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外一篇)
2016-11-23红孩
红孩
人的大脑就像坐标,横竖一交叉,就能准确地把你要记住的事物定位。我很佩服那些脑子好的人,以前总觉得自己记忆力差是因为学习不用功。现在终于明白,人脑的先天坐标精准度是有差异的。
半月前,我的文友,房山作家凸凹给我打来电话,说约我给他主编的《燕都》杂志写一篇关于房山印象的文章。我当时连想都没想,就说,没问题,十天内交稿。谁承想,第二天我就因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我这个人,心里搁不住事儿,在医院治疗期间,我的脑海里一直在琢磨关于房山的印象。
还好,我的病友正好有一个与国际象棋大师谢军同名的人,他的工作单位就在房山的燕山石化总公司。晚上没事,我与他就一些与房山有关的话题拉呱,诸如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石花洞、云居寺、十渡等。谢军问我,你第一次到房山是哪一年?我想了想说,是一九八七年,那一年我二十岁。
其实,我对房山的最初印象,是我在三四岁的时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北京郊区的人们过的苦日子和偏远的农村也差不多。一九七二年,我家里要建房子,需要二百块钱。母亲在村里借了一圈,也才只借到四五十块,无奈,母亲找到七八里地外的二姨家,希望二姨能给想想办法。二姨很痛快,从她家的衣柜里取出二百块钱,说,这钱你们先用着,过一两年我家也要盖房子,你们急先用。母亲回来了,父亲多日紧锁的双眉豁然开朗起来。我问母亲,二姨家咋那么有钱?母亲说,你二姨夫是工人,在房山的燕山石化上班,每月四五十块呢!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在北京有个叫房山的地方,那里的人有钱。
我正式接触房山人,是在一九八四年。那一年我上高中一年级。一九八三年中考失败后,我没能如愿考上一所重点中学,只能在农场上普通高中。说是普通高中,前面还要加上畜牧职业四个字。这就意味着,我们毕业后将被分配到农场当畜牧工人。对于很多的农家子弟来说,我们毕业后就能到国营农场当工人,是一件令人非常羡慕的事。可我不这样想,我立志要离开农场。于是,在一九八三年的暑假,我拼命地写诗写小说,小说的题目叫《青春的答卷》,大约写了八万字,费尽脑汁,实在写不动了。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五日,我的第一篇小说《回乡》,发表在《北京农场报》上,我的兴奋之情简直可以用范进中举来形容。我把样报拿给语文老师看,老师看后一脸灿烂,对我说,她教语文二十多年,我还是第一个写文章在报上发表的学生。老师把报纸分别拿到我们高一两个班,顺便也到高二两个班去让同学们欣赏。一时间,我成了学校的名人,师生见到我都爱主动跟我打招呼。我心里当然很得意,心想,当了作家就是不一样啊。
很快就到春节了。过了春节,我们高中两个年级有个小型活动,应该是足球比赛吧。我记得是在下午放学时分,打扫完卫生,我正要去操场看球时,高二一班的一位姓周的女孩正好走到我们教室门口,见四周没有别人,她猛的将一个纸团塞给我,脸一红就跑开了。在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之间是有界限的,不要说彼此聊天,即使在一起走路都要引起同学的起哄。我还好,因为是本校生,又长期担任班干部,对男女同学之间的交往并没有那么敏感。但在男女同学之间写字条的事我倒是听说过,也曾在初三时亲眼目睹几个女同学为一个男同学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骇入场面。我不曾想到的是,今天的我也会遇到收字条这样的事。女孩走后,我把教室的门关好,坐到最后一排,把纸团小心翼翼打开,只见上面娟秀的字迹写道:
我是高二一班的语文课代表周雪艳,兰老师把你发表的文章给我看了,我很羡慕你。我也喜欢写诗,希望我们能互相帮助。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保持书信来往,或者每天放学后到操场聊一会儿。
看着这张用单线本写的字条,我的心嘭嘭乱跳,心想,这就是情书啊!
周雪艳人长得很端庄,个子要比一般女生高一些,留着两条长辫子,眼睛特别来电。她要跟你说话,你好像无论如何不能拒绝。听他们班上的男生说,周雪艳学习特别好,可惜不是本地人。这里所谓的不是本地人,特指不是农场这一地区的。我们这个农场,建于一九四九年初,人口有五万人,其中农场下辖的五个农村分场(乡政府)人口就有四万多人。农场的人优点有很多,最大的缺点就是欺生、排外。我从小学到中学的十年,接触过不少借读生,他们在学校几乎都受过当地学生的欺负。
我跟雪艳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三天两头的互相交换作品,下一次见面除了交换新作品,还要把对上次作品的读后感写出来。从雪艳的作品中我得知,她的家在房山县百花山的一个山村,每到春天,那里到处草长莺飞,百花飘香。她说,由于家里穷,父母就把她放在农场的舅舅家寄养上学。今年高考,如果考上了,就上大学。如果考不上,就回老家帮父母种地。我鼓励她,只要努力,什么奇迹都会出现。在前后二十几封信中,我们俩丝毫没有触及爱情这个问题。我或她,也许内心很脆弱,生怕一旦触及这个词,就会把我们纯洁的友谊扼杀掉。如今想起来,那是多么纯洁而残酷的青春岁月啊!
五月过后,学校接到上级指示,为迎接国庆三十五周年,要我们高中一年级两个班同学到农场集训,训练游行方队。集训最初在学校边学习边训练,后来就停学到农场的操场练,几乎很少回学校。这样,我和雪艳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使见面了,也不能做到互换作品,只是找个话题随便几句。
六月底,我们的集训非常紧张,常常是要练到晚上六七点才能结束。而雪艳呢?再有一个星期就要参加高考。我真替她捏一把汗。据我所知,我们是这所中学最后一届高中,以后就只有初中了。在我以前的连续七八届高中,没有一个正八经考上大学的,最好的是不过中专。我跟雪艳约定,不管她这次高考考得怎样,我们会一直做朋友的。
高考前三天的一天中午,雪艳托她的同学给我捎一个口信,说下午四点在学校操场见面,她有话要对我说。那天中午,我找到训练的部队教员,问他下午训练紧张不?如果不紧张,我找老师请假,就说我生病了,提前回去。教员说,应该没问题,请假你们老师批就可以。本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可谁想,下午两点,集训指挥部突然接到通知,市区国庆指挥部的领导要在四点到农场视察,要求三百人的方队必须保证人数,任何事情都不得请假。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心里说,雪艳,对不起,我不能履约了。
等集训方队接受完领导视察,又对领导提出的不足进行改进训练后,时间已经到了晚七时三十分。我骑上自行车紧赶慢赶赶到学校时,学校的铁栅栏门早已经关上。我问传达室的大爷,您看见高中二年级的一个叫周雪艳的女生没有?大爷说,你是说那个高个子女孩吧,她好像六点多才从学校离开。我没继续问大爷,问了,大爷也不可能说出更多关于雪艳的话。就是说,从下午四点到六点,雪艳在操场竟然等了我两个小时,而我却一点儿消息也不能让她知道。
高考结束了。从兰老师的口中得知,今年高二的学生依然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雪艳呢?自然也是落榜生。我真想跟她见上一面,好好安慰她,甚至建议她复读,明年再考。可是,自那个下午我未能履约后,她再也没有见我。想来,她是生我气了。最重要的,是她高考失败,她的命运也许真的就如同她的父母一样继续在百花山劳作一辈子了。想到此,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睛,为雪艳,也为我自己,更多的是为我们这一代农家子弟。
多年后,当我以记者的身份到北京农村的先进典型一一房山的窦店、韩村河去采访时,我很为那些村里的农民骄傲,他们不离乡土,在自己的脚下用勤劳和智慧创造了美好的生活。只可惜,我至今还没有去过一次百花山,可每次到房山,或者见到房山人,我都要有意无意地问,百花山那边的农民生活怎样?他们问我为什么这样问,我没细说,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实在不愿把那个美好故事告诉别人。有时我曾设想,假如有一天,我来到百花山,中午在一个农家乐就餐,如果农家乐的女主人就是雪艳,那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啊!亲爱的朋友,在此请别怪我多情,如果在你心灵的百花深处,你也有一个如我一样的秘密,我相信,你比我还会想象呢!
忏悔是否有门
当我把35只雏鸡深埋掉的时候,夜色已经笼罩了田野。这一天是1985年3月16日。回家的路原本只需10分钟,而我竟然用了40分钟。眼泪一直噙在我的眼眶里,是羞辱,也是不安,还夹杂着某些难以说得清的东西。
1983年,中考失败后,我考入了本校的职业高中。我们这所中学,建在农场里,那个年代我们那里的高中生考大学几乎是一种奢望。自从我1980年9月进入这所中学,耳濡目染的不是良好的学风,而更多的是打群架,拍脖子(谈恋爱)。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一位化学老师和一个初三学生打架,老师竟然从腰里拿出一把菜刀,而学生则从书包里取出两块方砖,尽管双方被老师和学生给制止了,但那一触即发的场景至今还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以至多年后,我见到这对师生,心里还十分紧张。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学里创办职业高中,这在全国也是比较早的。我们这个职业高中是两年制,畜牧兽医专业。具体方式是,农场出畜牧兽医老师,学校出文化课老师,农场每年给学校10万元管理费。所有的毕业生,即每年招生的40人,全部定向分配到农场所属的猪场、鸡场、鸭场、牛场和渔场。1983年9月,我考入职业高中畜牧兽医时,这个班已经办过3届。也就在这一年,我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先写诗,后来写散文和小说。
畜牧兽医班的学生,全部是农家子女。第一届40人当中,有师兄也有师姐,从第二届到我们这届就全部是男生了。学校里的其他学生,私下里管我们叫“秃子班”。虽然难听点,倒也形象贴切。不过,我们这个班有很多优势,足球比赛,可以组成甲乙两队;篮球比赛,可以派甲乙丙三队;拔河比赛,学校里任何一个班级都不是我们的对手。即使遇到学生之间的打群架,也没人敢惹我们。当然,我们也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
自幼生活在农村的人,对鸡鸭猫狗再熟悉不过了。可是,当真有人问你这些动物的生活习性、肌理构造以及营养学方面的内容,你就还真的有点丈二和尚,无论如何说不清楚。记得我父亲曾跟我说,他有个同学由于文化程度低,去参加农场畜禽防疫员考试时,当问到“请详细说出猪的体貌特征”时,这位仁兄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猪头下货”四个字,结果弄得考场笑翻了天。
关于家禽家畜,老百姓有句俗话,叫做“家有万贯,带毛的都不算”。就是说,不论是鸡猫猪狗,这些动物都有生命,有生命就有生死。过去,在很多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中,经常看到家里来了客人,憨厚的农民大叔大婶准会毫不犹豫地宰一只鸡款待。这其实一点都不真实。我在五六岁时,曾亲眼看到隔壁邻居三奶奶家的大公鸡丢了,她坐在碾盘上哭天嚎地的景象。三奶奶甚至对偷鸡贼骂得很难听,她一句一句喊道:“偷鸡的,你个母狐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藏在哪里!我丢的可是大公鸡,你要是想下蛋,就让我的大公鸡日你,日你三天三夜,让你下不了炕,让你穿不了鞋,让你的孩子没屁眼儿,让你的老爷们到外边偷人睡炕!”听着这种痛快淋漓的叫骂,谁能相信她会宰杀一只鸡款待客人呢?
我第一次宰杀的鸡是一只芦花鸡,那一年我九岁。其实,那只鸡是一只即将死去的病鸡。父亲把它浸到热水里,取出放置在案板上,我帮助把鸡毛拔掉后,趁父亲到小卖部买酱油的空挡儿,用刀狠狠地向鸡腿剁去。由于力气小,几次都没有把鸡腿剁开,在我用手撕扯时,一不小心,手指碰在刀刃上,顿时鲜血滋了出来,当时的我被吓得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在地上。后来,父亲背着我到村上的医务室包扎好,才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此,我再也不敢杀鸡了。
然而,命运却偏偏让我选择了畜牧兽医专业。杀猪宰鸡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将无法回避。特别是我们学过解剖学后,了解了各种禽畜的生理构造,再宰杀起来就容易多了。可是,我还是不忍下手。在学校实习期间,我几乎一次都没有亲手实践过。我那时还有一个秘密的想法,就是毕业后当作家。因为,在学校期间,我已经有五六篇作品见诸报端了。
1985年春节过后,学校通知我们到农场的各个畜牧场实习。我和几个同学被分配到鸡场。最初的日子,也没什么事,主要是跟饲养员一起给鸡喂饲料。3月16日那天,鸡场的技术员突然通知,下午要给一批小雏鸡打防疫针。我们说,上学时没有干过。技术员说,很简单,到时你们模仿我的样子就可以了。同学们自然很兴奋,有点过六一儿童节的感觉。大约下午4点,技术员把药品带来,将疫苗针剂配好,分给我们每人一支。然后,饲养员开始抓雏鸡往我们手里送。这种雏鸡叫来航鸡,长大后羽毛很白,下的蛋是白皮。眼下只有十几天,雏鸡的羽毛大都还带着黄褐色。我们这次接种疫苗大约有2000只鸡雏,平均每人250只左右。刚开始,由于有技术员带着,我打过的十几只状况很好。打完随手往地面一丢,雏鸡们便蹦蹦跳跳地跑远了。可等技术员离开后,我一个人独立操作时,我发现我打过的几只鸡怎么蹦达了几下后,竟然全都倒在了地上。(一周以后我弄明白,应该是皮下肌肉注射,而我则选择了心脏注射)我开始紧张起来,心里直说这可怎么办?现在回想起来,假如当初我直接问技术员或同学,就不会产生后面的后果。看来,还是侥幸心理和死要面子害死人,以至使我在接下来的七八分钟里竟然使35只鸡雏死于非命。而我却始终没有停止的意思。还是一个饲养员眼尖,她突然尖叫起来:“别打了,别打了,你们看雏鸡都死了!”于是,所有的人都下手中的工作。目光先是盯向死去的鸡雏,然后再互相观望对方,似乎要从各自的目光中发现凶手。我当时感到脸红胸闷,我说你们不用看了,雏鸡是我打死的!说完,我拿起工作服就往鸡舍外边走。这时,鸡场场长从后面追上我,他说:“你不能走,你必须把事情说清楚。你要知道,我们是生产单位,要讲经济效益的。你可到好,一针一只,35只!真痛快啊!也就是现在,要是文革时期,我非弄你一个破坏生产罪!”场长的话太刺激了,我感到五雷轰顶,我的脸脖子根臊得通红,我赌气地说:“您也不要这么严厉,我知道我错了,我赔偿。”我的话并没有让场长止住火气,他说:“赔偿?你拿什么赔偿。这可是35条小生命啊。多亏你学的是兽医,你要是人医哪,你简直就是刽子手!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提前停止打针?!”
是啊,我为什么不提前停止打针呢?这个问题让我思考了20多年,也让我痛苦了20多年。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心里都要经过一次次折磨和蹂躏。我信仰佛教,我相信生命轮回,我多么希望那35条小生命能真的复生啊!可是复生的门在哪里?这些年来,我曾无数次地忏悔过,可我的话那些小鸡雏们能听到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能祈求灵魂饶恕。假如,这个世界真的有灵魂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