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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或地心引力

2016-11-22闫文盛

雨花 2016年11期
关键词:亡灵事物

闫文盛

有局限的才华

任何才华都是有局限的,这和生活一样。任何人都无法使自己的一生穷尽生命的各种可能。但我们很难认可这种说教,因为创世之神早就赐予我们狂悖的种子。

我们都是一个个小大人。

我们认可自己的热衷,爱上自己的仇敌,憎恶那些凡俗生活,但不拒绝任何可以出人头地的机会。

我们只是没有耐心去面对自己的灵魂片刻。

在须臾而来须臾而去的岁月之中,我们都不相信自己会变成一个个浑身残疾的病人。我们或许相信自己的完整更甚于其他。

多数时候,只有神圣的魔鬼才能制服少数人。

我们的身上,都有一些风吹日晒的痕迹,只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不为我们所察罢了。

我们的身上,都有一些沧海桑田的痕迹,只是在当下的日子里,不被我们注视罢了。

我们从来都没有活在历史之中,因为那种残缺的症候只属于那些庸人。携带魔鬼语言的国王早就远涉他途,他在高高的王座上俯瞰众生,但这并非他所倾心的全部。

我们都带着一些花木,居住在这个星球的正中,抬眼望天,那最浓烈的光线便是时间的变形物。它闪烁着,变成酷寒的风,变成狂骤的暴雨,变成莹洁的白雪。

我们在四季的转换之中感受到内心的某种悸动,但这也仅仅是某些有局限的时辰。

但是,因为畏惧回眸时的怅然,圣人偶尔也厌恶独处。

我们已经在这个星球上居住了那么久,每一粒微小的生物都居住了那么久。

只要不是刻意思索,我们会感觉永恒的生命之光一直笼罩在我们的头顶。那些逝去的朝阳会在日后次第升起。我们清澈的目光中埋藏着少年时的爱意,那些已经经历了长久的岁月变得耳目昏沉的老人并非我们自身。

我们只是在一天天地重复这样的时候,像一道瀑布重复它无限的流程。它从来没有停顿。时间从无匮乏,天色从无阴晴变幻,月儿从无缺损。

恒定的日常生活就遍布在我们的身边四周。我们一直就是这样,从来没有觉得灯光会主动熄灭,黑暗会在刹那间来临。我们从来没有感觉到真正的寂静。

像暖风吹送时的江南从来没有感觉到北方的酷寒。

像那些高山,从来都没有陷落到地平线之下。

一切都是日常所见,而我们的完美感觉沉浸其中,那些局限只属于耽于忧愁的个人。

我们不喜欢将自己分裂,每一天都是这样,那残阳落在河岸的时刻,也很快就过去了。

在夜晚的喧哗之中,我们各有自己的声色。

那些被拘囿的事物与我们并不在一个体系里:领悟了这最关键的部分,我们即可永保自己的虔诚。而所有的神性都教给我们完美之心。

我们不是精神趋于分裂的少数,不,所有人都可以拒绝这些,我们无须看到任何局限。

只要冷静地活着,我们就很完整。所有的永恒,都并非嘲讽。

我们全都知道这些,就像诸神洞悉整个宇宙。

妄念

年龄越长,我所动的妄念越来越少,但我的虚无感更重。

我似乎每年都得病一次,在鹰隼飞过的长空,身形摇摆浮沉,飘渺如同飞鸿。

那些白云也每年都得病一次,它们委托过我替补,植种,或者找一些空心人。

那些时候,山坡上的红花开了,我嗅到了岁月的芳菲。我喜欢花束如同喜欢美酒。

但我本不是善饮之人,我只是喜欢那种忘我之境如同喜欢薄雾笼罩的山村。

尚且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我到了那些山村。

翻越那些山岭,嶙峋的岩石,我可以看到艳丽的花束。它们从来都不沉睡。只是在黯淡的黄昏时分,它们以香醇之美诱惑人类。

年龄越长,我越能感到生命的虚无。

我设计的一切梦想都已实现,在高高的山巅之上,我只是一个过来人。

我曾经俯瞰大地,那些群蚁般的同类,他们使我的梦想成真。

但我从未远走,我所抵达的山峰也并不陈旧。

那些巨大的山岩,它们只是我的形体突出的部分。

我的每一天,似乎都很燥热耸动。

我觉得内心空空的时刻,看着那些巨树也能减少些许忧愁。

在浩大的历史之中,我们只是短暂地存在,像微粒一般的一生,笼罩了所有黯淡星辰。

站在时间的尘埃之上,我们可以看到唯一的闪光。它利用了我们的背影,使浩大的流水变得匆促而坚定。

我路过少年时逗留的土地,那些故人都已经被埋入泥土。我们生活得越古老,越会感到这种错失。但草木的芳菲年年如故。

我们像宁静的湖水和滔天巨浪,那些御风而行的恐龙,则像一棵棵巨树。我们分别在不同的时期生活在这个星球上,那些蓝色的部分,像时光的晶体,它们玲珑剔透。

我们如今生活得很像古人。只要喧嚣的夜晚再度恢复寂静,那种妄念来临,我们就可以变成自己的灵魂。在旧时光出没之地,怪兽们都学会了暗语。

不,我有时候会想起我的曾祖的曾祖,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的灵魂没有来路,这所有的追溯并无用途。

我们只是不遗余力地在制造自己仍然活着的口实,而时光的收割机总在辛勤地工作,我们在将来的某一天将被它以一种大力席卷而去。

我现在依然会思念我的幼小时候,在乡下,我曾经无数次地仰望星空。

但我没有留存那个时候的影像,记忆的种子也已经散播各地,我再也找不到我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爱意的时刻了。我觉得自己活得很像古人。

我想在安静的时候多待片刻。

但那些奔驰的骏马都已绝尘而去,它们将妄念撒遍了每一个沉默的夜晚。

我已经看不到那些深深地影响过我的人了,就像在阴沉天色里,我已经看不到任何星辰。

我想在这里多待片刻。

请不要惊动那些夜色。

天下,大野

他总在吆喝。他被标注在起点。

这就是我身在其中的人类时间。

这是正午,黄昏和一个夜晚,那些饥饿的雄鹰正在俯冲。

它们必须穿越天空才能抵达那些阵地。我们都站在台阶上呼吁。

这是一个夜晚,空寂中的天色与更广大的人间连成一线。

那些正在饮食的男女都于此地集聚,他们对于天空间的事物倍感好奇。

那些雄鹰企图落上山巅,它们从更高的天穹中开始占领。

泥水和松针溅不到它们的身上,暴雨和落后的绳索也无法绑缚它们。

它们和苍龙是同体的动物,这些猛兽和飞禽,从来没有走出我的记忆。

现在,它们出现在无数人的视野,那白茫茫天空,被从容遮蔽。

我小心地绕开了拥挤之地,但人间处处皆如此类,他们总在大声吆喝。

他被标注在起点。

这是我开始写作此文的第一个原由。

我想记录刚才内心中的一阵悸动。

我阅读到了自己幻想中的一幕,但天下沟壑都已被填充。

我所看到的人间,已经变得琐细,那些见缝插针的事物,都正在盲目结构。

它们无法占领更高的高处。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里。

我想撕开纸页,看看那些岁月。

它们都只是种种虚构中的不可抵达之处。

我从那些地方离开,看到雄鹰遍布。

这是我们一直向往的领空,那些携带着羽毛的鸟儿都并非具体的鸟儿。

它们抽空了大地上的钟声,吸收了整个宇宙。

我很少离开地面去想事情,但在梦境之中,另有一些古怪天空。

我曾经发憷于离开那些美丽的梦境,但现实的天地,另有一种新奇。

有时候,整个天地间都很安静,像是创世的上帝正在回归。

我们没有听到大雷鸣,没有闪电和暴风,只有一个沧桑的面影织造大地。

他横跨江河,覆盖了所有的山野。那曼妙的人类,像生物群中初绽的蓓蕾。

那些总在发声的人也会变得疲惫,他们被上帝招手,进入箩筐中昏睡。

那些柔软的枝条包围他们的肉体,那奇怪的色泽,像婴儿的肌肤般柔嫩,像露水般清丽。

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这是人间的喧嚣被收覆的一段。

我们在野外经常可以看到的高山,也是人间的喧嚣被收覆的一段。

有很多寺庙伫立在东方,我们总在张望。

那些大川上的圣人,都手执云霓以为图腾。他们曾经无比负重。

现在,陌生人已经很少出现了,这神奇的人造之城,正在大幅度地变成雄鹰的领空。

他们无须张翅,便可以吐纳天地。至于宁静之夜,它们从未诞生。

上帝的面影已经变得含糊……

偶尔,他会像我们的灵魂一样无助。

夜色中的光

黑夜蒙昧,黯淡。夜色密布四方。那似穹隆的事物都在成长。

我们龟缩和藏匿的地方已经乱得不能再乱,那些小麻烦都在成长。

我们从誓言中逃离,但一切思想都无意义。那些雨水,敲打着窗棂;是的,我们总是能看到夜的尸体,它一天接一天地埋葬我们“虚无的内心”。

我们无法确定的那些指数,早已不被认同。

它们被新的概念取代,那些增生物都已变得浮动,玄虚而高耸。

我们看到造影子的人。那身体的幻想之光笼罩了夜的黑暗。

这只是我们寄居之地,所有的夜都不包容。所有的夜都色彩杂乱。

我们谙熟它们广阔的过去,那些叶子被置于我们的心头,它们在渐渐地变轻,飘落,像一个人的逝去,身体坠如星辰,灵魂潜返大地。

它们的轻与重,都难以辨别。

那夜色中的陌生人,发不出高声。

到处是隐秘而盲目的夜晚,我们处于此地,每一夜都会有蹊跷事情发生。

但是,所有的暗物质都在成长。它们要取代那些不够稳定和坚实的部分。

我们要取代那些陌生人。他们的灵魂,早已混入我们人类,被涂上厚厚的泥土。一切都可以互换,无情地离别,抖动,怅然如昨,又新鲜如初。

不,这终结性的一幕并未发生。

战争并未发生。

但我们从无常态性的安定时日,那些夜色,它们制造着表面的澹泊。那些寂静的,灰突突的事物,它们自我种植。

我已经慢慢地使自己远离一切幻象。

但这高悬空际的生活难有凭藉,我依托的一些人早已故去。他们作为指引者的角色无法久存。

我们从未有踏踏实实的恒定的人生。这些年来,被我们主观地或客观性地改变的事物太多。

夜色如昨。一切都未有大错。

是的,敏感的人,总是对痛苦体验的程度更深。

我们看到的人心的变化莫测。那些我们仍然看不清的部分,它们都在悄然长成。

夜色,它无法容纳全部。总有一些破壳而出的事物,它们以艳丽的光束刺破天幕。

它们是夜晚新的构成。

那些强烈的无法诉说的事物,是我们寂寞生活的全部见证。作为心怀空洞的人,我们并不需要任何出口。我们或许可以自我包容。

那些人类,他们的命运总是比我们所经历的更为深沉。

我们无法识别,所以几无认同。

这个世界,总是看起来如此陌生。

一切都无关大碍。好吧,夜色散去。

那光在升起。

但新的意义尚未诞生。如你所见,这夜色余荫未了。

那些局部区域,总是阴晴不定。

我们都无见识,步履零乱,如蹉跎时日。

是啊,我们都不安于任何朴素的事物。

种种变异都在发生。

我们都不是自己人。

如彼在途

青山沉默,如彼在途。

美人迟暮,如彼在途。

岁月总是如此。我大致,曾经,或许经过那些路口。我记得那些前尘旧事。那些考生们都还年轻稚嫩。那些树木都在山野中发出颓败的绿色。我在蔚蓝的天空之中,隐约看到人类和鸟兽的踪迹。在战争的阴霾之中,我看到那些云层。当然,连日、连年的奔波加重了这个星球的衰落。我看到那些振奋者的颜色。他们在不同城市的路口,形同蜡像。我真歆慕这些伟岸者的生活。在我们的衰落之中,我从不曾滞留。

但我垂目四顾,并无我的旧人。

我路过那些坟丘,阴暗的四季的纹理。那些逝者也曾辉煌有序。

在无休止的梦幻之中。

在茫然的困倦的他者的目光之中。

在我们慎重的逼视之中。

在书写之中。

一切过往的生活都不会重生,但艺术家总在试图制造一些新的不变的可能。

制造一些平和的矛盾和生产它们的艺术。

是啊,总是这沉积者的生活。

在不死鸟的遗体之中。

我们看不到的事物仍在发酵。那些唾骂和呕心沥血之作如同黄昏的灯光在闪烁。明暗交错之际,我们何曾看到浮云?

在那些年里,我总是向往着另外的区域。

这个世界:那些磅礴的风声从未过去。这个星球,一直自在运行。

我拥有一个坚定主义者的不死的勇气。

我并未经历任何人生的明灭与荒芜。

在那些沉闷的过失之中,在语言之中,在我们居所的南部,山峰被层峦叠嶂的高楼遮蔽了影踪,我们无法看到更为久远的时空。在我们视野的局限之中,我们无法看到那些已故者所经历的所有真相。但他们生存得如此刻苦。

我们在严谨地,揪心地复制。

一切故事。

在叙述者的框架之中。在美的流逝之中。在珍宝者的敬爱之中。

美在流逝。

那些新鲜的事物已经不存。即使在梦幻之中,一切陌生的空间也都消失了。

他们沉醉在日复一日的酒酿之中。

沉醉在肉体的,内在的情绪之中。

沉醉在寒冷将至的虚无之中。

季节交替,如我所居。

啸声亦然,如彼在途。

非凡的讲述

他们总在登楼,他们总在讲述。

他们总是走在这样的旅途,在看见之前,在想象之前,在占有之前,在成为最纯粹的梦幻者和思想家之前,在认识的运河水和时间的通道之间,他们是七彩虹霓,他们并非全部。他们只是偶然犯过这样的错误。那七彩虹,是他们的标点,在整个一生,他们都在追求,在碌碌无为者的目光之中,他们一路都在发声。那些“非凡的讲述”,将他们变成一座座自视高峻的峰峦。他们总在登楼,总在讲述,偶然犯些花心错误。

在梦幻者和思想家之间,在那些天,那些年月,在身处的夹缝之中,我无法想象你们所有人。的确,在所有裸体的夫妇之中,总是诞生这样古怪的面孔,总是诞生这些热烈的情爱。在欲望制造者的悲哀之中,活着并非所有,而“自杀才是全部”。

是的,这便是忧愁,在对于生活的嫉妒和无尽的厌倦之中,他们并不通俗。

他们毫无能力离开这些,在展览厅的入口处,便是那些“非凡者的讲述”。

他们呈请众人注视那些道路,那些年,山脉静默无声,秋草遮蔽天地,而站在云端,从下到上俯瞰,宇宙如同海洋般雄宏而苍茫。

是的,这是人生翻转的全新角度。

他们总在登楼,鲜血迸溅;他们总在讲述。

“那些泥土的记忆,是最为可靠的部分。”

那些无所谓的擦痕,那些不存在的擦痕,在历史之中,是最为坚定的部分。

在矛盾制造者的悲哀之中,在心灵暴风的往来驰骤之中,那些事物,它们已在构成。他们无法预见任何死亡,永恒,无法预见任何明日。他们无法预见任何局部。在整体性的悲哀之中,他们总在登楼,做诗词歌赋,他们总在讲述,像罪恶的庸人。他们毫无道德感,像神圣而卑微的君主。他们无法完成,尽管满腹亡灵,“毫无保留”,“毫无拘束”。

在非凡的讲述之中,人类超越了任何生物,成为这个星球上最为不羁的物种。他们无法追捧任何事物,对音乐、美术这些纯粹的艺术,他们毫无苛求。这已经是一种喋喋不休的讲述,距离找到他们真正的内心,“已经越来越远”。

黄沙故道,碎影流年,他们同时觉得恶心和毁坏。

这真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而我心中无爱,“这真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我越是“集中精力”,越有这样的感觉,但我无法左右,“我将在这个混乱的人世继续卑微和神圣下去”,像那些君主们,他们“真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干净的艺术,像太空水,它们从未存在。

只是这些琐屑,它们是敬畏者之光。它们永不回返。

“它们是最优裕的事物,甚于一切国家艺术。”

良药苦口

我对写作和疾病的理解都是逐步加深的,但时至今日,我已经无法恢复任何一种往昔的可能。那些难以洞彻的艺术,它们由异常敏锐的灵魂和生成万物的基础构成。

它们由灵异的幻觉构成。

我不太欣赏那些清晰的事物,我不喜欢任何结论。那些曾经影响过我的人群,他们无法隐匿。我并不信服并借以鉴定任何隐匿的人群,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类如各个上帝。

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妄想和人生的曲折之中。

我在第一次生病和第一次写作的时候都是如此:是那些灵魂残缺之境导致了我的重生。我相信病疾和艺术的那种不完整性。我们的生活毫无充盈之感。即使在寒冷的冬季,那些包裹最严密的身体都无法洞彻隐匿的肺腑,它们是自身与内在并存的腐朽。

我们生活得并不从容。那些清晰的知人论世之作都是妄想家的伪造。我反对但却一直在践行着这样的苦役,那些言笑晏晏的时辰很快滑过,我在想自己为什么一直在捕捉并且嵌入了这样的人世。

我们都生于死,我们都生于小径,再没有人比我们更加无知。

我并不迷信经由文人之笔记录的事实,但我会郑重地阅读他们的著作。在这么长的阅读时间中,我屡屡有收获,我记得我沉浸于阅读这样的事实。他们教谕人间:任何沉浸皆有所得。他们很少记录自己的内心生活。

但是,这些孤独的事物,它们从来不会走失。

我很迷恋第一次读到佩索阿时的那种感受。这或许是我们所能抵达的心灵的最大虔诚。在彼时,我很迷恋写作这桩事情。但事实上,他们都失去了使身体完全复原的可能。我们最健康的那个时期已经永远地过去了。是无所不在的疾病征服了我们所在的时代。

是无所不在的疾病征服了我们所在的身体。

但许多时候,对于那种茁壮的事物本身,我们都有复杂的情感流露。我们无法成为自身之外的任何他人。在敏感地对待时间和艺术方面,我们都有自己的经验。我们相互补充,不,更多时候,我们是在沿着既定的逼仄的道路走下去,直到夜幕四合,死亡的影子悄然来临。

我们吃这人世的药。我们写作关于艺术的诗篇。我们写作关于身体和疾病的诗。

那些艺术填充物都是虚妄工厂制造的伪劣产品,截至目前,大量的人都已经丧失了病痛和灵魂。我们孤苦地生活在这个世上,遍眼都是树木,遍眼都是另外的树木。

那种刻骨的事物,它们只诞生于本能之中。

这似乎是另一种错谬:我从来没有从知识之中获得任何拯救。有时,我视书籍为十足的敌人,只有对那些深悉我们内心的书写心存亲近,但即便如此,我们仍旧各为战阵。

那些恍惚的叙述,他们来自于另一时空。

在确定无比的经典著作之中,上帝有其特殊的寓意。他曾经完全征服了自己。在正常的有秩序的生活中,上帝和寂静一同来临。他审慎地观察了沉思者的寂静,像他曾经逝去的梦中事物,他们都被一种巨大的情感所吸引。

但是,就在这种“空洞的怜悯”之中,上帝并不存在。他模糊了神明所在的穹苍与凡人寄居的土地的界限,直到那夸张的伟大的人物到来。

他是我们所有人的麻木、隐喻和“说不清的悲哀”。

时间或地心引力

如果不是因为死亡总要发生,我们终生或都将是浑浑噩噩的;但死亡也并非全部的事实,在某种程度上,它或许只是一次短促的冲动;它或许并不会改变什么;如果将“人”彻底地恢复为孤寂的境地,那死亡的轻浮就与我们日日呼吸的空气无异;在现时代,死亡不仅轻浮,而且遍体脏污;我从来没有能够审慎地谈论过此类事情,但它存在了很久,并将永不消除;有时候,我们只在阅读亡魂写下的书,他带着死不瞑目的特征,就是这样:所有的经典都是亡魂写就;但人总在犯错误,误解钢铁意志和嗜血的灯笼;在我们的前半生,到处是松软的泥土,我们时时都在沉陷之中;那些疼痛和心悸之症,与这种轻浮、脏污和松软的事实不无关联;在我们尚未死去,年富力强,而且崇尚着轰轰烈烈的那些年,这种轻浮、脏污和松软的事实就令我们头疼;就像历史和哲学令人头疼;就像“人都是要死的”这样一句诗歌,一个预言和一部小说令人心悸和头疼;但我们不能掩饰自己的出路,就像万事万物并不能阻挡整体世界的荒诞进程,它终将湮没一切,使生之泡沫再度沉没为寂静的大陆;我们经过埋葬枯骨和城堡的荒地,它沉默如一面湖水,似乎所有的过往都无意义;那里,那时,那些青葱肉体和铁血豪情都无意义;我对整个世界都不好奇,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必好奇;在我们要坚定地入世和强烈地意识到要离开的刹那,这一切其实都不必好奇,只是,一种虚弱的力导致了我们的溃败;只是一种虚弱的力催生了哲学和宗教;但它们都不是根本性的救赎;我们在各个方向上都犯错误,而懂得这一切的时候为时已晚,那种苍老,不可回退的孤单使我们深感震惊;我们都并非由时间酝酿的胎儿,但却时刻处于时间的吸引之中;那种日复一日的苍老令我们深感震惊,如今,那些中年人进入墓园,那些年迈的人活着,在苍老所制造的障碍之中,思想的力量会变重;我们生活在越来越低的飞翔之中,我们生活在泥土和渺茫的激情之中;我们一直向下,并且越来越深,但那些故去之人,我们一个都找不到,我们一个都不认识;如同时间带走了浮尘,“我们灵魂中的孤寂越来越深”。

亡灵之鸟

那时节天上到处是鸟,但它们都由亡灵制造。

亡灵并非普通之鸟;它们并非必然都将转化成鸟类。有时,我们在空气中所感受到的浮尘也是亡灵,碎屑也是亡灵。透过最为炎热的季节,我们所看到的那种荡漾的气流也是亡灵。

在我们离鸟类很近的时辰,它与我们和睦共处。但它们终于都飞走了,秘密地死在外面,变成人世沧桑的又一个源头。在花木凋敝之处,一只鸟的尸体接近了它的本性。它是那些久违的亡灵。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怜悯心。

我们都迫近过鸟儿的尸体,甚至人的尸体。我们拘谨地看着亲人离世,走进坟墓,有时,是在闭上眼睛悲伤的一瞬,能够看到他们的魂魄飞升。他们变成自由的亡灵,飞翔于生前出没的大地。他们的身影异常之低。在最初的几个月,他们与生前的一切异常接近。直到飞到熟人肩头,都没人识得他们;直到盘踞在生前的屋檐下,都没人识得他们;直到他们发出人的言语,进入亲人的梦中,都没人识得他们——他们别无他法,才飞到了高处。他们以飞翔的姿势展示亡灵之症。那些虚无,辗转,彷徨之症。

在亡灵般飘忽的鸟类之中,我们看不到人间的战争。它们的飞翔之姿过于空洞。在亡灵之中,有无数生前活着或早已死去之人。它们是一切鸟类共同的指向和诉求。人间别无故土,只有那够也够不着的天空。

它们都身染虚无之症;总之,一切都是被遮蔽已久的面目;我们也想戴面具示人。

它们会身染沉疴,再度恢复那早已亡故的暮色。在我们看不见的高中低处,有数不清的鸟类居住。在田野、草滩和森林之中,有数不清的亡灵居住。在亡灵过境的时辰,那敦厚而残忍的人间或是发出浪笑,或是制造哭声。

总之,我们会习惯一切,包括遇到夜间突兀惊起的鸟儿;它们成为越界的亡魂,但它们温柔敦厚;它们屏息自处,它们不制造噪声,它们不善诅咒。

那时节,我们总是在接近这些幻觉般的事物。在宁静的乡村和她的局部,在她毛茸茸的局部,在她高耸而寂寥的局部,我们看到了那如同岁月一般渺茫的流水在轻盈地走动。它们流过的河床,那些渐渐破败、衰落的瀑布。

那些渐渐破败、衰落的人间。

那些亡灵般的鸟儿,它们多敦厚,多温柔。

我们恐惧的那些时辰,它们多敦厚,多温柔。

多少年了,我们最憎恶的那些事物,它们多敦厚,多温柔。

那些语言学家,它们多敦厚,多温柔。

那些诗歌,它们多空茫,轻灵似鸟儿,温柔如魂魄。

它们是渐渐沦丧的故园。我们只能在最低的层面上忧怅,徘徊。多少年了,我们已然见不到那些鸟儿;这儿沉重的土地上到处是散失已久的亲人们。他们居住在我们目力所看不到的区域。我们想接近他们,那些亲人,他们熟知这里,人间的一切症候。

但是,遗忘的确是我们的本能。除了亡灵,到处都是诅咒。到处都是噪声。

我们安眠在无止境的担忧和恐惧之中。

我们是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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