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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洛阳纸贵到振衣千仞岗

2016-11-22沙白

雨花 2016年11期
关键词:石崇左思陆机

沙白

左芬

在历朝帝王中,晋武帝司马炎可算得第一淫棍。开国不久,他就下了一道诏令,要天下处女停止婚嫁,由他派出官员,选取“踩女”入宫,一选就是五千。灭吴之后,又从吴宫选来五千多人。他的后宫,美女超万。他又没有专宠,弄得每晚不知向何处投宿,在宫中乘一辆羊车,听凭羊儿拉着乱转,拉到哪儿便在哪里过夜。宫女们为求皇帝一“幸”,在自己所居宫殿门前插柳撒盐,引诱羊儿前来。“游丝不系羊车往,倩何人寄语青禽”,以至后世“羊车”成为男女欢会的名典。

这位完成了“大一统”伟业的君主,不仅广选美女,连丑女也不放过。山东地方有个小吏,名叫左雍,生有一对儿女,均有才名。不知怎么传到司马炎耳里。这位开国圣君,对才子不感兴趣,看中的是才女。大概他心想既是才女,才貌必然相当。谁知纳入宫中一看,大失所望,竟是一个丑女。好在他是个宽宏大度的君主,从来是来者不拒,封为昭仪,让她成为后宫大家庭中万朵娇花之一。此女名叫左芬。《晋书》记载:“后为贵嫔,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体羸多患,常居薄室,帝每游华林,辄回辇过之。言及文义,辞对清华,左右侍听,莫不称美。”左芬实际上只是武帝的文学侍从,相当于今日之女秘书。

她曾奉诏作《离思赋》,赋中写道:“生蓬户之侧陋兮,不闲习于文符……既愚陋而寡识兮,谬忝厕于紫庐。非草苗之所处兮,恒怵惕以忧憎……嗟隐忧之沉积兮,独郁结而靡诉……”她在宫中过的是终日诚惶诚恐而又无处诉说的日子。一个才女,便这样白白地被埋葬了。除上述《离思赋》外,《晋书》中还留下她两篇文字。一是皇后杨艳死了,她写过一篇悼文。杨艳的堂妹杨芷继其姊被立为新后,左芬奉诏作颂。二文歌功颂德,都是表面文章,地道的秘书文笔,一点儿不见才女风采。此外,每当有方物异宝晋献时,皇上都要叫她作赋作颂,因此她也常常得到一些赏赐。一个才女到了这种地步,大约也就不称其为才女了。难怪在《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中,她留下的两首诗(《啄木诗》和《感离诗》)丝毫看不出什么“才气”,反不如石崇之妾绿珠留下的一首《懊侬歌》。

洛阳纸贵

左芬入宫,虽然无宠,但总算在皇帝身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中国的传统。于是左芬之父左雍,立即“以能授殿中侍御史”。“能”在何处不详,大约就在于生了个“才女”吧!

跟着受惠的还有左芬之兄——才子左思。俗语有“跟哥哥进城”之说,左思反之,是“跟妹妹入都”。于是左思一家的户口便迁进了帝都洛阳,住到皇宫近旁的宜春里。

左思少年时曾学书法和古琴,都没有学成,以至他父亲对友人说左思还不如他小时候聪明,左思乃发奋读书。他生得丑陋,又不善言辞,但所写之文辞藻壮丽。不好交游,只是闭门读书。曾用一年时间,写了一篇《齐都赋》,又打算写三都赋。三都者蜀都益州、吴都建业、魏都邺城也。举家迁到洛阳之后,他构思十年,门庭厕所都放着纸笔,偶得一句,便即记下。还觉所见不博,又求为秘书郎,广泛收集材料。乃至赋成,自以为可以上比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但又怕自己是无名小辈,以人废言。此虑倒也有理,当时有一位从东吴来的名士陆机,也曾想作此赋,听说左思在写,便跟弟弟陆云说:“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陆机之瞧不起左思如此。

左思无奈,只得带着他的作品去拜访名流,期望得到他们的首肯,予以推荐。当时皇甫谧享有高誉,他便登门求见,呈上作品。皇甫谧阅后称善,左思便请他作序。接着又请诗坛名家张载注释魏都赋,请刘逵注释吴都赋。刘逵在注释的序言中极口称赞,认为可以与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媲美。最后还得由一位文坛盟主、朝中大官、一言九鼎的人物出来说话。此人便是司空张华,他看后说了一句:“班、张之流也”,于是一锤定音,“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到了这个时候,那位打算用来“覆酒瓮”的名士陆机,捧读之余也不得不“绝叹服”,以为便是自己动笔,也无法超过,“遂辍笔焉”。像数百年后李白来到黄鹤楼,想要题诗,一看崔颢写在壁上的诗作,便说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陆机、李白虽然自视很高,不太瞧得起“伧父”,但在好作品面前,仍然“叹服”,这点实事求是的精神,仍然值得后人学习。

一篇作品的出笼、成名,一个“齐鲁伧父”之成为大名鼎鼎的才子左思,须得如此这般的“经营”、“炒作”,哪里仅仅靠作品本身,便能够赢得洛阳纸贵的!

二十四友

齐鲁伧父终于步入都城的上流社会。一是因为他有一位在皇帝身边当女秘书的妹妹,二是因为写出了一篇令“洛阳纸贵”的文章,成了名人。

当时洛阳上流社会,有一个闻名的“文化沙龙”,名曰“二十四友”。沙龙的首领名叫贾谧,是个来头极大的公子哥儿。这得从他的外祖父说起。还在晋朝开国之前,晋武帝之父司马昭为魏国大将军,大权独揽,正积蓄量,阴谋篡夺。魏帝曹髦忍无可忍,带领宫中的数百童仆卫士,杀向大将军府去讨伐司马昭。谁知宫中的护军贾充,恰是司马昭的心腹,立即率领手下将士赶来拦阻,并令太子舍人成济一枪刺死曹髦。从此,贾充便成了司马一族的大恩人、晋朝开国的大功臣,位列三公,封爵鲁公。这位鲁公官高位显,家中却有个既悍又妒的母狮子,虽然生了两个儿子,但却因为这个妒妇怀疑乳母与丈夫不轨,连杀二乳母,也把亲生儿子送上死路。因而贾家无后。郭槐膝下只有两个女儿。长女贾南风,嫁给晋武帝的太子为妃,后来成为晋惠帝的皇后。次女贾午,是一出风流戏“韩寿偷香”中的女主角,二人终成眷属,生下一个儿子名叫韩谧。贾家无后,贾充死后,广城君郭槐便上书晋武帝,托称贾充遗志,立韩谧为世孙。经武帝特诏批准,韩谧改姓换宗,成为贾谧,并袭爵鲁公。

二十四友有这么一个大人物当首脑,可就不是一般的“文化沙龙”了。于是名流汇聚,人人都大有来头。

第二号人物石崇,其父石苞,也是开国功臣,官拜大司马,封乐陵郡公。石崇是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受器重的。临终前分财物给诸子,独不分予石崇,对夫人说,“此子虽小,后自能得。”后来石崇果然富甲天下。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厨穷水陆之珍。他与国舅王恺“斗富”的故事,“名垂青史”。王恺作紫丝步障(一种屏风)四十里,石崇作锦障五十里,质和量都胜过王恺一筹。石崇以椒塗屋,王恺用赤石脂,宛如今日之比赛室内装璜。石崇王恺曾一同出游,争先入洛阳,石崇之牛迅若飞禽,王恺落在后面。他俩虽然豪富,还备不起一辆马车,因为当时马匹只有用来作战,当然更不用说今日之小汽车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在这场财富比赛中,晋武帝还常助国舅一臂之力,但终不能胜过石崇。石崇的豪华别墅金谷园,是二十四友经常饮酒赋诗之地。

二十四友中,还有当时的诗赋名家潘岳,从东吴来到洛阳的名公子陆机、陆云兄弟,等等等等。左思成名后,终于挤进了这个名人圈。不过,他这个出身微贱的“齐鲁伧父”,虽然因为《三都赋》而名满天下,在这个圈子里并不受重视,只是敬陪末座而已。

潘岳才名满洛阳,一篇《悼亡之诗》传诵一时,外加他长得英俊,风流潇洒,常坐一辆敞篷车经过洛阳长街,所过之处,许多妇女竟相向车子投掷果品,常常满载而归。左思才名大振之后,也想一试。一日,他敞车过市,引来的不是果子而是石子和唾沫,弄得他狼狈不堪。原来他虽写得一手好文章,一张丑脸却不受女人欢迎,只能自讨没趣。此事也给了左思一个教训,不仅九品中正在推举人才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不仅文章之“洛阳纸贵”、才名之获得须得经过一番精心炒作,须得张华之流文坛盟主说一声“班、张之流也”,便是洛阳城里的女人也是以貌取人的!这就是洛阳,这就是帝都!

树倒猢狲散

如果说开国之君晋武帝还有些英明之处的话,他的继位者、第二代君主晋惠帝,则是地道的白痴、昏君。他生来痴呆,在立储君时,就有不少人反对,属意于武帝之弟司马攸。大臣卫罐就曾假托醉酒,手抚晋武帝的坐床叹道:“此座可惜!”但对封建帝王来说,儿子终究是亲生骨肉,传位于一痴呆儿子,总比一个英武的弟弟好。

惠帝已经即位当上皇帝,一日散朝后入华林园,忽闻嘏蟆叫声,他问左右:“此鸣者为官还是为私?”左右不知如何对答,听后只得说:“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当时天下正闹饥荒,百姓多有饿死者,左右上奏,惠帝问:“何不食肉糜?”这样一个皇帝,怎能当国理政!

好在他有个能干的皇后,便是贾南风。贾南风既悍又妒,酷似乃母,不愧是广城君郭槐调教出来的女儿。还在为太子妃时,就曾刺死怀孕宫女,几乎被废。武帝死后,痴呆的丈夫当了皇帝,她越发肆无忌惮。武帝死后,由武帝之后杨芷的父亲杨骏掌权。此人当权好利,权势熏天,一身兼太尉、大都督、侍中、尚书多种要职,总揽朝政。引起贾后及晋宗室的不满。贾后乃与掌管禁军的楚王司马玮合谋,杀死杨骏及其兄弟,剪灭杨氏党羽,连太后杨芷也不放过,囚禁金墉城,次年饿死。接着,又铲除掌权的司马亮、卫瓘、司马玮,大权独揽,成为没有皇帝称号的实际上的女皇帝。

至此,这位贾皇后仍不满足。她与贾午一母所生,同样也是风流娘儿们。暗下与太医程据勾搭,甚至令心腹婢媪到都下招寻美少年,入宫交欢。又怕传出秽闻,稍见厌忤,便即处死。又因太子司马通不是自己所生,又设计加以谋害,囚之金墉城,并加以杀害,从而引发一场八王之乱。

赵王司马伦联合梁王司马彤等,举兵杀了贾后,以及大臣张华、裴颁等。贾氏一族当然在劫难逃。贾午、贾谧母子同时被杀。接着因为司马伦手下的亲信、掌握兵权的孙秀,看中石崇的爱妾绿珠,与潘岳又有个人恩怨,石、潘先后遭其毒手。贾谧这棵大树一倒,石、潘两根台柱跟着塌陷,二十四友这个京城最闻名的“文化沙龙”,当然也就树倒猢孙散了。敬陪末座的左思,亲眼目睹了这场大变故,如梦初醒。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繁华的京城洛阳,琼楼玉宇,到处是王侯之家。自己本来只是个“齐鲁伧父”,并非攀龙附凤的人物,怎么忽然走到这里来了?他愤怒地责问自己,悔恨走错了地方。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污七八糟的洛阳城之外,才是自己的世界。

“新沐者必正冠,新浴者必振衣”,站在千仞高岗之上,一振衣便把洛阳城中二十多年来的滚滚红尘、二十多年满身的乌烟瘴气、二十多年沾染的血腥、钱腥,全部抖落了下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在万里长流前一濯足,二十多年来市京中跋涉的泥泞、艰辛,二十多年奔走朱门高槛沾上的肮脏渥浊,二十多年所受的权臣豪贵的白眼冷遇,一齐洗涤干净。从“伧父”出发,误落尘网,误落名网,重又回归“伧父”,如鱼脱于钓饵、鸟脱于樊笼,挣脱名缰利锁之后,一种人性复归的欢乐,其乐无穷!再见了皇甫谧,第一个激赏《三都赋》的知音,你终生不仕晋,不蹚浑水,是真正的高士!再见了张载,你的注释将与我的作品一同流传,三张、二陆、一左,同在诗史留名。再见了张华,有你一言,《三都赋》才得以“洛阳纸贵”;你这个出身寒微的正直之士,终于难逃一刀,权力斗争中从来没有“正直”的容身之阶!

“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荫。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峭蓓青蒽间,竹板得其真……”他向山野去寻乐趣,寒泉可以涤荡心神,竹板可以启迪性情。

“……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大自然中的一景一物,都能令人赏心悦目,比之群魔乱舞的洛阳城来,不知高出多少倍。

左思终于走出帝洛阳。不久,便是八王之乱,接着又是五胡乱华,晋宫前的铜驼便真的掩没在荆棘之中了。

二十四友风流云散。以后知道下落的,江南才子陆机、陆云,在八王之乱中,遭诬被杀。在刑场上,陆机对陆云说:“华亭鹤唳,可复闻乎?”上演完了江南才子的悲剧。他们各留下才华横溢的诗文,特别是陆机。他决不是个眼睛长在额角上,只会自吹自擂的文人。今日看来,他的《文赋》实不让左思的《三都赋》,“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一下子把文学提高到一个很高境界,至今仍常被引用。刘琨是二十四友中最有抱负的人物,少年时即与祖逖“闻鸡起舞”,发誓“戮力王室”。八王之乱后,民族大混战,刘琨在北方与刘聪、石勒苦苦争持了许多年。他留下的诗虽仅三篇,却以清刚见长,颇具风骨。这些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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