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出柔软的力量（散文）

唐大伟

深夜，女友在微信里问，在吗？想和你说说话。她有着良好的修养，与所有人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和得体的礼貌。她也了解我的生活习惯和规律，知道我一直在与失眠争夺夜色中的地盘。她很少，不，应该说从来没在这么晚跟我说话。直觉告诉我，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问题。问题和困扰常会在深夜无限放大，以侵略的姿态扩张领地，撕掉白天的坚强和伪装，将人拽入无助的深渊。此时，她一定是想寻找一个出口，一个安慰，或者再简单不过，只是需要一个听众。我发过去一张动态图，图片上，网络小红人甜馨正在抛媚眼，模样可爱调皮又暖心。心中相信，这样的回答，会比“在”或者“我在”更温暖。女友回了一句话，真羡慕你的好心情，我最近倒霉透了。

女友用简短又准确的语音，讲述了最近接二连三遇到的突发事件。先是被同事诬陷，接着老爸突发重病，然后被无辜牵扯到某事件当中。她同我讲述时，声音低沉，带着哭腔，鼻音浓重。她说，我怎么这么倒霉！

三弹齐发，弹弹击中，皮肉见血，神魂受伤，换谁都会生出和她一样的感受。谁都希望顺风顺水，心想事成，吉星高照。要不然，我们的祖先也不会创造出那么多的吉祥话来祈愿幸福。幸福是人类轮回不息的追求，从未改变。可谁的生活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事件，突然而至。这时候，怎么去处理，怎么才能处理得恰到好外，是一道难解的方程式。

有时候，问题不仅困扰着当事人，也困扰着听众。倾听女友的讲述，我在想应该怎么安慰。告诉她不惹事不怕事，对同事的诬陷抗争到底，维护自己的权益，保护自己的名誉，底线不容碰触。但要掌握度，不要伤人伤己。这是我的处世原则，对我一直适用。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有着专属的思维方式，处世原则，我的原则于她是不是适合呢？具体应该怎么抗争、维护和保护？我不是当事人，没处在女友的环境，不知道另一方也就是她同事的情况，不掌握她所在公司的人际关系，不知道事情的前因旧情，许多的细节和环节，我都不掌握。思来想去，我无法给出适合她的解决方案。

关于老爸的病，我无法说出我去代她陪患，原因一是我们不在一个城市，我无法丢下手头的各种事去照顾。二是即使我去了，估计她老爸也不愿意被女儿的女友照顾。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也不会接受我的代陪。既亲密又保持恰当距离，是我们友情长存的法宝。此时，我只是在安慰她，不要急，要相信医生，相信时间，更要相信老爸。当这些话通过对话框发出去，我惭愧不已，原因很简单，这样的安慰太无力了，又能给她什么具体的帮助呢？这些话，不如每天为她和她的老爸送上热粥更实际，不如帮她联系到水平高超的医疗专家更有用。说出千万句的安慰，都不如有力的行动更贴心。自责袭击了我，这缘于我和她之间多年的深厚情谊，缘于她多年间对我的无私关爱，更缘于我内心里为她做点什么，又无力去做的挣扎和无奈。

至于那件躺着中枪的事件，听得出，她真的无辜。个人无力解决的事件，从天而落，确实恼人。我劝她不妨不要去想，既来之则安之。不要装作坚强，装作若无其事，毕竟那是真实的发生，百毒不侵是武侠里的传奇，我们有血有肉怎会不疼不痛。但疼和痛不会一直存在，时间会让一些事和人，渐渐消化。那么，不妨由它淡淡地来慢慢地去。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有结果或者没有结果，都是一种结束。

手机屏幕上出现女友发来一张图片，图片里的女子微笑滴泪，精准地向我传递了她当时的心情。那一刻，我很心疼。突然想，或许除了安慰，还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达到某种效果。我说亲爱的，给你讲个故事，好不？

女友问我是不是又写了新小说，长篇短篇还是中篇，签了哪家文化出版公司，还是给了哪家杂志。聊天内容迅速自如地切换频道，出于女友对文字的喜爱，出于对我的关心。我回，你属牛，我属懒洋洋，有些天没写字了，读书每天进行。现在，就是想单纯讲个故事给你听。

孔子师徒看望老子，老子张嘴道：“你们看我这些牙齿如何？”孔子师徒看了看老子的牙齿，七零八落，早已参差不全。老子伸出自己的舌头问：“那么，我这舌头呢？”孔子师徒又仔细看了看老子的舌头，这时孔子脑子里灵光乍现，微笑答道：“先生学识渊博，果然名不虚传！”老子这时说：“想必先生已经清楚我修道几成了吧？”孔子会心地点了点头说：“如醍醐灌顶。”午后，师徒几人便辞别老子，起身返回鲁国。途中，孔子如获至宝，喜气覆面。弟子子路疑云重重，不得释然。颜回问其何故，子路说：“我们原本想求学于老子，没想到他什么也不肯教给我们，只让看了看他的嘴巴，这也太无礼了吧？”孔子听后拂须大笑不止。颜回答道：“我们这次来不枉此行，老子先生传授了我们别处学不来的大智慧。他张开嘴让我们看他牙齿，意在告诉我们，牙齿虽硬，但是上下碰磨久了，也难免残缺不全；他又让我们看他舌头，意思是说，舌头虽软，但能以柔克刚，所以至今完整无缺。”

女友更正，故事叫舌存齿亡，是老子和他老师常枞的典故。我坚定认为是孔子和老子的故事。话题就此转移为故事主人公的考证，最终女友因一句话的获胜，“无论怎样，老子是第一男主角。”她随即发过来了一个甜美的微笑，告诉我，困得不行了，不过讨论得很有趣，心情阴转多云，去睡美容觉了。

女友那边悄无声息了。我默默祝福她能得到婴儿般完美的一级睡眠，及时控制因系列事件导致的血压升高，心率加快，以及睡眠消失等身体不良反应。

放下手机，关灯。被子枕头跟平时一样柔软，我却感到各种不舒服。事实上，不舒服来自我的心，被子枕头无辜受牵连。我被失眠掌控了，进入各种混乱的胡思之中。前尘往事，起起伏伏，翻腾跳跃，轰轰烈烈上演。

不公正，不公平，不顺利，哪个人没遭遇过？幼儿园的小朋友会因为一件玩具被人欺负，停在停车位的车辆可能无辜被刮蹭。两位主管约架，受伤的却是下属。……最初遇到此类事件，我的反应很激烈，恨不能立时弄得一清二白，明刀明枪，直奔沙战，君子坦荡荡嘛。年纪增长，遭遇的事件多了，心态转变，处理方式发生了变化，发觉如果等一等，用柔软的方式去对待，事情会有不一样的结果。曲线处理，有时会比正面作战效果更好。退一步，会比进一步空间更大。

生活中，接二连三遭遇突然事件，不会只有女友和我。古今中外，遭遇倒霉的人多着呢。司马迁、孙膑、贝多芬、……应该说他们的境遇不仅是倒霉，而是灭顶之灾，他们是怎么做的？司马迁受宫刑，作为一个男人，内心比黄连还苦，可人家写出了“四史”之首的《史记》。孙膑受膑刑，却终成军事家，著兵家典籍《孙子兵法》。贝多芬失聪后，创作了《英雄交响曲》和《第九交响曲》。

生活中，如果这些遭遇落到我们身上，会如何？或许，个性不同，处理方式不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有之，逢人讲述自身悲惨，最初人们顿生怜悯之心，安慰有之，同情有之，援助有之。再说下去，自然是让人欲避之不及。或许，换一种方式，泰然自若，且让恼人的事，静静地来，静静地去。正视倒霉，用辩证法视之，用柔软的坚强，走过去扛去过，迎接黎明华丽丽的太阳。

其实，睿智的老祖宗早把绝学传给我们了，遇到如此事件，最好的方法是柔软。《易经》中“一阴一阳谓之道”。《黄帝内经》中“内外调和，邪不能侵”。祖先的智慧，穿越时空，直奔我们，秒杀一切浮云。遇到了难心事、倒霉事、烦恼事，别忧、别惑、别惧、别烦，减少对外界和已发生事件的抱怨和指责，增值自我把握幸福的能力。或守、或等、或扛，总之，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能得到解决。

无论生活是好是坏，最终，还是取决于内心宁静，自我强大。顺天意，行好事，生活不会辜负任何一个真正热爱它的人。倒霉之中有启示，跌倒了爬起，继续晃荡着向前走，嘴还要哼着小调儿。

胡思乱想到天明，夜被拉长。女友不知，我讲故事，是想告诉她以柔克刚，在内心生长出柔软的力量，顺应所有的繁杂。不过，我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带着她，暂时从“倒霉”的控制里抽离出来，这也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结果，可见，事情的发展常常脱离我们的控制。

难以控制的还有我们的情绪，常常像脱缰的野马，在草地上狂奔乱踏，左右我们的行为。所以才会有那句“冲动是魔鬼”广为流传。拿破仑说过，能控制好自己情绪的人，比能拿下一座城池的将军更伟大。事实上，控制情绪很难做到。这样的道理，先哲早就进行了总结归纳。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写道：“事物状况最佳时，最不易被其他事物改变或影响。例如，强壮的身体不易受饮食或劳累的影响而发生改变；健康的植物也不易受阳光、风、雨等的影响而发生改变。人的心灵不也是一样的吗？最勇敢、最智慧的心灵是最不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和影响而改变的。”

谁能做到那么勇敢和智慧呢？最容易的时候，是在痛苦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人生最大的痛苦是认为自己不应该有痛苦的痛苦。痛苦发生在别人身上正常，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不正常，这便是起了分别心。其实，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个。专注当下，享受当下，接受无常，在内心生长出柔软的力量，才能活得心安喜乐。

在内心生出柔软的力量，应该把方向调到内在，那里才是无尽宝藏和能量的源头所在。这需要时间和知识的储备，当一切的准备都已经完备，柔软的力量能化解一切的困扰和纷乱。

杨绛先生《一百岁感言》里说，上苍不会让所有幸福集中到某个人身上，得到爱情未必拥有金钱；拥有金钱未必得到快乐；得到快乐未必拥有健康；拥有健康未必一切都会如愿以偿。保持知足常乐的心态才是淬炼心智，净化心灵的最佳途径。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胜利，这便是人生哲学。

几天后，女友告诉我，一切都有了结果，被同事诬陷事件，真相大白天下，那位同事被调离。老爸经过手术，正在恢复期，她之前担心的医保按程序进行。至于第三件，她说，原本就与她没关系，是她想多了。

事情就这样完美结局了。女友告诉我，在跟你讲那些事的时候，我正好借机理顺思路，想出解决办法。亲爱的，谢谢你，告诉我以柔克刚的法宝。

看，女友已经在内心生长出柔软的力量，甩开了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