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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奇随笔

2016-11-25梁思奇

广西文学 2016年7期

梁思奇/著

“书生气”

中国历史上推行科举制度,谁想出人头地,就像上华山一样,正道只有读书一条,读书被当成了敲门砖。过去一些大宅的厅堂门头,都有“耕读传家”的字样,两旁还有一副对联,左边是“祀祖宗一炷清香毕恭毕敬”,右边是“教子孙两行正业唯读唯耕”,就像现在贴的“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一样。当然,书香门第“逼格”要高一些,像去年我到浙江古镇南浔,在张静江家的老宅看到,正厅抱柱挂的是“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题这副对联的人赫赫有名,是同治、光绪两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顺便说一下,张静江家老宅还有两副对联非常有名,一副是张静江手书赠给陈立夫的“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另一副是孙中山题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这格局,啧啧!

一般来说,文化是“鸡”,制度是“蛋”,有什么样的“文化鸡”(不是“叫化鸡”),就会下怎样的“制度蛋”,有什么样的文化土壤,就会长出什么样的制度来,道理跟南橘北枳差不多。但鸡生蛋,蛋也可生鸡,制度反过来也能催生文化。科举制度形成了崇尚读书的文化,“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成了社会共同的价值观。

但物极必反。作为一项制度,针对的总是大多数,不可能如阳光普照到每个人;即使如阳光,也还会有被遮挡照射不到的地方。因此,从隋唐到晚清,科举出了很多状元、榜眼、探花、进士、举人、秀才,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功成名就,但更多人什么也没考上,还有更多更多人连书都读不起,对科举自然是“羡慕嫉妒恨”,说各种风凉话都有,这个说“仗义皆为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那个说“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从来不读书”,反正就两个字:不爽。

这几句诗,是我上小学时读到的,当时不太明白,只知道是对读书和读书人不感冒。“读书无用”的时代离现在并不远,不到四十年,老师被称为“臭老九”,读书人被当作寄生虫,其“杰出代表”就是孔老二,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剥削阶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能分清五谷的恐怕十个里没有一两个,我就遇到过问我花生是不是树上长的大学生。前不久还有媒体“仗义执言”,曝光某地农民用潲水喂猪,这明显是存心不让农民活的节奏。

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它是社会进步的结果,说明中国已经从农耕社会进入了工业社会。但在这个所谓的“知识经济”时代,偏偏又流行起“读书无用论”来,许多人认为不读书或读书少,还比读书多的人挣得多混得好。我没有太多理由反驳他们,因为生活中的确不乏这样的现象。当然我也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证明读书多要比不读书、少读书挣得多、混得好,但我觉得这种争辩是典型的“鸡同鸭讲”,永远说不到一块去,最后甚至可能弄到动起手来。而一旦到那一步,读书人可真的是干不过不读书的。

其实该不该读书,到了这个时代,更多是与“修身”有关,跟择业的关系越来越疏远。社会紧俏的所谓“实用型、应用型”人才,像车工、焊工、铣工、镗工,还有现在的电脑程序员,等等,都是纯粹的技术活,不必读太多书也能找一份好职业,挣大钱过上好日子。书中虽然可能也有“黄金屋”或“颜如玉”,但有了钞票,就能像菜市买菜一样直接换到。所以劝导人多读书,只剩下很苍白的理由:读书能养气,腹有诗书气自华,多读些书,人的气质、格调、视野会不一样。一个有“文胆”之称的著名官员曾说过,不管做多大的官,不读书便不过是一介俗吏。

说到气质、格调、视野这样的词,其实我是很心虚的。我念小学时有个老师在课堂上解释“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诗,被一个“贫下中农”代表站起来质问:难道你说读书人放屁也是香的?“贫下中农”的话像石头一样又朴素又坚硬,能直接把人脑袋砸晕。那是一个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时代,况且他质问得不无道理。读书人的一个毛病,或者说特点,的确往往就是觉得自己放屁也是香的。

“腹有诗书气自华”是苏东坡说的,前面还有一句“粗缯大布裹生涯”,意思是虽然没有西装革履,但作为读书人满肚学问,就是比你威风。这诗写给董传,但更像老苏自况,估计写这诗时,苏东坡心情好,刚饮过两杯。说到自况,苏东坡还对侍妾朝云说过自己是“一肚子不合时宜”,他那时被皇上发配到惠州,腹里的诗书不仅不觉得自华,还觉得为它所误,自怨自艾,自伤自怜。

现在爱读书的人,喜欢用“腹有诗书气自华”自慰。其实这“气”像《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一样有正反两面,一面是谈吐儒雅,风流倜傥;另一面说白了就是“书生气”, 自以为是,认死理,钻牛角尖,不懂变通,白话叫“硬颈”,因此过去秀才有个绰号,叫“拗相公”。明朝东林党有一位邹元标,就是个典型的“拗相公”(其实东林党就是一群“拗相公”),年轻时是个愤青,他最光辉的事迹是告“总理”(内阁首辅)张居正的状:张居正母亲去世,没有按规定回家居丧,他向万历皇帝参了一本,指责张居正“亲生而不养,亲死而不奔”,却大言不惭说自己是“非常之才”,岂不令天下人笑掉大牙?当时国事繁难,万历皇帝不能让张居正为老母守孝放三年长假,这“亲死不奔”的实情本来就是他与张居正串通唱的双簧,皇帝为此火冒好几丈,下令打他八十大板屁股,流放到贵州充军。

邹元标给张居正“上眼药”时才二十多岁,刚考中进士,在“公安部”当一个专门提意见的科级见习小官(刑部九品观政)。科长与总理,搭三架长梯也够不着,不是读书读懵了绝对不会这样。有意思的是,这个邹元标后来性情大变,年老后变得无可无不可,人情通达,还替死了的张居正说好话。

说到书生气,还有一个文人陆游比苏东坡更甚,年轻时是“愤青”,齿摇发落时变成了“愤老”。他写的很多诗词都爱用“书生”自况,摆明了你们认为我是无用书生,我就是书生,看你能咬我不成?他一直就是这副德性,他因为被“主和派”攻击“颓放”“狂放”,干脆把“放翁”做成了自己的招牌。他除了说过“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用舍虽殊才气似,不妨也是一书生”,还吐露过身为书生的种种自得自嘲,牢骚酸楚,不妨抄录如下:

床头周易真良药,不是书生强自宽;

书生本自安穷处,丰岁何妨乐太平;

书生事业无多许,二寸毛锥老未休;

书生饿死寻常事,那得重弹挂壁冠;

万里风尘旧朝士,百年铅椠老书生;

书生事业绝堪悲,横得虚名毁亦随;

自笑书生无寸效,十年枉是枕琱戈;

天公不负书生眼,留向人间看太平;

书生忠义与谁论?骨朽尤应此念存;

袖手东窗初日明,残编未负老书生;

书生识字亦聊尔,莫作扬雄老投阁。

陆游生逢北宋灭亡之际,一生力主北伐抗金,又上疏又献策,可惜朝廷一直是“主和派”占上风,他郁郁不得志,只能把满腔不忿撒到诗词里。所谓读书误人,大都是因为多读了几本书,壮怀激烈,入世心切,偏偏没有遇到明主让其一逞才略,觉得怀才不遇、明珠暗投,到了青丝变白发、浊眼替明眸时回首往事,难免自叹自怜。像陆游这样的读书人不少,不是感慨“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就是叹息“只有书生拙,穷年垦纸田”。还有人说得更刻薄:“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其实“书生气”并无好坏,就看你用什么样的尺子去量。正如学者许锡良所说,说某人喜欢按书本教条来做事,固然可以说他书生气;说某人有点理想主义,也可以说他是书生气;说某人不通人情世故,可以说他书生气;一个人敢于坚持按正义的原则行事,我们也可以说他是书生气;说一个人好照规矩办事,坚持原则,不按照潜规则行事,也可以说他书生气;说某人心地善良,不肯加害无辜,还可以说他书生气。

一碗串了味的“鸡汤”

最近有两份“榜单”传得很火,一份是清朝的状元,另一份是清朝的落第秀才。那些状元大家都很陌生,我自己也只听说过两位,一位毕沅,一位刘春霖,但落第秀才们都认得,知道他们各自立过什么“功德言”,还知道他们一些轶闻趣事。在一年一度的高考期间,关于这两份榜单的微信风靡一时,在许多人眼里它满盆满钵的正能量:一考不能定终身,考上状元未必有出息,落第了照样能做一番事业。

这微信无疑属于“心灵鸡汤”一类。“心灵鸡汤”现在几乎成为一个贬义词,跟“美女作家”差不多。但鸡汤总是需要的,毕竟心灵也要营养。但这一碗“鸡汤”却有些串味,换句话说,明显逻辑不清,把风马牛不相及不可比的事情搭在一块。中状元与有没有出息、落第秀才与能不能做一番事业,本来就没有因果关系。而状元与落第秀才的区别仅仅是八股文写得好与赖,至于别的,状元比不上落第秀才的多了去了,要这样比,说状元比不过卖烧饼的武大郎也没有错。

如果是从“名气”的角度,榜单上的状元的确连给落第秀才们穿鞋的资格也没有。但“事业”与“名气”并不能画等号,像状元榜上的毕沅,就是著作等身的大学者,真正的学问家,被掩埋在历史中,他本人寂寂无名,却像一笔大额存款,许多研究历史的人吃着他的利息,属于鲁迅所说的“埋头苦干”的中国脊梁。大家对他不知不闻,这并不是他本人的错,应该惭愧和检讨的是我们的历史教育出了什么问题,是否还是那种“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作为“成功学”样板的文化作为价值观的主导?这“鸡汤”更不地道的是,历朝历代高中状元的人本来就不很多,刻意找出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状元榜,其实隋唐以降直到清朝,状元中并不乏大名鼎鼎、名留青史者,比如文天祥、翁同龢,比如王维、柳公权、张孝祥、陈亮,比如王溥、杨慎、宋庠,比如张謇、洪钧,那么能不能也据这个“榜”反其道而言之,只有中了状元才有出息?

至于落第秀才,数量虽然说不上是状元的N次方,但却要多得多,清朝全部才一百一十四位状元,秀才起码超过三百万。从根本不是同一数量级的人群中找几位名头响亮的成功人士,把状元们比下去,自然不是难事。但切勿忘了,还有比榜单上这些名声显赫的落第秀才多得多的落第秀才,一事无成,无所作为,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地成为雁不留声、人不留名的历史过客。比起状元榜上的状元,这些N次方的张三李四王五陈六们,是更不堪回首的人生loser(失败者)。即使是榜单上这些“成功”的落第秀才,把他们的人生扒一扒,其景况遭遇也可能是你消受不起的,只觉得梅花醉人,不知道苦寒熬骨。十个人中,像曹雪芹、金圣叹、李渔、顾炎武、黄宗羲、吴敬梓、蒲松龄,全都命途多舛,有的贫病而亡,有的抄家籍户,有的亡命海外,金圣叹甚至被砍了脑袋。胡雪岩官商一体,富甲天下,也属于未能善终一类;袁世凯贵为皇帝,却成为千古罪人,剩下一个洪秀全,呵呵,不知如何评说。

现在对高考有越来越多的诟病,认为是“制式作业”,学生的特长、个性得不到发挥,高考被当成了“华山一条路”。其实一项制度,造福的就是大多数,成为大多数人走的阳关道,不能因为有人“另类”走独木桥,就认为阳关道要摒弃。说得残酷点,从独木桥走到彼岸的成功者,只不过是人生买中了“六合彩”,须知还有数不清从桥上掉下去的落水者。生活不是撞大运,芸芸众生走的就应是大道正道。相信天道酬勤,熬夜时不鼓励拿锥子扎大腿,但用凉水洗把脸还是要的,考不上固然不必悲痛欲绝,但怎么说也不能当成什么光彩。榜样的力量固然是无穷的,但同时要知道,成功却是不能像兵马俑一样复制的,要像“榜样”那样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与用刻苦学习、独占鳌头的状元来激励青年相比,拿“成功”的落第秀才为他们指点迷津,是不负责任地让他们把人生变成风险更大的一场赌博,因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沦为笑柄、炮灰和垫脚石。

微信素有“鸡汤道场”之称。煨出这样的鸡汤,还有那么多人喝了不觉其馊,也算文化的一大奇观。

坐在涠洲岛的石头上浮想联翩

最近去了一趟涠洲岛,坐在一块石头上出神。那种样子在来来往往的游客眼里,大概有点像罗丹那尊著名的雕塑。几年前有位领导人说要仰望星空,其实俯视大海也是一样的,特别像涠洲岛的石头,它们年深月久,坐在那些石头上,历史硬硬地硌着屁股,看着辽阔得无边无际的大海,眼泪忍不住爬出来。坐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你可能会不可一世,舍我其谁,坐在涠洲岛的石头上,会觉得人生如朝菌蟪蛄,又短暂又渺小。

当年陈子昂登古幽州台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可惜他没有来涠洲。涠洲说是“中国最年轻的火山岛”,但也有一万岁了。最迟在一万年前从海里喷发的火山,堆积成了现在这个约二十五平方公里的海岛。我上过无数次涠洲,有一次退潮的时候,心血来潮想绕着海岛走一圈,只走了一半不到,很多地方都是巉岩峭壁,谁叫我不是一只鸟呢。大大小小的石头,狼奔豕突,黝黑凌乱,像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火山像是昨天才喷发的。上岛考察的地质学家跟我形容火山喷发的样子:海面像煮开的一锅粥,熔岩喷到半空,旋转着落下来,变成椭圆的火山弹,散落在鳄鱼山的火山口附近,它们与火山岩、海蚀洞等成为后人看到的壮丽景观。不过现在大部分火山弹已经看不到了,它们被多年前的游客刨得所剩无几。

那时候到涠洲的游客,离岛的时候,行头除了背包,大都手里拎着一个丝织袋,里头装着在那些摊档上买的雪白的珊瑚。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涠洲岛周边海域丰富的珊瑚礁,仿佛成为岛民取之不竭的宝库。除了死去的珊瑚,还有人采挖活珊瑚,潜水挖起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活珊瑚,装在盛着海水的泡沫箱里,大模大样地运回大陆,卖给北海当地和远至广州的水族馆。

涠洲能让我讲三天三夜自己与它有关的故事,但我远没有我的一位朋友熟悉它。他曾经当过涠洲岛的“岛主”——岛上最高行政长官,他像一头野兽熟悉自己的洞穴一样对涠洲了如指掌。他在岛上待了多年,对开发海岛“无所作为”,对上头来的领导下船伊始就指示或建议如何搞旅游不以为然,认为不开发是对涠洲最好的保护,后来他“理所当然”地被免掉了。这种想法太过“不合时宜”。这中间发生的故事,可以写成一部精彩小说。直到很久以后,他还一直像祥林嫂一样跟我唠叨涠洲岛的珊瑚。我始终记得他愤慨地说起岛上那个油气终端处理厂、把它称为“毒瘤”的样子。

我不能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但我非常尊敬他的态度。因为那个终端处理厂,岛上的用电得到了保障,岛民由于用上液化气,不再砍伐树木,包括道路、通信、景区景点设施等也有了改善,岛民的住房也大都变成了水泥楼房。相比原先那些摄影家趋之若鹜的用火山石砌的房子,它们高大上了许多。生活就是这样,看风景是美丽的,做美景则是一种悲哀。随着游客增多,用水量骤增,岛上不少水井变成了枯井,而自发兴起的“渔家乐”像仙人掌一样四处蔓延,杂乱无章地抢占各处景点。

涠洲岛现在像一个冉冉升起的热气球,名气越来越大,成了《国家地理杂志》评选“中国最美十大海岛”的亚军(冠军是可望难即的西沙群岛)。岛上开得最鲜艳的不是路边的喇叭花,而是充满小资情调的酒吧、茶座和中西餐馆。我去了一位朋友家,岛上第一家“渔家乐”就是他开的。我曾经躺在院子菠萝树之间的网床上,天上的星星在菠萝树的枝丫探头探脑,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一种物我两忘、地老天荒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看到当年的“渔家乐”已经翻建成一家崭新的宾馆,虽然还叫原来的名字。房子建得美轮美奂,很有特色,但我心里隐隐有些失落。

我还去了一趟天主教堂。这座用珊瑚礁和火山岩石建造的教堂,像一枚徽章别在涠洲的胸襟上。它建了整整十年。有人说是岛上条件差,取材不易,我猜想它故意建这么久的。教堂的建筑时间都很长,意大利的米兰教堂从中国明初的1386年动工,直到1965年才装上最后一扇铜门,历时六个世纪。

涠洲岛天主教堂的神父当年被日本人杀掉后,遗骸被得到他保护的村民安葬在山上。我曾经穿过凌乱的树林,看过那个墓地,记得当时骑摩托车带路的村民还跟我要了十元钱“利是”。天主教堂所在村子的村民几乎都是教徒,他们每周到教堂做礼拜,结婚仪式也选择在教堂里,婚纱洁白,韶音绕梁,没有中国式婚礼的热闹,却多了几分庄严。但宗教也要为经济服务的,我看到一群妇女在钢琴伴奏下练习唱诗班的歌曲。一个村民告诉我,只要有尊贵的客人来,唱诗班都会在教堂里表演。

我拐进了教堂旁的院子里,院子里绿草如茵,鲜花盛开,墙角有一棵木菠萝,还有一棵木瓜。它们果实累累,衬着教堂斑驳陆离的墙壁。十年前我曾经陪同一个法国女士在这个院子寻访她先人的遗迹,她是那个被日本人杀死的神父的后人。她拿出从法国带来的老照片,在岛上访问到的每个上了年纪的人,都能一下子认出站在人群中的那个神父。我记得,那些老照片里也有一棵粗壮的木瓜。

我一直记得那个女士离开涠洲岛时的情形:靠在船舷上的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越退越远的海岛,短发在风中飘拂,海水像一条巨大的白练,在湛蓝的海面上飘舞,历史像一卷书徐徐合上。凭着从教会查到的资料,她不远万里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仅仅在地图上拼音叫“涠洲”的地方,寻访自己的先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按中国人的称谓她应该叫作“叔公”的人。她走进他布道的教堂,沿着腐朽的楼梯,爬上当年他住过的阁楼,抚摸据说他睡过的床板,每走一步,楼板都发出令人心惊的怪响。我不知道当时她心里在想什么。

距我那天枯坐的地方大约一百米外,有一块石头,上面有四个褚红色的大字:海枯石烂。这四个字的来历,据说是若干年前那位八十二岁的著名科学家和他二十八岁的女友登上涠洲岛,在岛上订下终身。望着这四个意味深长的大字,我浮起一个念头:涠洲岛应该种满玫瑰、百合、芍药、薰衣草、郁金香等各种花卉,把它变成一个四季鲜花盛开的海岛,现在珊瑚不能买卖了,但每个上岛的游客都可以带着一束鲜艳夺目的“爱情岛鲜花”离开,让涠洲岛的爱情传遍天涯海角。

这个念头让我既快乐又惆怅。

我师敏歧

我师敏歧上周到北海开会,我去宾馆看他,一路上想象见到他的情形。念大学时敏歧师对我很关心,像阮籍见到嵇康一样青眼有加。我因为喜欢写作,从机械系转到中文系,在那个工程师甚为吃香的年代,教文学创作的敏歧师像见到一个拖枪投诚的士兵,对我悉心关照。敏歧师是著名的散文诗人,出版了好几本书,经常在课堂上朗读他发表的作品,让我们十分崇拜。受他的影响,全班差不多一半的人成了准诗人。

敏歧师不仅教学生写诗,还帮学生改诗。他改诗不仅不惮其烦,甚至是舍己为人,经常有的情形是,改过的诗像整容后的杰克逊,已经认不出原来的样子,甚至一首诗只剩下一句还是原来的。敏歧师说一首好诗,往往也只有“诗眼”那一句。他把改过的诗,推荐给自己认识的报纸副刊或别的刊物的编辑。哪个同学看到标着自己名字的作品变成铅字登出来,像一条蛹变成了蝴蝶一样飘飘然,敏歧师则比作者还高兴。

我读书那几年中文系毕业时,可以用创作代替写论文。我觉得这其实是一种更能检验学生能力和水平的办法。那时候没有电脑,写论文要到图书馆找参考书,图书馆远比现在“人文”,专门准备有空白的小卡片,免费供学生抄录资料,抄回来再拼凑到一起成为毕业论文。因此,写论文的过程就是一个当裁缝的过程,大多数人都是高明的裁缝,能把不同的资料天衣无缝地缀在一起,基本看不出东拼西凑的痕迹。

相反,创作有点像建房子,得自己构思,一砖一瓦地砌起来。王朔把写作称为码字很传神。当时正好《广西文学》举办一个“全国大学生文学创作奖”的活动,我以大学毕业为背景,码了篇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与你同行》——瞧瞧这题目!小说充满着纯真的爱情和远大的理想,还有青春时期不识愁滋味的无病呻吟。经敏歧师指导修改后当作毕业作品,搞定了毕业证;他还推荐我投稿参赛,居然成了四个一等奖的作品之一。许多年后回头看这小说,感觉像见到自己小时候穿开裆裤的照片,惭愧得不好意思收进集子里。敏歧师指导我的小说时,差不多是我现在这样的年龄,却一点也没有我现在这种看惯秋月春风、老气横秋的心情,这说明写诗的人真的比较有朝气。

我敲门后等了约半分钟,敏歧师穿着睡衣,一头白发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亲热地抓着手,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我毕业后只见过一次敏歧师,起码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光阴像一场严霜,把敏歧师满头青丝变成了哈达一样的白发,眼睛长着明显的眼袋,但眼神一点没变,说话时仍然炽热地看着你。我有些心酸地说:“许老师你头发全白了。”敏歧师说:“我已经八十了呀!”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我的手,从门口一直拉到桌子旁,把我按在桌边靠墙的椅子上,他自己坐在桌子前,桌子中间那盏台灯,像一盆火一样温暖地映照着我们。

敏歧师问起班里一个同学的去向。那个同学和我都是学校文学社的成员,她还是会长。她是敏歧师最喜欢的学生,诗写得又多又好。个子不高,圆脸,眉毛弯弯,刘海像帘子一样挂着,说话像广告里鄂尔多斯的羊绒衫又轻又软,笑的时候脸像一个苹果忽然长胖了,隐隐现出两个酒窝,一直到大学毕业她还像一个中学生。我只知道她毕业分配不久嫁人去了英国。敏歧师说,那个同学不在英国了,后来去了加拿大,回来时曾经到学校看他,他正好那一段住在北京,从此就没了踪迹。

敏歧师与我热烈地交谈着,话题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蜜蜂,一会停在这里,一会飞到那里。我们聊天的时候,师母从外面回来,敏歧师问她是否还记得我,师母重复着我的名字,努力回忆。敏歧师问起我怎么来的北海,我有些吃惊,他居然一点也不记得是他自己给当时在北海文联工作的顾文推荐,我才调到北海的。我说出来时他仿佛恍然大悟。

敏歧师问我还写不写东西。我拿出去年出版的一本杂文集送给他。他摩挲着封面,念着书名,“我慢慢看。”他说,“不过我不太喜欢这么大的开本,我还是喜欢这种小开本的。”敏歧师拿起桌上一本巴掌大的小书,封面非常素雅,相比之下,我的那本杂文集显得十分狞厉。那是他十多年前出版的散文诗集《荒原的苦恋》,定价只有三元。他把那本书贴在衣兜处:“你看这样可以装在口袋里,带到哪里看到哪里。”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谁像我们读大学时在口袋里揣着书。今非昔比,大家揣着的是手机,两部甚至三部,越来越多的人习惯在手机上阅读,阅读变成了麦当劳、肯德基一样的快餐。敏歧师说《荒原的苦恋》是他最满意的书,好几个著名评论家给他写信,认为是一部可以媲美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的杰作。他问我:“你看过《金蔷薇》吧?”

这名字一下子勾起我的记忆。二十多年前,敏歧师在课堂上不止一次提及,他在黑板前走来走去,捧着这本书,声情并茂地朗读其中的章节,啧啧称赏。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一本书,像一个始终沉浸在童话里的孩子。我自己却变成了一只狐狸,固然留意到森林里的鸟语花香,更多的时候感受到的却是各种弱肉强食和不测。

敏歧师说起自己打过交道的文艺界的人事,感慨社会的变迁,有的人什么事都敢做。我听着他叙述自己的经历,嘴里漫应着,像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人听另一个人说患上感冒。近二十年记者生涯,我见过、听过、遇到过的,比他所说的不堪不知要超出多少倍。敏歧师像我认识的学校里的很多老师一样,正直、敏感、激愤,好恶形之于色,对世事人生的评说多少像在象牙塔里一样。

敏歧师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你千万不要丢掉写作,你应该继续写。我说我太忙了,有时候忙起来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敏歧师说你不用这么忙的,你把工作分一些给别人干。师母在一边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你不要把事情都抓在手里,只管布置和检查就行了。我笑笑没有出声。

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敏歧师一直慈祥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他曾经抱过的小孩。他告诉我上次到广州,广州居然有很多广西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他说了一串名字。敏歧师说,还是当老师好,到哪里都有自己的学生。

晚上快十点时我告辞出门。敏歧师握着我的手,像进门时那样把我送出来。在他眼里,我还是当年那个瘦削的、惊惶和土气的从农村来的男孩,一门心思地想当作家。我走出门,敏歧师拉着门看我离开,我走了几步,回头看到他还满头白发地站在那儿目送我,我说:“你回吧,许老师!”他朝我挥挥手,我脑子里闪过他上课时忘情地用手指蘸着口水翻开书本的情景。

邂逅一个“德国佬”

前一阵去桂林的时候,在书店里认识了一个德国人:雷克。他自我介绍有个绰号叫“小流氓”,但感觉跟“老流氓”差不多:眼睛深陷,一头乱发,像顶着一个鸡窝,老气横秋如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叔,但他说自己是1981年出生的——那一年我已经上大学了。雷克的中国话说得很棒。一个外国佬把中国话说得那么棒,比卓别林还像卓别林,让我莫名其妙有一些惭愧。

一个德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不管他求不求名利,能把中国话操得这么烂熟,起码说明他热爱中国文化。和雷克聊天的时候,我偷偷用手机百度了一下,这才知道他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2007年他曾经徒步四千六百多公里,从北京走到了乌鲁木齐,还写了一本书《徒步中国》。他还有一件“著名”的轶事:国务院有个参事为控制房价出招,提出政府应“允许买房、限制卖房、奖励租房、处罚空房”,“可以向德国学,闲置3年,房产税翻番;闲置5年,政府组织流浪汉入住;闲置7年,收归地方政府所有”。雷克在微博上说,自己作为一个德国人,听都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他咋一点不懂“人艰不拆”呢?“你觉得德国人会支持自己的房子自动变成政府的吗?拜托,我们政府每四年都要换个新的,凭什么把房子送给他们?”

当时就觉得雷克很厉害。房价是个热话题,有人为了利益,有人迎合民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往往都预设立场,理论跟瓷器一样一套一套。对这“挟洋自重”的观点,雷克像一个顽皮的家伙,拿一枚钢针,砰的一下就戳破了气球。他真的很“流氓”,就像那个直通通说出皇帝不穿裤子的小男孩。

我们一见如故,在书店“站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余兴未尽。后来我让他和我一起从桂林回南宁,在动车上又聊了一路。准确地说,是我听他絮絮叨叨,自己并不吭声,最多会意地笑笑。我发现这个德国佬简直是个话痨,什么都可以扯上一通,一条微博、一场电影、听到别人几句闲话……都能让他“大放厥词”。不过实话实说,他说的还挺有理,跟德国人普遍给人的印象一样,观点后面必有逻辑。

比如他说中国的环境污染,他说自己身在欧洲,吃不到中国的美食,是一种损失;呼吸不到中国的空气,是一种幸运。这说明他对中国的雾霾问题抱着跟大多数人一样的态度,但同时他又怀疑过去的空气就比现在好。他说自己翻了一些一百年前的游记,发现当时就有人抱怨北京的空气差:冬天烧煤,春天刮沙尘暴,夏天各种臭味,秋天倒还好。他还说20世纪80年代他还是西德的一个小孩子时,当时也是到处乱扔垃圾,德国的“父亲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母亲河”——莱茵河污染严重,老百姓开玩笑问:鱼在莱茵河做什么?答:学化学。又问:你在莱茵河里钓鱼干吗?你难道不知道河里的鱼不能吃吗?答:我没有钓鱼,在水里洗照片呢!

我觉得雷克比一些“环保原教旨主义者”讲道理,谈论问题有个坐标作比较,并不像一些人自己住着别墅、开着大排量汽车,家里的电器一茬茬地换,却一味骂政府。但也许如此,雷克变得爷爷不疼、奶奶不爱,一些人骂他是“洋公知”,另一些人则骂他是“洋五毛”,一不小心被左边的人拍砖,稍不留神又被右边的人吐槽,他成了一个踩钢丝绳的杂耍演员,迟早要失足掉下来,总有人等着喝彩。显然他表现得不为之纠结,但却有些无奈。他说有一次在微博上发了两张1900年德国兵在北京的照片,只是想让大家分享一下,却被人提醒赶快删了,因为他“忘了”在图片上注明这些德国兵在侵略中国。他很委屈地表示:难道我发这两张照片说明我支持殖民主义吗?21世纪了,是个人都不会支持殖民主义,这还要我说吗?

我想告诉雷克,这就是中国,看起来已经很壮硕但很“敏感”的中国。也许这就是“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文化差别。比我小了近二十岁的雷克,像个莽撞汉,奉行“不结盟运动”,对谁不爽都不看对方的来历和来头。他明知道韩寒的粉丝多如牛毛,却说“觉得他的风格相当做作,在没话说的情况下老爱耍小聪明”,“他写的东西根本没让我认为那不可能是小孩子写的”;他也知道姜文有无数的拥趸,却直言不讳不喜欢他作为导演却看不起观众的模样;连大名鼎鼎的基辛格他也不感冒,认为他写的《论中国》给自己一种“严重被忽悠”的感觉,因为在基辛格眼里,中国人做的任何事都跟“古老思想”有关。中国人实际上并不像这位美国前国务卿认为的那样充满神秘,中国人固然喝酒比较复杂,要弄清楚跟谁干杯,喝多少,说啥,给谁面子,但对于德国人最忌讳的收入却很简单,想聊就聊,难道也能说德国人神秘不成?

我下午两点十分从桂林上车,听雷克东拉西扯,初冬时节,窗外的风景萧索苍凉,丘陵、松林,蹿进松林里的羊肠小道;收割后的田野立着的人形稻草扎——小时候的我一头挑着一扎稻草,走在田埂上;一畦畦菜地,有白菜、豆角架、红薯——我曾在这样的地里窑红薯,菜地围着篱笆,水沟闪闪发亮,倒映着蓝天。动车从村子旁穿过,路边一间屋子的院里,趴着一条白狗,屋前屋后种着芭蕉和橘子树,还有猪圈、池塘,池塘里有游动的鸭子……车厢里音乐若有若无,世界既苍茫又遥远,旅途让我觉得有些忧伤,幸亏有这个健谈的“德国佬”随行。我不知道那年雷克徒步从北京到乌鲁木齐,一路看到那些风景,有没有同样勾起他怀旧和思乡之情。不过好像雷克不喜欢怀旧,他挖苦那种总认为“现在不如从前”的怀旧,只是想念自己当时未能实现的梦想,是一种欺骗自己的“选择性回忆”。

天擦黑时车抵南宁,走了四个多小时。窗外华灯初上,景物影影绰绰,我把书合了起来。对不起,我没有见到雷克,只是一路看了他写的一本书《中国,特色》。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对我们所处的万花筒一样的中国的看法,真的挺有意思。

“鸭子听雷”

“十一”黄金周和朋友自驾车从贵州荔波回来途中,看到路边有一条标语,红底白字,很醒目地挂在一个山坡上:“站在高处,学在深处,谋在新处,抓在要处,干在实处,推动……”好像还有一个什么“处”,但车子开得快,没有看清。不过即使停下来,认真过一回目,恐怕也记不住。

我猜这是当地领导的得意之作,简洁明快,铿锵有力,但我感觉自己像被武林高手连点三十六道大穴,浑身经络都封住了,根本不知道它想表达什么。标语挂在路边,像一个哑谜,让过往的各式闲杂人等去猜;猜谜也行,总应该设个奖,不然恐怕没有谁有兴趣去折腾自己。摊上像我这样无聊的人,还要写文章挖苦它,真是得不偿失。

从某种角度看,标语就是一份广告、一种宣言。微信上有人把那类直截了当、单刀直入的广告称之为“牛逼体”。我曾见过一个西瓜摊立的一块牌子,歪歪扭扭地大书“甜过张曼玉”五个黑体字,让我极端地忍俊不禁,一直记忆犹新。这类“牛逼体”其实有着光荣的传统,革命年代红军与白匪打仗时,在农村刷了许多标语,它们一律很“牛逼”:“欢迎白军士兵拖枪来当红军”“士兵不打士兵,穷人不打穷人”“没饭吃的穷人快来赶上红军”,还有更牛的,“你想发财吗?你想不交租吗?你想分财主的东西吗?你想……吗?跟着红军走吧”。这些标语像磁铁一样把那些屋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穷人吸引过来。红军之所以能胜利,与这些既入眼又入心的标语不无关系。

红军对于写标语有很细的规定,目的只有一个:一定要让大家看得懂。比如“不要写草字省笔字”“慢一点写,力求写得好看,不要性急乱涂”“一个标语写完须查看一遍才走”。他们背着枪,白匪在屁股后头追着,一路走一路忘不了在墙壁上写下这些通俗易懂的标语号召群众造反。最有意思的是特别规定“标语落尾废止感叹号,改用断句号”,我理解这是为了尽量明白如话,不要居高临下,张牙舞爪。

现在不少官员不明白这个道理。无论是写标语,还是说话,都喜欢让人摸不着脑袋。他们特别爱用排比句,大概觉得排比句比较有气势,如“提高引导力、增强传播力、扩大影响力”——你觉得这“力”那“力”不同吗?如“想干事、会干事、干成事、不出事”——干不成事的能叫“会干事”吗?如“说实话、察实情、出实招、办实事、谋实绩、求实效”——“出实招”与“办实事”“谋实绩”与“求实效”有区别吗?也许有区别吧,但你这不是冬烘先生上语文课,一套一套,好像开瓷器店或服装店。这些排比句朗朗上口,像放鞭炮一样,但鞭炮放过后还留下一地纸屑,这些话除了“吵屁耳”,什么也没留下。我老家把这种“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的现象形容为“鸭子听雷”,鸭子听到雷公响,会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这种不知所云的排比句,像孙悟空的咒语一样,把读者或听者变成了木头鸭子。

记得以前邓小平不是这样说话的。邓小平最有名的话是:摸着石头过河。还有一句是“不管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毛泽东自己不这样说话,而且非常反感这样说话,挖苦它们“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他写过一篇《反对党八股》的文章,非常有意思,不妨抄几段:

一个人写党八股,如果只给自己看,那倒还不要紧。如果送给第二个人看,人数多了一倍,已属害人不浅。如果还要贴在墙上,或付油印,或登上报纸,或印成一本书,那问题可就大了,它就可以影响许多的人。

为什么一定要写得那么长,又那么空空洞洞的呢?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下决心不要群众看。因为长而且空,群众见了就摇头,哪里还肯看下去呢?只好去欺负幼稚的人,在他们中间散布坏影响,造成坏习惯。

党八股式的文章和演说里面,却生怕人家驳,非常胆怯,于是就靠装样子吓人;以为这一吓,人家就会闭口,自己就可以得胜回朝了。

如果你觉得我引用毛泽东的话是无的放矢,那么我从某份材料上抄一段,它虽然没有使用排比,但言之无物、装腔作势的架势差不多:

XX同志政治素质好,注意学习研究中央和市委的工作精神,结合工作实际认真地加以贯彻执行;勤奋学习,善于思考,围绕市委的重点工作,组织力量,深入研究,提出建议,较好地发挥了参谋助手的作用;思路清晰,条理清楚,有较强的综合协调和组织能力;作风正派,坚持原则,为人谦和,团结同志,对自己要求严格,在他所工作的各个岗位上,都是全身心扑在工作上。

谢谢您有耐心看完。这段话的出处有些不寻常,它曾是中央政治局原委员、上海市委原书记陈良宇的秘书秦裕的组织考核鉴定,他带着这样一份鉴定出任宝山区区长一个月后锒铛入狱。

家父退休前是语文老师,有一次看电视时问我:“爱国精神”与“爱国主义精神”有什么区别?一下子把我问哑了。现在的人写文章讲话,喜欢用“大词”,不知道是否“爱国”加上“主义”之后就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而不像只说“爱国”那样掉渣子,而我理解的“爱国精神”,应该是吉鸿昌送给下属瓷碗上烧的“当官即不许发财”那样牛逼和朴素的。

王蒙说,一个政党的前景,从它的文风上已经可以看出端倪,“一个政权的衰落是从语文的腐烂上开始的”,所以现在反对形式主义,解决脱离群众的问题,纠正领导自说自话、说群众听不懂的空话套话的文风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