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2016-11-21冯鹤闻
冯鹤闻
盛夏
冯鹤闻
静谧
油污,像往常一样牢牢地浸淫在那块属于它命运归属的一小片柏油马路上。它的整块身躯正徜徉在盛夏早晨的凶悍的阳光里,贪婪地期待着更多的油污分子飘然而至以使自己变得更加雄浑,以极尽可能的态度延展自己的身躯。它没有意识到,从今天起它将不再生长壮大,并且从今天往后的每一个日子它都将随着雨水的冲刷和沙砾的研磨以及风的摩挲一点点的消失殆尽——它五年的生长将在今天戛然而止。
当这条柏油马路附近的街坊们端着各自的藤条簸箕从各条胡同走出来,看到目光所及的这块油污之上空空如也的时候,他们像生怕多迈一步似的刹住了自己的脚步,像毫无征兆地撞上了一块看不到的屏障,又把他们给弹了回去。有人疑惑,有人焦急,有人烦躁,有人无所谓。
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女趿拉着拖鞋从油污斜对面的胡同里走出来,到了胡同口她顿住了脚,一手背在后面,一手拿着一个红色塑料漏盆,她四处张望,然后龇牙咧嘴地面朝太阳打了一个喷嚏,唾沫星子在晨光的照耀下纷纷扬扬,她抹了一下嘴就要转身离去。这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妇走到了油污附近,她手里拿着一个破铝盆,用另一只手上涂着紫色指甲油的长指甲富有节奏的轮番弹击着盆底,她看到了即将转身离去的中年妇女,对方也看到了她,两个人脸上同时漾起了礼貌的微笑。
“今天李萍没出来?”少妇问道。
“准是家里有什么事吧。”
“兴许,她以前都是立个木头牌子在摊上,今天没有。”
“准是有急事忘了。”
“回家下碗面条吃罢啦!”
“老陈,上班去呀?”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黑瘦中年男人正背着阳光骑着自行车从东边赶来。他对着少妇一脸严肃地快速点了点头,点头的主要意图仿佛并不在于回应少妇,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通知对方。男人撇腿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随着惯性又往前小跑了几步才终于站稳。他对站在胡同口的中年妇女摆了摆手,也让她过来,他有话要说。
“今天油条是肯定吃不上了。”中年男人的语气遗憾中又包裹着神秘。
“怎么了?”少妇问。
“怎么了,老陈。”中年妇女接了一句。
男人沉吟了几秒,说:“刘贵发家出事了。”
“出事了?”
中年男人微低着头,用一种谨慎的眼神通过眼角看了看两个女人,像是诉说一个秘密似的,说:“他家刘宝,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你们去看看吧,就在“日本车”那里。”中年男人说完谨慎地往前小迈了两步,撇腿蹬上自行车走了。
“日本车”是一辆在日军侵华时期遗留在这个小镇上的军用卡车,也有一说是这辆卡车并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里的,而是好多年前被人从别的地方拖过来的,但你若问是什么年月拖过来的,对方就开始抓后脑勺了。总之,对于它的来历众说纷纭,谁也说不清它的身世。夏天的傍晚,镇上的孩子们会爬上或者钻进这个被风雨以最大的极简可能性残蚀的只剩下一堆废铁的车架,去探索那些刻在上面的日本字,并且乐此不疲。现在,“日本车”已经成为了当地的一个地标性的物件,当人们在试图说清一个地点的时候会习惯性地用“日本车”作为参照物,往东或者往西有多远。恐怕到了那堆废铁真的完全消失的那一天,“日本车”这三个字也不会随风而逝,而是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地名被延续下来。
两个女人按照老陈的指示到达四里地之外的“日本车”的时候,那里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些人了。吊诡的是人群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嘈杂,这让两个女人感到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竟然让她们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了一些安详。太阳越来越炽烈,人群中几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在流汗,汗液的流动丝毫不能将他们从眼前的景象中剥离出来。她们见缝插针地挤进人群,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喃喃低语。一个瘦小的男孩被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女人披头散发的瘫坐在地,左脸颊肿胀着泛出幽蓝的光,身体倚靠在因生锈而被腐蚀的即将消失殆尽的“日本车”轮毂上。离这对妇孺两步远的距离有一个精壮的男人正光着膀子双手捂脸蹲在地上,不发出一点声响。因常年体力劳动而锻炼出来的一块块腱子肉时不时地像接触不良的灯泡那样嘶嘶地跳动。他的胳膊上、脊梁上还有胸前都星星点点的布满了已经凝结的血痂,有些后面还拖着长长的抓痕,像几颗正在陨落的流星。男孩的脸色铁青,左鼻孔里流出的血液已经结痂,在阳光的照射下极不情愿地呈现出荒诞的黑蓝色。他半睁着眼睛,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拿红色塑料漏盆的中年妇女迈着迟疑的脚步走到精壮男子的身旁,用试探的口吻慢悠悠地问道:“刘贵发,这是怎么回事?”
精壮男人像一尊铜铸的雕像,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拿铝盆的少妇走到女人的身旁,中年妇女见男人没声也走到女人的身旁。少妇蹲了下来,两手扶在女人的肩膀上,她听清了女人的低语,她嘴里不停地对着男孩念诵:“小宝……宝宝……妈妈给你两块钱,你刚理了发就死了,你的新毛毛还没长出来呢宝宝……”女人说到这里就哽住了,她的身体剧烈地抽动起来,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外力在摇晃着她。
“李萍……”少妇也有些哽咽。
中年妇女放下手中的漏盆,用双手摩挲着女人的脊背。
“节哀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么热的天,一会儿该臭啦。”人群中一个赤膊的男人突然开口说话,说完便挤出人群摇头摆尾地抓挠着屁股走掉了。
女人停止了抽动,她把头深深地埋在男孩的身体上,像昏死过去似的一动不动了。树上的知了开始聒噪,看热闹的人群渐渐躁动起来,有人打起了哈欠。流汗的男人们用手掌刮擦着脖颈里的汗水,他们似乎想起了家里的电风扇,开始三三两两的趿拉着拖鞋离开人群。突然,一声骇人的、凄厉的如同发自一架非人类的巨大金属机器的尖啸把周围粘稠的空气瞬间冻结起来,随后又将其摧毁的支离破碎。在场的人们都被镇住了,他们惊讶于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女人竟然发出了拥有如此巨大力量的哀嚎,连树上的知了都被震哑了。哀嚎拖着长长的尾音渐渐地消失在破碎的空气中,最后只剩下一串吱吱悠悠、嘶嘶啦啦的怪异的声响,这声响从女人的肺部渗透出来,又渗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朵,她把气用尽了……
沮丧
盛夏的夕阳并不太容易讨好。从某种角度来说,此时的太阳就像一个满怀恶意的权利拥有者,意图用尽最后的气力来融化这世间万物。当她奄奄一息直至沉入黑暗,世间才终于迎来胜利的狂欢,同时准备迎接她的下一番轮回。
两个男孩走在这夕阳之下,咧着嘴对暴烈的阳光表示无奈。其中一个身穿卡通背心,下面套着一条极不合身的肥大裤衩的男孩停下了脚步,他弯下身用手挠起了自己的脚脖子。他的两条小黑腿上布满了亮闪闪的小疤点,是被蚊子咬的,他总是抑制不住地把这些蚊子咬出的疙瘩抓破,然后留疤。最后,他干脆坐到了地上,把他土黄色的塑料凉鞋脱下一只,正儿八经地大挠特挠起来。另一个男孩站在一旁踢着一块石子等他。踢石子的男孩脚上穿着一双运动凉鞋,下身穿着一条白底蓝条纹的长裤,上身穿一件淡蓝色的短袖衬衫,衬衫扎进裤子里,看起来干净板正。
坐在地上的男孩仰起头对踢石子的男孩说:“好舒服啊,付伟你也坐下来挠挠吧。”
站着的男孩被这句话逗乐了:“刘宝你是不是挠痒痒挠糊涂啦,我又没被蚊子咬,有什么可挠的。”
“噢,这倒也是。”那个叫刘宝的男孩慢悠悠地说,“你说这蚊子为什么老是咬我,怎么不咬你?”
“不知道,你的肉比较符合蚊子的胃口吧。”
刘宝没再说话,他开始穿他的塑料凉鞋。当他用两只手往脚上套鞋的时候他左手的无名指和中指彻底地暴露在了阳光之下:两根手指弯曲着无法完全伸直,像是有两根面筋接在了手掌上,朝里的一面看上去像揉皱了的牛皮纸。男孩站起身来,拽晃着用手拍了拍大裤衩上的土,说:“走吧。”
两个人迈开腿继续走着,没走几步,又轮到那个叫付伟的男孩停下脚步了。付伟两只脚的脚尖冲里,呈内八字状,膝盖微曲的叉开双腿,咧着嘴说:“刘宝……”刘宝看了看付伟,说:“咋?”
“我好像要拉屎……”
“啊?这就快到家了,你能憋一会儿吗?”
“好像不行……”
“可是这近处没有茅房,在大马路上你上哪拉?”
“不行,要出来了,我看就拉这儿吧。”付伟边说边迈着小碎步一溜小跑跑到了路边的一个犄角旮旯。刘宝站在原地看着付伟拉屎。
“刘宝你别看着我,看得我怪难受的。”
刘宝嘿嘿一笑,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别处,看着一只在地上跳跃的麻雀。
“刘宝,你有纸吗?”
“没有,”刘宝又看向付伟,“你也没纸?”
付伟遗憾的摇了摇头说:“这可怎么办。”男孩一脸愁容地光着屁股蹲在路边,那样子比一只小鸡大不了多少似的。
“我去给你找块土坷垃你先凑合着擦一下,等到家你再洗一洗,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付伟摇了摇头,说:“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刘宝皱着眉头蹲了下来,他仔细的为他朋友的屁股操着心。路过的行人无不好奇地看上一眼这两个蹲在地上相望的男孩,尤其其中一个还光着屁股,这让他们觉得眼前的这幅景象有些幽默。
“要不……你就多蹲一会儿,等晾干了你再提上裤子,到家你再洗一洗。”
付伟再次遗憾的摇了摇头,说:“你这个主意还不如上一个呢,能不能想一个不用回家洗的办法。”
“那该怎么办。”刘宝一副沮丧的表情,他对于自己不能帮助朋友走出困境而有些内疚。
两个人沉默着,都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一只苍蝇飞过去骚扰了一下付伟的屁股,付伟挠了挠,把苍蝇赶走了。
“付伟,你等着,我去给你找纸。”刘宝说完便站起来转身跑掉了,他的塑料凉鞋拍打在柏油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像一只奔跑中的小鸭子。
“刘宝你快一点,我腿要麻啦……”身后传来付伟的喊叫。
刘宝看到了路边的一家药店,他停下脚站在门口看了看,走了进去。药店里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妇女坐在柜台里看报纸。她看到跑进来的这个黑黑的小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你买什么药?”
刘宝刚刚剃过的脑袋毛茸茸的,前额上渗出几颗汗珠,他气喘着说:“阿姨,我朋友在外面拉屎了,但是我们都没带纸,你能不能给我撕点卫生纸。”
白大褂妇女一听是这个,有些不耐烦,但也没有拒绝,她从眼前的报纸上刺啦一声撕下一块递给了刘宝,说:“把这纸仔细地揉巴揉巴比卫生纸还好使!去吧!”
刘宝接过妇女手上的报纸,站在那里迟疑了几秒,终究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出了药店。
此时的付伟正在尝试着把他的一条腿伸开,他的腿麻了。可他刚伸了一半却又慢慢的缩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不能冒这个险,他怕一个伸不好再一屁股坐到刚拉出来的大便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刘宝“啪嗒啪嗒”的跑了回来,跑得他那条大裤衩都要掉了。
“刘宝,好像真的晾干了。”付伟仰头看着刘宝。
刘宝把手里的报纸递了过去,说:“只找到了这种纸,你快擦擦吧。”付伟接过报纸,刘宝接着说:“那人说让你先揉一揉再用,说这样比卫生纸还好用。”付伟听从了刘宝的建议,他把报纸窝成团,在手心里揉了揉,然后擦完了屁股。
“确实好使。”付伟提上裤子如是说道。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多远,付伟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两块东西,他把其中一块递到刘宝面前,说:“刘宝,给你吃巧克力。”刘宝从付伟手中接过来,付伟接着说,“这是我爸从美国带回来的,前段时间我爸局里组织去美国考察的时候,在美国买给我的。”刘宝听到是美国的巧克力便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了起来,美国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实在太遥远。
“是真的啊,这上面一个中国字都没有。”刘宝把手中的巧克力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感叹道:“这就是美国的味道啊!”
“你快拆开吃吧。”付伟说。
刘宝撕开巧克力的包装,从上面掰了一小块放进了嘴里。
“呃呀……怎么这么苦啊,”刘宝咂吧着嘴说,“我以前吃过的巧克力不是这个味道,比这个甜。”
“你吃的那个不纯,这个才是纯的。”付伟轻描淡写。
“噢,是这样啊,可我觉得还是甜一点的好吃。”刘宝的塑料凉鞋发出“嚓嚓嚓”的声音。
两个人咂吧着美国巧克力的味道,边聊边走。走到一个胡同拐角的时候他们又停下了,有一处奇景吸引了两个男孩的目光,是一只猫。两个人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只奄奄一息的大黄猫,猫的后半截身子已经被车轮碾成了肉泥,压成了一个二维平面,可前半截身子还保持着三维立体,它竟然还在眨眼睛,眼神中混杂着恐惧、绝望与沮丧,这让这只猫看起来像是同时存在于两个空间体。被压成平面的后半截已经深深地渗进了柏油路沥青的颗粒与颗粒之间的微小缝隙里,上面还能隐约看到汽车轮胎的印痕。两个男孩被眼前的这一景象弄得有些恍惚,刘宝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大黄猫,脑子里却闪现出了一只大黄狗的影子,他的思绪飘到了三年前的一个盛夏的傍晚,那年他五岁。
那段时间,刘宝的邻居家正在翻修屋子,运来的一堆细沙卸在了刘宝家和邻居家之间的一块空地上。那天傍晚,五岁的刘宝正光着他那晒得黑黝黝的小脊梁在沙堆上玩沙子。他用一只破旧的八宝粥罐罐装来水,然后把水浇在沙堆的底部,再用他的那双被晒得同样黝黑的小手扒出一个洞,当洞口快要垮塌的时候他就再往上面浇些水,拍一拍加固一下,然后继续挖洞,直到挖的深度让他满意为止。接下来他就会把他到处捡来的七七八八的零碎都放进洞里,他往里放东西的同时嘴里还不住声不住气的叨叨着:“这是我的宝屋。”
从邻居家飘出来的油漆味一阵阵地钻进刘宝的鼻子里,让他觉得凉飕飕的很好闻。刘宝的妈妈李萍正在家里炒菜,不断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还有当她找不到什么东西时的咒骂声。他还听到了家里的那台破彩电传出来的古装武侠剧的打斗声,他在潜意识里用耳朵去感受着这些画面。这一切,都让这个五岁的男孩感到通体舒畅,他悠然得沉浸在惬意里。
当他意识到有一个庞然怪物正划破周围稠密的空气涌向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沙堆里。那一刻他并没有感觉到身体上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也仅仅只是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被一辆摩托车压在了沙堆里而已。他用余光瞥见了一只大黄狗正站在边上看着自己。骑摩托车的男人从沙堆上爬了起来,随手抓起一把沙子掷向那只狗,说:“他妈的,压死你个死狗!”
狗惊慌地窜了。
直到男人扶起摩托车,刘宝才感觉到了一点异样。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他看到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都怪异地指着天,血正慢慢地往外渗出来——他的两根手指插进了摩托车的一处缝隙被彻底的折断了。痛感似乎来得迟了一点,刘宝“哇”地一声哭喊了起来。骑摩托车的男人看到刘宝的手指也着了慌,他赶紧打着火,然后一屁股跨上摩托车,像刚才那只大黄狗那样一溜歪斜地逃窜了……
当李萍听到刘宝的哭喊跑出来的时候,她只闻到了遗散在空气中的摩托车尾气的味道。
在医院里,医生保住了刘宝的两根手指,可要想恢复原样是不可能了,并且还有可能会日渐萎缩。
那天晚上,刘贵发回家之后用擀面杖把自己的女人打了个半死。
刘宝看着眼前的这只即将死去的黄猫想着,如果那次摩托车没有开进沙子堆的话我的手指就不会坏掉了,如果我的手指没有坏掉那么那只大黄狗就会像眼前的这只大黄猫一样了……
“它快要死了。”付伟说。
“它快要死了。”刘宝说。
“我们走吧。”
“走吧。”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两个人各怀心事,没有再说话。此刻的夕阳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毒辣。余晖大片大片的洒下来,在两个男孩的身上涂上了淡啤酒色的金光。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付伟说:“刘宝,你晚上出来吧,我们去电影院小广场玩。”
刘宝琢磨了几秒,说:“行,去电影院小广场,”刘宝说完顿了顿,又吞吞吐吐的补充道,“我想去把顾小婉也叫上。”
付伟警觉地看了一眼刘宝。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去叫吧,我离她家近,晚上我跟她一起去你家叫你。”
“噢,这样也行。”
付伟冲刘宝点了点头便转身往左走掉了。付伟家就在他刚才左转的地方进去不远的一个住宅小区里,他家和顾小婉家离得很近,顾小婉就住在付伟家隔壁的小区。刘宝的家则是从他和付伟刚才分手的地方继续往前走,爬个坡就到了,是一片平房,也不远。他们三个是同学关系,再加上家离得近,所以会经常在一起玩。
刘宝到家的时候李萍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他刚一踏进大门就被李萍给叫住了。
“你个讨债的,出去剃个头剃了一天?上哪疯去了?”
刘宝没停下,一边往里走一边甩着胳膊,说:“剃完头我又找付伟玩去啦!”
“一放假就光知道野在外面瞎疯,就不能在家消停两天帮我干干活。你看你晒的。”李萍从马扎上站了起来,一缕头发散在眼前头,她拧着一块枕巾低着头,接着说,“菜在厨房里,馒头在锅里馏着,赶紧去吃饭。”
李萍说完抬了一下头,她看到刘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屋里出来站在屋门口了。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正龇着牙冲着李萍笑。李萍看到他左手提溜着一根香椿芽咸菜,右手的馒头已经下去了一大半。
“先去洗洗那两只爪子再吃!”
刘宝嚼着馒头转身又消失在了昏暗的屋子里。
吃完了饭,刘宝感到有些疲倦,他爬上那张宽大的铺着竹凉席的棕藤床,想要躺一躺。现在时间还早,付伟和顾小婉一时半会儿应该来不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竹凉席的温度和触感让他血液的流动速度慢了下来。他开始擦着凉席摆动他的腿,凉席的纹理刮擦着他的小腿肚儿让他感到无比舒坦。他每次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都会这样摆腿,有瘾似的,摆完了左腿摆右腿,摆完了腿肚子再翻身趴下摆小干腿。他开始神游,思绪仿佛一只气球在半空飘来飘去,碰到这里又弹到那里:理发的姐姐,柔软,刺鼻的药水,付伟,屎,白大褂,阳光,苦巧克力,美国,烧垃圾味,尾气,大黄猫……大黄猫不知道死了没有,大黄猫撑着它的两条前腿跑掉了,大黄猫抛弃了它的后半截跑掉了……
外面的电视开了,声音传进了刘宝的耳朵里,让他更加昏昏欲睡。他听出了电视上正在演电视剧,这部电视剧最近总是播来播去,但他却总是记不住电视剧的名字。男人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啜泣大喊大叫,好像发生了一件特别重大的事情。背景音乐渐渐地由远及近、由后及前,“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珍重再见……”这首歌一响起来,刘宝顿时来了精神,尤其是前奏一响,就马上会有一种悲壮的情绪把他拖拽进去,让他彻底沦陷。前奏里面掺杂着一种一会儿“嘣嘣嘣”一会儿“嗡嗡嗡”的声音让他非常兴奋,他觉得这个声音特别动听,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一种叫贝斯的乐器发出来的,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一种乐器,他对此没有任何意识,他也无心知道。也是在这个时候,顾小婉的影子就开始在刘宝的眼前晃来晃去,他觉得顾小婉是那么好看,声音也是那么好听,说起话来慢悠悠的,慢到让他觉得周围的一切事物正在慢慢地扭曲变软,而他只有看着她傻笑的份儿。
刘宝从床上翻过身,两条腿撇到了墙上,然后从左边移到右边,再从右边移到左边,他嘴里哼哼着“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是一家……”
他自言自语,说:“顾小婉,你长得真好看。”
刘宝的思维活泛了起来,他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了外屋。李萍正在看电视。
“妈,你给我找一个那种带领子的衣服行不行?”
李萍看着刘宝。
“你说啥?”
“我今晚上要出去,你给我找个那种带领子的,”刘宝边说边在脖子周围比划着,“带领子的,领子往外翻出来的那种衣服行不行?”
“又要上哪疯?”
“我和付伟说好了,还有顾小婉,去电影院小广场。等会儿他俩来叫我。”
“你是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和刘贵发是一种东西。”
刘宝嘿嘿地笑。
“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在化工厂装车呢。你说的那叫衬衫,你没有,改天妈去三道桥批发市场给你买一件。”
刘宝略感失望。
此时,刘宝的爸爸刘贵发正站在小化工厂老板的办公室里,光着膀子,身上沾满了白色的粉状化工原料,肩膀上搭着一条黄毛巾,他用毛巾抹了一把脸,对着坐在老板椅里的小个子说:“老谭,把账给结了吧。”
“结个屌咧,这事你就不要再提了大刘。你再干三次,凑够十次我肯定给你钱,我上次跟你说过了对不对?”小个子弹了弹烟灰,接着说,“我现在真的是很难,这局那局的整天来查,我得花好多钱去做一些设施和评估材料,要不然我就完蛋了,你也体谅一下,你也知道,我装车卸车一直都是找的你,我可从来没考虑过别人,大刘你说是不是?”小个子说完挖起了鼻孔。
“不是这么回事啊老谭,你看我这,”刘贵发边说边指着门外的几个装卸工,“这好几口子人都等着用钱,这点装卸费……”
“行了,怎么又说起来了,”小个子愠怒了,“不要再说了,你出去吧。”
刘贵发愣在那里怔了好一会儿,最后意识到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便转身开门走了出去。开门的时候毛巾从肩上滑了下来,他弯腰捡起来没好气地重新搭上,像是要抽自己,接着用力拉了一下门,本打算狠狠地摔一下,可就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他还是用手挡了一下,这人后悔的挺快。
院子里几个正在等消息的装卸工看到刘贵发走了出来,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一个个都巴望着他,好像他就是钱。
“咋样大刘?”
刘贵发丧着个脸,瞅了一眼说话的人,蹦出俩字:“没给。”
“娘个腚的,”其中一个小个子小眼睛的装卸工说,“就这么两个小屌钱,比他娘生孩子还费事!”小眼睛装卸工带着期望落空之后的恼怒,“大刘,你都是怎么跟他说的,是不是你不会要?”
刘贵发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我不会要,你去要吧。”
“呵,这装卸队又不是我拉的,我可要不着。”
刘贵发着急上火地用毛巾抹了一把脸,说:“要不出钱来怨怨……怨……”刘贵发一着急就结巴,老毛病了,他换了口气,重新说,“这事能怨……怨……”
“怨我。”其中一个年长的装卸工看他“怨”不出来,替他操心地补上了那个“我”。
“怨我吗!”刘贵发终于说了出来。他吐了一口气,满头大汗,又用毛巾抹了一下脸。
接下来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这沉默好像是为了刚才刘贵发那不合时宜出现的结巴,那结巴扭曲了气氛。
“走吧,别耗了,耗也没用,再干三回就再干三回,干完了还不给钱那就再说。”那个年长的装卸工先开了口。
刘贵发从地上拾起他的大水瓶挂到自行车把上,用脚踹开撑子,推着他的二八大杠走了。刚出厂门口,他就听到了背后传来小眼睛的声音,小眼睛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句:“笑人不,没那个本事还学人干装卸队……”
刘贵发咬着牙,撇腿上了二八大杠。他今天不想急着回家,他想到了小酒馆,那里还存着他几天前剩下的半斤“闷倒驴”,这让他感到了些许安慰。
“刘宝。”这声音很甜美,是个女孩子。
正在鼓捣足球鞋鞋带的刘宝听到这个声音腾地一下从马扎上站了起来,他跑到院子里打开了大门,是顾小婉和付伟。他闻到了从顾小婉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甜丝丝的味道,很好闻,他不止一次的闻到过这种味道,这是顾小婉特有的味道。顾小婉嫣然一笑,刘宝的小心脏怦怦直跳。他胡乱地看了一眼顾小婉,扭回头去边跑边说:“等我一下,我马上好。”
刘宝跑回屋子,赶紧把他的那双平时不怎么穿的足球鞋套在脚上,系好鞋带以后他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又无缝衔接似的解开了鞋带——他忘记穿袜子了。
刘宝打扮好了以后从里屋走了出来,他走到李萍跟前,李萍正在和面。
“妈,你给我两块钱行不行?”
李萍停下手,往耳朵后面掖了一下头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刘宝,她看到刘宝穿着一条枣红色的长裤,脚蹬足球鞋,上面虽然还是穿着一件背心,但是换了一件干净的,并且把下摆扎进了裤子里。
李萍拧巴着脸,尖着嗓子说:“你今天这是要怎么着!这是要去结婚?”
刘宝腼腆地笑了笑。
“给我两块钱。”
“你出去玩,”李萍这时用严肃的口吻郑重其事地对刘宝说,“去玩玩跑跑就行了,要钱,没有。两块钱,你妈我得用十根油条才能换回来,你懂不懂得俭省?”
刘宝听完李萍的这句话顿时泄了半包气,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听到顾小婉和付伟走到了跟前,李萍冲他们笑了笑,他们同声叫了阿姨。
“就两块钱。”刘宝噘着嘴小声地说道。
“没有。”李萍继续和起了面。
刘宝顿觉胸腔里一阵遒劲有力地搅动,绿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掉了出来,瘦小的身躯隐隐地抽动了两下,他没出声,转过身走了。付伟和顾小婉跟了上去,付伟说,刘宝,没事的,我有钱。顾小婉说,刘宝,你别哭了,边说边把两块钱往刘宝的手里塞,刘宝抗拒着没接。他看了一眼顾小婉,顿时觉得自己的尊严在这一刻彻底的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觉得他跟眼前的两个伙伴离得那么遥远,好像他今晚不该出去,他对于自己一番煞费苦心的准备感到羞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穿着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耻辱。
去电影院小广场就是顺着下午刘宝和付伟回家的时候走的那条路一直走到头,再过一个马路就到了。夏夜,整条马路上都亮起了路灯,路牙石缝隙里和路边的草丛里跳出了很多油亮亮的大蟋蟀,让人得慌。凉爽的夜风和空气里淡淡的烧稻草的气味让刘宝从刚才的沮丧情绪里走了出来,刘宝看着这些黑亮的蟋蟀想象着它们变得跟人一样大的话会有多么恐怖。当他们走到下午看到的那只大黄猫那里的时候,刘宝说要过去看看,他想看看它是不是真的丢下自己的后半截撑着两个前腿跑掉了。当他走过去,他失望了,大黄猫已经没有一丁点地方是三维立体了,下午还活着的前半截现在已经跟后半截完成了统一,都被压成了平面。
“死了。”刘宝说,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顾小婉,接着说“,下午我和付伟从这走的时候它还有半截活着,现在全死了。”
“这是一只猫?”顾小婉小声地问。
“一只大黄猫。”付伟说“,它肯定要死的,就算前半截不被压,它也活不了。”
“不知道它是先咽了气然后被压成这样的,还是被压了才咽了气的。”刘宝像是在自言自语。
“反正它死了。”付伟说,“走吧。”
当走到下午付伟拉屎的地方,刘宝和付伟都不约而同地冲那边看了看,一坨黑影暴露在路灯下,付伟有些担心地瞥了一眼刘宝,也顺便看了一眼顾小婉,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付伟,你的屎还在那。”
迷失
电影院小广场灯火通明,圆形广场上有一群中年男女正在转着圈圈跳华尔兹,音箱里放着一首由革命歌曲改编的华尔兹舞曲。整个圆形广场就像一块打开后盖的机械手表,跳舞的人像齿轮那样相互协调的转动着,他们仿佛对自己将要转向何方一无所知。几个小孩叫嚷着相互追逐着穿梭其中,像是要极力摧毁这块表。广场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安置了一个跳跳床,生意红火,孩子们像下暴雨时砸在地上的雨点那样在里面沸腾。
“刘宝,你上来呀。”顾小婉已经在跳跳床里,她扒着边网对蹲在外面的刘宝说,“你怎么不上来?”
付伟也蹦到了顾小婉的身旁,看着刘宝。刘宝手里拿着一根捡来的小竹签蹲在地上胡乱划拉。
“刘宝,我已经给你交过钱了,你上来吧。”付伟说。
刘宝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俩,蔫蔫地说:“你们玩,我不太想上去。”说完他又低下了头,继续在地上划拉。他看看自己脚上的一双足球鞋,再看看鞋里的一双套着女式短丝袜的脚,头皮一阵阵的发麻,他在内心责备着自己,出门的时候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刘宝平时穿的袜子多是他妈妈李萍给他的这种女式短丝袜,倒也不是没别的袜子,可今天他就偏偏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怎么好意思脱鞋上去蹦,顾小婉还在呢。
顾小婉和付伟看刘宝这样都以为他是因为那两块钱的事情,也就没再说什么,两个人玩去了。刘宝看看他俩,又单独看了一会儿顾小婉,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是一个弃儿。
刘宝走到广场边上看了一会儿跳舞,他觉得这些大人正在做的这件事情非常好笑,他有些不能理解。他又来到音响边仔细地听了听正在放着的音乐,他想听听那种“嘣嘣嘣”的声音,但是没有听到,他失望地摇摇头走开了。当走到电影院门口的玻璃门前,他停下了脚,他看到映照在玻璃门上的自己,觉得自己现在的着装打扮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协调美观,倒是有些傻乎乎,他又一脸失望地走开了。他就这样在广场周围转来转去,空气中庞杂的气味在他的鼻腔里拉扯,使他的情绪不断地闪烁跳跃。
“刘宝。”有人叫他。
他转身,看到一个跟他一般大的男孩正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刘宝你也在这。”男孩走到了刘宝眼前。
“洪达,”刘宝认出了来者,是邻居家的小孩,此人顽劣至极,他早就不怎么跟他来往了,“你手里拿的谁的鞋子?是女孩子的。”刘宝感到好奇,不知道洪达又要干什么坏事。
“我刚才在跳跳床里和一个女孩吵架了,我偷偷地拿了她的鞋子,准备给她扔掉。”洪达一脸邪笑。
刘宝想到了顾小婉,他倒不是记住了顾小婉穿了什么鞋,而是他隐约记得跳跳床里没几个女孩子,他担心这就是顾小婉的。
“那女孩长什么样?”
“管他呢。”
刘宝又看了看洪达手里的鞋,眨巴着眼睛有些惶惑。
“你放回去,这是我朋友的。”
“你朋友,我不是你朋友吗?”
“你放回去。”
“你别管闲事。”说着洪达转身要走。
“你放回去。”刘宝抓住了他的胳膊。
洪达一愣,随后把手往空中一扬,鞋子飞了出去。
“你去捡呀。”洪达得意地说。
刘宝直直地盯了一会儿洪达,随后松了手,冲着散落两处的两只鞋走去。洪达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跟在刘宝的后面,他好像还没完。
“刘宝,你也有朋友?还是女的?”
“滚开!”刘宝俯身捡起第一只鞋。
洪达非常具有参与感的紧跟在刘宝身后。
“你个小残废。”
刘宝走到第二只鞋跟前,俯下身,他没捡鞋,而是捡了别的东西。就在刘宝身起手扬之间,洪达便捂着前额蹲到了地上,刚才这一下又快又劲道,随后是一声哭喊。刘宝张开手,一块鸡蛋大小的碎砖块掉在了地上。
这时,付伟走了过来,让刘宝眼前一亮的是他看到了跟在身后的顾小婉。洪达站了起来,捂着脑袋哭喊着走了。
“怎么了刘宝?你手里拿的谁的鞋?”顾小婉问。
付伟好像看出了什么,他拍着刘宝的肩膀说:“刘宝,以后遇到什么事如果有另一种更高明的办法来解决那就选择另一种,以后不要这么鲁莽了。”付伟叹了口气,补充道,“这是我爸告诉我的。”
刘宝咬着牙,没有答复他们,他的鼻翼翕动,一张一合,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
当刘宝夸进家门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气氛的异常。这种气氛他再熟悉不过:满屋子的灯都亮着,却没有一点声响;地上散落着零碎了的马扎;飘散在空气中的浓烈的酒精味不断冲击着刘宝的嗅觉神经。刘宝走进屋里的时候他看到刘贵发正阴着脸坐在一把椅子上,他没有看到李萍,按以往的惯例,李萍此时大概正在里屋或许躺着或许坐着。刘宝木然地去倒了一碗水一口气喝了下去。他刚把碗放下转过身,就感到有一股高压电流般的力量劈了下来,接着他感到像是有一块烧红的烙铁贴在了左脸上,他刚要看清刘贵发那一双通红的眼睛,那块烙铁又贴在了他的右脸上。刘宝哇哇地哭喊了起来,他同时听到了来自另一个房间的女人的哭喊。
“你个屎蚂蚱,扫把星,你这个祸害,”刘贵发大声地叫嚷着,他用手钳住刘宝的后脖子,像拎一只小鸡那样把刘宝往外屋拖了拖。刘宝此时还不知道洪达他妈已经领着洪达来过他家了,他们大吵大嚷了一番并且向刘贵发讨了三百块钱的赔偿,刘贵发没等刘宝回来就把钱掏了,他招架不住洪达他妈。
“你从来就是光知道惹祸!你为什么把洪达的脑袋打破!你知不知道我给人家赔了三百块钱!你知不知道!”刘贵发又给了刘宝一巴掌,“你知不知道三百块钱我得抗半个月的大包才能挣回来!你知不知道!”说完又是一巴掌。此刻的刘宝已经失去了思维,他只是一个劲的求饶。
“爸爸,我错了!我不了!我再也不了!”
李萍从屋里叫喊着跑了出来,她抱住刘贵发,想要阻止他的暴行。刘贵发转身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劈在了李萍的脸上。
“你怎么看的孩子!”刘贵发转向李萍,瞪着通红的双眼,此刻的他已经没了人形“,三年前你让这个小祸害残了手,今天又让他在外面闯了祸,你一天到晚就光卖个油条,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刘贵发咆哮着一脚踹在了李萍的肚子上,李萍弹了出去。
刘宝在一旁哇啦哇啦地叫了起来,他是在求饶。
“闭嘴!你这个祸害!长这么大连句话都说不清楚,你是没长舌头还是嘴里含了个!”他对着刘宝的肚子踹了过去,刘宝的身体发出咕叽一声,就像脚踩老鼠的那种声音,刘宝像只野狗那样飞了出去,他撞在墙上又砸在了地上,有一种撕裂的痛感在他的肚子里像闪电一样尖锐又快速的闪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痛感意味着什么。刘宝没了动静,几秒钟后他才哇哇地叫了出来,刚才他岔过气去了。白天的一幕幕像扬在天上的一摞白纸那样纷纷飘落在他眼前,给他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好像那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操你娘的,刘贵发!”李萍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刘贵发冲着坐在地上的李萍又是一脚。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受苦受气的为了啥!我为了谁!”刘贵发喊叫着把拳头落在了李萍身上。
刘宝的思维已经彻底混乱,这个八岁的男孩只剩下了动物的本能在支撑着他。他的耳朵里嗡嗡地响个不停,一对男女的嘶喊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感到周身轻飘飘,像一个幽灵。他毫无意识地飘出了屋子,又飘出了院子,把一切都抛弃在了身后。他走上了柏油马路,深夜的柏油马路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群野狗正在进行着属于它们的狂欢,它们仰起头发出狼嗥一般的长啸,就像它们在白天和夜晚是两种不同的物种,此刻在没有人类的世界里现出了它们的原形。
当刘宝走到那块油污跟前的时候,他立住了脚,他看着那块油污对着空气说:“我饿了,想吃妈妈炸的油条。”那闪电般的痛感开始一阵阵地在他肚子里打着闪,越来越频繁,他捂着肚子向东而去,瘦小的身躯渐渐地消失在了夏夜里。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