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钥匙的人
——读张暄中篇小说《孩子生病时我们都做些什么》
2016-11-21高璟
高璟
寻找钥匙的人
——读张暄中篇小说《孩子生病时我们都做些什么》
高璟
在这篇名为《孩子生病时我们都做些什么》(《山西文学》2015年第7期)的中篇小说里,作家张暄用一种细致入微的笔触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普通三口之家在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微澜。人到中年的平常男女,忙着工作生活,忙着养儿育女,也试图维护一段渐渐平淡下去的婚姻关系。在外人看来,这个家庭似一只家常的瓷器,有着洁白的胎釉,细腻的花纹,以及结实的质地,但走近细看,才发现上面已经满是细细的裂纹。
很感叹一个男作家,能如此耐心细致地为我们还原这瓷器上的每一条纹路,包括那些暗自生长着的细纹。这让我想起了某位擅长描摹细节的西方画家,他总是一笔又一笔耐心地为我们呈现关于一件事物的所有细节,衣物上的褶皱,纺织物的纹理,甚至包括阳光打在木质地板上的光影变化。画家的这种耐心是对观众的负责,而作家的这种耐心同样也是对读者负责,用一句时髦的话说——真是业界良心呀!
阅读过程中,似乎有这样一对中年夫妇甚至包括他们那个调皮的女儿已经一并站在了你面前,他们的每一声叹息,每一次皱眉,每一次举手投足,每一次心灵的撞击都几乎就在眼前和耳畔。相比于大而化之的描写,这种描写更有一种无限逼近现实的质感。我几乎已经相信,这样的一家三口是世上真实存在着的,他们难道是作家的朋友?亲戚?邻居?抑或干脆就是作家自己?这可以说是一种老老实实的写作方法,不炫技,不讨巧,但也最严谨有度,每一笔都显得如此慎重而诚恳。作者正是以这样一种真诚的书写态度来呈现他所关注的社会与现实,不由得令读者产生许多感喟与思考。而要想让读者能达到这种感同身受的效果,是非得作家具备这种实力不可的,很赞叹张暄做到了。
张暄曾说过他非常欣赏诺奖得主爱丽丝·门罗的小说,而平日里公务繁忙的他对许多西方作家的作品都能如数家珍,这种在阅读上的喜好与长期浸淫,必定会内化为作者在创作时的自觉,所以,他下笔时的气韵显得相当深厚悠长。在这个中篇小说里,作者就以这种绵长不绝的叙述姿态为我们呈现了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一个家庭中的三口人所能制造出的种种紧张、误解、对立、妥协、猜疑、冷战、和解以及注定无法拉近的隔阂。那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微不足道的家庭矛盾,像一只被风拂过的风铃,在一次次的轻微碰撞之际,发出了声声脆响。
张爱玲在书中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而婚姻呢?特别是张暄为我们呈现出的这种婚姻呢?它上面爬满的何尝不是一只又一只时时会叮咬人的寄生虫。县医院收费员雷融与小学老师延慧的婚姻在一种不温不火的状态中日复一日地延续,平日里的小磕碰都积攒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一一爆发。丈夫埋怨妻子工作狂,不顾家,不会照顾孩子,在经济上也管得他太紧。妻子则埋怨丈夫的工作没前途,没实惠,还埋怨他给前女友送礼物。在“孩子生病”这个突发状况之下,他们居然还在不停地互相指责对方,只有在外人面前扮演一下必要的和谐。在医院的病房里,孩子的一句话似乎点醒了丈夫,可当他刚刚有一点改善夫妻关系的努力时,妻子却用她一贯的轻蔑态度打破了丈夫的一厢情愿。于是,在故事结尾,一切回到原点,这出家庭小戏落幕之际,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
作者以这种环状结构为我们揭示了一个无奈的命题——婚姻关系中,任何单方面的努力都对夫妻关系的改善无济于事。而基于双方心灵深处的不理解则是造成这种尴尬的根本缘由。刘震云在他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里就曾反复呈现过“说得着”与“说不着”这两种迥异的人际关系,而一对幸福和谐的夫妻,绝对需要以“说得着”来作为感情基础。想必作者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考才构建这个故事的。
这对“说不着”的夫妻,在同一个屋檐下别别扭扭地生活着,任由时间消磨着他们曾经有过的爱的激情。作者对这种普遍存在着的婚姻现象做了直观的解剖,谁是谁非不是故事要解决的问题,客观呈现这种不可避免的矛盾对立的现实,才是他的用意。
在这篇小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节推进中,故事讲得既舒缓又紧张,下面我们不妨理一下小说的推进层次——
第一波主要围绕买茶叶来展开,反映出的是丈夫为了应对妻子而产生的小心机和小情绪。他为了报虚账而买茶叶,想以此抵顶给前女友买睡衣带来的财务亏空,而妻子则对尚在归途的丈夫不加商量地下达了任务,让他准时去学校接孩子;第二波则聚焦于孩子为什么会生病这件事。明显是妻子对孩子的溺爱及照顾不周导致,这让短暂离家的丈夫感到恼火,而妻子则拥有自己的理由与解释;第三波情节围绕要不要住院,去哪家医院就诊展开,半夜里在医院看急诊,他们受到了意料之中的冷遇,妻子不高兴,还顺带责怪丈夫多看了几眼儿科女大夫;第四波则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那就是孩子入院后,丈夫的手机收到了前女友收到睡衣后的感谢短信,而此短信恰巧被妻子截获;第五波剧情是长长的冷战,直到孩子一语点醒,丈夫才意识到自己个性方面的不足,在做完一个颇富寓意的梦之后,丈夫试图换一种态度对待妻子,以改善眼下的夫妻关系;然而,尾声部分的剧情却为我们打破了这种美好的期待,这只是丈夫的一厢情愿,在无法和妻子成功沟通的前提下,他所做出的一点努力根本不见效,于是他们依旧陷在日积月累而成的那些嫌隙里,似乎永远都无法走出来。
作者给出的这个结局可以说略带一点点悲观色彩,但却又入情入理。文中的丈夫像一个在努力寻找钥匙的人,他很想用它打开婚姻这道大门,从里面找到想象中的甜蜜幸福、心心相印的婚姻,但他却始终不知那把钥匙藏于何处。认真审视这个男人的言行思想,以及从他的那场意味深长的梦里体察他的内心世界,我们会发现,他其实很善于自省,他知道自己的不堪,心中留有前女友的影子,但他对家庭的责任感还是非常强的,他自责自己没有给妻子买过睡衣,他也厌恶自己不够大度。另一方面,来自男性的自尊也在折磨着他,开着宝马车去参加同学会的前女友,来探望女儿的客人,尤其是妻子那句“你以为你是医生啊”的反复质问,无一不在提醒他,自己是个不成功的男人。对于要强的妻子而言,这正是她最无法忍受的事实。我们看到,妻子那种夜以继日、自我加压的工作态度,在女儿择校问题上的不容置疑,在生活细节上的不注意不讲究,都在暗示妻子比丈夫更焦虑,压力也更大。在这个以成败论英雄的社会,她深刻地感受着这种挫败感,并试图以自己的全部能力对抗这种挫败感。但似乎收效并不大。
可以说,尾声部分的这一次夫妻争执,把夫妻矛盾的根源都揭示了出来,那就是这个家庭不符合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男主外女主内”式的结构。所以在这种大的文化背景下看待这对夫妻所遭遇的婚姻困境,便更加令人信服了。在伊朗电影《一次别离》中,所呈现出的也有类似的由于传统文化造成的隔阂与家庭矛盾,正是这些根深蒂固、客观存在着的观念操控着人们的言行思想,深刻地影响着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
作者为我们塑造的这个家庭,这个寻找钥匙的男人形象,都具有极强的典型意义,在当下的中国城市社会,女性在职场中拥有和男性同样多的发展机遇,妻子比丈夫社会地位高、薪水多、前景好的情况越来越常见,而这种由于社会角色分工“错位”而导致的家庭分工错位就像在家庭中埋下了一粒种子,随时可以生发出各种琐碎的矛盾与冲突。从这一点上来看,我们已经不仅仅是在欣赏一篇小说,而是在看一部社会学调查报告了。作者为我们提供的这个样本无疑具有很强的现实代表性。
掩卷之余,我们不禁也想帮这个男人找一找他的钥匙,但似乎不太容易找得到,毕竟,你我皆凡人,生在尘世间。以少数的个体去对抗整个社会文化氛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