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雁留痕话祝嘉
2016-11-24王鉴伟
王鉴伟
鱼雁留痕话祝嘉
王鉴伟
祝嘉书法
少玄君约稿,并发来祝嘉先生信札一通,信是写给日本书道名家伊藤东海的,自然眼熟得很,这便勾起不少久远的记忆。
祝嘉先生住苏州城南,旧式公房,在二楼。朝南的书房约十五平米,水泥地坪,陈设简单。进门右侧沙发旁挂着他的隶书对联:“雄心壮志,改地换天”,真力弥漫,令人振奋。靠南窗竖放一张大书桌,光线很是不错。东面墙上有一篆书“寿”字,径尺大,落款便是伊藤东海。
1933年秋,祝嘉在南京工作,闲时习字甚勤,尝每晚临《张猛龙》二通,临满二百通。祝嘉原先也饮酒,一次被朋友拉至秦淮河畔灌醉,影响习字数日,此后便一戒了之。
大约过了两年,祝嘉偶然购得日本《书学大道》杂志,便与主编伊藤东海通信,并寄上自己刚出版的处女作《书学》,两人相交恨晚,始鱼雁往来。伊藤尝撰文《万里神交》述其事。伊藤与祝嘉跨国神交,书信往来近五十载,然素未谋面,直至1983年伊藤东海九十岁病卒。故信札中有赠近照“若获常侍左右”之语。
伊藤之婿岩田文堂亦善书,1995年春,镇江“瘗鹤铭国际书法展”,岩田文堂率日本代表团出席,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其年过花甲,文质彬彬,谈起祝嘉新近大腿骨折,皱眉一叹。
余生也晚,初见祝嘉时年方二十六,先生却已是九十五岁。老人在课堂上谈碑派书学,“全身力到”“疾涩”……其身形瘦小,说话却如古铜器撞击发出的洪响,极为高亢。大约过了半小时,祝嘉开笔示范,于是众人都往前挤去。
最廉价的生宣纸,薄透了,我递过去。先生抓紧毛笔,运臂逆势一挥,纸上‘沙沙’作响,现出‘宁拙勿巧’四字,雄浑拙朴,顿时,四周沸腾起来。这是二十年前的景象,那时,屋外秋阳朗朗地照着,现在回想起来,眼前仍是一片光亮。
祝嘉书法乃承碑学一路,倡导“全身力到”,运笔逆行,四指执笔,抓得很紧。其苦练不辍,临过的碑帖有百五十种以上,超过百通的有数十种,故笔力惊绝。数年前,同门邹君出示所藏祝嘉《书学史》手稿,厚厚的几大本,蝇头小行书,旁边的批注则更小,朴茂灵动,令人惊叹。我年轻时亦照先生之法,临过百通《石门颂》《张迁碑》《元君墓志》等七八种,于今能执如椽大笔运臂作书,即得益于此。
关于“全身力到论”,祝嘉自有专著,后来简编成千余字,用钢笔誊在四张稿纸上,被我保存下来。
先生于教学颇多心血,平素虽穿着随意,逢着外出讲课,西装革履,郑重其事。老人九十七岁时腿部骨折,因年岁过大,医生不敢轻易手术,此后身体日渐虚弱。去世半月前仍给几个弟子授课,当时的情景,我撰写在短文《祝嘉先生最后一课》中。
祝嘉一生勤习,膂力过人,有一小事记趣。先生骨折后坐轮椅,那日天气不错,准备推他出门散心,先生突然说要去城中万寿宫,来回约摸六公里,家人自然不放心,我便推着轮椅在附近瞎转,以为可以敷衍,未料被先生识破,一记老拳打将过来,劲道十足,至今难忘。
祝嘉早年漂泊马来半岛,曾执教于新加坡“育英中学”。我见过先生当时写的新诗,记在普通的笔记本上,有爱情诗,也有言志抒怀的,其中有短诗云:“我愿变成一个婴孩,向着骂我的人微笑。”君子之风,由此可见。其一生淡泊宁静,耐住寂寞,将毕生精力投入书法研究,有《书学史》《祝嘉书学论丛》《愚盦书话》《书法罪言》等专著三百多万字。然而这也使其在社会上遭受冷落,以致一生清贫、不得志,尝自刻“性刚才拙”“清贫生活”两印以慰勉。
我与嘉师过从不过二年余,先生腿疾行动不便,帮着护理,相处的时间便多些,书法上的影响自然不算少,只是谈不上得其真传。此后我入中国美院求学,开启新的人生篇章,然而先生甘守孤寂,执着追求的精神,确是艺术道路上最大的激励。
时间无声无息地过去,1999年,“祝嘉诞辰一百周年”,《祝嘉书法集》首发,我高举着“作品集”向众人展示,耳旁尽是热烈的掌声,心里颇有几分凝重。2009年,海南“纪念祝嘉诞辰一百一十周年”,站在大讲坛上谈“祝嘉精神”,慷慨激昂。现在想来,似乎都是久远的事。
岁月匆匆,鱼雁留痕,先贤之迹弥足珍贵。吾辈亦当立一番事业,或能使后之贤者景仰,这便很值得欣慰了。
祝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