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丐

阮嘉明

一

清音寺旁有一座很大的庄院，依山傍水矗立在山岩树林之间。主人叫高玉成，他家历代有人在朝为官，家巨富，但是，传到高玉成这一代，却不做官了，高玉成学了医。他对针灸很有研究，凭一根银针，任何病痛都看，往往几针扎下去，不药而愈。高玉成这人，医术高、医德好，只要是病人，不问穷富，医好为止。穷人医好病痛拿不出钱，他还会倒给你一点儿钱，叫你回家后如何如何吃药养病。许多人远路赶来要他医，高玉成医名大振。

清音寺檐下宿着一名乞丐，乞丐白天上街要饭，晚上露宿寺檐边，已经多年了。近日，这乞丐生了一身疥疮，已开始遍身糜烂，连脚也跛了，已不能走路乞讨，卧倒在街市中，脓臭熏人，奄奄一息，好不凄惨。许多人避着他绕道走，街邻怕他饿死街头，每天都有人给他盛碗饭菜，勉强充饥，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一天，高玉成上街见到乞丐如此，忙吩咐家人，将乞丐抬回到他家里去，说要为乞丐医烂疮。家人无奈，只好把乞丐抬到高府，放在高府门口旁的那间独立小屋里，掩着口鼻远远地站着，等着高玉成回来。高玉成刚踏进门槛，家人向他禀报说：“公子，乞丐抬回来了，放在小屋里。”高玉成颔颔首，表示知道了。接着就拿出银针、香艾，为乞丐扎针治病，有几处穴道还烧了香艾。痛立即止住，脓血也不流了。高玉成站起身来，对一旁观看的众家人说，快烧热水来，给乞丐洗洗身。哪想到高玉成此言一出，众家人怕臭，立即一哄而散，连个人影儿也没啦。高玉成笑了笑，只好自己动手为乞丐洗身子，洗后又用毛巾细细揩抹一遍，为他换上一套新衣裤。进屋后又吩咐家人烧绿豆汤、米粥给乞丐吃。几天下来，乞丐已能坐起身子，也能开口说话了。乞丐也不言谢，更没一句感激的话语，只是对着高玉成笑笑，算是心领了。高玉成将乞丐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心里很是惬意，就随口问乞丐：“饿了吧？”乞丐点点头。高玉成又吩咐家人烧了有营养的饭菜拿给乞丐吃。乞丐全身疥疮结了疤，不臭了，众家人又围拢了来，当着高公子面，说起奉承话来。我家公子真是菩萨心肠。乞丐你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疼。公子的好心好意你要牢牢记心里。

高玉成听后，笑笑。

乞丐听后，也笑笑。

就此，高玉成当着乞丐面，嘱咐家人说，好好照顾好乞丐，有啥要求，快来禀报我，不能延误。家人嘻嘻笑着，诺诺连声。

几天后，乞丐对家人说：“这几天蔬菜吃得嘴也淡了，去同高公子说一声，我想吃煎饼，快弄几张煎饼来，换换口味！”

家人骂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高家的爷爷？还挑拣起吃食来了！”没人去禀报。也真巧，高公子听见声音出来了，知道此事后，忙吩咐厨房给乞丐做了煎饼吃。煎饼一吃好几天，乞丐又对家人说，想吃鱼肉，还想喝点酒。家人聽后都笑了，揶揄他说，想当初病卧街头，整天饿着肚子，脓血遍身流，当时是不是想过喝酒，吃鱼吃肉？乞丐却说，高公子不是说过，有事快快禀报，你们就去对公子如此这般地说就是啦！

“你想得美！你看我家公子心肠好，就得寸进尺，讨了水喝要喝酒。你这种人，只配卧街头，饿肚子的命，还奢想吃鱼肉？呸！”

一晃几天过去了，高玉成将家人喊去，问乞丐的情况：“如今怎样了？”

家人如此说：“疮已好，痂也脱了，遍身新肉，可以叫他走了。”高玉成问：“乞丐可有话说？”“岂肯走！如今寻到米缸了，无人时睡得香，有人时就装病，说全身痛。装得还怪像的！”

高玉成笑笑。家人又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了皇帝想成仙。他疮一好，竟讨酒肉吃了。

高玉成却说：“这没啥奇怪的，人病初愈，胃口大开，要补损就给他酒肉吃，这花得了几个钱，快去厨房说一声。”

家人怎敢违拗，伸了伸舌，忙去厨房，心里想，高家这位公子，是个败家子、烂好人一个，是呆的。

乞丐吃了一段时间的酒肉后，身体康复得更好了。一天，乞丐对高公子下半跪，谢道：“高公子你真是好心肠，救命之恩，我会永铭肺腑。”

高玉成拿过一把椅子，叫乞丐坐，两人聊着。乞丐对高公子说，其实酒肉只吃了一餐，第二天就没了，还挨了骂。高公子大怒，将家人喊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还叫家人立即去拿酒肉，公子要陪着乞丐同吃。家人抱头鼠窜而去。从此，乞丐与家人结了仇。背地里，众家人商量着如何对付乞丐。众家人一个口径，说我们是来服侍高公子的，又不是服侍他叫花子的，如今乞丐牵着我们脖子转，还动不动就去公子处告状，怎么办？有位恶毒心肠的家人说，索性弄死他算了，省得常挨公子骂。于是就弄来许多柴草围在小屋四周，半夜三更人静后，点了火。只见烈火浓烟滚滚而起，只一点点工夫，就将小屋烧成了灰烬。众家人乐得拍手大笑，鄙视地对小屋废墟说，叫你酒肉吃饱，让你福享到头了吧！直到天亮时，众家人拿了水桶，装模作样地泼水救火。清晨，高玉成问及小屋失火之事，众家人一个口径说：“半夜小屋起火，别无他损，只烧死乞丐一个，这是公子待他太好了，他福气享光啦！”

高玉成心痛地来废墟上寻觅，小屋没了，只剩下断墙残壁，一堆瓦砾，叫人清除灰尘，却见乞丐仍坐在屋中间的木椅上，神情自若。见了高公子，睁开眼来，笑嘻嘻地说：“公子家的酒真酣，醉了，一觉好睡。小屋哩，怎么没了？”

众家人都来看稀奇，见乞丐如此，一个个目瞪口呆。高玉成这才知道：这乞丐还大有来头！高玉成问他：“您老贵姓，家住何方？”

乞丐回答：“陈九，无家。”

高玉成笑了笑，说：“愿与我做伴，住我家吗？”乞丐说：“高公子是我的恩人，我正要报答，住恩人家，好！”高玉成吩咐家人，为乞丐洗浴，换新衣，住到客房里去。乞丐笑着看众家人，众家人再也不敢怠慢，拥了乞丐，向后房走去。数日后，乞丐陈九容光焕发，像是变了个人。他谈吐文雅，又高深莫测，能未卜先知。公子一贯爱棋，当地无人敢与高公子较量，可谓高手，但与乞丐陈九对弈，每弈必败。公子虚心求教，陈九也尽心教他，高玉成棋艺大进，心里很喜悦。

二

一晃半载，高玉成已离不开陈九了。平时在家，与他对酌，酒后杀几盘棋，神仙一般的生活。高玉成出门会友，也带陈九去，客人也很欣赏陈九。高玉成生日这天，亲戚朋友都来贺喜。酒宴后，友人提议一博，赌掷骰子。只见三颗骰子在碗里骨碌碌转个不停。乞丐站在高玉成身旁，口里喊着“六六六”助兴。似乎骰子也听他指挥，果真转出四五六来，通吃。一连三庄通吃，别人不依了。就由他人做庄，高玉成下注。庄家掷下骰子，在碗里也转个不停，当然，乞丐陈九再不喊“六”了，他改口喊“洞洞洞”，最后还真转出个洞来，下注的统配，众人大笑。

第二天，陈九突然对高玉成说：“我要走啦！”高玉成深感奇怪，随口说：“住我家不好吗？还要到哪里去？”陈九却说：“离乱无福地，知机早避去。只是常白吃你的酒饭，心里有点搁着，临走前，我也想请你吃餐酒饭。”高玉成说：“你无家，又无进项，请啥？你想吃什么，说出来，我让人去买。”乞丐陈九笑笑，站起身就走，并说酒席备好了，会来喊你的。高玉成奇怪地问：“在哪儿？何时去吃？”乞丐说：“酒席设在园子的一个亭子里。”这时已是冬天，寒风呼呼吹，百花凋敝。高玉成脱口而出：“园子里怕是冷吧？”乞丐陈九却说：“就摆在亭子里了，我会多生火炉的，一定不叫公子觉得冷。”第二天傍晚，高玉成穿了皮袍子去园子里赴宴，乞丐前面走，高公子跟在后面。冷风直向他皮袍子里面钻。高公子两手拢住皮袍，而乞丐只穿一套夹衣，却见他一点儿也不感到冷。

一进园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暖洋洋的。高公子抬头一瞧，怪了，满园叶绿花红，犹如阳春三月。来到园子中间的亭子里，一桌丰盛的酒席早已摆好，菜肴还冒着热气。亭子四周也无火炉，高玉成皮袍穿不住了，脱下挂在亭子栏杆上。肴馔多奇珍，许多盘菜高玉成连见都没见过。乞丐忙介绍说：“这盘是小龙肉、那边一盘是凤髓！”高玉成坐下，正要动手斟酒，兀地一只大青鸟，落地立化为美貌女子。一身青衣，文静秀气。她拿起酒壶，为高公子斟上酒，还说了声：“请相公用酒！”喉声清亮，美目流盼多情。乞丐说：“请为公子布菜！”立时，青衣女子就挟了好几种菜肴，放高玉成面前碟子里，“相公放量饮！”高玉成心花大开，乞丐叫青衣女子跳舞助兴。青衣女子边喝边舞，高公子心里麻酥酥的，趁着酒性，伸手去抱女子。青衣女子却不见了，化成青鸟飞出亭子。高玉成一愣，随即对乞丐说：“你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乞丐不言，只是笑。高玉成又说：“能携我去天上游游吗？”

乞丐点了点头。高玉成大喜，敲钉钻脚地说：“何时带我去？”乞丐却说：“今日有兴，就去！”随即，两人走出园子。乞丐喝声“起”，脚下立生一朵红云，托起高玉成，冉冉向上升，直至天庭。两人跨进南天门，只见里面仙雾缭绕。两人转了几个弯，到了天上花苑，高玉成想摘朵大花去凡间给人看看，刚刚伸手触到花上，花朵立化为美女，亭亭玉立，风姿绰约。这时，花丛中走出一位老人来，手起一杖，打到高玉成背上，喝道：“何方凡夫俗子，如此不懂天规！”乞丐回头，忙讨情说：“他是小的带来的客人，不知天规，还望见谅！”

“他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天上岂可乱动，还不快快回去。”老人毫无情面地斥责说。“好，就走就走！”乞丐忙拉过高玉成的手急急走出苑门，腾云下到凡间。这时，高玉成只觉背上隐隐作痛，拐杖落处，衣全被花色染红，香气陈陈，扑鼻而来。乞丐却说：“高公子，千万记着，回家后不要停留，快快离家，向西南山中走，不可回头，你那里不能再住啦！”又说：“公子再会！”瞬间，只见乞丐飞上天去，不见了。

高玉成惊奇不已，寒冬赴乞丐宴，转瞬间，已是春天了。高玉成回家后匆匆打了个包裹，裹了些干粮，对妻子说了声：“我要去京城会一个朋友！”就要走。妻子心下不悦，说：“刚刚回来，又要出门，多久能回？”高玉成也说不准，随口说：“几个月吧！”毫不犹豫就向西南山中避难而去。山，越走越高;林，越走越密，路卻窄得寻不见道了。他拉开葛藤，拉开柴梗，一步一步向深山走去。高玉成心里铁定，绝不回头。这样走呀走，高玉成脚底磨出血泡，脚下无力，见路旁有一石，就坐下歇息。侧头一瞧，旁边竟是悬崖峭壁，高玉成顿觉头晕，身子一歪，直向悬崖跌落下去……

三

高玉成的身子悬空直下，他心里想：乞丐救我出难关，要我避西南山中，人有灾难是避不了的，这不就要跌死了。真个是命该如此！他如此想着，身子却挂在树枝上了。许久，他睁开眼，但见四周黑岩巉巉，树木葱郁，下面有流水叮咚之声。高玉成大喜，有流水处就有村，自己得救了。他双手攀树枝，爬下树，扶着柴梗，步下了山冈，沿溪顺流寻去。不知转过多少个山头，终于到了一个开阔地段，只见花红草绿，树木四合，抬头瞧去，像是有村庄，露着几个黑黑的屋脊，高玉成忙向村庄靠近。快到村边时，有块高高的大岩石，两边各坐一老人，岩石上摊开一盘棋，两位老人在弈棋，聚精会神，目不旁顾。高玉成是棋迷，站立在旁边观棋。两位老人全是棋坛高手，各不相让。棋局险象环生，两人却都能一一化解。你来我去，弈得紧张、精彩，高玉成简直看呆了，棋以和终局。老人大笑，将棋一推，说：“你一个凡人，何来此地？”高玉成如实说，是从山上跌下来，慢慢沿溪过来的。

一位老人说：“他从凡间来，怎知桃花源里事，还是带他回凡间吧！”又说：“你随我来！”两位老人送高玉成到一窄溪处，叫他跳过去。高玉成一跃而过，才见一条小路。回头望溪那边，两位老人早不见了。再看溪，跃过处其实很宽阔，不知自己如何看花了眼，还真能一跃而过。高玉成愣了许久，这才摸着小路慢慢行去。走出深山，来到平地，肚子顿觉饥饿，摘了一把山果吃，再瞧时，却发现家乡一棵大银杏树。树下那个清音寺，已在眼前了。高玉成脚下有了劲，直奔家而去。到家，见妻子好好的，妻子问他说：“怎么才回来？”高玉成说：“只几天啊！”“你的几天也真长！”高玉成回头四瞧，见村中房屋倒塌了许多间，人好像也稀稀的了。见高玉成回家，村民一个个都围了过来，问他一走许多年，去哪里了。高玉成一惊：“已许多年？”村民纷纷告诉他，他离开的这几年里，这里遭乱军进驻，人被杀死许多，全村几百口人，只剩我们几个啦！

他心里清楚了，口里却说：“今天我请客，你们邀一下，全村人都来我家喝一盅！”

选自《岁月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