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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照小屋

2016-11-23刘月新

海燕 2016年5期
关键词:土屋垃圾车垃圾堆

刘月新

月亮出来了。月亮碎步疾走,绕过几栋高楼,来到西湖小区上方,拨开垂柳行,枣树行,还有杨树行,穿过它们,把光洒向一幢小土屋。小土屋顿时披上一身清辉。这座身披月光的小土屋,会让人浪漫地想到海边森林里的小木屋。此时土屋里的主人,想必早已伸出双手,掬一捧皎洁月光细细享赏,那光的轻柔清爽与明亮就弥漫整个小屋了。

没有月亮的晚上,星星们前呼后拥倾巢而出。星星有大有小,但一律清澈明亮,碎银般嵌在偌大天幕上。当满天闪闪烁烁的星光亲吻了垂柳枣树杨树,被小土屋稳稳接住时,小土屋就裹了一袭银袍,比平时朦胧了许多也华丽了许多。

太阳最慷慨,像救世的主人,洒下最热烈最耀眼的光。被阳光照耀着的小土屋,不论春夏秋冬都是明快的,精神的。小土屋里的主人,自然也是明快的,精神的。

光,不嫌弃低矮的小土屋。

我关注这小土屋还有屋里的主人已有几年。在高楼林立的小城,在鳞次栉比的西湖小区,隔一小广场与东大门相对的是三排平房大院。前两排呈东西排列,西边的与第三大院呈南北排列。后排的主人在院内盖了一排东屋,起脊,土坯垒墙,红瓦扣顶,有六七间吧,东墙上没有门窗,是东院墙的一部分。我住的楼前就是小型广场,西面隔五六十米的一块空地与小土屋相邻。其实,小土屋本身并不很小,比起三十多年前的农村土屋要光鲜挺拔得多,只是在高层、小高层、多层楼的重重包围中冷不丁出现,就像一只土鸡混进了凤凰城,一下子就显出它的“土”和“小”来。每天数次出入,我就与空地、小土屋、垂杨枣树、小广场互为参照互为风景了。

这三排平房大院,是拆迁“钉子户”。西湖小区的前身是几个单位、几个家属院还有西湖村的地盘。“钉子户”态度的坚定与坚韧,就使得小区比原先效果图少了两栋楼房,多出一个盆地,像人脸上被挖去一大块肉。

我楼西的这块空地,抬高压实了,只是没铺水泥。抬高了的空地,比土屋地基高出一米多,土屋就成了嵌在地下的窑洞。空地西南角是垃圾临时堆放地。整个小区的垃圾先集中到那里,再由环卫处的垃圾清理车运出去,有时存一天,有时存三两天。按说垃圾在小区里存放很不妥,居民们提意见但不甚奏效。几乎与垃圾堆同时出现的,是一位60多岁的农民。他就是负责每天收集垃圾的人。不知何时,我发现小土屋东墙上,从中间开了一个门,又开了一扇窗。这就是老人的住所吗?

我住的楼后面,有栋简易二层小楼,是物业公司的办公室。

慢慢地我发现,收集垃圾的老人并不在物业和清洁工签到之列。我下班回家,清洁工们也正好下班,熙熙攘攘的,可这些似乎与老人无关,他继续拉着那辆坦克绿垃圾车,在阔大的小区里来来回回地走。

一次,在楼下碰到老人买馒头回来。那是个热天,我问他买来的馒头还熥不熥?我想到他屋里可能没有锅灶,时间长了不熥就会长毛变质。老人干脆地说,熥什么熥?两顿就吃完了。我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兜签子馒头,没有菜。有几次,我看到老人拎一把电热壶,从门卫上烧开了水往小土屋走,心里就明白,那屋里没通电。

从清晨到傍晚,都能看到老人在户外活动的身影。盛夏的中午,从凉爽的空调屋走到火辣辣的太阳底下,顿感空气着了火。就见老人在稀疏的杨树荫里,慢条斯理地整理从垃圾堆里捡出的破烂儿,有纸夹纸箱纸盒,有旧衣服旧布片旧鞋子,有废旧塑料酒瓶子易拉罐,一堆一堆。实际上他整理的还要多,只是在几十米以外我看不清楚。刺眼的阳光与灼热的风,被树冠上层层叠加的嫩嫩的绿藏一点漏一点,再习习地洒向老人,老人并不感到燥热难耐。他在杨树间拴了绳子晾晒衣物被褥,也晾晒捡来的旧衣破片,我每天来来回回地走过,终究分不清绳上晾晒的,哪些是他平时穿的用的,哪些是刚捡来的。

冬天的阳光,给沉睡的大地和大地上沉睡的万物带来温暖和灵气。如果是没有风或是微风的中午,老人就会站在门前的土台上,迎着太阳整理着拣出来的破烂儿,浑身暖洋洋的,满脸的安详,像春夏秋季那样慢条斯理,也不停歇。白天,小土屋的门时常是敞开的,不经意间望过去,光束照耀的地方总是堆满花花绿绿的破烂儿。有窗的那间该是卧室吧,他每天进出卧室就需攀爬外屋花花绿绿的垃圾堆。出门爬坡,在屋也爬坡,这老人怎么总是被“坡”阻挡与“坡”纠缠在一起呢?

屋里没电,就谈不上照明、取暖、制冷、烧水、做饭。冬天的小土屋没有电热毯电热器之类,他怎么熬过寒冷的长夜呢?那屋里当然也没有土炕锅灶煤炉之类东西,因为我从没看到屋里升起过炊烟。袅袅炊烟在工业文明和城镇建设日新月异的小城,越来越成了稀罕物。黑洞洞冷飕飕的寒屋,入夜后老人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呢?……回忆和想象真是个好东西,它不但能抵挡风雪严寒,还能打发时光,填充内心的孤独与空虚。几年来我没看到有陌生人进过他的小屋。我所见到穿过空地走到西面去的,除了他和他的垃圾车、小花狗,蹦来蹦去觅食的麻雀,就是不定时清理垃圾的车辆和几个随车的环卫工人。

在炎热的夏天,老人在小土屋里是怎样度过桑拿似的中午和蒸笼般的夜晚呢?

老人是沉默的。几年来,除了我主动跟他说过一次话,几乎没听到他主动跟人交流,也不见他笑,当然也没看到他苦恼或愤怒的表情,一天到晚就是拉着他的坦克绿垃圾车,来来回回地忙,来来回回地走。日落星起,倦鸟归巢,小区里一栋栋楼房依次亮起色彩斑斓的光,老人就在这夜色阑珊万家灯火的和谐辉煌里,将身影隐没在楼上灯光照耀不到的暗夜中。

跟老人打过照面,他的影子有时会长时间在脑子里筑巢。一个近70岁还算结实的失地农民,不找点事做他吃什么喝什么?即便是有低保,能吃饱饭,勤劳了大半生,一下子失去命根子似的土地,如果再失去干活的权力,还不把他给憋傻憋疯?来小区当清洁工,该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吧?

想起低保,就想到老人的生活。平时,会有谁关心他的饥饱冷暖?属于他的年节都怎么过?……有一天他不能自理了,在长长的黑夜和长长的白天,有谁在身边陪伴他?如果哪天他有病住院,有谁给他喂饭拿药端屎端尿?果真生病了他舍得花钱住院吗?他有足够的钱住院吗?

负责我家这栋楼楼道卫生的,是位50多岁的大姐,一家七口人,年老的有病,年幼的需要人照看,还有上学的打工的。她话不多做事仔细,我时常见她在楼道里一边打扫,一边拿一块湿抹布擦拭栏杆。我们有时也停下来聊几句,后来熟悉了,她还让我打听过她大姑姐的低保问题。说她大姑姐的儿子代领母亲低保金自己花:她说每次去看大姑姐,卧床的老人就向她诉说儿子如何如何。我问她的工资,夏天还说每月800元,入冬再问,说公司裁了人,工资涨到了1000元。我心里高兴,为她和她的同事们。那些被裁下去的农民不知又要到哪里去找活干了。收集垃圾的老人挣的应该不比她们少吧?

我终于向她问起收集垃圾的老人,她的话证实了我的部分猜测。我说他的平房拆迁后,起码能换套小两室吧?大姐停下来叹口气说,按说是这样,可老李(此时我才知道老人姓李)舍不得住楼房,他说住楼有什么好?拉屎尿尿都得花钱。他的侄子正缺房,愿意添些钱两套买在一起,老李的给他儿子娶媳妇当新房,让老李跟他住一块儿。他侄媳妇那人,一年到头跟老李说不上三句话,吃不到她几顿饭,你说他愿意去跟他们囚吗?这不,她指了指西面的小土屋,情愿住这里。

老人每天在小区里独来独往,和他作伴的,是终日不离手的坦克绿垃圾车,还有那只鞍前马后的小花狗。老人出入小土屋就得爬坡。他不开车不推车不骑车,空行人出入也不算艰难。只是到了雨雪天,那小土屋连同他就糟糕透了。雨水带着冲刷的泥土流入门前的过道,左突右冲找不到出口,就急得往地底下钻,往门缝里挤。整个雨季,老人的屋里就进入梅雨季节。被雨水沤过的生活垃圾很快发酵,散发出剌鼻气味。我每每埋怨垃圾清运不及时时,才想到老人与垃圾堆的距离。屋内墙上一定汪着水,一块一块往下掉墙皮(假如有墙皮的话)。他的被褥能拧出水来吧?下雪天,厚厚的雪和融化的水紧密结合,形成一个厚厚的坚硬的溜滑的冰层,老人上下攀爬土台时,总是一只脚先迈上去踏破冰层试探着,深深踩下去,踏实,踩稳,觉得保险了才手拄膝盖再跟上另一只脚。

这个默默干活、本本分分的老人,按说是不会起波澜的,可偏偏有那么两次,有人与他吵架让我撞上。一次,午休后我去上班,隔着楼前小广场看到前面楼下有人在吵,高一声低一声的,就走了过去。原来是一对年轻人在与收垃圾的老人吵。说是吵,但见那女孩在咄咄逼人地指责老人,没听到老人说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木木的,默默的,也一鼓一鼓的。身旁一边是垃圾箱,一边是垃圾车,一边是女孩的轿车。我赶紧走过去劝那女孩别再吵,凡事让一步,快快上班去。年轻人在我的劝说督促下有点不好意思地上车走了。老人见空出了前面的路,架起那辆坦克绿垃圾车,稍稍弯腰弓背,也走了,默默地。小花狗开始在后,一会儿就跑到前面引路去了。我望着老人的背影,还有那只不离不弃的小花狗,直到隐没在墙角的那一边。

第二次是去夏一个傍晚。我正在厨房做饭,忽听楼下有咚咚咚的奔跑声和时高时低的叫骂声。一个小伙子发疯地跑着,围着他劝架的是物业人员还有门卫。只听这个怒气冲天的小伙子跳着脚骂道:老不死的,看我不打死你!我一惊!看周围,好像并没有他要打的对象。几天后打扫卫生的大姐说,那个小伙子也是物业公司的。听说他犯了考勤纪律,几次都不改,经理扣了他工资他不服气,喝了酒来找经理说道说道,在这火口上,老李正从门前走,就随口嘟囔了一句:犯了纪律就该扣工资,找什么找?这不,就惹下了。记得那天晚上下楼散步,我看到老人在空荡荡的小区里,拉着一车垃圾一步一步向垃圾堆走去,模模糊糊的,老人的背影和前身,在那一刻都成了剪影。

冬天,当楼上住户取上暖,人们在20多摄氏度的室内穿着薄衣走来走去时;夏天,当人们把空调开到足以能驱逐燥热和汗水,清清爽爽吃饭,舒舒服服休息时;当春夏秋冬四季的夜晚,人们打开客厅餐厅厨房卧室的各色灯光,在亮如白昼的灯下吃饭学习看电视聊天娱乐时;当各个节日来临,亲朋好友聚在一起豪饮饕餮时,小土屋里的老人在做什么呢?不知何时,老人走进我心里。我时常记挂着他的冷暖。但是,这种记挂仅仅限于记挂,止于记挂,并没为老人做点什么,哪怕是一点点。

光照小屋,一年四季,黑天白天,那都是大自然的光。她们不分彼此厚薄,不嫌贫爱富,永远地洒向老人栖居的小屋。可小屋内的光,有谁来点亮谁来播洒呢?

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外出回来,远远看见小土屋处有光亮,那光亮尽管细小,心头还是一热。那一刻,我的眼里只看见了小土屋处的光,四周的黑暗都让好心情给遮蔽了。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40年前的老屋。走近了才辨出,那是手电的光。老人在打着手电卸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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