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堂闲话(二)
2016-11-24王锡麒口述整理
王锡麒 口述 陶 立 整理
芝兰堂闲话(二)
王锡麒口述陶立整理
王锡麒近影
陶:王老师,我是评弹演员,我们还是从评弹说起吧。我主要是学习蒋调,现在跑码头,演出《庵堂认母》,从前在评弹学校不觉得,现在面对观众了,心里就虚了,你说我应该怎样提高自己?
王:说到评弹,我也要提到黄异庵了。最近苏州观前街在举办黄异庵书法展,老先生的书法和书画家放在一起,一点也不逊色。说书其实是各方面修养通过评弹表现出来,说书先生要学会杂乱无章,杂乱无章就是兴趣广一点,懂得多一点。说书不是学校里做功课背课文,从前学说书跟先生,不许用笔记的,全是靠脑子来记,倒不是培养记忆力,主要是锻炼你动脑筋,要提高自己就要学会动脑筋。另外一点就是,在古人和前辈中寻找自己的老师和朋友。
陶:我曾经看到一则报道,说你一次赴海外举办画展并作现场演示时,被当地媒体赞誉为“当代吴门派的唐寅”。唐伯虎是不是你说的古人和前辈中自己的老师和朋友?
王: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当年我在一初中上学的时候,有一天在书店里见着一本《唐寅画集》,真是欣喜若狂。我对唐伯虎是心仪已久神交已久,于是日夜研习《唐寅画集》,无论严寒酷暑,临摹不辍;慢慢的对于此类风格烂熟于心,在纸上也得心应手起来了。这是专业学习。另外一点就是无师无不师,当年我喜欢绘事,课余时间就跑玄妙观三清殿,当时的玄妙观三清殿,挂满了各式样的“画画张”,年画、国画、扇面、月份牌等样样都有。这是看不见老师的学习,那运笔一丝不苟的画工艺匠,使我记忆犹新。
陶:王老师,我们还是聊一点轻松的话题,说起上中学的时候,我倒是对校门口的小商小贩也记忆犹新,你那时候阿要去摊头小吃的?
王:我小辰光的摊头小吃,比起现在的,要精致精彩得多,只可惜现在都绝迹了。那时候哪怕是小巷深处,一到下半日,两副血汤担,一副荤血汤,一副素血汤,我是三天两头吃的,今朝吃荤血汤,明朝吃素血汤,都弄点,就在家门口。放了学么,我就蹲在厅堂里做功课,听见“钏嘡嘡,钏嘡嘡”我就出去了,乘碗冷饭,血汤过冷饭,风味俱佳。
作者和王锡麒
王锡麒作品
陶:那荤血汤里有些什么呢?
王:它里面的血,特别嫩,都是鸡鸭血,但都是秘制的,它的味道学不像,看看它简陋得很,实在是学不像。油豆腐一剪四,断么不断的,两只油豆腐,血放在爪篮里,再放点辅料、百叶结,我最喜欢吃它的小肠。
陶:是鸭肠吗?
王:猪的小肠,苦隐隐的,血汤,加点小肠,油豆腐、百叶结,就只要这两样物事,这味道真是不能为人道了,自己吃了自己有数。
陶:它这里面我估计加什么调料的,因为这些东西都不能算是鲜的东西。
王:说不好了,吃起来打耳光不放的,那个汤碧清。
陶:那么素血汤里有点什么物事呢?
王:素血汤倒又好吃的。我吃下来,素血汤甚至于和荤血汤相等同,荤血汤来,素血汤倒也来了,隔一天我就吃素血汤。
陶:阿是一家人家呢?
王:不是的,两家人家。
陶:素血汤也是油豆腐百叶结那种吗?
王:不是的,划方,就是老豆腐,一方一方老豆腐划划,就叫划方。好吃,甜,略带甜味,甜得适意。
陶:豆腐甜还是汤甜?
王:汤甜,略带一点点甜味,甜得很适意。
陶:里面有什么?豆腐,血?
王:还有扁尖,剪剪小,划方、扁尖,油豆腐也有的,其他我倒有点忘了。
陶:现在这样的血汤没有了。我那时候去南京一直喜欢吃,人家说这东西不好吃,不要去吃,所以我也不吃了。我原来喜欢吃的,苏州也有的,还有粉丝。
王:粉丝,对的,荤血汤里是有粉丝的,也是放在爪篮里的。这是小巷深处里的血汤,铜钱不值,其味无穷,到现在,可望而不可即,可想而不可即,只能咽口馋唾。还有煎馄饨,煎馄饨我特意冲到北街,就是东北街西北街去吃的,那个煎馄饨,看它只是馄饨,他煎出来几个角都是焦的,里面不焦。他的鲜酱油,洒两滴在上面,咬到一个地方,有一种味道,那个鲜酱油是不是买的呢,不是的,自己做的,不知道怎么做,有人说蚕蛾吊出来的。蚕蛾怎么吊呢?这煎馄饨又是崭得勿得了。小巷三件宝,现在吃不着。
陶:现在还有吗?
王:现在没有了。要说起滋味,还有一只,伊斯兰生炒牛肉丝,现在随便怎么都炒不出。我一直点戏,生炒牛肉丝,炒上来都不要吃。伊斯兰开在哪里呢?开在察院场,城隍庙过来点,我以前一直关照女儿给我去炒。
陶:对对对,我小时候还看见过,那里有得卖牛肉锅贴什么的,我还吃到过。
王:叫伊斯兰,是教门馆,伊斯兰教的教门馆子。他那个牛肉丝不知道怎么炒出来的,我一直在那偷看,就放点油,“刷”一下下去,我的小囡都抢来吃。这是到最后收梢的食品了,但是好呀。现在的新疆菜我吃吃么,哪有那个生爆牛肉丝好呢!
陶:那您现在吃吃,算算,能过得去的有什么呢?
王:现在真没有。说起来那时有位程志刚先生,是苏州烹饪界的祖师爷了,知道我喜欢吃爆鳝,他自己做的,做出来松,而且入味,做好送来的,苏州市最好的爆鳝面,开在葑门横街的。
陶:现在阿有了?
王:不行了,现在不行了。
陶:现在的滋味,好像都不及以前,比如还有哑巴生煎。
王:哑巴生煎,我还在吴门画院的时候一直吃的。哑巴是不会做生煎馒头的,他只会煎。他一个人要看四只锅,看他油一勺一勺下去,但还是白顶,生煎油不能冒顶,不能冒到顶上去,要雪白的顶,黄是黄,绿是绿,黄的是芝麻,绿的是葱花,三分之一让油吃进去。说到底就是看加油的技巧了,现在都是油。
陶:现在都是黄的。
王:完完大吉。要白顶,一定要三分之一,那个盖又是脆,肉又是鲜结,上头有粉香,就是面粉的香味,粉香是助你一臂之力的,下头有油香。
陶:血汤、生煎馒头、煎馄饨这一些现在还有,虽然没有你讲的那个样子,至少可以意思意思。从前的家常吃喝,有什么现在没有而令人难忘的东西吗?
王:还有熏百叶。
陶:鲜百叶先水里浸?
王:不用浸的,汤里下去。
陶:汤里让它红烧?
王:不用穷凶极恶烧的,淡红烧。
陶:烧好了怎么熏?
王:下面要放木屑,砻糠加点谷,单单砻糠没有米的味道不行,米谷和茴香粉,放脚炉里,上面放个梯,梯上面再架一个匾,放百叶,下面让烟熏上来。等弄好了要放缸里闷,一礼拜过后才能吃。一方面火气退退,一方面味道要进去。熏鱼也是这么做,熏出来蜡蜡黄,以前稻香村也是这么熏的。
陶:不值钱的,但是功夫不得了,做起来真难啊!今天就到这里吧,王老师,我们省点讲讲,一下子这么多好吃的,我消化不了,也太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