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幸运儿
2016-11-22林特特
文_林特特
我是幸运儿
文_林特特
一
陈师兄是公认做学问的料儿。他的头很大,眼睛很亮,思考问题时总爱扯头发,大四就有了谢顶的迹象。
我们相识在辩论赛场。他滔滔不绝、旁征博引、用智商碾压我时,我有种棋逢对手、既虐心又痛快的感觉。
陈师兄还有传奇的家世。据说,本地博物馆至今珍藏着一封孙中山写给他外公的亲笔信。一次选修课的课堂上,授课老师不断点他的名字,向他求证他的某位祖上在历史事件的现场是否如是说,如是做。
有一段时间,只要我去阶梯教室,就会遇见陈师兄。哪怕在考取某专门史国内最好的研究所后,大学最后的时光,他仍坚持学习。
离校前,他把大包资料薪火相传般送给我。他对我说:“我毕生的追求不过是在专业的研究机构中,有一张书桌,可供研读。”
我们通过几年信,后来,断了音讯。听说,他继续读博,就在那个研究所。失去联系的日子里,我总想,陈师兄的职业生涯应该一帆风顺吧,毕竟他所求、所长、所拥有的,如为这一行所设。
一次聚会,我遇见了陈师兄,他在一所师专任教。说实话,我原以为他会有更好的选择。
他开口我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比如辞职、再就业,比如抑郁,以及治愈。
“那时,我和导师闹得很僵。”他没说具体原因。
冲突导致延期毕业,延期毕业导致就业时他没能进入心仪的单位。
带着怨气工作,从一开始,就注定他与环境格格不入,他想研究的课题迟迟不被批复,还要承担一部分行政事务,他视之为“学术的磨难”。
“我一向自负,但同期的同学各个比我做得好。从那时起,我的头发就掉光了。”陈师兄指指他的光头,“冲突最激烈的一次,领导让我去机场接来访的客人,我把车钥匙扔在地上,喊‘老子不是来做司机的’。”
他摇摇头。“然后,我就无法正常工作了,觉得人人都针对我,事事做不好。我负气辞职,在家休养一年,暴瘦,接受治疗。”
“然后呢?”我问。
“我要自救。除了服药、看医生,我每天问自己:‘你最初想做什么?’‘你现在还能做吗?’‘你是幸运儿吗?’”
“幸运儿?”我好奇。
“是啊,”陈师兄笑,“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我最初不过希望有一张书桌可供研读,我从未失去过;我受过本专业最好的教育,并且,只要愿意,我还可以从事该项工作;我是幸运儿,我已经足够幸运,我不能要求更多。”
二
有一天,我在世贸天阶的天幕下问自己:“你是幸运儿吗?”
当是时,华灯初上,我正陪来京的亲戚闲逛,手指着天幕,示意他们去看,其实,我仰着头只是想掩饰泪光。
这个夜晚来临前,我刚和我的编辑聊过。我的写作状态最近一段时间一直不好,又有一本新书上市,精神高度紧张。
“每天都像股民看大盘,盯着排行榜,名次一波动,我就不平静。”我叹息。
“你怕什么?”编辑直接问。
“我怕再也写不出来,写不好,不能写得更好;我怕时间、精力不够用,事实上,确实不够用;我怕一个热点出现,还没来得及表达观点,又一个热点已覆盖了之前的;我怕有一天被市场淘汰;我最怕的是,我只会写,别的都不会做……到时候,该怎么办?”
我说出我长久以来的担心。
无解。直至这一刻,在美轮美奂的天幕下,我仍沉浸在自我营造的焦虑中。
莫名其妙地,陈师兄的话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一句接一句地,我也自问自答起来。
“你最初想做什么?”
我最初就是喜欢写作,从小学写作文,到中学写诗、写散文,大学时四处寻求能发表的刊物。研究生毕业时,我找了份在出版社的工作,不过是因为它离文字最近。“我不能成为作家,也要成为靠近作家的人。”我当时想。
“你现在能做吗?”
能,只要愿意,一直能。今天已比最初好太多,我不是求发表无门的文学青年。
“你是幸运儿吗?”
当然。我从前只不过奢望能写作;现在,除非自己放弃,我将永葆写作的自由和乐趣。我从前没想到,有一天能以文字为业,这已超乎我的愿望。我从前如果知道今天的烦恼是怕无法保持、无法超越,也许会乐得笑出来。
“我是幸运儿。”我肯定地对自己说。“我是幸运儿。”我在心里默默念了有50遍。
没人知道,几分钟间,我的心已走过千山万水。天幕变化着,我指向它的手放了下来。我盘点了想得的和已有的,如陈师兄所言,“我已经足够幸运,不能要求更多”。再多,就是命运赠予我的。
我发了条朋友圈消息:“失意时,要默念50遍‘我是幸运儿’,不能包治百病,起码能抵制些抑郁。”
点赞者众,有年少成名的,一夜暴富的,身处创业风口风生水起的,其中不乏最近刚和我吐槽过“太累了”“不想干了”“黄金时代过去了,我该怎么办”的。他们也是有感而发吗?他们也被我击中,被幸运地提醒了吗?
“你已经足够幸运,不能要求更多。再多,就是命运赠予你的。”我回复一个朋友,他刚在评论中盘点了他的人生库存,“平凡、平淡,但平安”。
这也是一种幸运吧,但愿人人都是幸运儿,都坚信“我是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