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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婆婆

2016-11-23邢增仪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16年8期
关键词:大杂院小莉相片

邢增仪

昨天由新加坡来了重庆的亲戚小莉夫妇,我请他两口子去吃饭,又讲起陈年往事,顺便又讲起马婆婆,这才把藏在记忆深处的虫子勾了出来。

马婆婆是很难让人忘记的,既然勾出来,不讲几句好像就过不了了。

小莉两口子从新加坡儿子处来,要返回重庆故居去,在起、始之间顺便也就在海南歇一下脚,顺便也就来看看我们。

说起来我们已经几十年不见了,猛一见真是吓了一大跳,虽则她一个劲地说:“真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漂亮……”但我知道,岁月确像极了一把扇子,折叠起来虽不满一寸,但展开来已过了千山万壑了。

小莉是我母亲的妹妹的丈夫的妹妹,我对这个从来不在行,实在不知这门亲戚怎么称呼。

我母亲是重庆人,母亲随我父亲很早就离开了重庆,而我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我姨妈从没离开过重庆,所以她的丈夫、她的婆家一直都在重庆。

姨妈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嫁的是一个大学生,这个大学生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是一个银行职员,银行在那个朝代都是“金饭碗”,所以尽管姨妈的婆家只有公公一人在工作,尽管生养了五个孩子,但依然个个孩子有书念、有衣穿、有饭吃。

那时我母亲已跟我的父亲被贬到贵州工作了。在一个三省交界的苗族聚居的污泥遍地的小县城,我们所有的骄傲就是我们是从大城市来的。我们的母亲是重庆人,我们姊妹从小就像仰望星空一样地仰望重庆,那是我们卑微地位中唯一的资本。

我第一次回到重庆,第一次踏进了姨妈的家。姨妈那时才20多岁,刚嫁到陈家不久,她们的家让我充满了好奇。

种种都有,比如陈婆婆(姨妈的婆婆)菩萨一样的心肠,比如她们过日子的精细,一把小葱、一把毛毛菜都要清理半天,一碗米要一粒粒淘过;比如床单要定时更换,马桶要天天清洗……但我更好奇的是她们那种居住的格局,以及人与人的关系。

陈婆婆家在重庆市中心七星岗的中心路,那是一个石头砌的临街的三层楼房,陈婆婆家住在第一层,在一个类似今天四室一厅的100多平方米面积的房子里,住了四家十几口人。

陈婆婆住的是最大的“客厅”,这厅房大概有20平方米左右,因这个厅朝街道通气透光,算是最好的一间。陈家用各种帘子、道具将它隔成几个小间,有两个住房,一个公共活动间也兼餐厅,倒也说得过去。余几家都住在边角上又小又挤,实在就不像样子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厨房,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厨房,四家共用都要在里边锅碗瓢盆,人和人摩肩擦背,稍一不注意就会屁股撞屁股,再一不小心连一锅汤都会撒了,所以进厨房像进地雷阵,连呼吸都得小心。更不像样的是厕所,干脆就没有,在窄窄的共用过道的边角上,一家用一个布帘围着放个马桶,就算是这十几号人几十年来解决最要紧、最不堪的“下水道”。幸好,那儿有一盏昏暗的灯光不计成本地日夜照着,再不济也不至于让谁碰翻了尿罐(我倒是真想过这个问题,一想起就会不寒而栗)。那过道臭倒是不明显,只是一天到晚都听见可疑的“浠浠沥沥”声,而最尴尬莫过于正好看见有人衣冠不整地走出来……

马婆婆也住在这儿,因她没有儿女,住的是这个大杂院最小的一间,在大杂院的最里边,类似我们今天储物室的七、八平方米的小屋,和厨房相对。幸好这间房和厨房中间有个天井,房子虽小倒还明亮。

让我对马婆婆产生好奇的主要原因是她的身世,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大杂院里,除了对姨妈一家有印象,剩下的便只有马婆婆了。

马婆婆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她是从长江下游一个乡下被家人卖了顶债的女孩,卖的地方是“烟花巷子”,做的是皮肉生意,但她琴棋书画都略通,倒有些像秦淮河上的苏小小,以至于一时名声大噪。名声大噪的马婆婆钓到了一个金龟婿,这个金龟婿就是——当时重庆市的市长。这个市长为她赎了身,还娶进门当了姨太太。于是当了市长的姨太太的马婆婆过了几年好日子,那几年真是千般宠爱集一身,那几年的马婆婆可是享尽了荣华富贵。

可惜这金盆洗手、锦衣玉食的日子没过多久,中国就解放了。市长死了,马婆婆和市长的女人们只好作鸟散状。

新中国成立后的女人们都要自食其力了,可马婆婆什么营生也不会,又不能重操旧业,一个女人剩下的唯一出路便是嫁人。于是马婆婆又嫁了个人,这个男人长得人高马大,在银行谋点差事,于是马婆婆便和那男人住到了这个大杂院。

我认识马婆婆时,她大概有近50岁了,又矮又瘦又小,身子单薄得像个纸片,说是有肺病,终日蜷缩在屋里的竹椅上,熬药吃药,吭吭哧哧不断。

马婆婆的屋子很小,小得多进去一个人就没地方站,但小得干净、整洁,被子没一日不叠,东西也没一件放错地方。

马婆婆虽又病又弱,虽脸只有巴掌大,且又蜡黄蜡黄,但还是瞧得见她当年的美丽痕迹。瓜子脸、尖下巴,两手指尖尖,两眉毛细细,嘴唇的线条很精细,两个眼睛虽不大但有神,一笑起来意味深长,难怪当年会迷倒很多人。马婆婆的美丽还不用去寻觅、去回想,这个明证就生生摆到眼前。那是马婆婆一张十二寸的相片,那是她最青春怒放的见证,也是她这屋里最奢侈的物件。那相片映花了所有人的眼,那相片把满屋照得光芒四射。后来见识多了,我才联想:这相片的人很有点像英格丽·褒曼。

马婆婆一生的支柱和骄傲就在这张相片上了,她视自己的美丽胜过自己的生命。

住在这个大杂院里,跑过一只老鼠都会让大家议论半天,更不用说像我这种带着激愤、带着野性,又带着一肚子好玩的故事的从异乡来的孩子了。

我去了那里就像大象进了瓷器店,开始所有的婆婆们要小心盯着我,生怕我打翻了她们的汤锅,踢翻了她们的马桶。尔后她们开始喜欢我,喜欢我大大咧咧的样子,没心没肺的傻笑,更喜欢我带来的故事,什么贵州的苗族,上海的知青,甚至于手抄本的故事……大家喜欢我了就要听我摆龙门阵,喜欢我了就要把炒的菜、炖的汤给我留着,就要给我买我最喜欢的怪味胡豆……马婆婆喜欢我,就要拉我去她屋里坐会儿,用她那干瘦如鹰爪,但又洁白如石蜡的手抚摸我一会儿,长叹一声:“年轻真好!”

但我总是怕她,怕她身上和屋里沁透的冰凉的气息,怕她眼里那不甘又无奈的幽幽的光,更怕她生命中曾经燃烧的现仍未灭尽的火……我还怕,怕她一口气上不来,一下子死在我面前。

我不到她跟前去,但我会愿帮她做事,比如帮她去买东西、洗菜,打听街上的事情……而每次我在大门口摆故事,她都会搬个小板凳来听……

有一次,陈婆婆对我说:“马婆婆一直在夸你,说你这个女娃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我听了根本不以为然,心想你若这么会看人,怎么自己一辈子弄得如此凄惶?

以后的几年我还去过重庆几次,每次只要姨妈家的人来接我,我总在第一时间要问一句:“马婆婆死了没?”陈婆婆总骂:“有你这么问法的吗?”

马婆婆一直活着,虽然像风干的茄子一圈圈更小下去,但依然活着。

……

后来我陈婆婆去世了,我姨妈搬到她任职学校分的房子去了,那个中心路我就再没去过,也就再没见过马婆婆了。

……

那天在海口的饭桌上又问起马婆婆,小莉的丈夫陈文建说:“别说了,真是太惨了!”

说是八十年代末,七十多岁的马婆婆就一病不起了。卧床一两年,无钱上医院,老伴原本和她就没有感情,那会儿就更压根儿不管她了,每天兀自到处逛,不到深更半夜不回来。马婆婆浑身上下都烂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不堪的马婆婆像个孤魂野鬼就成天怨天尤人、诅天咒地,弄得所有人都不敢进她的门。大家有一整天终于没有听到她的喊声了,去找她的老伴回来,才知马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去了。

小莉的丈夫陈文建说,其实头一天他去厨房做饭时马婆婆还活着,只是声声叫得惨,叫的是:“给……我……一杯水、水……水……”

没一个人答应,刚好小莉丈夫路过,她听到脚步声,就试着叫“文建……”

陈文建立即倒了一杯水端给马婆婆,马婆婆挣扎着喝了一口,润了润她那冒烟的嗓子,拼尽全力对他抱了一个拳:“文建啊,只有你是好人哪……”泪水即刻长江一样奔下,文建赶紧告辞……

也许就在当晚,马婆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特意问过,那张很像褒曼的相片是否一直挂在墙上?

回答:“是,一直挂着”。

于是我便努力在想,想的是:马婆婆咽气时是否在注视这张相片?那么当她看到这张相片时是感到椎心的疼?是满心的欣慰?还是麻木?仿佛那是一个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陌生的女人?

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虽然我和马婆婆只差了这么两辈,但她那样的故事在我们这一代,甚至下一代,再下一代,应该再也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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