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乡愁
2016-11-22张光辉
张光辉
绿洲乡愁
张光辉
老井
在对儿时往事的回忆中,有两样东西记忆最为深刻,一是地窝子;一是水井。
地窝子几乎成了兵团屯垦戍边初期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标志。相比之下,不管是文字记载还是口头传说,有关对水井的介绍要少得多。其实,连队老井与连队地窝子一样,都是兵团屯垦戍边初期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标志。
地窝子和水井是同时诞生的。
如果说挖掘地窝子是兵团人的发明,那么,开掘水井则是中华民族古老的技艺在兵团人手中的发扬。兵团有不少老战士,参军前在农村打过井,在南泥湾大生产运动中打过井,这门技艺在开发绿洲中又派上了用场。
兵团连队第一代水井是“土井”,即在地上凿个直径为两米左右的洞,一直往下凿,直到见水为止。兵团连队有不少“土井”被称为“军垦第一井”。我没有考证过,到底哪口“土井”是“军垦第一井”。但比较有名的要数开发蔡家湖时的那口水井了。1952年,六军十七师五十一团接到开发蔡家湖的命令,即组成由七名战士组成“先锋班”开赴蔡家湖荒原,他们用铃铛刺编筐,用芨芨草搓绳,用工兵铲掘土。半个月后,荒原开了眼——蔡家湖荒原一号井出水了。六军军长程悦长前来祝贺,当他喝过刚刚打上来的井水后,高兴地赞许说:“我代表全军指战员感谢你们。”
在莫索湾垦区、石河子建城工地……都有这种“军垦第一井”。可以说,这种被称为“绿洲眼睛”的“土井”在南北疆垦区星罗棋布。
在我的记忆里,连队的“土井”与电影里内地农村水井一样,井口上安装着木架,上面有井轱辘,轱辘上有一圈一圈井绳,而井绳一头有一铁钩子。汲水人将水桶把儿嵌入铁钩里,开始往下放水桶。一般小伙子都是双手“大撒把”,井轱辘飞速旋转,让人眼花缭乱。而大多人都是不慌不忙摇着井把子,一圈一圈将井绳放到头,水桶盛满水后,再反摇水井把,一圈一圈将水桶绞上来。而后,人们挑着一担水向各自的地窝子走去。一路上,能听到扁担吱纽吱纽的声响,随着扁担的颤悠,水桶里的水花溅到小径上,点点滴滴,很有诗意。
连队水井与大伙房、大礼堂一样,都是公共场所,每到下班后或休息天,这里便汇集了不少人,或打水,或洗衣服,还有什么都不干就是来侃大山的人。从收音机里听到的,从报纸上看到的,或从其他连队听说的,都在这里发布。有时连队领导在井台相遇,还会商量一会儿工作上的事呢。后来,连队来了知识青年,水井旁又成了服装展示的平台,男女知青来洗衣服都要穿上最时兴的衣服,因为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我就是在井台上第一次见到的确良衬衣、涤卡或凡尔丁布料做的时髦服装。连队不少妇女在井台上看到上海知青时兴服装后羡慕不已,就托他们回家探亲时带回几件。不久,五颜六色的“的确良”就像菜地的菜花开遍连队。
井台,还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地方。一般在晚霞燃烧的时候,吃过饭年轻人都爱有事没事到井台来,晚霞中的井台,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诗意的道具,小伙子漫不经心地往上摇着空轱辘,往下摇着轱辘,井绳上上下下,反反复复。两人说着笑着,也是没完没了,直到晚霞燃尽了,星星眨起了眼睛窃笑他们时,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到宿舍。
到了冬天,井台安静多了,到井台汲水不再那么充满了诗意。但冬天的井台也有故事,这里成了大办好事的地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来井台破冰——将井口四周的冰挖去,再在上面撒些炉灰,以防汲水人脚下打滑,出现危险。连队黑板报上常常出现表扬破冰人的表扬稿,表扬稿也经常是“见事不见人”,因为破冰人来得太早,没人知道是谁破的冰。做好事在那个年代成为风气,团场广播里也常常播送此类的好人好事。记得一好友就是写了篇《祁有德破冰》的表扬稿后,而走上了文教岗位,以后还成了一家报社的记者。
后来,我们连队打了一口深水井,地下水从钢管里喷涌而出,连队人称其为“洋井”,可以说,这是兵团第二代水井。
人们不再去摇井轱辘汲水了,不再担心井水污染或汲水不安全了,但依然需要去“洋井”挑水。“洋井”的水取之七八十米的地下,水质清冽甘甜,盛夏,连队的人常常俯下身子将嘴对着井口喝个够,有的小伙子半夜来“洋井”冷水浴。冬天,水流喷出水管后,由于温差,水流便在低温下产生白雾般的水汽,整个“洋井”笼罩在弥漫的白雾中,别有一番情调。除了汲水外,“洋井”依然还是公共场所,依然上演着“土井”旁上演的故事,不同的是,人们在“洋井”旁说笑得刻意大声些,不然,在喷涌而出的水流声中你什么也听不到。
夜晚,连队不再安静,来自地下喷涌而出的水声哗哗直响,像是一首交响曲。
“土井”和“洋井”属于兵团连队的老井,如今连队各家各户都通上了自来水,连队的孩子已经没有“井”的概念了,自然也不再有井的故事了。
农事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这句农谚在兵团连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倒过来说,因为有了当家肥料,才有“一枝花”的庄稼,所以,当家肥料才是“一枝花”,那么,农谚可否演绎成“有了肥料‘一枝花’,庄稼把式能当家”。
记得小时候,连队都有猪场、马厩和羊圈,它们一般距连队小家住房有一段路程,即使这样,连队的上空还是能嗅到一股青草发酵后的臭味。而连队厕所一般都是门洞大开,上下透风,在我们孩子眼里最为奇怪的是屋顶上的烟囱,这个烟囱的功能不同于家里做饭小棚子屋顶冒烟的烟囱。如果有外人找厕所,我们就会告诉他:“那个有烟囱、不冒烟的地方就是厕所。”
我们是嗅着连队清新而又略带臭味的空气,吃着撒满肥料庄稼地里收获的玉米、麦子长大的,女孩子亭亭玉立,像向日葵;男孩子壮壮实实,像白杨树。我们上到初中后,每年的冬天学校都要组织学生与大人一道参加连队的积肥劳动,用“热火朝天”来形容当时的场面最为贴切:皑皑雪原上,大人和孩子每人拉着一个木爬犁,爬犁上固定着一个柳条筐子,筐子里装着从猪场、马厩、羊圈和厕所里挖出来的肥料。运送肥料的队伍如雁阵一般向一号条田、二号条田……“飞去”,男孩子头戴皮帽子,帽耳忽闪忽闪如鸟翅;女孩子围着五颜六色的三角巾,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朵,远远看去俨然一幅水墨画。肥料运到白雪覆盖的条田,人们将筐中的肥料依次倒入地里,横看竖看都成行,就像摆满棋子的围棋盘。开春融雪时,人们将地里的肥料撒开来,春耕时又将肥料翻入地中,与土壤成为一体,种子在土壤、水分、肥料的滋养下发芽、出苗、拔节……玉米长成了“林”,麦子汇成了“海”,金黄金黄的。第二年,在热火朝天的积肥劳动中,这些由粮食变成的肥料又一次“过腹还田”,这是一条良性的、原始的生产链、生态链。连队庄稼就这么循环往复、一茬一茬收获,连队小孩就这么在“过腹还田”的积肥劳动中、一年一年长大。
后来,我工作了,对兵团的积肥这一农活有了更大范围的了解。
每年春节,兵团连队都要过“革命化春节”,主要是积肥,而最有故事性的“革命化春节”当属莫索湾垦区。我曾在《战士怎样过春节》一文中有过描述。
1958年春节,农八师莫索湾二场掀起了积运肥料的高潮,场党委提出了“春节积肥三天”的口号。
新建农场,哪来的肥料?充满智慧的战士在雪层下找到了肥源——鼠粪。莫索湾荒原遍地是老鼠,一个老鼠洞就是一个世代家族。老鼠的生活极有规律,它们的洞连洞,窝串窝,洞内有贮存粮食的仓库,有睡觉的卧室,还有厕所。厕所内的鼠粪定期打扫后,又运到洞外。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洞外的鼠粪堆得像坟茔一样高。在茫茫雪原上,如何找到雪层下的鼠粪堆呢?战士们先根据老鼠在雪原上留下的足迹,寻找到鼠洞,而鼠洞不远处隆起的小丘准是粪堆,一堆就是几百公斤。
开春后,苏联专家库尔巴托夫来到莫二场,抓起一把鼠粪,在鼻子上闻闻后,幽默地一耸肩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有机肥。”
兵团政委张仲瀚进疆伊始,曾背着粪筐拾过粪,1961年,他对兵团农牧业的这种良性循环十分赞赏:“务农畜为贵,苜蓿草中王,肥多田增产,粮足六畜强。田在畜身边,畜在田近旁。欲求田畜旺,场队办五坊。五坊何所指?油酒粉豆糖。渣滓皆饲料,粪便变棉粮。”这真是一幅天人合一的生态典范。
兵团连队的积肥有着传统,可追溯到南泥湾,我查阅过资料,《屯垦军魂》一书有过记载:1943年元旦,中共中央办公厅在延安召开干部大会,毛主席发出今年一定要达到“丰衣足食”的号召,三五九旅把吃得饱、穿得好视为一个重要的政治任务和经济任务……播种以后,三五九旅动员官兵广积肥,发出“每人拾粪20担”的号召,得到热烈响应,干部战士自动组成收粪组,到驻地方圆二十几里的地方拾肥,有的团积肥达到27456担,有的营达到7000多担,人、牛、马、猪、羊粪应有尽有。由于肥料充足,庄稼长势特别好,取得进屯南泥湾以来的大丰收。
可以说,在兵团屯垦史上,备耕中的积肥早于春播中的“军垦第一犁”。二军五师十五团(今十四师四十七团)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到达和田后,即成立生产委员会,开展大生产运动。1950年元旦这天,和田城的百姓都在传着这样一条新闻:解放军的团长和爱人背着粪筐,在和田的大街小巷上拾粪。很多人不相信,这么大的官能到街上拾粪?肯定是看错了。一些人跑去看热闹,果不其然,团长蒋玉和与爱人宋爱珍、团政委黄诚与爱人杨桂英都在街上拾粪。他们一边拾,一边对好奇的群众解释,为了不给和田百姓增加负担,解放军要自己种地,解决口粮。而被誉为《军垦第一犁》那幅经典图片拍摄于1950年4月。
自从有了化肥,兵团连队的“当家肥料这枝花”便逐年凋零,“积肥”一词也渐渐淡出人们的言谈。化肥这一为“世界粮食增加至少贡献40%”的石油产品,在给人们带来丰产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苦恼:土壤结构被破坏,农作物抗灾性降低,农产品质量下降,残毒量培增,环境污染,人们的身体健康受到影响……
当我吃着化肥催生出来的粮食和蔬菜时,越发思念用发臭的肥料种出来的玉米、麦子和蔬菜,那是一种原始的、自然的香味,果实取自大地的精华。现在回忆起来简直是一种奢侈的精神享受。
岁数大了,常常怀旧,我忘不了小时候连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牲畜粪便的臭味;忘不了人们往地里运送“过腹还田”肥料的场景……
唉,“一枝花”不能凋零。
五坊
“欲求田畜旺,场队办五坊。五坊何所指?油酒粉豆糠。”这两句诗出自张仲瀚1965年创作的《老兵歌》。
兵团场队(团场、连队)办“五坊”的历史可追溯到南泥湾,抗日战争时期,由于国民党的封锁,延安边区生活物资极度匮乏,毛主席的一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命令拉开了边区大生产运动的序幕,而大生产运动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王震麾下的三五九旅,三五九旅开创了军人办“五坊”的先河。一兵团进疆后,为了减轻当地各族人民的负担,又一次打响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大生产之战,可以说,兵团场队办“五坊”是南泥湾大生产运动的延续。
下面说说我们那个边境团场办“五坊”的故事。
改革开放前,我们团场有个机修连,承担着为全团农业机械维修保养的职能,有“车钳刨铣”等机械加工设备。也许是拥有这一优势吧,连里办起了磨面房、榨油房、烧酒房、豆腐房、酱油醋房。这“五坊”担负着全团上万人的农副产品供应,原料来自本团,产品供给本团职工群众,自给自足。
在这“五坊”里,规模最大的要数磨面房了。磨面房设在一个大院子里,四周是土坯房,里面机器轰鸣,而院子中央则堆着黄灿灿的包谷,金山一般。有了“金山”,自然吸引了麻雀,像是全团的麻雀都到了这里,它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机器声,能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中若无其事地去叼食粮食,黄灿灿的“金山”经常变成麻雀的灰色。无奈,磨面房专门安排一个干不了重活的老病号专职驱赶麻雀,于是,麻雀就与老病号玩起了“麻雀战”,你从“金山”这边将它们赶走,它们又落在了“金山”的那一边。气得老病号支起一张大网,一网就可逮上七八十只麻雀。
剩下的“四坊”规模比磨面房小得多,人员也少得多。烧酒、做酱油醋、磨豆腐、榨油这“四坊”中,与我家关系最为密切的是烧酒房,因为父亲每天要喝点酒,我常常去酒房买酒。那时的酒都是粮食烧的,不像现在的一些酒厂不冒烟,是勾兑的酒。烧酒房烧酒的场景如《红高粱》电影里烧酒一样,热气腾腾,老远就能闻到烧酒的香味。酒房的烧酒都是由百八十个坛子装着,放入地窖里,存放一年半载后才卖哩,是陈酿老酒。时间长了,我每次去买酒,烧酒师傅都要小声问我:“你爸说啥了?”讨要我爸对他烧酒的评价。这个师傅极为自负,别人说不得他的酒不好喝,除了我爸可以说,因为我爸是团领导,又天天喝酒,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当然,父亲总是先说上几句好话,最后才说一句半句真话,还特别嘱咐我不敢颠倒了。师傅听后,点点头,拍拍我的头说:“去地窖买酒去吧。”有时,烧酒师傅觉得这锅酒可能很好,或是高兴,就不让我去地窖买酒,接过我的酒壶,从锅里直接接才出锅的酒,热气中溢着一股酒香,说是二锅头,让我爸尝尝。当然,钱是一定要付的。父亲受宠若惊,总是在下次买酒时让我多带去些好话。
各连队商店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来提些烧酒和酱油醋,酱油醋也是用粮食做的,味道虽不及现在的“笑厨”,但绝对是绿色食品,无污染,无添加剂。记得冬天时,团里屠宰场还送来几大车羊蹄子,用羊蹄子做的酱油醇香浓郁,团场人称为“酱油精”。当然,这种酱油也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上。
那时榨油房的原料都是油菜籽,也许是工艺问题,菜籽油香里总带有一丝苦味。当时,一个人的清油月定量只有一二百克,到伙房上那打油都是拿着瓶子,家庭人口多的,就拿两个油瓶或三个油瓶。那时人们很少炒菜,都是炝锅,用一根缠了棉球的筷子从油瓶里蘸满油往锅里滴几滴,只要不粘锅就成,饭里有个油香味就成。
每到麦子和油菜收割后,连队的小孩和连队的羊群就同时进地了。团场夏收提出的口号是“虎口夺粮”,即夏收时节最易下冰雹,所以,夏收视为从老虎嘴里夺粮。而我们捡拾遗漏在地里的麦穗和油菜籽穗,就是从羊口里夺粮了,公家是让羊进地吃那些遗漏的粮食,好“过腹还田”,我们是为了能多吃些细粮,饭里能多些油水。当然,公家的口粮是不能随便去捡的,但连队领导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他的孩子也去捡。捡回来的麦穗油菜籽穗就在自家门前用棒子敲打、用簸箕扬壳,收获的这些麦子和油菜籽是绝不能拿到连队去换麦子和清油,连队“五坊”姓公。我们只能拿到县城的一家小磨坊去换白面和清油,虽然不多,每年都能换回一面袋子白面和一塑料壶清油,这相当于我们一家全年白面、清油的定量了。
现在,团场的“五坊”基本消失了,团场超市里农副产品琳琅满目,有各种品牌的面粉、食用油、烧酒和酱油醋,虽然不能保证是绿色食品、无添加剂,但比起那时“五坊”产品,观感、口感确实要好得多。
“五坊”消失了,但人们对“五坊”的历史渊源是不能忘却的。
婚礼
我采访过不少戈壁母亲和戈壁父亲,在聊到他们的婚礼时,他们大多会说这么一句:“两个人的被子抱到一起就算结婚了。”这句话可以说是那个时代军垦婚礼的代名词。
“两个人的被子抱到一起”,也就是将被子抱到他们的新房。屯垦初期的新房可谓五花八门,有草把子新房,即用芦苇扎成草把子,再用草把子扎成房子;有草皮新房,即用从草甸子上挖来的草皮(有十几厘米厚)垒成新房;还有木板新房和地窝子新房……住的最多的新房还是地窝子新房。屯垦初期,由于人多窝(地窝子)少,有些连队就安排两对或几对新婚夫妻住一个地窝子,床与床之间挂个布帘儿,算是一堵“墙”,美其名曰“公共洞房”,或“一夜新房”,第二天,新婚夫妻各自回各自的宿舍,下一个星期六,几对新婚夫妻再回到“一夜新房”。
后来,条件好了,新婚夫妻都有一个独立的窝(地窝子)了,但新房里没有什么家具摆设,除了“两人被子放在一起”的床外,就再没有什么摆设了。好在那时结婚时兴送画张子,战友一送就是好几十张,所以,一对新人就用画张子来贴墙,花花绿绿的,好喜庆。
结婚前也要“接亲”,所谓的“接亲”就是未婚夫到未婚妻的宿舍抱被子,男的抱着被子,女的手里提着脸盆或零碎东西,一前一后向新房走去。男的“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走向新房”,女的脸臊得通红,跟在未婚夫身后,一溜小跑,恨不得几步就到新房,免得让人看见,羞死人了。
那时结婚很简单,一对新人向毛主席鞠躬,向战友鞠躬,相互鞠躬。主持人讲一番祝福的话,话很实在:诸如“从今天起,你们就结成革命夫妻啦,要团结,可不能打老婆。”婚礼现场有糖果、纸烟,没有糖果的就烧一大桶开水。后来条件好了,结婚典礼后要会餐,六师戈壁母亲贾淑香与张连瑞结婚时,她所在的连队送来一口大肥猪,所有参加婚礼的宾客都能吃顿红烧肉。再后来,会餐后还能看场电影。
闹洞房是少不了的“节目”,新郎新娘要谈恋爱经过,闹洞房的人听不“过瘾”绝不罢休。那时谈恋爱哪有什么“经过”,也没什么“色彩”,但必须要谈,谈不到位不算。那时的恋爱就是谈理想,谈工作,未婚夫一个月拿多少钱,女方都不知道。也不是不想知道,主要是不敢问,怕对方觉得自己有私心杂念。兵团第一代女拖拉机手金茂芳,在与王盛基谈恋爱时,两人虽然也天天见面,但还是用信来传达感情,她当年写给恋人的信如今就保存在兵团军垦博物馆内。
盛基:
首先向你致以崇高的敬礼。
你给我提出的几个意见,我有决心改正,特别是我爱吃零食、喝生水,这对身体有很大的害处,今后我一定克服。
……
这一年多相互了解,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同志,我呢,也对你有了初步的感情,同志们普遍都了解我俩是在革命大家庭里建立了革命的友谊……我们在相互帮助中建立起革命友谊,树立起革命的感情,共同提高工作效率,加强学习……
等有时间我们再约会好吗。
此致
革命敬礼
要很好地爱护身体,有病就休息,不要硬坚持
1955年3月26日芳
这封恋爱信只有在末尾的“等有时间我们再约会好吗”和落款的“芳”,这恐怕是那个时代最为浪漫火辣的字眼了。
而其他人的恋爱经过可没有这么有“戏”,有的新娘子到结婚典礼时还没正眼看过新郎官,在几次仅有的“谈话”中,她连头都不敢抬,哪有什么“恋爱经过”呀。
真正的“闹洞房”在后面。二十六师七十八团新婚夫妇王桂秋、戴和浯终于送走了闹洞房的人,入睡时,突然,屋顶响起“铁桶爆豆子”声响,新婚夫妻心一惊,以为是什么东西掉到地上,起身点灯一看,地上什么也没有。刚上床睡觉时,又是一阵“铁桶爆豆子”的声响。当兵出身的王桂秋伏在妻子耳畔小声说了句什么,就起身站在凳子上用剪刀将那根绳子剪断。后来,新房再也没有“铁桶爆豆子”的声响了。原来,几个闹洞房的人,悄悄在新房屋顶安了一个装有铁钉的罐头盒子,一根绳子一头拴着罐头盒,一头伸到屋外,由几个人控制着,一听屋内有动静就拉绳,上演了一出闹剧。
我军第一位女拖拉机手张迪源婚礼后的闹洞房也是别出心裁,采访当年张迪源的同事蒋平复时,他对我说:“那时我们捣蛋得很,正闹着洞房呢,队上通知新郎官高天成去开会,没了新郎官,我们就闹不成洞房了。于是,我们就从康拜因(联合收割机)的机体上搞来一小把麦芒末子,偷偷地撒在一对新人的‘太平洋’床单上。那东西沾到人身上,奇痒无比。那晚上够他们受的。”
军垦婚礼虽然简单,但在戈壁父亲和戈壁母亲心中那是一段最美好的记忆,我采访的那些戈壁母亲,她们哪年哪月哪日结的婚都记得一清二楚。不管组织介绍的,还是自由恋爱的,她们的婚姻十分牢固,经历住了“文革”的考验,面临磨难,一家人不离不弃。
军垦婚礼留给后人的思考很丰富。
新娘
屯垦初期的婚礼趣味盎然,其中流传最为广泛的要属那个“新娘子在哪里?”的故事。
三排长王长喜是个老八路,他要结婚了。收工后,人们就去地窝子新房参加婚礼,三排长还是那身旧军装,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地窝子新房桌上放着一个倒扣的新脸盆,脸盆四周有糖果。人们吃着喜糖,七嘴八舌问新郎官,新娘子是谁?咋不见呢?三排长还是那种憨憨傻笑的表情,一言不发。人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排长平时是少言寡语,但也不至于这般“沉默”,都到了这关口,连新娘子是谁都不说。这时,连长开腔了:“好了,大家也不要问了,吃过喜糖就算参加了三排长的婚礼,明天还要早起出工呢,大家回吧。”人们不愿离去,又转向连长问道:“三排长到底和谁结婚呀,新娘子是谁呀?”连长看看大家,这才将桌子上的脸盆拿起来,笑着说:“新娘子在这,上面写着呢,大家看。”马灯灯光下,人们看到盆底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恭贺王长喜、刘春花新婚之喜”。人们笑了,眼光一下集中到他们中的一个河南姑娘刘春花身上,原来新娘子刘春花就站在人群中,但她并不知情自己就是三排长的新娘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婚礼,她只有哭的份。
三排长一直是刘春花心目中的英雄,她敬仰他,崇拜他,可感情上的事她连想都没想过。那晚,三排长像是做错事的人,小心翼翼地对刘春花说:“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三个月后,三排长在一次大会战中晕倒了,刘春花听到消息后,疯了一般向卫生队跑去。也就是从这天起,她从心里接纳了丈夫。后来,她为三排长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这是一个“新娘子姗姗来迟”的故事。
1957年元旦,一农场要为7对青年新人举行集体婚礼,婚礼是在晚上举行。可到了下午,有一个名叫刘桂香的新娘子还没从连队赶到场部,新郎官吴明科急了,就向连队打电话。指导员说:“刘桂香还在地里干活呢,你急什么,不是还没到结婚时间吗。”刘桂香确实是在地里干活,那天,连领导已经给她放了一天婚假,但她坚持到地里干活,像往日一样一直干到天擦黑才收工。脸没洗,衣没换,坐着连队的拖拉机急匆匆向场部赶去。其他6对新人都到齐了,参加婚礼的人也来了,大家一直在等新娘子刘桂香,新郎吴明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直站在门外张望。刘桂香一进门,大家见她风尘仆仆,裤子膝盖上还有“两片瓦”(补丁)。主持婚礼的政委带头鼓掌说:“新娘子刘桂香为什么姗姗来迟,大家一看就明白了吧,我觉得她今天最美丽,大家说新娘子刘桂香漂亮不漂亮?”大家高声大喊:“漂亮。”并为这位姗姗来迟的新娘鼓掌。
婚礼仪式结束了,另一位新娘王斌用手风琴拉起了《喀秋莎》,参加婚礼的人纷纷起身翩翩起舞。新郎彭远志急了,不断向新娘使眼色,催促她快点回新房。新娘全然不理会,索性将新房钥匙递给新郎,说:“你先回吧,我要为大家拉琴呢。”跳舞的人也起哄说:“我们要跳到天亮。”新郎彭远志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比哭都难看。独守新房的新郎官心想,如今的姑娘都怎么了,一个姗姗来迟,一个迟迟不归。
我还听到一个“新娘子跑了”的故事。
由于那时的婚姻不少是组织撮合介绍的,结婚那天,有些不同意婚事的新娘子就跑了,这种事在垦区时有发生。可战士马鹤亭与山东女兵李春萍的的确确是自由恋爱,结婚典礼后新娘子李春萍也跑了。
新娘子为什么跑呢?这还得从几个月前的那件事说起。在一次冬灌时,渠道垮了。正在浇水的李春萍连想都没想,就跳进渠水中,当时已是十一月了,渠水冰凉刺骨,李春萍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水口子,让妇女排的姐妹们用土堵水口子。一位小女兵突然喊道:“排长,水咋红了?”女排长一看就明白了,大声喊道:“快把春萍拉上来。”原来,李春萍正在生理期。那天,李春萍发起了高烧,在医院的治疗的几个月里,有一天,医生告诉前来探望的马鹤亭,李春萍将终生不育。马鹤亭在李春萍面前装作没事人一样,可李春萍又没有勇气告诉对象。就这样,在结婚典礼一结束,新娘子就跑了,她没跑远,只是在新房不远处伤心落泪,她觉得自己对不住打心里喜欢的马鹤亭。新娘子回来后,新郎马鹤亭拥着妻子说:“不生就不生,以后我们抱养个孩子就行了。”新娘李春萍抬头疑惑地问丈夫:“你知道了?”丈夫回答道:“你在医院就知道了,只要我们相爱,那不是什么事。”
新婚之夜,新娘子拥着丈夫哭了一夜。
产院
本文的“绿洲产院”是泛指,与“为产妇进行产前检查以及供产妇度过分娩期和产后期的医疗机构”有天壤之别。兵团戈壁母亲的产床在地窝子里、在毡房里、在棉花、麦子、玉米地里,甚至是在马车上……绿洲有多大,兵团产院就有多大,蓝天做被,大地当床,兵团第二代就是诞生在偌大的“绿洲产院”里的。
孕妇生产得有一个洁静、温馨的产床,可戈壁母亲郑全美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孩子不是生在产床上,而是生在工地和马车上。她说她的孩子性子急,不等到家就生了。郑全美不是不知道预产期,她是怕耽误了劳动,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在家等着生孩子”。
在兵团屯垦戍边初期,母亲将孩子生在地里、车上并不是新鲜事。戈壁母亲董香秀也是到了预产期还在棉花地里摘棉花,不能站着摘,她就坐在棉花袋子上摘,直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向她袭来时,她才喊人说可能要生了。人们七手八脚将她抬到马车上,车没走到地头,董香秀就生了。吴梅芳一生共生了八个孩子,其中三个孩子都是自己接的生。丈夫在开荒工地上忙着,顾不上她,她强忍着疼痛,烧一锅开水,将剪刀在火上消毒后,自己剪断脐带。
当时,团里卫生队的条件十分简陋,一位名叫任佩莲的孕妇送到了卫生队,她用尽身上最后一点气力生下孩子后就闭了眼。正在团里组织春播的丈夫听到妻子死亡的噩耗后,嚎啕大哭。临盆的妻子被送到卫生队后,很少有丈夫在卫生队陪护,一头是地里的生产,一头是妻子的生产,他们只能舍弃妻子的生产。妻子生产三天后,就出院了,不少人是怀里抱着孩子往家走,累了,就靠在树上歇歇,当时,她们多么渴望能在丈夫的肩膀上靠一靠呀,不少戈壁母亲就是这样受风落下了头疼“病根”。
屯垦戍边初期,团场卫生队主要任务就是接生。莫索湾二场卫生队女医生曲秀英一年总要接生上百个孩子,她曾对笔者描述过当时的情景:“一听到马车声或人们的叫喊声,我就跑出来,十有八九是送‘生孩子’的。我让孕妇双手搂着我的脖子,我双手托着孕妇的腰和臀部,一使劲,抱着孕妇三步两步就到了产房。”1958年,这个卫生队接生97个孩子;1959年接生151个孩子;1960年接生291个孩子……
2006年感动兵团年度人物邵瑞英39年里共接生3000多个婴儿。
在“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李梦桃的心里,草原上的毡房就是哈萨克族孕妇的“产院”,三十多年来,他为北塔山牧场哈萨克族牧工接生800多个孩子,不少孩子的名字还是他给起的。在一次为一位难产的孕妇接生孩子后,一家人感激地执意让“大医生”李梦桃给孩子起名,忙了一整夜的李梦桃看到毡房外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随口说道:“就叫向阳吧。”
给孩子起名也有不少故事。一个在地窝子里生孩子的母亲,索性给孩子起的小名叫“地窝子”,还有一个母亲在地窝子里生孩子,正巧飞进来一只呱呱鸡,母亲给孩子起小名“呱呱鸡”,但更多孩子的名字带有时代色彩,如“建疆”“建国”“建军”等。
不少戈壁母亲不到“肚子疼”“羊水破”是坚决不去卫生队的。拖拉机手李桂芳挺着个大肚子还在驾驶拖拉机作业,等到肚子疼了,她自己开着拖拉机去了卫生队。医生问她来接病号?她说送自己生孩子。她停下车,捂着肚子进了产房。由于“不到最后一刻”不去卫生队,不少戈壁母亲在地里流产了。还有的戈壁母亲由于劳累过度,落下病,终生不育。四十一团有山东女兵35个,一辈子没生的就有9人。
没有孩子的母亲孕育了绿洲。
戈壁母亲“坐月子”可没有下奶的猪蹄子和老母鸡吃,甚至连个鸡蛋都没得吃。陈桂兰生下女儿后,一人躺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丈夫随部队进山剿匪去了,一天,连队炊事员给她送来一碗鸡肉放在炉子上,她发高烧三天三夜,等她好些时,那碗鸡肉都臭了。凯旋的丈夫在路上给妻子买了二十个鸡蛋装在口袋里,骑马到家后,他只从口袋里掏出四个有壳的鸡蛋。那个“月子”里,陈桂兰只吃了四个鸡蛋。
戈壁母亲吴梅芳在生孩子前就攒了二十个鸡蛋,但她实在舍不得吃,全留给了丈夫。看着一身疲惫的丈夫从工地上回来后,她狠狠心给丈夫打了五个荷包鸡蛋,丈夫推给妻子,妻子推给丈夫,三番五次后,吴梅芳说:“我吃不进,嫌有股鸡屎味。”
很多戈壁母亲甚至都没坐满月子,在家休息十几天就到地里干活去了。坐月子的张秀英听到广播里广播大会战的消息,再也坐不住了,将孩子交给母亲就去参加大会战。奶水往外流,她用一根绳子扎住奶头,忍疼坚持。拖拉机手邢彩云将“月孩子”交给母亲看护,自己驾驶联合收割机驰骋在麦海中,夏收结束了,孩子也满月了。人们说她是在联合收割机上坐的月子。
多少年了,我心中一直想象着一幅名叫《绿洲产院》的画面:寥廓的大戈壁上,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朝霞投在一辆马车上,车上的丈夫双手托着刚刚诞生的婴儿,鲜嫩得就如刚刚升起的太阳。妻子躺在车上,一绺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庞,她斜着头看着婴儿,疲倦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哦,兵团的绿洲产院;哦,兵团的戈壁母亲。
乡愁
现在总爱怀旧,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乡愁吧。
乡愁:深切思念家乡的忧郁的心情。家乡的老树昏鸦、小桥流水、袅袅炊烟、风土人情等,过眼烟云般地闪现在你的眼前。而我这个生在兵团、长在兵团的兵团人,对家乡——连队的思念没有一丝的忧郁心情,有的只是一种燃烧的激情,这也许就是兵团乡愁的独特性吧。
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记忆:是父亲将我抱在怀里,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低声念叨着“我的小子弹呀,我的小炮弹呀。”“小子弹”“小炮弹”并不是我的小名,但军人出身的父亲总爱这么叫我。等我能歪歪扭扭蹒跚学步时,我就对家里那把工兵铲产生了异常兴趣,这是父亲从新疆军区独立骑兵二团转业时带回来的。工兵铲只有四五十厘米长,铲面也只有铁锹的三分之一大小,就如连队大伙房炒菜的锅铲,在我眼里工兵铲是最好的玩具,我用它铲土玩。
那时连队父辈们基本都是1954年集体转业的军人,军人的孩子玩游戏自然有着战斗的色彩,一方攻,一方守,攻守双方都有“司令”,土疙瘩就是武器,所以“挂花”是常有的事。现在想起常常感叹:那时的孩子怎么那么皮实,“挂花”了,先是用嘴对着伤口吮吸——身上的血不能白流,然后抓把土来止血,轻伤不下火线,“战斗”仍要继续。再大些,我们就用“七点六二”子弹壳做玩具枪,将牙膏皮火中融化后灌入子弹壳里,再用铁钉将子弹壳中的铅体凿个洞,用铁丝做个“手枪”枪架,安装上皮筋,开火前将火柴头的火药抠下来塞入铅洞中,一抠“扳机”,撞针(铁钉)便狠狠插入铅洞火药中,“手枪”便发出炮仗般的声响。
连队学校的体育课就是军训课,那时也没什么体育设施,就是“齐步走”“向左转”“向右转”……所以,我们在小学时就会走队列。后来,一些职工从老家接来了孩子,在军训课上不会走队列,常常闹笑话。我们小孩在课余或寒暑假最爱玩的棋类是军棋,很少有孩子玩象棋。连队上下班都是吹号,开始都是司号员吹号,后来,连队有了高音喇叭,才改成“广播吹号”。我们小孩也会“用嘴吹号”,即嘴对着“广播筒”“吹号”,军号的旋律是我们从嗓子里“哼”出来的,有时甚至以假乱真。
再大些,我们参加工作了,一般都分配到了民兵连,民兵连在冬季都要军事训练,那可是真枪实弹的训练,发有半自动步枪、“五四”冲锋枪、转盘机枪,还有火箭筒。实弹射击时,不管男女,每人都能打上五六发子弹,有时还能投一颗手榴弹。我们在连队长大,从小耳濡目染和“历练”,似乎具有射击的天赋,在射击比赛中,很少有人脱靶,就是有,那也是“半路”从老家来的人,我们这些连队“土著”,都是天生“当兵的料”。1977年2月3日民兵连黑板报小诗为证:
“子弹推上膛╱三点成一线╱‘射击’╱当当当三声响╱报数小旗晃╱‘三十环’╱好,练身硬本领╱保家卫国防。”
那时,男女民兵从头到脚一身军装,男民兵的军帽里都写有自己的姓名,为了好看,我们还在军帽里面衬一圈报纸,戴在头上“挺挺”的。黄军装的衣领上缝着“领花”,那是女民兵用钩针和白线钩出来的。当然,我们的黄军装上只有两个口袋,做梦都想有一件四个口袋的黄军装,因为只有干部才能穿四个口袋的黄军装。每天睡觉前,将黄军裤叠好,压在枕头下,第二天穿着“板板”的。
在民兵连的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有色彩的一段记忆,早晨军号声一响,我们便在规定时间内跑步到操场,全连百十来民兵,以班为单位依次排列成纵队,沿着公路跑操。1977年1月31日民兵连黑板报小诗为证:
“战士月下跑早操╱一道铁流奔腾急╱腾腾雾霭锁不住╱浩浩荡荡向东去╱一二三四喊声急╱震落星斗天破晓╱东方朝霞红万里╱身披霞光归营地。”
我们的帽翅和眉毛上全挂了一层白霜,女民兵用手抿着“白色的刘海”,个个脸蛋红扑扑的,朝霞落在她们身上,像是为她们披了件花衣裳,围了条花头巾。在雪地里我们练刺杀,打捕俘拳,匍匐前进……日落西山时,我们高唱《打靶归来》列队回到连部。我哥张光程还写过一首题为《练》的诗歌,投寄到《新疆日报》,居然还发表了(见1977年8月17日新疆日报四版):
像狂卷的风,似离弦的箭╱一匹火红的骏马飞奔在草原╱一位战士紧伏在马背╱像驾着一团烈火在绿浪上飞旋╱急骤的马蹄声似出征的鼓点╱雪亮的战刀像掠过的闪电╱风,在耳边喊╱山,往后面闪╱比搏击的山鹰还勇猛╱比浪尖的海燕更矫健╱一道火,红光闪闪╱惊得山泉眨眼╱一抖缰,烈马长嘶╱呼啸射向天边╱练,虎狼在前,时刻为战╱练,磨红心一颗,练就一身胆。
连队,军队中对连队及相当于连的单位的习惯称呼。在兵团连队长大的人对连队的乡愁自然不同于农村,这也是我的乡愁没有忧郁而尽是激情的原因。兵团人的乡愁是独具特色的文化资源,连队乡愁也是兵团精神另一种方式的体现,记住了连队乡愁,留住了连队乡愁,也就传承了兵团精神。
陵园
在兵团,凡有人工绿洲的地方就有陵园,每个团场,甚至一些连队都有陵园。
陵园只是其中的一种称谓,还有称“十三连”的,有称“编外连队”的,有称“三八线”的,也有以第一个逝者名字来命名墓园的,如一八六团墓地就叫“郭玉柱墓地”……陵园里芸芸逝者从哪里来?“……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毛主席《为人民服务》一文中的这句话是逝者共同的墓志铭。
“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陵园里的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士到兵团开的第一个会是开荒造田誓师动员或出征大会,而开的最后一个会是追悼会,尽管他们的生命已经结束。他们为绿洲而来,又为绿洲而去,生前将青春和汗水抛洒给了绿洲,逝后又将躯体奉献给了绿洲,成了绿洲大地的一抔沃土。
二军五师十五团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进驻和田后,便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戈壁滩上盖花园》歌词里记录了当时天山南北的情景,“没有工具自己造,没有土地自己开荒”。一个名叫王元的年轻战士,爬到一棵柳树上割柳条(编筐),上树前将自己的坎土曼把子朝天立在树下,谁知一瞬间悲剧发生了,王元脚下一滑,仰面朝天从柳树上掉下来,坎土曼的把子穿透了他的身体。这是十五团开荒大生产中第一个牺牲的战友,团长流着泪说:“王元是为开垦绿洲牺牲的,我们要将他葬在他开垦的绿洲上。”大家将开垦出的一块田地作为陵园,可陵园叫什么呢?当时,正值抗美援朝,战士们从报纸上、广播上知道了“三八线”,于是,陵园就有富于军人色彩的名称“三八线”。巧合的是,这块作为陵园的农田,宽三百米,长八百米,与“三八”吻合。
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中写到:“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绿洲陵园里的战士为屯垦戍边死得壮烈:
“双疙瘩”是六十五团的两座土山,两山相近而不相连,中间有一股“羊肠子一样弯曲的小溪”。因此人们便给两座土山起名“双疙瘩”。1965年,全团千余名军垦战士向“双疙瘩”发起进攻,发出了“推平‘双疙瘩’,造田2000亩”的誓言。在挖山推土的人群中,有一人叫牛四平。牛四平有着牛一般的力气,他一人一天推土二十立方米,压破三条车胎,更换三次车。广播筒里成天喊着牛四平的名字。有一天,推车飞跑的牛四平突然一头栽倒在工地上……
吴永兴是四十七团二连副连长,1959年11月底的一个黑夜,二连要冬灌,由于是刚开出的荒地,所以水一灌到地里,从地里钻出黑压压一片老鼠,吱吱乱叫乱窜。吴永兴在渠边巡查时,发现水都顺着老鼠洞流进地底下了。他赶快从麦场抱来一大捆麦草,投到洞口,用脚往下踩。不料,他一下掉进老鼠洞里,再也没能上来。后来人们发现渠岸上只有吴永兴的坎土曼而不见人影,就报告了团长王二春,王二春下令停水营救。人们挖开老鼠洞,发现吴永兴的脖子被树根紧紧卡住了……“是老鼠洞要了吴连长的命呀。”营救的人们无不落泪叹息。
四十七团战士孙春茂开荒时被黑蜂蜇死;饲养员宋常生牵着种公牛去河边饮水时被发怒的公牛活活顶死……
“三八线”墓地的四周是战士们亲手栽种的防风白杨,“三八线”里的一个个坟头排列有序,横竖成排,就像战士列队的方阵。在这个由坟头组成的方阵里,有营长、连长、指导员、排长、班长、战士、炊事员、饲养员……
兵团陵园里的逝者生前是战友,逝后也是战友。绿洲上的白杨树落叶归根,落到绿洲这块大地上。董建勋的儿女为离休的父亲在乌鲁木齐买了楼房,可他对儿女说:“我去城里住楼房是有条件的。”儿女问什么条件?他说:“我死后,你们把我埋在一○二团的‘八一墓地’。不然,我哪也不去。我活着离不开梧桐窝子,死后也离不开梧桐窝子。”董建勋去世后,儿女按照父亲的遗愿,送他到八一墓园,与战友团聚。
在八一墓地,有两个坟茔紧紧挨着。坟茔里分别躺着放羊牧工李富和副场长李甲三。两人在生前就约定,生前是战友,逝后还做战友。由于常年放牧,李富感染了布氏杆菌病,李甲三来到李富的牧业点,劝说老战友去医院治病,羊群由他来看管。不久,李富“先走一步”葬在了八一墓园。几年后,李甲三病入膏肓,在弥留之际,他道出最后遗愿:我答应了李富,我要与李富作邻居。
这是一幅兵团陵园里常能见到的情景,一队穿着黄军装的老兵向陵园缓缓走去,他们送走战友后,对着坟茔庄严地致军礼;每年清明,一队穿黄军装的老兵相约来到陵园,向长眠于此的战友致军礼;每天清晨,陵园守墓的老兵都要吹起哨子、点名,人去灵魂在,到了墓地还是兵。
2009年清明时节,笔者到莫索湾垦区的一四八团采访,该团团志记载:从1957年到1995年,该团已故干部职工1872人。纷纷细雨中,笔者来到陵园凭吊逝者,一座座坟茔如方阵向远方伸去,直到目所不及的雨雾中。
责任编辑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