓。烂冬瓜不同意再婚,倒不是周春花名声不好,而是他看见周春花三儿两女怕了,嗷嗷待哺,是个无底洞,再多的粮食都是塞不满的。村里有人做喜事,会请烂冬瓜去吃一餐,给个几块钱。过节了,也会请他去,吃一餐,吃吃清明粿、粽子或月饼。住了一年多,说去安徽老家看看,却再也没回来。他的被褥一直放在社庙里,成了老鼠窝。

十五六年前,几个在外做生意的村里人聚在一起,说,现在时兴复古老祖宗的东西,我们集资把社庙修起来,这么大的村,连一个祖宗留下的社庙,像个破茶缸扔在那儿,不像话,也没脸面。七弄八弄的,几个族姓的人坐在一起,喝了几杯酒,拍着胸脯,竟也应承了下来。社庙按原先的规模和样式修建了起来,只是泥墙变成了水泥墙,泥瓦换作了琉璃瓦,木柱也成了水泥圆柱,雕梁画栋是没了,木雕的孔夫子像没了,土地神和财神石像并列在一起。每年秋收之后,又有了社戏。每一届的村主任换届选举,也放在社庙点票、唱票,当选的主任在院子外放长长的炮仗和烟花。每次换届选举,都是村里几个喜欢赌博以放高利贷为生的人,在村里穿梭,给村民送洗衣粉、植物油、香烟,一户一户地发,说好话,说源远流长的关系史,没关系史的,便说威胁的话,说,点票的时候,我站在票箱边的,你不填我,你以后的日子是难熬的,把你房梁都要拆了。点票的时候,两个候选人各自带着人,站在票箱旁边,带着刀,准备随时打架。打架始终没发生过,拉拉扯扯是免不了的,喝了酒的,肿胀着脸,潽起酒气,比抬花灯还热闹。拉票的人,叫票头,收候选人三千块钱,两条普通利群烟,帮忙干活。有了这样的事,儿子帮李候选人拉票,父亲帮徐候选人拉票,两个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吃吃,争执起来,大打出手,躺进了同一个病房。选一次村主任,要花费七八万块钱,现在是村账镇管,村主任也没贪污的空隙,成本都捞不回来。有一届村主任,是赌博场上的抽头,从没上过班,当选第二天,去了温州,到赌场抽水去。村里的事,便也这样荒废着。村民也不在乎谁当村主任,谁当都是一样。

社庙其实一直是空着的,平时也没什么文体活动。村里的文体娱乐,很简单,看电视,打麻将,买“六合彩”。有一次,摆放过一副出殡的棺材。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村里有一个当兵转业的,在市里工作,在水利、交通、林业等几个部门任过要职。他是一个故土情结很重的人,给村里的水库和田园化改造、山上造林、修村公路很多支持。村里要办大事,都找他,说:“余局,家乡在你的支持下,改变很大,现在还需要扶一把……”老余没架子,村里人都喜欢他,每年给他送的过年礼物,也只是两罐霉豆腐。他爱吃家乡的霉豆腐。六十七岁那年,他患病,交代两个儿子,死后要葬在家乡的山上。两个儿子,老大在北京的一家银行上班,老二在南昌开公司,奔驰都有好几辆。老余死后,骨灰盒放在棺材里,运回枫林。时值隆冬,小寒刚过,天一直下雨,稀里哗啦。棺材到了老屋门口,老余的三个侄儿却不让棺材进厅堂,说,厅堂是众家的,每家有份,老屋虽然破了,没人住,却算是留下的祖业。老余的两个儿子跪在父亲的棺材前,号啕大哭。邻居看不下去,说,余叔叔给村里办了那么多事情不说,叔叔是骨肉亲,怎么忍心棺材淋雨?让人心寒!老余的侄儿说,叔叔是给村里办了很多事,可没给我办事,我盖房子没借钱给我,又没提携我去吃公家饭。邻居拎了十几把稻草,盖在棺材上。村支书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支书,跑到老余的老屋,说,扯淡的,做人不能绝后,不能带坏了民风,不说是帮了忙的老人,就是外村人,棺材进了村,都要好生相待,这样吧,把棺材抬到社庙去,村里安排。

我是常常回枫林的。我的父母在那儿。每次回去,我也会去后山、河滩、砖瓦厂、墓地、水库等转转。青山始终没有改变,种下去的树,碗粗的时候,山林准会发生一场大火,过了清明,又满目青苍。田畴还是斜斜地向南,在河湾形成一个椭圆形的盆地。在山梁向下向南延伸的树林里,菜地几乎荒废了,芭茅随时展现季节的色彩,春天出芽,夏天墨绿,秋天抽穗开花,冬天倒伏衰黄。油茶树几十年,都是老样子,不见长高也不见长粗,只是树底下,多了坟头。我也不知是谁的坟头。社庙在树林里,似乎很空,空得没有任何声音,即使是穿过瓦垄的风,也是没有声音的,这与时间的汹涌相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