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依旧是周庄(外一篇)
2016-11-23李金荣
李金荣
一条蜿蜒绵长的小河,环绕着一座秀丽典雅的小镇,水面上凝立着一座座古朴的石拱桥,一叶木舟从远处悠悠划来,穿过桥洞,又吱扭远去。一位身着素花衣裙的纤纤女子,手提一篮蔬菜或衣服,走出临河的小楼,走上桥边湿漉漉的河埠头;一位穿长衫的先生,手握书卷,信步走过青石板路,走进幽深小巷的茶楼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周庄。
2014年12月16日下午三点左右,我和同事在苏州办完公事,赶往上海的途中,特意冒雨去了趟周庄。虽是来去匆匆,但我亲身感受了周庄——一个比想象中还要美的江南古镇,一个让人看一眼便终生不忘的地方。
一走进周庄,对我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来说,简直就像倏然闯进了梦里。你不曾料到,刚刚还置身于水泥沥青堆成的寻常街市,怎地一下子时光倒流百年,眼前这长街曲巷、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在雨中都仿佛应着一个梦幻,沉沉的,隐隐的,深深的,朦朦的,似是凝定的,又似是延伸的,穿越历史,逶迤着,摩肩接踵地向你涌来。而此刻,细碎的雨声伴着不知从哪个窗户传出的苏州评弹,间或,夹杂着街角边的一两声吴侬软语,轻轻地,从耳边飘过,虽听不懂,却又是十分得受用。这一切的一切,陌生中透着似曾相识的亲切,那亲切又翳着一层从未有过的新鲜。一时间,你生怕踏破这梦境,双脚蹭在石板路上,竟不知该向哪里迈步。
疑惑间,衣带般绕来绕去的水巷过来牵着你的思绪,由不得你再去梳理意念深处的印象。你只须循着水巷去寻找,三步两步,一挂高挑的拱桥不经意地倚在石条岸边。小心踏上拱桥,凭栏眺望,周庄顿时在眼前幻化成一幅大写意的水墨画。
那圆的桥洞,方的石块,还有那石缝里垂挂着的青青藤蔓,无不让你感到爱恋。低头看,小河里映着桥的倒影,倒影又时常被浮萍和杂草晃破,桥的纵横身段和桥下的水面和谐地谱出一曲形与色的水乡乐章。当远处的船缓缓地摇过来时,站在桥上的行人打着各色雨伞低头看河里的船,坐在船上的乘客抬头看桥上的人,相看两不厌,双方的眼帘中都是动人的景象。船过石驳岸时,你会无意中被岸边如浮雕般的缆石吸引,脑海里不禁会浮现“轿从前门进,船从家中过”的画面:两岸傍河建屋,河边人家,开门见水,家家后门口都有石埠头,一级级,一直铺到水边。一出后门,下了石埠,浣衣、洗菜、淘米、刷家什,十分便当。据说,当年的大户人家,能将船划进家门,大宅后院,还有泊船的池塘。这样的情景,现在大概只有在影视作品里还能见到,那么此刻你眼中的缆石该是水乡人家世世代代祈祷平安如意的淳朴民风的象征了!恍惚间,你仿佛自身突然置于水道中,忘了来处,也不知去处。又恍惚几世几辈之间,自己便在这古旧的水道上,在这古旧的舟楫上,在这古旧的街巷上,在这古旧的楼榭上,在这古旧的石桥上,那旧时光的波影同样地映着你的心。
你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周庄,从街头的石栏、骑楼、河埠,到一块石板、一株小树、一丛雏菊,再到一幢老屋、一道流水。这么看着的时候,就慢慢沉入进去,感到时间的走动,感到水巷深处,哪家屋门开启,走出一位苍髯老者或纤秀女子,那是思鲈归乡的张翰还是迷楼的阿金姑娘?雨中的周庄,此刻于你如同捧读一部迷人心性的线装书,太容易让人生出幻觉。
周庄自古人才辈出,唐代诗人刘禹锡、陆龟蒙曾寓居在南湖园,常来这儿垂钓,南社诗人柳亚子、陈去病曾在这里的迷楼吟诗饮酒。然而,最让我景仰的还是西晋文学家、曾官居大司马、后因官场黑暗而回乡隐居的张翰先生。他的“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的诗句流传甚广,后来从洛阳归来,回到家园故里,在这长着漫天芦苇的水乡里,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茫茫人海,人来人往于周庄,日复一日,不知是否就是为了重温和凭吊张翰先生积留在这里的悠悠的古典情思?我无法回答,但我知道清代龚自珍先生曾为他写下如许多情的诗句:“秋风张翰计蹉跎,红豆年年掷逝波。误我归期如几许,蟾园十一度无多。”一想到张翰先生,犹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敢问世间多情之人独独一个龚自珍?
这样想着的时候,同事又一次催促是该回的时候了。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张继那样枫桥夜泊呀!在一个月夜里,荡一只船儿到南湖去,船上放一只矮桌,摆几碟小菜,开一瓶“万三家酒”,与明月对酌,与清风交谈,然后和周庄一起做一个温润的梦……而此刻我却只能在返回的车上,回望雨中那呈现着一片朦胧的画面。那画面浓缩了古镇悠远清丽的风韵和水乡人家恬美的生活,不由得想起《西厢记》第一折《惊艳》中那最醉人的一句,“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周庄,我会再来看你的。莫道茶香不醉人
酒能醉人,茶自然也可以醉人,而茶醉较之酒醉,又别是一种境界。与酒相比,茶为内功,无喧嚣之形,无激扬之态。一盏浅注,清流,友情缓缓流动,谈兴徐徐舒张,渐入知己友朋间性灵的情境,海阔天空,自由自在,是何等的爽快惬意!而此刻,旧日情怀、往事余韵也都沉湎于茶香之中,又是何等的暖人肺腑!
不过享受这份清雅,亦如享受雪月花草一般,须有适当的同伴。有这样一个故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故事说,一个樵夫偶然结识了一位山僧,山僧经常请他喝茶。一日他好奇地问山僧,喝茶究竟有什么好处?山僧说一能消食,二能除睡,三能寡欲。樵夫说,他吃的是粗茶淡饭,仅能填饱肚子,再吃促消化的东西,就更容易饿了;他的劳动量大,有时天亮了还没有醒,再吃除睡的东西,那么睡眠不足,就更容易疲劳了;他虽贫穷,但夫妻恩爱,如果再吃寡欲的东西,恐怕妻子会离他而去。
哈哈!茶于山僧是享清福,但对樵夫来说就未必了。看来高山流水酬知音,一杯香茗亦如是。明末张岱就是闵汶水的知音。最初,有人向张岱提起闵汶水,他便到南京桃叶渡口去拜访他。闵汶水治茶招待。为了试探张岱究竟懂不懂茶,闵汶水先说是阆苑茶,张岱说是罗齐茶。至于用水,闵汶水先说是惠山泉水,张岱说与一般惠山泉水不同。后来,闵汶水又泡了一壶,张岱品尝之后,说是秋茶,而不是春茶。经过这一番试探,闵汶水惊喜不已,从此与张岱成为莫逆之交。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正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滚滚红尘,茫茫人事,忧愁烦恼遗憾种种,区区杜康何能消解?若二三知己,品茗倾谈,围炉夜话,倒可以于相互慰藉中分忧解愁。
“眼底闲云乱不开,偶随麇鹿入云来。平生于物元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闲居山中,闲书一册,清茶一杯,又偶遇此等诗句,更是深得品茶之乐。
我喜欢绿茶,并喜欢用玻璃杯冲泡。试想,在春天的早晨,一杯滚水被新茶染绿,擎在手里,沐浴着春风,悠然畅饮,那该有多滋润。如果是对着海上明月,或是山间松涛,或者在西湖之滨,或者趵突泉畔,一杯清茶在手,伴随着阵阵茶香,思绪飘到悠悠的古代,或是迢迢的远方,会更觉得香味隽永。
面对绿莹莹的一杯春色,闻着这只有春天才有的山野芳香,你会感到名副其实的在饮春水了。注视着炒制过的叶芽又挺拔复活起来,载沉载浮,意境高远,微醺中的你此刻也好像和茶一起融入了自然,顿感所有的沮丧和压抑、烦躁与浮嚣都化作寂淡的烟尘,从心里悄悄远去了。
茶是有生命的。特别是普洱茶,一片小草居然能在北京故宫里藏二百年,不减春华。其生生不息的生命,通过茶汤将翻过去的历史重新慢慢地翻过来,令时光倒流,让饮者飘然于古今,穿越于时空。
我时常想,为什么茶总是有那么一种令人心醉的幽香,发人遐思的灵气,这恐怕是因为它们大多出自风景幽美的名山大川吧,否则独啜时,山川的灵秀之气,为何总是和茶香一起涌上心头?噢!这山川的灵秀之气,也就是茶之魂,茶之魄吧。
此等佳境,仅靠口舌去品是远远不够的,更要用心。
“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茶是生长在青山翠谷中的嘉木、灵草,是红尘世界的圣物、雅物,犹如世间有着高洁、清雅、脱俗品格的女子。
绿茶,绿绿的、香香的,抿上一口在舌尖腮帮上绕一个圈儿,一丝苦涩乍现即隐,即刻平添出许多甘甜在舌根齿缝里久久留驻,这便是绿茶的韵味了。那逝去的一丝苦涩让人仿佛想起了才离去的冬天,眼前又是春回大地周身舒坦,这便是饮绿茶的感觉。畅饮过后心中似有一湖醉人的春水微起波澜,又似一掬醒脑的清泉将心胸浊气荡涤一空。
碧螺春,单单看了这名字,就觉得它的可爱了。一池嫩蕾,令人想起雾气掩映的粉墙黛瓦间穿行的江南女子,娇娇小小,娉娉袅袅,逶迤而来。温柔得如同吴依软语,一直软到心底;龙井,清澈透亮、青翠妩媚,让人联想到少女西施与范蠡初遇时的模样,柔情似水、影影绰绰、遗世独立又清新可人。
铁观音,让人联想到端庄的贵夫人,其魅力倒不在于外形之乌润洒脱,而在于她的丽质天成、拥有天然兰花的馥郁奇香,温馨高雅,具有回味无穷的茶韵,即所谓观音韵。
还有,女子采茶的风俗,虽然没有采莲、采菱那般饶有风韵,但在多情的文人眼里也是别有情趣,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对采茶女的怜爱,或诗词或歌曲或戏曲。在此随便摘录一首来自民间的采茶词,一睹采茶女的勤劳与朴实一一双双相伴采茶枝,细语叮咛莫要迟。既恐梢头芽欲老,更防来日雨丝丝。
关于采茶女,听过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唐明皇时代,有个叫孟蝶珠的采茶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还能歌善舞,被朝廷征召入宫作“采女”教习女乐。她自编自导了“采茶舞”,在皇帝寿诞大宴群臣的祝寿会上演出,博得了精通音律的唐玄宗的高度赞赏。皇上一高兴便要奖赏她,问她喜欢什么,孟蝶珠请求皇上让她回武夷山继续当她的采茶女,获准。孟蝶珠回到家乡与心爱的人团聚,卸华服、洗铅华,与爱人采茶创业,并自创采茶歌舞,娱乐乡民。真真一个如茶的女子!
在中国文学史上许多杰出的文豪,不仅喜欢饮茶,还写了大量的诗文,而且其中不少是千古传诵的佳作。
唐朝的诗人卢仝和陆羽,可以说是我国提倡吃茶的有名人物。卢仝在诗歌极盛的唐代,并不十分有名,但凭一首名叫《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的诗而广为人知,特别是“卢仝七碗”成了后人传诵的佳话。陆羽嗜茶成癖,著《茶经》三篇,原原本本地说出茶之原、之法、之具,被后人尊为茶圣;晚唐诗人杜牧,曾有过寺院品茶的经历,并写下著名的《题禅院》,说到禅院烹茶的闲适,尤其是“茶烟”的诗意,对后世诗人影响很大。
苏轼的“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说的是从徐门石潭求雨回来的路上,到农家敲门讨茶吃的场景;陆游的“兰亭酒美逢人醉,花坞茶新满市香”描绘的则是故乡绍兴的风光。这两位仁兄虽然一个北宋一个南宋,不可同日而语,但都一生坎坷。苏东坡屡遭贬斥,最后被贬到当时的蛮荒之地,现在的海南儋州,习俗不同物质匮乏;陆游的时代为南宋后期,“但悲不见九州同”,可见他对祖国大好河山大半沦陷的痛苦,生活上又遭逢与唐琬离别一事。但他们从容面对,安然度日,恐怕也和他们酷爱饮茶和旷达自处有关。
“身健却缘餐饭少,诗情都为饮茶多。”无怪乎柳泉居士在泉边开一小茶座,招呼过往客人,一边饮茶,一边收集可写《聊斋志异》的故事;曹雪芹也在他的《红楼梦》里,借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的篇章,抒发自己对茶的幽邃感情。
而此刻,我也效仿古人,一边饮茶一边写这篇随笔。不知不觉,夜已深沉,茶亦淡到无味,就此置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