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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片街(中篇)

2016-11-21桂子

都市 2016年6期
关键词:福寿老五老李

桂子



半片街(中篇)

桂子

福寿

福寿被爹找到的时候,正在赛西施的烤鸭店跟前。福寿拖着两股鼻涕,把两只手使劲往袖筒里装着,鼻涕不想用手就着,一股一股摔在地上,是土地,黄泥胶的,没有响声,扑起的尘土罩着脚面。

福寿是被爹拽着回去的。棍子也被爹收着。炸麻花的香味儿冲上走着,福寿就仰起脸来,嗅着。店里的热气随着老刘婆姨的笑声出来,仿佛滚过几个热浪。

爷说,顿顿脚。爷是有讲究的人,学过子曰诗云。爷从门背后抽出碎布掸子,抽打着福寿身上的落尘。过冬的棉衣,在掸子下,腾起一片尘雾。福寿眯了眼睛,等爷的掸子停住,交到爹的手里,爹接过掸子,在自己身上胡乱抽着,没有爷的规则。

福寿使劲眨了几下眼,掏出袖筒里的手,对着昏昏的天,说,爷。爷从山墙挂着的箅子上摘下插着的糖葫芦,福寿接过来,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咬着。爹一把推开福寿,坐在爷对面,福寿自顾自踩着脚,绕过地上的折箩。

福寿爹是做折箩的,爷是帮手。以前,爷做,爹帮着。

没有说话声。爹自从娘走后就不待说话,对福寿也粗糙些。福寿被糖葫芦粘住了嘴,不再动弹。空气中有哧溜的响声,爷和爹都举起了茶盅。

福寿想起娘在的时候。

福寿没有见过娘的模样。福寿摸过,娘的皮肤是细细的,不像爷那么粗糙,下巴和唇间涩巴巴地割手,娘的头发是柔软的,摸上去像丝绸一样地润滑。福寿摸过娘的头发后会把手放在鼻子边嗅着,一股子好闻的桂花味儿。福寿会把指头放进嘴里抿一会儿,直到桂花的味儿渗入他的心肺,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里就有桂花的味道,福寿会在某个早晨醒来的时候做这件事。然后,一整天,他带着桂花味儿在半片街上出出进进,一根棍子从南敲到北。

他也会去秃子的裁缝铺坐坐。他是嗅着桂花的香味儿去的。从家里到裁缝铺需走一百二十一步。先路过的是麻花老刘家,一股子的麻油味儿呛鼻子。接着是剃头老李家,晋南人,说话侉里侉气的,从里面出来的男人都带着油腻腻的胰子味儿。再就是绸布庄了,连空气都爽了好多。福寿在走到第一百零八步的时候把棍子夹到胳肢窝底下,他一步一步默数着那十三步,第十三步正好跨过裁缝铺的门槛,桂花的油味儿就开始透入了,一丝丝地,直至塞满福寿的胸腔。

裁缝秃子就会说,娃子福寿真鬼呀。说归说,裁缝会递过一只糖葫芦。福寿咬着不脆,福寿边吃糖葫芦边想,秃子才鬼呢,知道福寿来,早早备了糖葫芦。娘在裁缝铺,坐着,有时候也搭把手做点小活,袢扣。

裁缝秃子是外乡人,生得面白,说话透着水音,不像爷和爹,也不像半片街的其他男人,嘎着嗓子。头顶的发也少了些,也软,就把头缝偏在一边梳着,油乎乎地贴着脑门。这是四子告诉福寿的,福寿就感觉裁缝秃子和女人一样的白,软。

福寿在裁缝铺吃了第一百二十一根糖葫芦的时候,裁缝铺关张了,和裁缝铺一起关张的还有娘。

福寿在某个早上醒来的时候,吐气,空气中没有桂花的味道。

福寿的鼻涕开始一股一股地流,流到地面,福寿掏出袖笼里的手,很响地擤了擤鼻子。

剃头匠老李

半片街有两家理发店,早先的剃头铺老板姓李,晋南人。后来兴起的一家,店主是女的,不知道姓啥,有人喊三妮子,人人都跟着叫了。

老李开的是剃头铺。剃头匠的三种绝活:剃头,修面,掏耳朵,老李样样精通,还有一样打眼技术,叫半片街的人神服。老李善使剃刀,也会拿推子,女人们剪个发什么的,也能凑手,样子有些老套,只能为老年妇女服务。

老李的铺子,有一样活儿做不了,就是烫发。老李的店居南,木门木窗,墙上挂着劈刀布,屋里溢着胰子水味儿,有些古旧。三妮子的朝北,大块的玻璃明晃晃的,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美女,门前的招牌闪闪烁烁,音响里放着的流行歌,也和烫出的头发一样,曲里拐弯的。两家隔着街,斜对过。年轻的人奔三妮子那里,老人们来老李的剃头铺,互相没瓜葛。

老李打小跟着他爹一副剃头挑子走南闯北,来到半片街的时候,赶车的武二惊了马,碾在车轱辘底下,脑袋碎成两半瓢,找了几个人,都捏不回去,老李爹折腾半宿,把脑袋弄圆乎了,还给剃了头刮了脸。老李爹就和儿子留在了半片街。

还是一副剃头挑子,老李爹挑子前面是剃头的家什,后面是炭火盆子,老李十三岁,两手放在袖笼里,左右肩各掮了一个马扎子,追着炭盆。给人剃头刮脸,老李就俟在一侧,毛巾热水地伺候,半片街两侧都是商铺,来往的人也多,老李爹呆了一年多,又央人作保,抬了二分银子,盘下一个店铺。不大,也就几十平方米,后壁安置了寝具,爷俩有个着落。

解放的时候,老李爹惦记着乡下的几分薄田,怕给土改了,就想回去,剃头铺撂给儿子,老李就留下来,那会儿他还是小李。

公私合营的时候,小李成了理发店的职工,后来理发店承包,老李就包下来,一翻一折,就是三十年了,老李除了年节,就没离开过半片街。

老李不离半片街,还有个典故。

老李的老顾客中,有剧团唱大黑的压八百。

压八百每礼拜要来刮一次头皮,雷打不动。把个大圆脑袋剃得泛出青色。压八百是个讲究人,来剃头,手里擎着紫砂壶,坐定了,兜里掏出一块红绢子,把茶壶里里外外抹过,又让老李的徒弟用滚水把茶壶浇一遍,沏上茶,头道茶不喝,洗茶壶,喝二道三道。压八百躺?在转椅上,老李刮完头脸,还要给打眼,打完眼,还要捏肩,顺着捏了反着捏,压八百的三遍茶就落肚了,一来二去,老李就和压八百交上了朋友。铺子里人不多的时候,徒弟给老李搬了凳子,压八百清清嗓子,拍着手打节奏,躺在那里惬意地哼上一段,或者讲一段戏里的典故,老李捉了耳朵听的仔细,跟前的人也拢过来,围成个圈子。压八百后来授了女弟子,艺名狮子黑。压八百领过来,让老李给剃头。

女人剃光头,那会子还真是新鲜事,老李就下不来手。女弟子那会子三十来岁,比老李差不了几岁,两只灯笼似的眼睛里汪着一碗水。压八百对徒弟要求严,剃头是一道关,女弟子也师命难违。老李就颤着手给刮了头皮,当时轰动了半片街。

后来,这女弟子剃头上瘾了,和师傅一样,见天儿来刮头皮,刮完了也不着急走,和老李聊会儿。出门的时候戴了帽子遮着。

老李是晋南人,生得面白,加上剃头这活计不费人,老李就比一般人保养得好,加上头发打理得服帖,个头不高不矮,身体不胖不瘦,老李在半片街就是个拔尖的人了,和狮子黑也算般配。

压八百最终死在了戏台上,狮子黑继承了师傅的衣钵,坐了剧团的头把交椅,也有点了范儿。

她坐在老李的剃头铺里,端了青花茶具,撇着茶末子小口地啜着。剧团年轻的人不时过来打个问询,狮子黑拿捏着半天回一句。慢慢地,半片街上的人品出来了,狮子黑在老李的剃头铺一呆就是半天,还有人看见老李给狮子黑端洗脚水。

说法多了,老李的门槛就少了几个闲人。有人打门前过,看见里面的靠椅上,狮子黑的大白脸,就都绕开了。

老李的左邻是麻花老刘,地道的晋北人,老李的右舍是绸布庄的杜大,晋中的。三个人都是出门在外。麻花老刘爱张罗,上了柜门后爱喝两盅,杜大的绸布庄蹲了一地的绸缎,挤得人没法插足,老刘的麻花铺一股子呛人的麻油味儿,人进去呆不长。三个人爱在老李的剃头铺聚餐。去老孙那里端了肘子,花生米,二斤一壶的高粱白,三个人谦让半宿,都喝个差不多。杜大酒量浅些,二两酒上头,脸上的麻子像点了胭脂,老刘在麻油锅前熏陶久了,扛酒,闷着喝。老李的酒喝多喝少一个样,一开始就上头,喝半天也没事,老李在酒桌上说不错话。

杜大话多,借着酒遮脸,就盯着老李看,看得老李心里有些毛。老刘就说,别看了,能看出个俅来。老李就明白杜大的意思了。

杜大说,兄弟也没啥说的,咋想的?搁伙呀还是露水呀。

老李就嘿嘿地乐,酒盖了脸,看不出颜色来。

老刘和杜大识趣,三个人的聚会就少了。

少归少,时逢八节,半片街家家户户溢出肉香,关了店铺,三个人不约而同又聚在一起了。酒到一半,有关老李和狮子黑的话题就又端上桌面。这回,老李没有乐,眼睛直勾勾的,搂头干了一盅。

剃头的生意,一沾腊月,就忙得不可开交,数九天,门上挂了厚墩墩的门帘,老李得空就用手擦着玻璃上的哈气,瞅着窗户外。有人就嘀咕,好久没见狮子黑了。

年三十关张,老刘和杜大打了初二的车票,过来问老李回不回,老李回答得含糊,说看吧。

老李没有回家。

这以后,老刘和杜大打车票,就没再招呼老李,老李有几年没回晋南老家。

剃头的人逐渐少了,理发都使推子了,老李就辞了徒弟,一个人守着。空了,还是招呼左邻右舍喝酒,老哥仨举起酒盅,干着。杜大的麻子噌红了,眼里举着淫笑,筷子戳着老李的鼻子头,问和狮子黑有没有那档子事,老李的嘴角拉长了,抖了几下,没出声,旁边的老刘冒出一句:俅!敢情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呀。

半片街改造以后,老李也给自己的铺子刷了层绿漆,门匾上题字,老李惦着半片街的老顾客,琢磨半天只写了老李剃头铺。绸布庄换了主人,改卖成衣了,麻花刘也被南蛮子承包,拓展成蛋糕店,店面都装修得豪华,老李的剃头铺夹在中间,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压八百

半片街西面的通衢有一处关帝庙,庙是早年留下来的,也没什么香火。里面的戏台比较出名。不大,台高三尺,庙四围的墙已经被岁月剥蚀得只剩下墙基了,看戏的人跨进跨出,相当于走门槛。戏台和庙同龄,却得到了后人的供养,拱形的额上书了“关帝”二字,椭圆的台身空空如鼓。后台左右侧各一个小耳房,供男女演员化妆,换行头。

看戏的人就不止半片街的住户了,铙钹一响,提溜了马扎的人,多是半片街的,散坐在场子两侧。城附近的人,早早提了茶壶,瓜子,坐在当间的长板上。

半片街的人看戏不爱看头尾。开场的筋斗杂耍是给娃娃们逗乐的,末尾的团圆揪住的多是耄耋之人,老人心切,不看完心里不踏实。也有例外的时候,看《铡美案》,半片街的人就不走,要看到包黑子叉着腰最后一声升堂,祭起虎头铡。叫半天的好。

半片街的人是来给压八百捧场的。

压八百是个角儿,也住在半片街。在这个北路梆子剧团里唱大黑。他年轻时候扮过武戏,后来身子越来越重,干脆剃了光头,改学大黑。

出了半片街的水洼子边上,有几年,能听到早早地有人吼喊,到了四十来岁,压八百硬是把个沙嗓子喊成铜锣,加上身板架势,人送绰号“压八百”,成了雁北地带名噪一时的角儿。一年中倒有大半在外地搭班子扮戏。

关帝庙一年也有几次热闹的时候,比如元宵节,七月十五,几个起会的日子。其它的节气压八百鲜有在的时候,五月十三的关老爷寿诞,压八百是笃定要回来的。他是半片街的人,关老爷下凡在自己的地界。前后三天的戏,正日子必是压八百主唱《铡美案》。

那会儿已经入夏了,人丛围着的狭小的戏台,仿佛三伏天脖子里系了围脖,压八百换上行头勒了头就一脑门子的汗了,靴子上脚,脚步嗵嗵地在木头台子上响起,半片街上的人就开始喝彩了。压八百抻着劲儿,步子压得稳稳当当,一开口,灰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

灯光下除了乱飞的蛾蝶,连黄口小儿都噤声了。只听见压八百一字一腔的念白和铜锣般的腔音,北路班子乐器主走板胡,循着喝彩,琴师也兴头,将一把弓拉得惊马似的,台上一干人等就起劲儿,有点赶戏,只有压八百不急不躁,板眼走得正正的,直到终了。

下场的压八百卸下行头,举着锡壶嘴儿,抿着,不像其他角儿,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他怕嗓子炸了,让情绪慢慢从角色中下场。

压八百退休后不常出门,身子重,上台就喘。也带过几个徒弟,惜乎徒弟们没有几个成才的,可能是世道变了吧。

2000年,农历庚辰,时髦的话叫千禧。五月十三,是半片街一年一度起会的日子。办事处和街坊都来过了,压八百接了请柬。早早把头皮刮得溜光,一碗小米粥就着麻油拌的咸菜,只吃了半碗,在院子里遛着腿脚。

当晚八时,在一连串的铙钹声中,压八百晃着身躯,稳稳当当登场了,台下一片静寂,只有嗵嗵的脚步,忽地一声吼,铜锣般的腔音震动整个半片街,像敲炸之后被猛地捂住,良久。硕大的身子慢慢地倒在台上。

郜糊涂

郜家在半片街三代了,跟行医一点儿也不搭界的。

郜家曾祖也拿过刀,那刀是用来骟猪的。因了这个缘故,郜家子弟都出落得肥头大耳的。

轮到郜糊涂这辈,才和郎中沾了点边儿。

郜糊涂的爷爷好身坯子,年轻时候跑口外,攒了点家私,就买了几头牲口,顺带着买下半片街一角,拴牲口。郜糊涂爷爷凭脚力吃饭,拖着几匹骆驼拉货,被白毛风刮得不见人影。儿子郜布袋接过了缰绳。郜布袋不爱动弹,嘴也馋,家里的肉铫铫常年滚着。他家住在路边,敞口,风刮过院子,肉味儿散了半条街。

郜布袋吃吃玩玩,坐得乏困,就不愿意跑路了。郜家爷爷在时,一年四季,除了大雪封道,怎么也要打七八个来回,钱是凭苦挣下的。郜布袋贪吃贪玩,春困秋乏,一年也就两三个来回,把挣下的骆驼跑没了。后来在桩子上拴了几匹马,院子里两副架子车,自己不赶,谁用谁来套。郜布袋只需照顾好牲口,省了不少心。

儿子糊涂十二岁以后,他就打发儿子夤夜喂马,自己酒酣之后颠倒炕头。

如是,郜糊涂打小就和马做伴了,后来他干脆抱了被子,和马同眠。整日和牲口打交道的结果,本来讷言的郜家儿子,越发地不爱开口,被半片街的人以糊涂冠之。

糊涂也不气恼,寻常日子,别人家的孩子在半片街上撒欢,郜糊涂却伏在马身上,两只手沿着马的脊骨,细麻秆一样的腿揣摩。偶然的一次,马惊了以后折了前蹄,郜糊涂三下两下,竟把马腿接好了,不出几日,马拉着重物在半片街踢踏。半片街的人方悟,这郜糊涂不糊涂。

郜糊涂来了兴致,干脆找了一本民间正骨诀窍,白日上学,夜里吊了灯在牲口棚里仔细琢磨。

后来,郜家也和半片街其他的人家一样,把资产合营到了人民公社,郜糊涂也在初中毕业后捏起了锄把子。

大队设立医务室那会儿,郜糊涂顺理成章地挎起了药箱,成为半片街的赤脚医生。

当上赤脚医生的郜糊涂去当地的医院进修过几个月,学会打针输液,把脉问诊,开一些头疼脑热的药片外加简单的草药。偶尔,也有一些外地的人找来,接骨的。郜糊涂的绝活,瞅准位置,嘎巴两下,就把错位的地方给归位了,临了不用打石膏挂牵引。人家说,郜大夫神医,郜糊涂低头忙活,回应说在牲口身上练出来的。

只有十平方米的医务室,郜糊涂的书架上竖着本草,内外妇儿,还有临床医学之类的典籍,墙上挂了两张人体穴位图,一张正面的,一张背面的。熟人进来小坐,问郜糊涂,那些书看过了,郜糊涂说,不看,装门面的,指了指墙上的挂图,说有这个就够了。

郜糊涂看病,不端架子,把脉看舌之后,勾了头。半晌,和病人商量,先用这个药试试,不行了再用那个,再不行再用……有的人不耐烦,说郜糊涂,我要是知道,找你来干啥,真是个糊涂货。郜糊涂的名头在他行医几十年之后,依然保留着。

说起来,郜糊涂也不算糊涂。半片街的人,吃了他开的药,管用不管用的,还真没吃得添了病。有从医院抬出来的病人拐到他这里,被他这里灸灸,那里炙炙,居然能蹒跚着走道了,病人家属酬谢,郜糊涂不买账,说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二先生说,人世有多少糊涂,到郜糊涂这儿,打住了。

白三

白三儿——娘在喊。

三儿——爹在喊。

娘喊爹也喊。一声尖细,一声嘶哑,接着是一连串的咳咳,白三数过无数回了,十一下。是爹的,爹只要一出长声,就咳咳,似乎那一声嘶哑用废了他的嗓子。

白三习惯了这样的喊。如果尖细的嗓音过后,缺少了那声嘶哑,白三就不动,蹲在墙旮旯里,瞅着对面削面馆的伙计,等一根猪骨飞出,砸到它的鼻尖。这是削面馆的伙计宽子的绝活。宽子有两样绝活,一样是对着壶嘴端着面,嗖嗖往里削,一个就是扔猪骨砸白三的鼻子尖。两样从未有半点差池。

白三听到了尖细嗓音后的那声嘶哑。蹲着的身体站起来,前爪已经竖直了,后蹄还罗圈着,等着嘶哑后的那十一个咳咳。在完小教过语文的二先生精准地做过点评,说爹的咳咳是汉字后面的省略号,意味深长。

咳咳声终于来了,稍稍迟了点,大概是吃了郜糊涂的草药,顺了气儿。最后一声咳咳落下的时候,白三的后腿已经绷得直直的了。这是爹和娘的最后通牒,白三小跑着回去了。削面馆的宽子没有探出头来,白三还是对着那扇雾气腾腾的窗户使劲摇了摇了尾巴,边颠颠边回头留恋着。

白家是半片街上的老户头了,到了白义仓这里却成了绝户,婆姨先后生养过两胎,两个娃儿都在月子里就抽风抽过去了。白义仓当过兵,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带着老婆去了省城的医院,医生说,两口子溶血,不要再怀了。白义仓就没有再要孩子。

白三是在白义仓当保管的仓库门前发现的,也是该着。

白义仓下班骑车回家,走到半道,想起个事,急忙又返回仓库,暮色中,大门口血糊糊的一片,白义仓支起车子俯下身,发现是一只小狗,抱起来一看,身体抽搐,瞳仁也散了,白义仓顺手放在大门旮旯,进去取东西,出来,转身锁好大门。门旮旯传出微弱的呼唤,似在叫他。白义仓动了恻隐之心,脱下衣服包了小狗,两只袖子在自己脖子上打个结,把小狗挂在胸前,去了郜糊涂那里,接连给小狗打了两针,才带回家。郜糊涂说,狗有七条命,看造化吧。

白义仓和婆姨给它起名白三,算上前头的两个孩子,白三就是第三个了。

伤愈后的白三豹纹蓝眼,雄性十足。

白三被半片街接纳,和其它的畜类一样,在半片街趾高气扬。每天十点钟,白三要去街上溜达,等中午削面馆开张。白三认得出削面馆进出的客人,头发蓬乱衣裳不整的人进去,一般是两个大碗面,不就菜,也不喝酒。头发理得服服帖帖衣服体面的人进去,多半是要喝酒点菜的,当然还要看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削面馆最大的一张桌子能坐十个人,白三数着一同进去的,够十个人的,肯定要点几个菜,其中就会有一盆炖骨头,那是削面馆的招牌菜。

盆炖骨头里有十几根棒子骨,老板家里也有狗,一般啃过的骨头都会被伙计端到后厨给老板家的狗攒着。

削面馆有三个伙计,其中的两个跟白三没交情,只有宽子和白三好,但宽子在后厨,负责削面,宽子腾下手来的时候,就会捡一根骨头,站在削面馆门口,对着马路对过的白三,将一根猪骨画着圈抛过来,骨头砸在白三的鼻尖上。宽子每次只给白三一根骨头,也许老板管得严,也许宽子舍不得多给白三。白三的心里,和宽子的交情就是一根猪骨的交情。

白三和白义仓不像主仆,像父子。白义仓让白三喊他爹,喊婆姨娘。白义仓喊白三作三儿,透着慈爱。吃饭的时候,桌子底下一只洋瓷碗,白义仓一边吃,一边往白三的碗里扒拉饭,但白义仓家的饭,比较清淡。后来白义仓患了痨病,家里就茹素了。白三不得不每天去削面馆乞食。

当着白义仓两口子的面,白三守着白家的尊严,它不吃嗟来之食。它总是摇摇尾巴,踮着步子轻巧地绕过去。

背着爹娘,白三雄性十足,骁勇善战,被赛西施拖着硕大的金毛犬找上门来。

这狗日的。白义仓气急了就骂,咳咳。

两年。半片街有了白三的种子,清一色豹纹蓝眼,拉拉杂杂一群在半片街招摇着。公的帅气,母的风骚。

白义仓也溜达,白三跑前跑后,不离左右。有人打趣,老白,有后啊。

白义仓哧哧笑着,尔后一阵咳咳,不等第十一个咳出来,白三就殷勤地舔着爹的脚面,蓝汪汪的眼里涌着一层水。

二有

半片街有一段是斜溜着的,从东往西溜着,裁出一条斜线。不过二三百年,原来的住户挪了,新来的又挪了,斜溜的一块地就敞着,像门三娘的大襟子上面的袢口漏掉了一粒,错扣在下面了,掉出来的那块襟子。

二有爹买下斜溜坡上的房子,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老夫妻和两个儿子,大有和二有,大有跟着爹去了北路扛活,二有陪着娘守家。二有十四岁时,爹客死北路。大有一路歇歇停停,两个月,将爹的尸骨收回家。娘仨犯了愁。二有爹买房子买院,没买地。死人往那里歇呢,兄弟俩没法子,趁着黑,在自家院子里挖坑,安葬父亲。这事做得小心,三娘守着门,听着外面的动静,兄弟俩在院子里吭哧吭哧,马灯蹲在地上,半明不暗的,被一股一股的风吹得瑟瑟忽摆着。

大有跳下坑取土,二有在上面接着,起先是一锹一锹往上扬,后来坑深了,大有拴了箩头,二有撑着绳子往上拽。

后半夜,坑挖好了,兄弟俩把爹的身子憋屈了一番,放到坑里,三娘忽然扑过来,起了悲声。二有急忙捂住娘的嘴,自己的嘴却不由地抖动着。

天亮的时候,安点妥帖,在新土上面栽了柳。

不几日,大有走了,去了北路。二有陪着娘,住在一屋。

二有不是念书的料。长得高大,学了泥瓦工。很快就会上房编瓦了。

大有在北路娶妻生子,不回来,娘就念叨着,把二有看得紧紧的。

二有二十岁,半片街的周婆子来提亲,女方看二有长得人高马大,人前头端得出去,泥瓦匠虽辛苦,但有饭吃,也能给自家安顿好窝。

二有嘿嘿着,三娘不乐了,三娘说大有走了,二有要陪着娘,二有没说话,周婆子悻悻而去,只喝了碗水,连块卤食都没落着。

二有三十岁,周婆子领了女人来,女人慈眉善目,是个做婆姨的料。先前嫁过一次,也不讲究了,二有喜欢,三娘没说话,女人就留下了。夜里,二有和女人正颠倒着,窗户上嘭地飞过一块土坷垃,三娘的声音在隔壁响起,哪家的猫跑到这里偷腥来了。

二有接应着,起身出门撵猫。

回屋,撩起被子揣摩着,渐入佳境,又一声响起,该死的东西,偷吃到老娘头上了。声音极尽愤怒。女人听出了意思,推开二有。

三娘守着门槛看女人,眼里闪着刀刃,女人脱下身上的新衣,把自己的东西拢作一团,摘下头巾作包袱,背着走了。二有的步子刚拐在半片街,老远的,飘来三娘的呼唤:二有啊,娘心口疼的……二有的脚就钉在原地了。

路过的人,接了三娘的茬,说,二有,你娘唤你。

二有四十岁的时候,把斜溜的坡子圈进院里,三间屋盖成五间。

住新屋了,三娘不肯独眠,和二有一铺炕。二有在娘的摩挲中酣然入眠。日复一日。

那时的周婆子还健在,拄了拐在半片街口上晒阳婆,和人闲话。看二有走过,喊住了,问二有还娶不娶了,二有低头看自个儿的脚,脚上的青布鞋泛着麻花,声音小小,总得有个做鞋的吧。周婆子动了恻隐,说三娘老了。二有不语,点点头。周婆子又说有人看上你的屋了。二有笑得腼腆。周婆子来劲,乜着眼问,能做了三娘的主?二有如实作答,娘老了。周婆子就笑,笑得咳咳的。

二有在周婆子家见过寡妇,寡妇有子女,愿意给二有一个。二有喜得给周婆子拎了一副好下水。

二有估摸差不多了,回去跟三娘说的。三娘没说不,也没说行,三娘那会儿也七十多了,蔓菁脸缩成核桃。二有就把寡妇领回来,还有一个十三的小子,家里做了席面,请几个街坊吃了。

夜里歇息,三娘在二有的新屋里放了三床铺盖,让寡妇儿子睡在中间。入夜,二有睡不实,隔着半大的小子,也没什么动作,二有抱了被子上了娘的炕。

如是者三。二有熬焦,女人也熬焦,二人渐有口舌。争端既起,寡妇扔下给二有纳了一半的鞋底,拽了儿子愤而离家。有顷,托人捎话来,让二有住她那里,二有没敢声张,对娘说,工地远,需住宿。三娘出街割了半斤脂油,烙了饼,又卷了几个咸菜疙瘩,放进二有的工具兜里。

半月后,二有正帮寡妇收割,十三儿过来,后面跟着三娘。

二有歇了心思,把攒的钱买了材料,推倒平房,盖起二层楼,一楼出租门店,二楼住人,和娘住一边,另一边也租出去了。

三娘卧床日久,二有伏在旁边,只闻呼气,不闻吸气,一时拽了二有的手,说要葬在院子里,二有诺诺应着,三娘闭目。

那时大有已走,北路有侄子回来,怜惜二叔,要二有去北路养老,二有变卖房产,和侄子上路。一年复归,形若枯槁。

村委接收了他,安顿在一处闲置小屋里。二有很少在半片街出入,既死,村委出资入殓。

老邵

半片街存活的最久的老邵,今年九十六岁高龄。年轻时候在包头趁着字号,公私合营后才回来的,带回一个北路的女人,家里的女人也没有离家,半片街的人给排了号,原来的为大,后来的为二。老邵在两个女人中间过着。

老邵面嫩。老大是老人给娶回来的,貌丑,言讷。

老二是老邵北路带回来的,长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会唱几句戏文。

起先是老大守着祖屋正房,后来老邵搭了三间西屋,给老二住。厨房是共用的,两家子一个锅里搅勺子,稠了稀了的,免不了磕磕碰碰。但老邵不想分,女人也就忍着。

老大前面生了三个娃,后来的老二也年年怀胎,母鸡下蛋似的,生了三个女娃,闹腾得不行。于是,各自在各自的屋里埋锅造饭,就算是分开了。

据说老二起先是不知道老邵有妻的,信了老邵一张嘴。

老二性子烈,憋屈了就在院子里吼喊两句。半片街的人都听过。

老大有儿子,儿子大了,就把院子东西向切了一半,在祖屋后面盖了三间大瓦房,抬举自己的娘。房子是儿子出资打造的,老邵进出时,感觉有些理短。

老大搬新家,老二就挪到祖屋里。祖屋房檐低,倚在后面的瓦房前,有些朝觐的意思。

祖屋是老屋,砖木结构的,地基一水的花岗石,结实得很。但前面的窗户留得小,挡光,那时老二家的孩子还小,回来做作业就费点事,老邵雇人拆了门面,改装了大玻璃,顺带着把睡了多年的炕也拆了,割了几只木床。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老二加上三个女儿的笑声传到后院。

老大的儿子就有点待不住了,其时老大已经做了奶奶,膝下两个几岁的小孙孙,前院后院蹦着。坐在前院祖屋的木床上,床上铺了花格子的床单,两个孩子从床上跳上跳下。

老大没说什么,老大这么多年也没过说什么。可老大娶过门的儿媳不是盏省油的灯。平日里对老邵家就没少说道,老邵给前院换了玻璃买了床,儿媳妇就找到了由头,借着两个孩子撒气,把孩子从前院的床上揪下来,边走边打,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打的是孩子,骂的是大人,骂到了老邵,说老邵老扒灰。

老二听得不得劲,就对上了,老二的三个女娃,有点绵善,抱住站在院子里骂着的母亲,往屋里拽。

老大的媳妇听见有人出声了,丢下孩子跑到前院接茬。老大的儿子跟过来,劈手打了二娘。

老邵在百货公司做会计,下班进门,支车子,看到了打架的场面,推着自行车一溜烟跑出去了。

半片街上有人知晓,追着老邵喊,老邵老邵,老大和老二干架呢。老邵假装没听到,蹁腿骑上车子,远了。

老大夭寿。儿子外面置了产业,搬出了半片街,临了,把住过的屋租出去了,老邵没吭气,老二的几个女儿也嫁了,隔三差五回来,替娘抱屈。

老邵没吱声。老大的三个孩子渐渐来得少了。老邵就念叨,嫁到外地的二姑娘,老邵每天拿出信来读读。

老二早年得过病,气头上常常挺尸。老二的三个女儿挺孝顺,轮着守在娘跟前。

老二也寿不长,七十有八,走在老邵的前面。那时候,老邵已经跨过九十的坎了。

老邵过了九十,就开始思考死的问题,两个老婆,都没能陪到头,老大的一儿一婿,也走在了老邵前头。不过老邵不知道。到了阴间,一切就明了了。

老邵年轻时候热闹,老了孤独。

老邵拄着棍子溜达,老街坊看见了,提高声音招呼他,老邵还是没听清,回着:找死去呀。

铁匠老五

老五从火上取下最后一块烙铁敲打着,火星飞溅,烧火的福寿看不着,老五喊他停,他就停,喊他烧他就拉风箱。火星把福寿的棉袄烫得全是小窟窿,露出里面泛灰的一缕缕的棉絮。

老五将铁块敲打成铁饼。对福寿说,捂了火,收工了。福寿巴不得老五这句话。添了三大铲子的炭,又把灶里的灰拢了拢,埋严实了。起身,拍打一下身上,摸着立在风箱边的棍子,点着地,走了。

老五看着福寿走远了,摇了摇头,叹息着。

铁匠铺的火一直不熄。一个是难免有熟人夜里敲门,有些临时紧俏的活,比如说,炒菜的铲子断了把子,比如说老娘们纳鞋的锥子不好使了,半片街上的人不管黑天,会过来拾掇拾掇,不耽误手头的营生。男人们也有提着马灯过来的,抽袋烟。铁匠铺暖和。

还有一点,老五算过,不熄火也就三铲子炭,灭了火,要烧几根柴,也要三铲子炭,还耽误工夫。老五的火要等到灶底烧出一大坨子,完整地取出来,再换底子。老五是铁匠,不缺那几根镣,烧坏了也不心疼。

老五的铁匠铺子在半街边上,再往里走就是牙行了,见天拴了骡子马,畜粪味儿钻鼻。老五得空就会操着手在牙行的拴马桩子前转悠。牙行的老哥们知道老五的意思,就会自动地清理脚下的粪便,有勤快的,会牵了牲口往路边溜达,送送屎尿。

老五给牙行的牲口钉马掌,多数时候不收钱,牙行的人得了交易,也会请老五喝上二两。两下默契了,老五得闲操着手往牙行这边走,牙行有眼尖的人瞅着了,就会把架子上的牲口往外拉。福寿自从来给老五烧火,福寿的鼻子尖,能嗅着他娘的桂花油味儿找到裁缝秃子家。牙行牲口的尿骚味儿呛鼻子里,福寿憋不住了,就仰着脸打喷嚏。老五听到福寿的喷嚏声,就会停下打铁的伙计,在围裙上胡乱擦两下手,操到身后,往牙行走。

牙行的人后来发现了这个问题,几个人吵吵的,不说老五,有些嗔怪福寿。

牙行的三儿,和福寿差不多年纪的,就在路上撒了钉子,福寿踩在钉子上,扎了脚。回去,爷包了白布。福寿走路的时候就一跳一跳的。

老五瞥见了福寿的样,正好有狗绕到铁匠铺舔食地下的红薯皮,老五一脚把狗踹出老远,狗汪汪着退,老五就骂,瞎了狗眼了。骂狗兼骂人。

骂人归骂人,老五灶火里烤了红薯,拍了灰,还是要用围裙兜着,送到牙行那边,几个人边哧溜着烫嘴的红薯,边闲话着。

老五是个铁匠,在半片街,却是个人物。每年的元宵节舞狮子,老五从制作到披挂上阵一条龙。半片街的狮子用铁箍着,不像有的地方是竹篾的。不用的时候就用油布包了,挂在老五的铁匠铺。

二十一个人的舞狮长龙,老五舞的是狮子头,光举着那两个铁把把,就需要一把子力气,一般人拿不下来,老五打铁出身,两只胳膊一头一块肉疙瘩,舞起来虎虎生风。人送绰号“铁旋风”。

老五的舞狮生涯在60岁的时候被老婆止住,铁匠铺一直开到寿终。

铜瓢老钱

和铁匠老五一样,铜瓢老钱也以一座炉在半片街上生活,可他却与老五有些不对付。

铜瓢是统称,老钱的铜匠铺不止打铜瓢。

铁匠老五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锤子抡得酣畅,狮子耍得花哨,半片街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臣服,唯有老钱不吃老五这一套。

按理说,一个铜匠,一个铁匠,都是靠耍手艺过日子的人,也没什么太计较的事儿,一条街衢,二里长,千八百户,开门揖客的数一数就有几十家,何况,一个把着南边的街口,一个缩在北边旮旯,两下里也不搭界。

和壮汉老五相反的是,老钱长得精瘦,几根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不像长出来的,倒像是粘上去的,老钱长年敲打铜活,胳膊细得像打出来的勺把儿,老钱的炉子也没有老五的壮观,有专门烧火的,还有专门抡锤的。老钱多数时候就是一个人,一座黄泥小炉,眯着眼,小錾子敲敲打打,声音细碎,不像捣鼓活计,像演奏乐器,尺把长的焊枪,划出红蓝火苗,像点小炮。来老钱这里的人,总会稳住脚步,压低嗓子。为此,曾被鼎沸的铁匠铺子不屑,老五人前人后地说道过几次:打铜瓢又不是打镯子。

后来出了一件事,老五就哑巴了。

那年,老五还年轻,三十来岁吧,老钱也差不多年纪,老五打的犁铧子主家叫王三,也是半片街上的老户头,使唤的时候,咔嚓折了,牲口犁地,碰在石头上了,也怪后面扶犁的王三不小心,犁铧子没用几个月,王三爹就想找老五说道说道。拿着断了的犁铧子找老五,老五说,不用拾掇了,重打一个吧。王三爹妈过日子仔细,打一个新犁得两块钱,拾掇拾掇也就一两毛钱,去老五那里,不花钱也说得过去,老五说不能拾掇了,王三爹就赌气拿着折了的犁铧子往回走,走到一半的时候想起铜瓢老钱,老钱做营生细致,倘或能修好,省一块多钱呢,王三爹就到了北街的铜铺。

老钱的铺子缩在旮旯里,幽暗,老钱骑着马扎伏在门口的长凳子上錾笊篱上的眼儿,錾一下抬一下头,山羊胡子跟着飘来飘去。王三爹递过断成两截的犁,老钱接过来端详了半天,说明天过来取吧,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王三爹心里不靠实,老钱也不再说话,继续抬一下低一下錾笊篱眼儿。

王三爹一大早来到铜瓢铺,门掩着,王三爹敲门,老钱一边揪扯上衣一边开门,屋里暗着,王三爹使劲眨了几下眼,老钱老婆递过凳子,招呼王三爹坐了,看着老钱呼噜呼噜漱口,把泥炉子挪在门口,夹了几块兰炭,扑起的灰呛得王三爹响了两个喷嚏。老钱才不紧不慢地从后墙上摘下犁铧子。王三爹接过来,凑到门口一看,断了的地方用锡咬住了,还打了一个好看的麻花结,两边杆子各用薄薄的铜皮包了一层,晨光中,镏着金色。王三爹喜得掏出平日舍不得抽的纸烟,给老钱点上了,老钱眯着的眼里透出得意。老钱为这把犁熬了一夜,没要王三爹一毛钱。老钱不动声色,把一件刨土的家伙拾撺掇成工艺品。王三爹当下扛着犁在半片街绕了一圈,半片街就开了锅。老五心下有愧,再没说什么。

老钱主要打铜瓢铜勺铜脸盆,一堆铜倒进锅里熔化浇铸成块,而后按不同的形状敲敲打打,做这些的时候老钱老婆就会过来搭把手。老钱是慢工出细活,一把勺子也要敲打三五天,不用模具,有人拿尺子量过,勺子盆子的边边沿沿薄厚均匀,弧线分毫不差。炉子开了五六个年头,老钱就开始做一些细巧的活儿,铜锁,铜烟锅子,做起来误功夫,还要心劲。上面还要錾一些花花草草的图案。老钱錾图案是即兴创作,一个和一个不一样。半片街上的人就都用上了铜瓢老钱的东西。

老钱做出来的东西看似细巧,却耐用,一把勺子使唤十来年,磕碰得一边薄了,拿过来补一补还能用,老钱的营生就不着急,来得人一般是带了家里的旧铜货改制的,老钱看见好的东西就舍不得往炉子里化了,自己积攒起来。老钱住的屋里有一个大板柜,寻常人家放一些衣服,女人们的东西,老钱里面放了铜钱,铜香炉什么的,老钱闲下来,就找了本铜器方面的书看,时间长了,一枚铜钱丢到跟前,老钱立马就能说出钱的出处,也知道品相好坏。后来人们也不怎么用铜家伙了,老钱就专门收集老物件,常年在废品收购站老贾那里蹲着,一来二去,和老贾成了朋友,老贾手里有货,就给老钱留着,老钱只看铜货,其它的东西不沾边。

老钱打了一辈子铜瓢,没有发迹,靠搜寻老铜件发家。

老钱的儿子靠着老钱积攒下的东西,挪出旮旯,临街盖起了小二楼,通体表了白瓷砖,阳光一打,晃眼。

半片街晒太阳的老人,鞋底上磕烟锅子,说起老钱的手艺,老钱凑过耳朵,入神地听着,下颌一点一点,几根山羊胡子银丝一样摩挲着衣领。

二先生

二先生不姓二,姓胡。上面有个大先生,二先生的称呼就顺着拐下来了。

二先生家说起来也算是半片街的坐地户了。

老早时候,二先生的父亲在日本人开的纱厂当经理,穿西服,留分头。后来移走了,胡家好几口人,分散开了,比如大先生,移到美国。美国是什么地方,半片街的人想象不出来,半片街最宽的地方也不过十来丈,长不过二里,美国那么远,绕地球一半,吃生肉喝牛奶的地方,半片街的人想象不出来。但半片街的老人们记得当年的大先生,白上衣,衣服扎到裤子里,皮鞋擦得锃亮。大先生去了美国,后来把二先生也带过去几年。

二先生怎么说呢,长得尖嘴猴腮的,顽劣,不听话,和大先生没法比。

二先生后来回到半片街了,是回来接受改造的。当年他们家买下了半片街最好的宅子,大门口两个石狮子把门,三进的院子,二先生的父亲在日本人开的纱厂当经理,纱厂不在半片街,在老镇。老镇的学校教得不行,兄弟两个在半片街读小学,有保姆和黄包车伺候着。

解放的时候,大先生和家人走了,二先生是先进青年,在北平参加了革命。

运动来的时候,二先生不听话,多嘴多舌,押回半片街接受改造。

半片街的人念旧,也不为难二先生,倒是看见他的时候会常常想到大先生,那样一个标致人诶。

二先生回到半片街的时候,三十郎当岁,一个人。背着铺盖卷儿,胸前一个大网兜,洋瓷盆子香皂盒子刷牙缸子咣当作响,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他家的房子已经归了半片街居委会了,居委会把一间杂物间里的东西挪了挪,腾出一张床的空,安顿二先生住下,扫马路。

小时候半片街的人叫二少爷,现在大了,也不兴封资修那一套了,老者们改口叫二先生,年纪差不多大的就直呼——胡二,二先生也不计较。

二先生扫马路扫得马虎,书却教得不错。居委会的大妈们经常拉着他写个标语出个板报什么的。二先生也乐意干,反正比扫马路强。

有一次二先生出板报,需要画领袖的头像,以前的人是用纸剪了贴在墙上,用红油漆喷的,二先生嫌麻烦,拿起毛笔顺手就在墙上画起来,结果,比喷出的头像更像领袖本人。工宣队发现是个人才,就把二先生要过去了,要过去以后才发现问题所在,二先生还背着历史的包袱呢,于是,就上报易水县革委会,等于是特赦了,二先生的帽子早早摘掉了。

摘掉帽子的二先生当时年纪不算太大,去了学校教初中语文,算是个正经职业。还住在居委会。居委会的大妈们就张罗着给二先生介绍对象。

二先生也没拒绝,提出一个条件,要有文化的。文化是个模糊的概念,考卷发到居委会,几个大妈绞尽脑汁想不出答案来,二先生说的是小学还是初中还是高中呢,再问二先生时,二先生笑而不答。夹着课本从学校走到居委会,又从居委会走到学校,这一走就是二十来年。

落实政策的时候,半片街上的人撺掇二先生要回自己的宅子。二先生背着手绕宅子转了一圈,说我一张单人床的地儿,要这么大的屋子作甚,不予理会。据说有个还算年轻的寡妇听到了还找过二先生,曲曲折折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二先生等对方说完了,说,你是来看这宅子的吧,那不是我的。寡妇羞着脸跑了。

二先生退休后就在居委会租了间门面房,挂了个民俗文化研究会的牌子,其实就是他家,福寿在门前编笸箩,出来进去的笑他,给自己的房子掏钱,二先生说,这样心里踏实。说是民俗研究,其实就是起名打卦看风水的活儿。诸多活计中,二先生最拿手的还是写祭文。

说到写祭文,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半片街上喊丧的宋三女。

宋三女在半片街也算是奇人一个,在窑子里长大,一口沙哑的嗓子,喊丧跟唱戏一样,哄得半片街上的人丧事上看不到宋三女就跟炒菜缺了酱油一样没滋味。一个喊丧的女人像角儿一样被人们捧着,很少见。

有一阵子,街上的人闲话说二先生和宋三女有些不清不楚,二先生也听到了,嘿嘿一乐。

二先生早年就认识宋三女,那时叫宋小蝶。二先生是留过洋的人,见过的女人多了,偶尔雅兴,也去窑子里小坐,只是小酌,听宋小蝶唱一段。两个人客客气气。

“文革”时候,二先生低头改造,宋三女见了,依旧客客气气叫一声二先生,二先生也客客气气回敬一句小蝶。两个人再无多话。

二先生写祭文,宋三女就看,看一遍不行看两遍,那些词就住进脑子里了,宋三女喊丧的时候不由得把二先生写过的话唱出来了,词写得悱恻,加上宋三女唱得凄楚,听得人眼泪汪汪。

二先生的日子过得马马虎虎,一口锅,土豆萝卜的油里煎煎,舀一瓢水煮面条。二先生的衣服也穿得马虎,一个扣眼里有时候塞进两颗扣子,裤裆却忘了关门,敞着口子迎风,但二先生有两样是不能马虎的,一个是喝酒,一个是写祭文。

二先生喝酒,必备的下酒菜有两样,豆腐干和花生米,两样都是熟食,和酒一起从副食店买,懒得装碟子,纸包搁桌子上打开就吃。街坊们,比如肉联厂退休的五福,提了猪大肠来和二先生喝酒,顺便讨教点事。二先生也不推让,自管自喝着说着,但不管喝到多高,筷子头只戳在自己那一块,对别人带过来的吃食一概不动。和二先生喝过酒的人,也有有文化的,总结说二先生有酒品。酒品是什么,半片街的人不太明白,总觉得二先生是日子过得马虎,心里比谁也明白。

二先生写祭文,先听主家说事,听得一字不落,有些不太详实的地方,会让人家再讲一遍。他一边弯腰拿起竹皮暖壶倒水,一边对对方说,再想想再想想,手里的水跟话一起哆嗦。二先生的祭文写得有节制,恰到好处地把那人的生平记载下来,桩桩件件,都落在实处。祭文贴在那里,人们看得抹着眼点头。

二先生后来感觉寂寞了,就收了几个徒弟。一些费力的营生就叫徒弟们去了,比如勘测坟地风水,易水后来冒出来的几个易学名家,都曾是二先生的弟子。

二先生写了一辈子祭文,把半片街好多人都记录了,唯独剩下自己。

二先生走得突然,也没留下什么话,徒弟们集体戴孝,街道上的人来了,易水县政府的人也来了,二先生教过的学生有做官的。这么多的人聚在一起,商议了半天,祭文却不好写。人们发现,对二先生了解得太少了。

二先生孤身一人,坟头上却不空,一瓶高粱白,两包熟食,敞着口。

宋三女

易水诸多旧俗。比如,死了人一定要有陪哭的。和这家人平素没瓜葛的人,都可以。看出殡,多半看哭,看孝子,也看喊来哭丧的人。

所以,哭丧这一行当在易水很重要,和看风水砌葬择日一样重要。

“文革”时候,一些殡葬旧俗能免就免了,哭丧不能免,易水有一句话叫做,死了连个哭丧得都没挣下,活俅得有甚意思,想想也有道理。

宋三女,姓宋,闺女辈行三,人唤三妮子。大名倒也有,是早先在窑子里用的,家里穷,本来定好做童养媳的,不知怎么,那家男人十几岁上莫名其妙地死了,再定一家吧,也一样,男人早早夭了,妨主货的名声传了出去。家里穷,想不出别的活法,托人领着望春楼见老鸨。老鸨见宋三妮子生得秀气,就是脸色青黄,捏了捏宋三女的腮帮子,说吃上几顿好饭养养,招呼人领后院了,起了个名字宋小蝶,时年十二岁,跟着师傅学唱梆子。渐大,陪客抽烟,靠那只嗓子出名,沙哑中透着迷离,颠倒了不少男人。

都是从前的事了,解放了嘛,窑子取缔,宋小蝶也不是宋小蝶了,又回到小时候,叫宋三妮子,年纪大了不受听,就是现在的宋三女了。

有了那样的经历,宋三女就不好嫁人了,后来嫁给了罗锅子,也是半片街上的老户,年轻时候在搬运公司扛麻袋,落下病,腰直不起来了,早早吃了劳保。

易水操哭丧这个行业的人不少,半片街有两个。一个是焦康婆姨,一个是宋三女。焦康婆姨生得粗短,人送外号八担瓮,伏在棺材后面看不到人。除形象之外,一口大白嗓子也不受听。宋三女的名头排在焦康婆姨之上,一般情况是,能请到宋三女的,绝不会请焦康媳妇,倘若不凑巧。两家的日子定在一起了,那先请到宋三女的人家就会有几分自得,鼓手班子也跟着卖劲,看发丧的人围了一院,年老的人搬了凳子,早早在门外候着。

福寿娘早年跟着裁缝秃子走了,福寿爷去世的时候家里没有女眷守灵,福寿爹就早早定了宋三女。福寿家在半片街几辈子了,来帮忙的街坊多。

出殡的人家从头天晚上就开始忙碌了,晚上烧夜纸,家里人基本都不睡,院子里泥抹的炖肉罐子炭火烧得通红,厨工师傅们也不能歇,要一直做到第二天早上吃粥时候。一张大案上几个人叮叮梆梆,把各种菜蔬细成丝,肉片薄片儿,摆放到水菜盒子里,大师傅接过主家递来的烟,蹲在板凳上歇缓,就说,听宋三女唱几口吧,不说哭,说唱,也是易水的习惯,抬举人。这档口,主家一般不敢驳大师傅的面子,厨工师傅手里有巧劲,能给主家省不少。主家不敢怠慢,事宴上规矩,请人不能空手,端一冷一热两盘菜,刚炸出的油糕烫手,遮了苫布去了。

一声沙哑的长声像叫板一样从门外传来,干活的人都住了手,棺材旁跪着的孝子们也停止了嘤嘤的啜泣,大约心里都松了口气。

众人拽长了脖子听着,知道是宋三女来了,都噤口,听着。

此时的宋三女还倚在门外,白色的罗帕捂脸,一声“亲人”哭中带着喊,喊中透着哭,殇亲之痛丝丝缕缕揪扯着,一声歌罢,宋三女倚着门框,泪珠儿扑簌簌地滚下来。主家人先软了眼,扶着恹恹欲绝的宋三女进来,坐到棺材边的长凳上。哭的人真切,听的人动容。

这情形,倒好像是宋三女失去了至亲。月上中天,偌大的院子仿佛是宋三女一个人的舞台,院里墙外候着的人都竖起耳朵,厨工们把剁菜的声音压到最低,连院子里扑食的狗也安分地待到一边,大戏开场了。

宋三女抚着棺材,只露出额头上圆圆的火罐戳子,悲切切地开了腔,沙哑的青衣唱腔中,一字一板地数念着福寿爷的生平,而福寿爷一辈子的情形也随着宋三女的吟唱慢慢浮现在众人面前,听的人多数脸上淌下两行泪。

宋三女的嗓子好听,唱词儿顺溜,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宋三女常常哭着唱着,唱着哭着,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棺材里的那个人,那个人的嗓音,那个人习惯的动作,还有那个人的好多事情,家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仿佛棺材里睡着的和棺材外哭着的,是一个人。活脱脱鬼魂附体。

一旁鼓手班子铙钹响起,悠扬的唢呐陪着宋三女凄婉的哭腔,增添了恰到好处的注脚。一场丧事下来,让人们津津乐道的,除了事宴的规模,亲戚六人的食盒,花圈的多少,就是哭丧的水平了。宋三女的每次哭丧,都会成为半片街的话题。人们见了,相互问询,去听了吗?听了。有事耽误了。误了的人便有些不甘心。

据说宋三女有过多次鬼魂附体的经历,她额头上总也洗不掉的戳子就是证明。

宋三女哭罢,面对端上来的满桌子佳肴并无食欲。她抽着烟,眼神呆呆地,或者干脆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回家了。

回家后的宋三女像得了一场大病,软塌塌地仰在炕上,额头上顶着拳头大的火罐。地下守着的罗锅子吓得大气不敢出,半天,宋三女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拔掉火罐,呼呼睡了。

有人不甘心,隔天跑去问宋三女哭丧时的情形,宋三女茫然地看着对方,像听不懂说什么,来人再三诱导,宋三女摆摆手,沙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记不得了。来问的人不服气,又拉来当时在场的其他人,大家一个劲儿地说,宋三女着急得脑门上的戳子都发紫了,也答不上来。

这样的事出过几次,在半片街上,有说死者坐到宋三女身上了,有说宋三女有召唤灵魂的本事。半片街上知晓阴阳的二先生说,这是灵魂的倾诉,死者有时候会有未尽的要求。那家人请教二先生,二先生说,按照死者的要求办吧,多烧点元宝。

同样的情形并不是每场哭丧都会发生的,概率比较低。每次遇到灵魂附体,宋三女就会大病一场,出门的时候,脑门上的戳子分外显眼,罗锅子小心地跟在身后伺候着。

二先生和宋三女是殡丧上的常客。有人驳嚼过两个人的事。

二先生孤身一人,当年家里开着纺纱厂,是留过洋的少爷,宋小蝶在窑子里,他们要说那会儿认识,也合理。二先生后来是戴着帽子回到半片街接受改造的,据说家里一半的亲戚都在海外。宋三女见了二先生,和别人不一样,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先生,二先生也回应一声小蝶,也不说什么,两个人就转身各走各的。

二先生平反以后也没有离开,在半片街上开了一家民俗馆,干起了打卦算命的行当。宋三女专司哭丧,从这一点上算是有点瓜葛。

半片街爱操闲心的人多,比如焦康婆姨就说,那宋三女喊丧的技术是二先生传授的,理由是宋三女哪儿来的那多词话。焦康婆姨的话不足信,她们是竞争对手。但福寿也说了,宋三女和二先生合脾。福寿是个瞽者,坐在街口编笸箩,眼瞎心明。

宋三女后来不再哭丧,还是源于二先生。有天早上,有人敲二先生的玻璃,日头老高了,敲了半天里面不开门,来人家人过世,着急请二先生议事。就踹开二先生的门,里面的二先生直挺挺躺在一张旧木床上,摸着已经凉了。

半片街上的人,集合在一起,安办二先生的后事。二先生跟前没人,几个徒弟都戴了孝,有人提议,叫宋三女好好哭一顿。不料宋三女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二先生的关门弟子旺,差点给宋三女跪下了,宋三女躺在炕上还是没起来。二先生一个人惶上路了。

那天晚上,有人隔着墙,听宋三女隐隐的吟唱,浅一阵深一阵,从墙头漫过来。街坊们互相招呼着,半夜不睡守着墙头,有人从唱词里听出来,是送二先生的。

一大早,罗锅黑着脸,倒出一盆纸灰。

二先生孤高一世,宋三女半生风尘,真像瞎子福寿说的,合脾也未可知。

(责任编辑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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