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诗的随想
2016-11-23宫白云
宫白云
1.星期天,你一边听着杜普蕾的《殇》,一边清理旧物,突然发现你寻找了很久的小绒布熊就在那里。许多时候你刻意去找的东西,遍寻不到,不经意的时候,它却出现,就像诗意。
2.你总是千方百计地向生活挖掘诗意,你给予生活内在的信任。即使生活苦不堪言,你也全部地接受。你层层地揭开又悄悄地地合拢,一开一合之间,你与你不看好的人生和解,你从不使用扳手,把庸常的生活扳断,你在不断和解的途中与诗意一次次相遇。而诗意是一直存在那里的,就像风总是在吹拂,无论是流动还是呼啸都拥有自身的能量。
3.偎依你的小猫,并不懂形而上、形而下这些东西,它不吃老鼠,只喜欢吃富有海腥味的刀鱼。它蓝色的眼睛里散发出海水的气息,它慵懒的模样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少女,你没办法不宠它,它舔舐着你,你摩挲着它。你们看起来相亲相爱,你们了如指掌。而在诗里,它只是一个词,它始终没办法懂你,而你却始终放不下它。
4.你的蓝色宽松长裙不在房间里,它在诗里,它在诗里变成了一个无形的女子,她裹挟了许多的词语,甚至在生活里你不敢碰的情欲,你看着她膨胀,胃里就像藏着一只豹子,你开始颤栗,而不是在写颤栗。诗歌让你的内心抛头露面;诗歌让一道冰冷的寒光出现。
5.下雪了,你跑去推开阳台的窗户,伸出手,雪花在手里跳舞,只一会,冰凉直达指尖。有时候美只适合观望,不适合体验。就像有些情感,远远地观望很美好,硬是介入的结果就是弄伤自己。诗歌中的意象也是如此,不能说这个意象很美就不管适不适合,拿起来就用,其结果只能是诗歌的硬伤。
6.呼啸的风敲打着窗,未见碎玻璃,但到处都是尖锐。你小心翼翼地躲避。天空极端的灰蒙,“离眼睛太近或太远的东西我们都看不真切”。你模糊地活着,而你的心却在寻找,寻找那耀眼的蓝色,诗歌给予你,那蓝色上的太阳。
7.早上一睁眼,你夜里的梦不见了,你依然呼吸着梦里溢出来的味道,那些奇异的气息以及从梦境中散发出的寓意,你嗅闻着这些抽象的气味,忽然觉得生活中的一些不尽如意变得无关紧要,因为下一个日子你依然有梦可以做,依然有感受在你心中产生反应。就像诗歌,你可以不断地去写,不断地去嗅闻,不断地去感受;这才是你心之所系的事。
8.每天早晨从家里到单位,一条路,从一个点到下一个点:黄昏,再重复过来,循环往复,一天就这样过去,一生就这样过去。你管它叫悲哀,你总在问:还会继续下去吗?你渴望其间有些变化,就像渴望治好你的偏头疼,它的痛苦你总是想用你的手把它抓出来,可是每次都更深入。当你快要承受不住时,就像体内的水想出去,你必须给它个出口,这时,诗歌就像你扣在太阳穴上的小火罐,缓解了你的剧痛,但它治不了你的病,也替代不了你的生活。头疼了,还是要去看医生。
9.下午一点十三分。你在江边走着,没有熟悉的面孔,只有变得更深的江水。它忧郁得如同一个老人,渴望着你的倾听,你把一颗心投进去,它给了你某种你也需要的东西。你们互相的倾听与倾诉。你愿意以这样的方式体验着活着。你在此时照顾着江水,江水照顾着你,就像诗歌之于你的成全与抚慰。
lO.你走进那片废墟,这里将竖起一幢幢高楼,其中有一个窗户将属于你。你踢着脚下的碎片想象着清晨的树将变得更绿,你想跟它说些什么,甚至推土机隆隆地开过来,你也不去在意,你喜欢那瞬间的感觉,甚至想把它变成怀念,而诗歌把它留存。
11.隔着雾蒙蒙的那层东西,让你感觉虚假。你喜欢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比如阳光落在你的手指,比如白玉兰长着九叶花瓣,比如小白猫毛茸茸的白耳朵,在那样的时刻,你能清楚地看到它们是什么样子。你把它们本来的面目直接灌注到对应的词语内部,让它们在你的诗里摇曳。
12.你对那些不可想象的东西怀有深情,你隐忍的心灵潜藏着激烈,你用语言的激情完成心灵的体验,你把内心的狂飙和撞击加入到诗行,你从诗写中释放出你内心的精灵,诗歌是你的通道,你借此走向生命深处,在鲜为人知的地方晃动生命迷人的况味。
13.生活的一些悲凉,反而让你变得豁达。许多时候你不去想它的该或不该,你用诗歌的方式把火车铁轨竖起,让绿皮火车直接开进天堂。其实生活与诗写就像石头与石头之间的摩擦,它产生新的火花,让你的生命别有一番火焰。
14.你一直在内心培养着对生活的热爱,尽管你不能撇开诸如生计、困境、坏天气、恐惧症等,这些莫名的无可逃避其实锻造了你,也锻造了你的诗篇,它让你学会把一束薄薄的日子变得深厚,用诗歌的眼界去看万物消长、世事变迁。
15.生活的表象潜藏着深意,只有深入到表象的内里才可窥其生活的真谛。诗歌也是,在表象中,其实隐藏着更为深邃的本质,你通过对表象的剥离,获得真相出场与启示。它构成你生活的一些根本性的沉思,如孤独,欲望,爱恨,悲欢,人性,灵魂,生死,宗教,善恶等。你在表象的大海,看着它们潮起潮落,你看着自己的那些黑暗之水慢慢从海平线上消失,而一轮红日在海面升起……
16.策兰说“只有真实的手才写真实的诗”。真实的诗都有温度,身体的,内心的,生活的。真实的诗粘着真实的血,它摒弃矫揉造作,去除矫饰,靠自己的心力推进。它是生活的具相,有酸有甜,有苦有辣,它使日常生活的琐碎变形为生命中的全部。
17.内心的火车,就像隐痛,看不见,却一直在,什么时候发作什么时候揪着。就像诗人沙白说的:每个人的内心版图上都穿行着一列火车,哐啷哐啷,旁人听不见。
18.那些烟,来自灶膛,手指,烟囱,坟场;来自昨天,今天,明天;那是你生活的开始、拥有与终结。你把它们作为秘密呈现在诗歌里。每个诗人写作的最核心的秘密就是生活的秘密。
19.重建一定要破坏,破坏与创造力密切相关,废墟上的重建才是创新。它的内在动力来自你对于自身、现实、存在的不满足感和对新鲜世界的好奇心。你的内心有巨大的愿望,你想按照你的愿望去重新塑造你理想的花园,你为你的蓝图暗自窃喜,你跃跃欲试,这时候你的诗写是发散的,也是充满气味的。
20.如果你的内心根本没有表达的需要,你不必硬去表达。要写就要写与自己灵魂相当的东西,诗歌如果没有心灵的在场,没有灵魂深处的彷徨、惶惑、脆弱、需要等,只能是一次游戏或者娱乐。
21.喜新厌旧的心理大多人都存在,这里的新与旧不是你的新诗与旧诗之分,它是新意、新鲜,如果你读一个人的诗,总是一个模式,语言、意象、内容、情感总是在一个范围内翻来覆去,你会产生疲倦感,就像审美疲劳,怎么样去求新求异求变?首先你要有一颗改变的心,才会去主动脱下那被你穿了很久的旧衣。
22.一首用词错误的诗歌,就像一头变异的刺猬,弄不好,它会盲目地转过身来把你整个的精心构建毁坏,所以你要正确的使用,不使它变异,让它尖锐的刺刺向应该的目标。
23.人到中年的写作,再写那些脱离生活的诗歌已没有多大意义,诗歌应该进入日常生活,诗歌之火才可不熄。而日常生活如何进入诗歌?对你来说就是寻找那新的路径的问题。你已不再是那个夜里跑到雪地去拾一片雪花的少女,去雪地上抱回一只流浪猫也许更能给彼此实际的温暖。从实际中获得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24.仅凭一腔热情或者说激情去写诗歌只能是一根火柴头,没有对应的易燃物,不可能转换成燃烧,因此,你必须准备好你的燃料,让你生命的热量走向更深更广的层面。
25.柏拉图说:“美是困难的”,你可以把美变为困难,你不可以把美变成平庸。如果你的诗大众都喜闻乐见,那你要小心了。你需要的不是这个,你需要的是对大众的颠覆、击倒,这才是你对诗歌所要做的。
26.因为对沉默有孤独感,你写诗,你对着白纸说话。这个时候万物在说话,诗在说话,你诗中的那个词在说话,孤独的时间有了声音,这声音预示着什么?你写下什么,它就是什么。它可以是荒野狼嚎的声音,也可以是悬崖断裂的声音,更可以是蚂蚁爬过大象鼻子的声音,你潜入它们,而它们看不见你。在那里,在万物深处,天开始由黑发蓝,在那蓝里,你曾是那白纸写过的一切。
27.困境就像雨水渗透着你的生活,但无论怎样你都不会放弃。下雨是一回事,走在风雨中是另一件事。当你反复地经历风雨,更大的风暴来临时,你没有了惧色,你坦然地抱着风暴,相信那里有更巨大的力量。你对经历了各种困境的生活怀有不可言说的信任,就像信任经历了各种困境的写作拥有不同的特质与特性。
28.你对效果的追求近乎固执,或许与你执着的性格有关,但过于执着,有时会将你逼入死角。你不可能直接越过湖水去抓住对岸的白鸽,你只能泛着小舟或沿着堤岸过去。效果的产生只能在属于自己的通道。
29.风和日丽的生活,就像是风和日丽的风正好撞在散步者的腰上,挽着手的人,呼吸着优雅的空气。你远远的欣赏却始终无法进入,他的幸福不是你的,你的痛点不是他的。去赴宴会的人与等待一袋米的人走在两条路上。什么样的生活决定你写什么样的诗。
30.你始终无法读完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但你却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读了三遍。你不喜欢普鲁斯特那种纯粹的直接的优美,纳博科夫间接的微妙的手法对你产生庞大的诱惑力,你不由自主地去想,诗歌如果也以这样的方式去写会是什么样?你愿意去尝试你喜欢的或者适合的方式,而对看起来完美的东西保有一种怀疑与拒绝。
31.你对茫茫无际的黑怀有深情,那漆黑的一团覆盖了你心中的悲凉,在那无尽的黑里,你不再惊恐,不再慌张地想要逃避,你甚至不再期待会有烛火出现,你习惯了黑,黑像温暖的手臂搂抱你。在那里,在黑的深处,你时常遇见不可思议的神秘事物,你带着不留余地的恣意,同它们交谈,同生者与死者交流,你如同从黑洞里飞出的蝙蝠,在黑夜中穿行。没有这无涯的黑,就没有黑后面你的诗行。
32.早熟的童年,孤独的女孩,沉默的少女。你闻所未闻的天堂的父亲。唯一厚爱你的母亲,她丢在人世悲凉的眼神。你拾过鹅卵石的小青河,给过你彩色蜡笔的同桌,那一去不回头的火车,你始终不舍丢弃的发卡……诗是你内心的手足和岁月的回味。你赋予诗在你所有的生活,向无限的人生敞开,使生命复活于岁月之中,而不是在词语之中。
33.别去号啕大哭,别在刑架上挣扎。别去想“如果”后面的怎样结果,当时间拆掉伤口的线后,那暗红的纹理已和你浑然一体,它是你相依为命的现在。你触摸那些疤痕,如同触摸那些蠕动着的命运。命运大多时候是不讲理的,诗歌也是不讲理的,它的妙处就在于它可以安放不讲理的一切。
34.小时候,因生活所迫,母亲带着你从城里搬到乡下。每经过邻家的门前,邻家的恶女人总是放出恶狗咬你,你不能天天绕道而走,你的示弱是下一次恶女人和狗更加的得意与疯狂。母亲给了你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你拿在手里,感到小小的你忽然无所畏惧。母亲拿了块比你更大的石头,她牵着你的手,你们俩向着恶女人与狗迎头走去,你投过去的石头打跑了狗,你母亲的石头根本没有用上,她仅凭两只手的怒火就打掉了恶女人所有的威风。母亲不仅给了你一块石头,她还给了你强大的内心。在某种意义上,石头代表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诗歌的写作中,也需要这样无形的力量,你要想方设法学会在每一首诗中找到你需要的那块“石头”并把它握在手里,它是你催开那无形力量的有效方式。
35.你不容易相信太轻易的爱,正如你不容易相信太轻易的诗歌。太轻易的东西都不值得信任。你需要的是深刻的东西,可以进入你的血肉和你的岁月,而不仅仅只是在皮肤上的浅尝辄止。真正的爱都是有根的,无根的是浮萍。就像真正的诗歌也都是有根的一样。人死去化为泥土,土存在;雪飘落化为水,水存在;有根的诗歌让你的诗跃入到一个境界,跃入一个新的生命层面,你的一切的杂乱,一切的困惑,一切的痛苦,一切的虚妄,一切的破碎都在诗歌身上顿然喷薄。
36.诗是你对生活、生命与世间万事万物的感受与理解,世界将它们放在那里,你不能为一种言说欲罢不能。特朗斯特罗默说:“诗人必须敢于放弃用过的风格,敢于割爱、消减。如果必要,可放弃雄辩,做一个诗的禁欲主义者。”这正是你当前需要做的。
37.春天是多梦的季节,早上的太阳挂在你懒洋洋的额头,那些粉红、粉白的花还有躺在你心中的梦,鸟儿一样飞着。你承认,你体内的澎湃有时也来自他们。你常常变换他们的形象,有时天使,有时魔鬼,有时豹子的模样。你给予他们作为爱恋情态所代表的词语,你突然发现,那些梦本身,在语言中再一次发生。它们使你的梦进一步鲜活,进一步完美。语言让它们具有了转化的力量,而诗歌使你的梦新鲜地喷薄而出。
38.摆动的钟告诉你时光的含义。早晨的白粥咸蛋是生活的真谛;某些高度是诗歌的真谛。眼睛里的泪水不全是苦涩,有时是慈悲。某些生活造就你,某些词语造就诗歌,“诗是最好的字眼在最好的秩序里”。
39.叠加的日子磨损着你的身心,你疲惫不堪。崩溃的泪水,让夜晚充满液体感,你仿佛在黑暗的泥潭。鳄鱼咬过你之后,留给你的是什么?一种死亡后的巨大寂静。你需要震撼的词语复活你沸腾的血液,诗歌成为平衡。诗歌,记录了你如何剥光黑暗,如何以赤裸之心构筑一切可能,它解开生活的死结,心灵因此获得安宁。
40.你不是神灵,对生活中的一些挫折与打击你不能未卜先知,但它们发生的时候,你习惯神灵的指引。你的等待,你的困境,你的焦虑,你的脆弱,你的绝望,当你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你尝试着和冥冥中的神灵沟通,此时,诗歌成为你最接近神性的方式,你在诗写的过程中获得了神灵的启示与解脱,诗歌将你带出自我之外,它使你的心灵渐渐安静变得不再焦灼而富有层次起来。
41.星期天,你边打扫房间边听汪峰的《存在》,而楼上装修的电锯声总是盖过它,这是另一种“存在”,你毫无办法,你放弃了喜欢的音乐,找出棉花球塞住耳朵。你不喜欢的一切总是不由分说地出现,你毫无准备却无法拒绝,更无法逃避,你只有面对,就像面对那电锯的轰鸣。你打开所有的窗,太阳驶过,留下阴影,你站在阴影下,仿佛你也成为阴影,唯有深谙阴影,才能找到返回阳光的途径。当你像牛皮鼓一样坚定,你想为阴影献上一副鼓槌,这时,你惊奇地发现,这些阴影居然可以成为诗歌,你开始创造它们,而它们提示你,如何将阴影纳入你的世界。
42.你满怀信心地生活,正如你满怀信心地写诗。通过写诗,生活好像重生一样,获得另一种状态与质感。在那一时刻你到达了你通常不能到达的所在,而当那一刻过去,就是下一首诗的开始。
43.为什么写诗,仿佛是为了热爱。热爱造就你,告诉你愿望的一切,以某些词的未来。它的魔力穿透你,那黑白的元音,夜半你追赶,风的悬崖,你是其中的流动,你可以自由地触摸那怯生生的青苔,那暗绿的伤感,以你秘密的方式,抱住喘息的气流,三千米高空的激荡。你爱着回忆,你在往事的椅子上喝醉,诗歌帮你寻回最初的感觉,你与它畅谈,穿过人世的荒凉,听诗歌说话,过着你平静而又震颤的人生。
44.夏雨缠绵,一直不断。你写下“我有些想念……”,在这一瞬间,爱在回声中返回。这是对抗时光的力量!你挣扎在生活的谷底,仰望高峰,天空高不可测,而谷底就在你脚下。当你不再翘首,谷底也是天空,向下也是飞翔。诗歌以爱的方式超越爱,捞起一颗向上的心。
45.你在诗中翻出白玉兰的花香,你回到了母亲的身旁。时光像婴儿一样新鲜,你教它走路。你越接近深山,庙宇越清晰。清澈的溪水冲洗着你的污垢,你对山与水的关系深信不疑,就像你对灵魂与诗歌的关系深信不疑。它的力量就是那遍地升起的空气,轻轻地裹紧你。
46.一盘棋局,两军对垒,持久的征战,天昏地暗。你试图不置一词跳过那道鸿沟却总是深陷。一步一步走着,你同自己挖下的陷阱相遇,你不断地寻找那突围的一步。当“将”的声音,从手上走近你,你独自和困境在一起,你只有迂回才可以跳出僵局。写作也同样会有僵局,语言是迂回的棋子,你执着它,找到通向内心的路。
47.春风就在前面,你慢慢地追赶。花开发出一种声音,雨落发出一种声音,鸟鸣发出一种声音,玻璃碎裂发出一种声音,紧急刹车发出一种声音,女人尖叫发出一种声音,小孩啼哭发出一种声音……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同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有自己的语言环境,你要以它们的喉咙发声。一首诗歌的真实力量由真实的声音和适合的语言来成就。
48.总觉得无花果是不开花的,但实际上它是开花结果的。不开花就结果的是桫椤,它就像你记忆中的电影里的叛徒,有时你会突然忘记他们叫什么名字,却能清楚地想起它们的形象。生活中的词语是怎么成为诗中词语?你至今都无法确切地说明,但你可以确切的是,你清楚生活是什么样子,你有时久久地对它们的影像凝视,你经常会在绝望悲凉时突然一笑,你知道它们将进入你的诗歌。这是生活对你的馈赠,你喜欢百味俱全的生活,它们支撑着你那些含混和歧义的诗写。
49.海棠谢了,枝头的花瓣,一个向北,一个向南。转瞬即逝的偎依,各自一副旁观者模样。生活培养着心力和境界,诗歌培养着素质与语言。普希金说“活得匆忙,来不及感受”,在某些难能的时刻,一些诗意会被神秘地倾听到,就像彻悟,被“悲欣交集”地领受。而任何的诗意都是从对生活的凝视而来。一道玻璃构成了内与外的辩证,外部的目光与内部的形象,因角度的不同而内外有别。你放弃自己的主观陈述,让事物在不同的位置呈现它们不同的自身。
50.等待是胸膛里的子弹,语言是扳机,灵感是扣动的手。诗歌消耗你的血,如同你消耗着生命。时光变幻着鬼脸,你变幻着修辞,你的渴望,漩涡般强烈,皮肤之下,那么多热流、爱和痛。你用坚韧的语言对峙着内心,以决绝的方式,傲视生活的尘埃,你坚定着茨维塔耶娃“我知道,我将死在霞光中”的坚定,“天空的女儿!穿着缀满玫瑰的裙子”,“直到咽气之前,我依然是一个诗人!”
51.好啊,满目的花朵,开呀,开……但不在这里,这里是一片枯败的芦苇,麻雀成群,在低微间飞呀,飞……麻雀把你从想象中拽回现实,你看着它们,顿然感觉,你就是那其中的一只,你看着它们,顽强地飞着,从不气馁,而你呢?麻雀让你在须臾之问处于某种内省与反思,有了这样的观照,你便不再惶惑于那些低微,而向生活投注长久以来被忽视掉的诚恳。诗歌也应如此,应该有诚恳的东西注入其中。让生活与诗歌都诚恳起来,成为今冬你对生活与诗歌的态度。
52.尽管一场冬雨来得毫无秩序,但春天般温柔的感动,开启了你曾经的感官。你在冬雨的边缘找到春雨的温柔,正如你在冷漠的边缘摸到神秘的热烈。这也许是你对待生活的一条计谋,让诗歌做同样的事,也许也是你写诗的计谋。
53.你不小心划伤的伤口早已愈合,但痒痒的吸引你一次又一次触摸。仿佛唯有这样才可以提醒最初的鲜血与原谅最后的暗红。实际上,在每一次触摸的后面,你都会回到那些看不见的心灵伤口,你通过看起来毫不相关的触摸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利用表面来消解内里,运也是你对诗歌所做的。
54.一只苍蝇在眼前嗡嗡,最后停在一面白墙上,你举起了手掌说着:你终将会死。一掌拍了下去,同时死亡之血也溅在你的手上。假如写诗也像拍死一只苍蝇那样直接用手(而不是用心)去写,会怎么样呢?是不是也会溅上那令人厌恶的死亡之血?诗歌是属于美学与心灵范畴的,无论用什么方式去写都不应让它脱离美学与心灵的轨道,这才是你要引以为戒的。
55.每当人们称你老师时,你的脸都烧得通红,为你的不够格而羞愧,恨不得拽住每个人说:我不是老师,我只是个写诗的。可“老师”依然不绝于耳。慢慢地,你也习惯了,就像习惯了那些“赞美”。这很可怕,它看似很“没什么”,但它却会淹没你真正的心灵与诗质。你应致力于撇开那些“赞美”而对那些“批评”投去真正的一瞥。卡夫卡说“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你应该尝试走这样的道路。
56.无名暗火,下巴上鼓了一个火疖子,你寻来小镜子查看,一失手,镜子落到地上,开成无数锋锐的镜子碎片,你蹲下身来,于是,无数个不完整的脸,你看到的,没看到的——在碎的深处。这一刹,你在最平凡不过的碎裂上得到了惊奇感。不仅是生活,诗歌也需要这样的“碎裂”,完整的结构固然很好,但“不完整”根本不需要修补,你只需踩着那些碎裂,不断跳跃着就可以抵达“完整”抵达不到的地方。
57.你每天坐公交车,去菜市场,身处于热腾腾的俗世生活之中,你以此安身立命。但你依然相信俗世也有诗意——就像公交车上刷长寿卡的老太相信她头戴的花边帽能帮她找回失去的年龄一样,你在俗世中领略不一样的风景,尽心以俗世来参透生活,尽心以俗世省悟人生,尽心把自己的骨血放在里面,尽心把人性放在里面——俗世让你的诗歌百味俱全。
58.清晨的一场大雾让身在7楼的你如悬在天空,白茫茫中,你一下子进入了一种悬浮之境,它唤起你某种感受,这时候,诗是最好的途径。你克制着自己的主观陈述,溶入“雾”境,让“雾”自己呈现它们自身。物象与心象此时互相贯通,互相同化,互相契合在了一个层面。而破雾而来的小乌一下子又让生活从“雾”境回到具体和明澈。更多的时候,你都是这样通过诗来与自己的心灵说话,来呈现自己独特的感受,释放自己的情绪或情感找到自己的精神形式。
59.一场大雪让一堆瓦砾在雪中变白,而雪真的能遮盖住瓦砾吗?显然是不能,“遮盖”只不过是自我的情节剧。白雪与瓦砾只是短暂的同盟,最终雪会融化,白雪成不了瓦砾,瓦砾也变不成白雪。所以,你一定要从内部和源头去构建诗歌,而不要去做表面的“遮盖”,就像你应该从语言的内部去诞生语言,而不是在语言的表面游戏语言。
60.薄暮时,蓝球似的太阳滚下山去,街上的人流沸水一样,慢慢地,土豆似的月亮爬了上来。你的视觉吸收着他们,同时你的语言勾画出他们,你的思维超现实地与他们交流,一切以一种简化的美学方式。由此,你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坐公交车的过程。其实,美与诗歌都是过干瘾的东西,但如果没有这些“过干瘾的东西”,生活就会骤然失去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