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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妄

2016-11-21赵为农

都市 2016年2期
关键词:万金市长

赵为农



虚妄

赵为农

1

成书安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回到了老家土楼村,他在自己家的堂屋门口停下来,喊了一声妈。屋子里没有声音。院子里也特别安静。他掀起门帘,走进了屋。妈在屋正间的八仙桌前跪着,双手合十,双目微闭,正在专心致志地做祷告。成书安的眼睛不由越过了跪在地上祷告的妈妈,看到了桌子中央摆放着的香炉,里面有三支点燃的香,烟雾袅袅。香炉前还摆放着三小碗小米焖饭。八仙桌后,香炉正后方的几中心,摆放着爸爸的牌位。看到牌位,成书安的心立刻就痛了,泪水不由得溢出眼眶,不由轻喊一声,爸。

妈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从地上站起来问他,饿了吧?

他说,不饿。

妈蹒跚地走向了炉台,在炉炕旮旯里站住,靠着炕沿坐下。妈说,你已经不小了,就不要再复习了。

他说不出话来,默默地走到了炉边,低着头想哭,却没有敢哭出来。

妈说,你爸走了。你跟你哥铁定就是两家人,你指望他会管你吗?也许这就是你的命。回来吧,哪门都是活人,哪门都是活一辈子。妈怕耽误了你,大学考不上,钱也没挣下,到时候连个媳妇也说不回来。

到底他还是挤出了两滴泪水,这也许是很无奈的泪水,是告别理想的泪水,是绝望的泪水。他用这两滴泪水答应了妈妈。

也就是这时候,院子里有脚步声向屋里走,人还在屋门外的台阶上,声音却响亮地传进屋里。堂屋婶,书安回来没有?

这是铁岗哥的声音。妈妈听见铁岗的喊声,从炕沿上跳了下来,脸上堆满慈祥的笑容,回来了,回来了。

铁岗已经进屋,看站在炉边的书安一眼,也向炉边靠过来。铁岗说,书安,堂屋叔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难过。我心里也替你难过。可是,堂屋叔已经不在了,再难过又能怎么样?不是还得过日子。所以,堂屋婶找了我,想让我带着你去下煤窑。

成书安低着头,心里老大不愿意,却不知道当着妈妈的面,怎么回绝铁岗哥。

但他没有想到,妈妈却替他答应了。妈说,不愿意能怎样?凭我个寡妇家,还能给他成了家?不自己努力,想打一辈子光棍了?

铁岗微微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再看书安,而是看着他的妈说,三婶,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明天早上就走,你让书安准备一下,明天早上跟我一块在村口坐班车。

妈也没有再管书安的态度,给铁岗点着头,你回吧,我明天早上会让他跟着你一块走。

铁岗再没说话,转身出了屋,走了。

妈妈把铁岗送出了门,看着铁岗走出院子,才转回身来,开始给他准备下煤窑所需要的物件。以前爸下煤窑的时候,妈便是这样给爸准备,她太熟悉下煤窑需要带那些东西了。看着妈妈给他准备着出门需要的铺盖和衣服,还有一个爸爸下煤窑时候打饭用过的桶锅。她把铺盖叠成条状,然后把他需要带的衣服放上面,再放上桶锅,将铺盖衣服和桶锅卷起来,拿一张破旧的塑料单子包扎好,再拿一条绳子捆在一起。妈妈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有再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和妈妈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知道,他内心里非常不愿意再步爸爸的后尘,却无力反抗。

他痛苦地吃过晚饭,然后默默地睡下,做好了无条件服从命运安排的准备。可睡下之后,他记得自己好像已经有了工作,好像还结了婚,生了孩子。可他怎么也记不起自己的工作是干啥,家在哪里。他一下又不安起来,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跟着铁岗去下煤窑。

他不甘心下煤窑,就要向命运抗争,偷偷地下了床,小心翼翼走出了屋,顶着满天星星往城里跑去。可他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自己印象里似乎存在的工作单位,找不到妻子和儿子……

2

屁股上被人蹬了一脚,成书安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

柳家惠说,你怎么了?

他说,没啥,只是做了一个梦。

很可怕吗?

他给柳家惠淡淡地笑一下说,我梦见又回了村里,妈要我去下煤窑。

所以你啊啊地嚎叫了起来

我叫了吗?成书安吃惊地看着柳家惠。

不叫我会蹬你吗?

成书安这才明白,柳家惠为什么蹬他屁股,便不再说话。倒是柳家惠又问了他几句,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成书安都没有再回她的话。他自觉是一个心思缜密,行为干练的人,而且还是极端唯物主义者。在现实中,每时每刻都能够严格控制一言一行,在千变万化的官场上,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都能够方寸不乱,行为自如。可一闭上眼睛,步入梦境,他仿佛就不再是自己,再也管不住自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梦中回到过去的情境之中,最少都有十多次了。可以往即使在梦境中印象模糊,确实丢掉了现实中的自我,找不到工作单位,找不到妻子儿子,找不到家,心里虽然万分焦急,却总是能够在面对困境的时候,敢于把自己定性为一个有智慧,有恒心的人,绝不可能会着急到啊啊乱叫的地步。而现在,他在梦中陷进了绝望,竟然啊啊乱叫了,这就不能不让他慎重。他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探过了水杯,打开盖子喝了一口,见柳家惠还在满眼疑问地看着他,不好意思地向她笑了一下说,没事。不就是做了个噩梦。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说完,他又喝一口水,把水杯放回床头柜上,不等侧着身体看他的家惠躺好,便把灯灭了,自己先睡下去。柳家惠自然知道他不会再和她多说什么,只得躺下。卧室又回归到深夜里的平静。但他知道,她不会很快再睡着,他也不会很快再睡着,甚至很可能一夜都再不能入睡。他还在想着这个奇怪的梦。爸爸和妈妈分明早就去世,可他每一次梦到他们,自己就会回到他们还在世时代,回到那个贫困交加的岁月,他的心仿佛永远在贫困交加的时代里受着煎熬。他们都无法不在贫困之中苦苦挣扎,永远没有个透明。而他的爸爸,为了他这个好学上进的儿子能够有个透明,不得不拼了老命去下煤窑。但爸爸拼了老命最终都无法实现愿望。他上大学的梦终究破了。爸爸离开人世,妈妈却无法不为他操心,生怕心高气傲的他,到头来大学没考上,连媳妇都给耽误。当然,他所做过的梦,每一次的梦境都不相同,有时爸爸还活着,却也是充满绝望的病危时期;有时是爸爸已经离世,哥哥对他的愤怒,以及妈妈面对苦难的挣扎。总之,在这样的梦境之中,失去爸爸支持的他,已经彻底无力与梦境中的现状抗争,他无法不接受梦境的残酷摆布。尽管他有一颗雄心,却在梦中无法改变自我。但与以往所不同的是,在同样无法找到头脑清醒时候那个真实的现实时,他即使痛苦,却不至于陷入绝望,不至于啊啊地乱吼乱叫。这一次做梦,难道是觉得走不出梦境,已无力挣扎,绝望到头了吗?

成书安不由看了一眼已经安静下来,躺在身边的妻子。只要她在他的身边躺着,他就能感受到真真切切的现实存在,他已经不再是梦境中过去的那个他了。而现在所获得的一切,都是通过几十年的奋斗拼搏,一步一步得以实现。他很清楚,梦境中的情景不过是他最艰难的过去,他确实有过那样的时代。但那个时代随着刘老师推荐他到乡小学担任民办教师,便开始悄悄地向好的方向发展。他在乡小学只做了一年民办教师,接着就被乡人民政府选拔到了乡里,当上了乡人民政府的通讯员。他的这一生,说起来就是从乡政府的通讯员开始发迹,学会了写材料,亦步亦趋走到今天。刚到乡政府时,他其实并不懂得写材料,为了写好材料,他几乎找来了所能找到的乡政府以往的材料,从模仿开始,慢慢摸索出一些写材料的窍门,最终实现超越。三年后他之所以能够被县政府选中,抽调到县里,后来得到转正,将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并且被提拔做了政府秘书科副科长,说到底,还是得益于自己日渐精到的写材料专长。那时候他已经不仅仅是学会了疏理、归纳材料的要素,还懂得如何提高材料质量,在材料别具一格上下功夫,在标题独树一帜上搞创新。应该说,那时候他就有了一点儿小小的野心,他必须写出比别的秘书更出类拔萃的材料来。为了实现这一愿望,他几乎把县里所有能找的优秀典型材料都找到,一篇篇地细心研究,实现了超越别人的梦想。也就是这时候,他服务了一年多的县长做了县委书记,他也被书记调到县委秘书科,而且还当上了县委秘书科科长。但他在县委秘书科科长这个位置上并没有停多久,他未来的老丈人柳印堂副市长到县里视察,他陪书记去接待柳副市长,想不到柳副市长居然看过他写的材料,对他大加赞赏。两个月后,他便被调到了市政府秘书科,成为市人民政府文公民市长的贴身秘书。半年之后,因为多次在柳副市长家与柳家惠相遇,他们不仅成了熟人,还做了朋友,最终又发展为对象,一年之后,他便和柳家惠从花前月下步入花好月圆。结婚之后,他才知道,早在柳印堂副市长到他们山阳县视察的时候,就在心里对他有了意,后来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柳副市长有意为之。而且,有了这一层裙带关系,来到市里的他,没花一分钱,便青云直上,从市政府副秘书长,到县级平川市副市长、市长,再到书记,再后来又从平川市升任到了今天的位置,凤北市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巧合的是,煤炭产业属于凤北市的支柱产业,正好由他这个常务副市长分管。而在梦中,他却被妈妈逼着要去由他分管的煤窑挣钱,这让醒着的他,心里多少觉得有点儿滑稽。

看着她又安静地睡熟,睡得那么香,他都不忍在她身边翻身,生怕把她的好梦搅扰。而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只得轻轻坐起来,披一件衣裳走下床,离开卧室,走进了书房。

打开书房的灯,来到书案前,他抽出一支香烟,打着火机,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他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而他的眼睛却在书案上的座机电话上瞅了一下,想着,是不是给栗万金打一个电话。这个栗万金,曾经是自己看不上眼的那种人。他上高中那时候,一中还办着几个职高班,栗万金就是那个职高里一个农机班的学生,说起来算是同学,但成书安根本不认得他。直到他给县长做了秘书,某一天已经是城关镇副镇长的栗万金想见县长,找他走关系安排时间,栗万金才给他说,他们曾经同过学。这个栗万金是个油嘴滑舌的人,见了谁都跟见了亲爸一样,又是握手,又是拍马屁。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说在学校时候他就佩服得他五体投地,因为他多次在摸底考试的时候,看到了他总是排全校前十的尖子。而且,他也非常惊讶,按他的学识,怎么可能会名落孙山?确实,高一高二的时候,成书安有过排全校前十名的成绩。但高三之后,他再没有排到过前十的成绩。那时候他的压力确实太大了,他总想学好,却总是静不下心来,而且每到考试就心慌,最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名落孙山了。但不管怎么说,栗万金对他的赞美还是让他心里很舒服,所以他帮了他,把他和县长的关系给拉近了。后来在县长升任书记之前的一天夜里,他要他带他到县长家里走一趟,他说县长不在家,他说他知道。他说不在家你还去?他说就是不在的时候去了。没办法,他陪着他去了,在县长家里坐了半个小时,走时候,栗万金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县长夫人。他们从县长家里出来,成书安还很生气,不就是一封信吗?栗万金却神秘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哥啊,那里边是一张5万元的卡。到了这时候,他才明白,栗万金是在通过他打通县长的关系。后来,县长升任书记,栗万金便升任县科技局长了。一年后,他调到市里,栗万金竟然当选县政协副主席。又过了四年,县里开两会,栗万金竟然跳到了政府部门,当选了副县长。四年之后,市里召开两会,栗万金一步登天,一跃当选凤北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好在那个时间段他已调离市政府,去了平川,不然,无法想象,他和栗万金上下级的关系一起共事是啥滋味儿。

现在,他突然想到了要给栗万金打电话,不是他在心里有多么看重栗万金,而是觉得栗万金这个圆滑的官场老手,从来都没有敢低看自己,从来都把他当同学,甚至是当成了无话不说的至交好友。说到底,即使是他在平川市当副市长,栗万金做了比他高两级的凤北市副市长,栗万金都没有敢不尊重过自己。那时候栗万金每一次到平川,总是要背开公众场合和他单独见一面,每次见面,栗万金都会说,他知道自己是谁,无非是讨了民主人士一个巧,比他飞得快一点,但最终,他总是比不了他。事实也确实如此,栗万金永远也不会体会做党政一把手是何种滋味。而他,却当过平川市的市长书记,现在又升任为凤北市的常委常务副市长。而这时候,栗万金却不得不离开政府,再一次回到民主人士应该去的政协,担任了一个副主席。他们表面上都是副厅,可他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栗万金更是在他面前前呼后拥,背地里没少和他说,你就当我是你马仔,有什么为难事儿,就让我给你办。但这并不是他突然想给他打电话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栗万金从来都跟他推心置腹。那时候栗万金还是凤北市的副市长,有一次去平川,背地里就给他讲过一次自己的梦,他又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代,他爸爸不想让他在城里混,逼着让他回家去学石匠。他被爸爸逼得没办法,从家里逃了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去哪儿,他跑啊跑,却怎么也跑不脱,又被爸爸抓了回去。栗万金苦笑着跟他说,我已经是凤北市的副市长了,可在梦里,还是那么无奈,那么绝望……

但他抓起了电话,最终还是犹豫不决地又放下了。他总觉得,这时候打电话给栗万金还是有点太唐突。也正好这时候他放在卧室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这是手机接收信息的声音。谁会在半夜三更给他发信息?他向卧室走去。家惠已经开灯,坐起身来拿着他的手机翻着信息看。

当他进门,家惠说,秦天富出事了。

他没有任何表情,从家惠手里接过手机,手机屏上果然写着“秦天富出事了”六个字。

3

秦天富是他在平川任书记时候的市长,是一个很霸道,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主儿。在平川,他们交过几次手后,他就已经料到,秦天富迟早有一天要出事。果不其然,已经去了省煤炭厅的他,到底还是跑不脱出事的厄运。

这条消息的发布者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他不知道手机号是谁,但发信息的人知道他是谁。他给他发消息,肯定有他的意义。但这个意义对成书安来说,就必须好好揣摩揣摩。首先,他想搞清楚消息的来路,但这又恰恰是很难搞清楚的。他拿着手机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在网络上查询手机属地。手机的属地来自省城。可他想不出来,省城里除了一些领导,还有谁对他熟悉,知道他的手机。而领导,怎么可能会在半夜三更给他发信息呢?何况和他熟悉的领导,他手机上都存有他们的号码。而不是领导,又会是谁?难道是领导们的秘书?领导会让秘书给他发这样的信息吗?打上自己,会让秘书给要好的下级发消息吗?可不是领导,也不是领导的秘书,那还能有谁?难道是别有用心的人?是自己仇人?自己的政敌?如果是这样,那这条消息还可能属实吗?他点上一支烟在书房里踱步,不知怎么,竟然又想到了刚才做的那个梦。他原本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竟然也觉得冥冥之中,也许真存在着超自然事物。按照迷信的观点,刚才那个梦就是老天在给自己透信。看起来这个陌生手机号发来的信息,可以等同定时炸弹的引信了。只是,他还无法肯定,那个被炸的对象,到底是秦天富,或者是他。

这天上班,他特别小心谨慎,从在市委市政府楼前下车,往大楼走的时候,每遇到一个人,在相互打招呼的时候,他都要特别注意每一个人的表情,看有没有与往日不同的细微变化。尽管他已经在家里细心地分析过,自己与秦天富相比,被炸的可能性很小。但在无法确定那个信息真实来源之前,他觉得自己必须小心。他甚至认为,即使这条消息是真实的,秦天富真的出事了,他都不能有一丝幸灾乐祸的表露。可无论他怎么细心,都没有看出来这一天与往日有任何不同。也许“秦天富出事了”的消息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也许这个消息还只有很少几个主要领导知道;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一回事,他接到的信息不过是个恶作剧。他当然也希望这真的是个恶作剧。可是,有谁会跟他搞这样的恶作剧呢?说到底,在得不到任何确切消息之前,他的心情很难恢复平静。

他每天的工作安排,秘书小刘在他走进办公室之前,便已经连同文件一起,放在了办公桌上。他一进办公室,小刘便立刻将门关上,然后给他泡一杯茶,站在桌边,等着他看当天的工作安排。这个工作安排常常会有打架的时候,同一个时间段,可能会有两三个会议搅在一起,让他分身无术。这时候小刘就会提醒他,哪个会是书记的,哪个会是市长的,还有哪个会是副书记的,虽然这些会都要求他参加,但还有一些会没有主要领导,小刘就会提醒他,书记和市长希望他能够代表他们,去参加那些没有主要领导参加的会议。他看过了工作安排,只需要在决定去的几项工作事项上打一个勾,小刘便把工作安排拿着回了自己的桌子后。他也开始去看这一天需要批阅的文件。但他这一天的心情确实静不下来,还在想着那个短信,总觉得秦天富如果真出事了,不可能这么长时间还没动静?难道真的是假消息?是恶作剧?而如果真的是假消息,恶作剧,那是不是正好应验了自己的梦?是不是自己真的遇上了什么倒霉的不测了?

秘书小刘来到桌边说,成市长,时间到了。

他站起来,整了整衣领,往门口走去。小刘拿着文件袋和水杯,紧紧跟在了他的身后。来到楼下,上了车,他记不清这是要去哪里。他说,我们去哪?

小刘说,不是煤炭安全局的全市矿长培训会吗?

这是他主管的工作,当然应该去。但他突然不想去了。他说,把工作安排拿给我。

小刘赶忙从文件袋里拿出了工作安排,递给了他。

工作日程安排上,这一天最重要的活动是城市建设重点工程通报会。城市建设当下都是一把手工程,不仅是书记主导,市长主抓,还是他这个常务副市长主管,季冬则副长分管的天字一号工程。既然是书记主导,市长主抓的重点工程,书记市长必然不会错过这个通报会,而他作为主管常务副市长,怎么可以不去?他说,去建设局吧。

只这一句话,小刘必须得打两个电话。第一个打给城乡建设局,告诉他们,领导要去参加通报会议;第二个打给同样去煤炭安全局参加矿长培训会的唐副市长的秘书,领导有更重要的会议,矿长培训会就由唐市长代劳了。小刘打电话的时候,小田已经把车开上大街,小刘打完电话,他们的车也到了城乡建设局。还好,两个一把手都还没来。小车刚停下,城乡建设局的郭稳住局长已经恭候在楼前,并亲自给成书安副市长打开了车门。两个人握手寒暄几句,成书安便进了楼。

也就是上楼的时候,在电梯里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个短信。但身边有建设局一个副局长陪着,还有秘书小刘跟着,他没有掏出手机去看短信。直到上了十层,被城乡建设局的副局长送进了贵宾休息室,看见季冬则已经在里边等候,他们打过招呼,坐了下来,才掏出手机,把这条刚刚收到的短信看了。短信也同样只有六个字,“秦天富被双规”,但发短信的人却不是很重要的人物,而是他的小老乡,从山阳县借调到市纪检委写材料的赵一新。他想都没有想到,自己急切想知道的秦天富的情况,不是哪个比自己大的领导给了自己明示,而是一个他并不太愿意多接触的小老乡。看到了赵一新的短信,他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他不由想起季冬则刚刚和自己打招呼时说过的一句话,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他向季冬则友好地笑了一下说,我怎么敢不来?这可是凤北市的天字第一号,不来像话嘛。

季冬则点着头说,是是是。

他知道,他的话季冬则一定不会不相信。但他内心里知道,即使城市建设是凤北市的天字第一号,但与煤矿安全相比,重要性还是差了很多。毕竟煤炭安全是凤北市的天,无法保证煤矿安全生产,就等于砍断了凤北市一条半腿。他不来这里开这个会,书记和市长都不敢有任何怨言。但他还是来了,他来这里,其实就是想从两个领导那里得到一些明示。而得到了赵一新的那条短信,他已经不需要领导的明示,只是已经来了,没见着两位领导,不能再离开罢了。

随后杨市长来了,果然在和他握手的时候,轻声给他耳语说,天富的事你知道了吧?

他点了点头。

杨市长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说了一句,保重。

明书记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一到,大家便都站了起来,跟着明书记走进了会场。会议开始没多久,他又收到一条短信,是栗万金发给他的。栗万金说,好久没有说话了,今天晚上就我们俩,到梅林山庄坐一会儿,好吗?他立刻明白,栗万金也得到秦天富出事的消息了,立马回复,好的。就两个字。

然后他站起来,先来到了明书记身边,给明书记耳语说,煤炭安全局还有一个矿长培训会,我还得过去走一下。明书记说,行,你去吧。他正要离开,明书记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轻声说,小秦的事,你知道了吧?他点了点头。明书记说,我相信你。去吧。他听到了相信两个字,鼻子一酸,眼泪都快要掉出来。只得扭开脸,匆匆走出城市建设重点工程通报会的会场……

4

梅林山庄是一所较为隐蔽的高档会所,经常出入的都是身价千万以上的老板,或者政府官员里正科实职以上领导。但像成书安这样级别的,并不可能经常来,只是偶尔来过那么几次,却也是没办法推托,比如受栗万金这样大脸面的领导,还有市里各大局一把手,各县区书记、县长,他们请,不去说不过道理。

以前,每次到梅林山庄,一般都是谁请谁接,即使偶尔坐自己的车,成书安也不会让小刘和小田踏进梅林山庄半步,而是一下车,就打发他们走人。他的车每次送他下车的地方,都不是梅林山庄正门,而是后门。梅林山庄设在了司马高档住宅小区的梅园别墅群后,背靠松柏常青的司马山,傍着风景秀丽的梅河湾,由两座楼体连在一起的巨大别墅组成。成书安每次来梅林山庄,下车的地方都在傍着梅河湾的地方。不愿意走前门,是因为他知道,在那里会遇到很多他不愿意在这样场合看到的熟悉面孔,更不想让那些熟悉面孔看到他。但这一次,本来也可以坐自己的车,可他却没让小田送,而是下班后,步行来到街上,打了一个的,坐着的车来到了梅林山庄,在傍着梅河湾的地方下车,看着车离开,他才从后门步入梅林山庄。

开门的服务生已经几次见过他了,却还在打开门后看着他说,领导找谁?有预订好的房间吗?

他知道,服务生必须这么说,是为领导负责。尽管他们已经见过几次,但服务生并不知道他是谁,又不能问领导要会员卡。以防万一,只能问他有没有预定房间。有,就放你进去。没有,就赶你离开。这是梅林山庄的规矩。因此他说,凤台云阁。这是一个包房的名,是下班前栗万金预订好房间后,短信发给他的。

服务生关好门,说一声请,便带着他来到三楼的凤台云阁,送他进去,把门关好,不声不响悄悄离开。

这时候栗万金早就在房间里等着。栗万金就是这样的人,对待职位比自己大的领导,始终像仆人一样,总是显得特别虔诚般毕恭毕敬。就这一点,成书安对他特别敬佩。而他对他这个曾经的老同学,现在的平级也是这样,更是让成书安心里有几分感动。因此,看见一进门就向他迎过来握手的栗万金,成书安都忍不住要责怪一下。他看着自己被栗万金紧紧攥着的手说,老栗,以后别这样了,我们是老同学,还是平级,这样隆重就见外了。

栗万金哈哈笑着,仍然没有把握在他手里的他的手丢开。他说,我为你心重了一天,你知道吗?老同学,咱不是老同学,我能那么心重,急着想见你吗?

成书安也向栗万金笑了笑,安慰说,没事。双规的是秦天富,不是我,你心重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栗万金这才松开了他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推着他在餐桌一边坐下,自己回到另一边。然后喊来服务员,点了几个梅林山庄的特色菜,要了一瓶法国红酒。当服务员拿来酒,上齐菜,离开凤台云阁,两个人这才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拉呱起来。

这一顿饭,说白了,就是栗万金在向他表明态度,让他心里明白,无论任何时候,他都会对他忠心耿耿。他知道,自他从平川回来,栗万金就悄悄地在凤北市山阳县籍的在市干部群中为他造势,树立威信。他刚回市出任常委副市长的第三天,栗万金便找到他说,山阳县在市工作的副处以上领导,集体想跟他吃一顿饭。那时候他还有些犹豫,可栗万金说这是全体山阳在市副处以上领导干部集体的心意,他若拒绝,就会寒了广大山阳干部的心。没有办法,谁让自己是山阳人呢?他答应了,但他也提出了要求,不要太隆重,不去名声显赫的大酒店,而且他不带公车。七天后,他被栗万金的车接到了梅林山庄,栗万金本来是要在正门前下车,成书安却拦住了他,最终他们来到后门,从后门进了梅林山庄,来到了二层的凤台聚仙。

那一天,山阳在市工作的副处以上领导来了十一人,这些领导,有在市纪委任职副书记的,有在市检察院任职副检察长的,有在市直工委任党委书记的,有在市教委任局长的,有在市委通讯组任组长的,只正处以上就有七八个,还有几个副处。这些人成书安当然都认识。他还知道,山阳县在市工作的副处以上领导远不止这几个,还有最少六七个没有来。这些情况栗万金在路上已经给他讲了。那六七个,有两个已经退休,一个是女同志,还有三个是刚提拔的,大家其实都想来,可最大的桌子只能坐十二人,让谁来谁不来呢。栗万金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安排,成书安还能说什么呢。而让他想不到的是,当他走进凤台聚仙,大家竟然列成了一排欢迎他,而且列队的方式是以年龄,官职大小分先后。他的老丈人柳副市长在他提拔副秘书长的时候就告诫过他,在官场上行走,随时都要谨记谦虚。这么多年,成书安始终谨记。当他和大家握过手,大家开始入席,首席的位置他觉得当仁不让应该属于栗万金。可栗万金一定要推着他坐,还有那几个年纪大些的正处,大家一致拥簇着他,说你不坐首席,谁还敢坐首席。最终把他推到了首席的位置,他的左边是栗万金,右边是纪检委汪玉柱副书记,也像列队那样,一左一右以职务和年龄大小排列坐好。接着栗万金便发表了一通吃这一顿饭的重要讲话,其中心思想无外乎山阳县在市工作的所有干部,从这一天开始,大家便要以成书安市长为核心,大家齐心协力,紧紧团结在以成书安市长为核心的领导周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时候成书发才明白栗万金的心思,他是想缔造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山阳帮。但他当下不能明确表态,他只是在栗万金讲话之后,轻轻的给大家摆了摆手,他说,大家有这样的心我很高兴,也非常希望将来有一天实现这个愿望,大家齐心协力,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只是,眼下我刚刚回来,有些情况还不了解,工作上的事还不熟悉。这样的事情,还是从长计议。今天,我们先把这顿饭吃好,吃愉快,大家说好不好。就这样,这一顿饭,大家再没有多说要成立山阳帮的事情。饭后,栗万金送他回家,在车上才吐露了自己的心思,平川和凤台为什么在市里很有势力,就是因为平川和凤台在市的干部大家拧成了一股绳,形成了帮派,可山阳在市干部,就是形不成势力。成书安笑着说,那你为什么不早把大家团结起来呢?栗万金摇着头苦笑,我一个民主人士,怎么能跟你比。成书安到了这时候才彻底明白,栗万金不是不想出这个头,是他怕出了这个头也没人尿他。他当时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成书安明白,今天吃这顿饭的主题是,栗万金想知道他这条行驶在宦海浪潮中的船,是否也存在被掀翻的风险。毕竟他和秦天富一起共事三年,在这三年里,两条并驾齐驱的船免不了时常刮擦,发生过很多次的不愉快。这个秦天富和他们出身不同,他父亲是个老县委书记,在一个县说一不二,出生在这样家庭的他,耳濡目染,自然霸道。也许,在调任平川之前,秦天富就已经对他的情况有所掌握,刚到平川,县委县政府给他接风洗尘,他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说为了我们合作愉快,我要跟成书记连碰三杯。在场的副职们无不欢欣鼓舞,看着秦天富将一瓶老白汾酒分进了两只各能装半斤的高脚杯里,将一只递给了他说,我父亲说,酒量肚量工作量,这是他革命一辈子总结出来的经验,我信。但他端起了杯,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说,我父亲是农民,家庭出身贫寒,我本人也酒量有限,舍命陪君子,最多也就是这一杯。说完,他一口干了,然后给大家拱了拱手,我不行了,你们喝。转身走了。这是他们刚搭班时候的第一次较量,他觉得自己稍占上风。

他们之间此后还有两回重大的较量,这两回较量,他都采取了妥协措施,将他们之间即将要发生的巨大冲突,化解于无形。这两次较量,一是在他领导下做出的五年规划,在这个规划中提出了,以煤炭企业为龙头,在大力推动地面产业大发展的基础上,兴建一批以旅游文化为依托的新兴产业。当时,在他的主导下,平川以煤炭企业为主体,大力推动地面产业发展形势一派欣欣向荣。平川正在摆脱煤炭一业独大的危险局面。从过去的吃资源,到以资源为优势,最大化利用煤炭优势实现增值。他原计划借着这个形势,更进一步,为平川的旅游文化产业奠定发展基础。但秦天富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偏偏要阻挠旅游发展计划。那些煤炭老板们,本来在投资地面产业发展上已经作出巨大投入,在还没得到回报的情况下,再让他们为旅游发展做贡献,确实也有一点强人所难。所以,在秦天富的鼓动下,煤炭老板们不再愿意执行他的规划,他不得不向秦天富作出第一次妥协。二是人事任命,秦天富到任第二年,在市里调整干部的时候,只有五个正科空缺,他一下子向他推荐了三个自己要用的人,而且还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指定了位置,说换了别人,他都不干。本来这五个空缺,成书安已经有了人选。但他知道,如果他不用秦天富推荐的三个人,他们本来就面和心不和的局面将彻底打破,到了那一步,他就是想全身而退,只怕也不可能平安离开平川。面对如此局势,他第二次作出妥协,把秦天富推荐的三个人全部用了,却没能如秦天富所愿,把那三个人安排在他希望安排的位置上。

成书安给栗万金讲了一遍他和秦天富在平川的交往,谦虚地笑着说,看起来我在平川的结局有点失败。

不不不。栗万金摇着头,政治就是妥协,你不愧为一个精明的政治家。换作是我,不会有你这么高水平。

成书安苦笑说,就这么个情况,你觉得我会有事吗?

栗万金点上一支烟,像在思索,好一阵子才说,我不明白,那五个正科位置,你本来心里已经有人,可我不知道,你这一妥协,你想安排那三个人,你怎么给他们交代?

成书安也点上一支烟,笑着说,该放手的,就得放手,还能怎么样?

高,高,确实高。栗万金给成书安竖起了大拇指,你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成书安淡淡笑着说,你觉得我会有事吗?

栗万金扬脸哈哈大笑。他们这一顿特别的饭局,也随着栗万金的大笑,画上句号。

5

吃过了那一顿饭,成书安便一直在想,栗万金的企图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关心他吗?真的除了关心,再没有别的企图了吗?由此他想到了栗万金一心想在市里建立的山阳帮,一心想让他挑这个头,难道栗万金不清楚山阳人的脾性?不知道凤北人怎么称谓山阳人的吗?

山阳猴。这是凤北市几个县区干部们在一起的时候,一致对山阳在市干部的称谓。猴,是精明和聪明的代称。但除精明和聪明之外,还有不团结,没集体观念的含意。总之,猴群里只能有一个猴王,所有成年公猴,都会被猴王赶出猴群,这些被猴王赶出猴群的猴,从来都是各自为战,互不往来。这就是猴性。成书安相信,栗万金不可能不明白猴性这个道理,不可能不明白山阳人的性格。如果说他不清楚,怎么还可能做出那件让几乎所有山阳人感觉非常不爽,非常匪夷所思的事呢?

栗万金做了凤北市副市长后,他在县一中农机班时期的女同学尹爱梅找到了他,说她的女儿大学毕业两年了,至今没有工作,想让当了副市长的老同学帮她一个忙,把女儿的工作解决了。这位同学曾经是一中的校花,同学的时候栗万金还给他写过纸条。但尹爱梅最终没有选择他,而是选择了一个村支书的儿子。这个村支书,当时已经把他儿子通过关系,送进了县城供销社。就这样,尹爱梅嫁给了村官的儿子,也以临时工身份陪着丈夫做了城里人。可她没有想到,改革开放后,供销社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到了最后,她和丈夫竟然沦落到了下岗的地步。当时,她还觉得,他们这一辈完了,下一代一定会好起来。毕竟女儿王丽娜漂亮秀丽,学习成绩也不错,还考上大学。让她一万个没有想到的是,女儿王丽娜大学毕业,找工作却成了大问题。好在女儿美貌,不愁没有干部家庭的儿子喜欢。在众多乞求者中,她帮女儿选择了县里一个局长的孩子,订了婚。局长亲家也非常希望能给未来的儿媳妇安排个好单位,可由于制度的约束,科局级领导有力也使不上,最终只能通过关系,给王丽娜谋了一份临时工。这让尹爱梅很不心甘,一次又与局长亲家闲坐,不知怎么说到栗万金,尹爱梅也非常感叹,说她也想不到,她这个农机班的老同学,竟然从拖拉机司机起家,当上了副镇长,科技局长,政协副主席,副县长,副市长。她说,那会儿他还追求过她,她还嫌他,而现在……不等她的话说完,局长亲家一拍大腿,亲家母,你何不去找一下你这位老同学?他一句话,问题就解决了。尹爱梅在亲家启发下,找到市里,见着了栗万金。

当时栗万金也不知怎么想的,看了尹爱梅半天说,闺女人样怎么样?

尹爱梅不加思索,比我当年漂亮多了。

栗万金说,这就好。我给县里的牛书记写一封信,让闺女拿着去找牛书记。记着,必须是闺女。

尹爱梅说,那肯定。

成书安认为,栗万金此生做得最不耻的一件事,就是他亲自将自己同学的女儿美好的人生给出卖了。当然这只是他的认识,还有很多很多视尊严如生命的山阳人也会有同感。但尹爱梅和她女儿,那就要另当别论。毕竟王丽娜拿着栗副市长亲笔书写的信件,见了牛书记之后,很快就调进了妇联,一年后不仅入党,还提拔了副科。牛书记不仅安排王丽娜端上了铁饭碗,同时还给年近五十的尹爱梅两口在煤矿安排了只领工资不上班的工作。当然,给他出主意的那个亲家,最终还是没能和尹爱梅做成亲家,但这个局长的儿子,也就是王丽娜原来订了婚的对象,同意和王丽娜解除婚约后,也由一个普通企业职工,一跃进了政府部门,当上了国家公务员。这件事儿在山阳影响巨大,已是老百姓饭后茶余的谈资。但那又怎么样?山阳县本土的领导干部,尽管背后个个义愤填膺,可为了各自利益,谁又会真正为山阳的公共名誉,为山阳人民的总体利益见义勇为?

一直以来,成书安对地方文化很感兴趣。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在乡里和县里写材料,只有个高中文化水平的他了。他凭着自己的不懈努力,不仅得到了省党校的大专文凭,大学本科文凭,还通过在中央党校深造,得到了社会管理专业的硕士文凭。他对党史很有研究,但更热衷于地方文化。比如他对山阳猴,就有自己独到的研究,形成了自己的理论学说。他认为,山阳人精明,只是个体的精明,只是各自为政的精明,自私的精明。一个山阳人是一只老虎,战无不胜;但两个山阳人就成了两头猪,只会相互拆台,相互猜疑,相互算计。就拿山阳本土的领导干部来说,有谁真正为自己负责的那块土地负责?真为本土负责,怎么可能改革开放那么多年了,煤炭产业一直在走国有化、集体化道路。难道他们不知道,国有和集体管理,煤炭这一块大馅饼最终只是好过了极少一部分当权者吗?他们知道。但他们有他们的小利益,便不会为人民群众,为子孙后代考虑大利益。这就是山阳人的特性,是山阳本土干部们的特性。所以,山阳很少有集体上访事件,更没有领导干部联合起来上访的事件发生。山阳人上访,都是个体行为,都是上访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在这一点上,平川就和山阳天差地别。

成书安在平川工作了十多年,从副市长干起,干到市长书记,可以说一直是在风口浪尖上行走,他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正是得益于他对地方文化的研究,对平川这个独特的环境,有他的真知灼见。平川不同于山阳,最大的特点是,平川人团结,总有一股让任何一个外来干部感觉到的平川力量。平川是凤北市出了名的上访地区,如果一个村支书的行为不检点,引起了村民不满,这个村可能会倾村上访;而如果是一个乡镇领导行为不端,整个乡镇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村干部便会联合起来,集体上访;而到了一个县(市)的层面,如果县(市)领导稍有不利于平川公众利益的行为,更是会有很多平川本土的科局级领导干部群起抗争。成书安在平川工作的那几年,便没少遇到多个科局级领导干部在他办公室拍桌子瞪眼睛,他们说,你们这些外来的领导可以不为平川负责,可我们不行,我们的祖先在这里,我们的子孙后代还在这里,我们必须要为平川负责。如果你一意孤行,即使你走了,我们也不会放过你。事实上他调离平川后,确实还有一些平川的干部在告他。而这一次秦天富栽跟头,也是于平川相关,因为他把平川老百姓喜爱的一个本土老干部,平川市人大主任葛振东因为五百万元不明收入送进了看守所,他也必须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这是秦天富双规大约一星期后,成书安了解到的内部情况。葛振东是成书安在平川时期的得力干将,在他刚到平川出任副市长的时候,葛振东还是石岭镇的党委书记,因为石岭是平川的煤炭重镇,更因为他这个分管煤炭的常务副市长有一个煤炭改变的新想法,他想在石岭搞试点,以此推动平川市煤炭改制。他们就是这样走到了一起,煤矿改制获得了巨大成功,他升任了书记,葛振东也在他的帮助下,从镇党委书记升到副县长,副书记,最终在他离开平川之前,将葛振东推到了人大主任位置。他当初这样安排,确实是想让老葛对霸道的秦天富有一个掣肘,可他没想到,老葛和秦天富竟然在人事任用上起了冲突,老葛推荐的干部,秦天富坚决不给安排,而秦天富提拔的干部,老葛就是不让在人大常委会通过。通过一番较量,秦天富动用了检察院,通过突袭抄家,在葛振东家抄出五百万元现金,将葛振东关了进去。而现在,秦天富也因为平川众多干部不服,尽管提拔离任,却还是绕不过走向覆灭的下场。

知道这事儿是因老葛而起,成书安立刻生出了不妙的感觉。果不其然,秦天富刚刚关起来还不到一月,在平川与秦天富搭班的市长裴楚雄,提拔梅河县委书记还不到两年,便被双规。而遇他同天双规的还有平川现任市长,和成书安同属山阳人的梁美琦。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成书安只要一出现在市委市政府大楼的公共场所,总能感觉到许许多多的人都在悄悄注视他,仿佛秦天富、裴楚雄、梁美琦犯案都跟他有脱不开的干系,仿佛他是比他们更大的老虎。他感到了从政以来最大的危机,好像头上悬着一把利剑,而偏偏在这时候,他仿佛与世隔绝,再没有收到一条关心,或者安慰之类的短信。

他的世界静悄悄,虽然每天依然是早上出门,家里楼里,各种会场,这样那样的建设工地,重点工程不停地游走,不停地批阅着这样那样的文件,陪着形形色色从上而下,外市外地的各级领导,接待着自己主管下属这个那个大大小小的头目,处理和解决着这样那样各种工作上不期而至的问题,可大家都仿佛在集体回避着他,在他面前,没有一个人提过平川两个字,更没有人讨论秦天富、裴楚雄、梁美琦。而平川窝案,正是凤北市社会层面热议的话题,为什么在他面前,不仅领导们避而不谈,栗万金也仿佛消失,连一个短信也不发;那个一直想和他靠近的赵一新,也是一条短信也没有。而且,回到家里,柳家惠也像根本不知道平川发生的事一样,从来没问过一句,你到底能不能跟平川的那些人撇清关系?

这一天晚上,他实在忍不住了,在客厅里看过新闻联播之后,他问柳家惠,没听说平川的事吗?

柳家惠平静地说,听说了。

成书安有些苦闷,怎么也没见你说过?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情况。

柳家惠摇了摇头,没有。

成书安试探说,你不觉得我会有问题吗?

柳家惠默然了一会说,你觉得呢?

成书安便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第二天上班,他刚在办公桌后坐下,市政府卢秘书长便进来了。卢秘书长说,省纪检委专案组让他到凤北宾馆一趟。卢秘书长还说,他把这事儿也向杨市长汇报了,杨市长指示,告诉成市长,心平气和地去吧,今天的工作就不要管了。

这就是杨市长对他的态度……

6

自己果然有事了。成书安接到卢秘书长的通知后,第一感觉就是这样。如果事情真的就是朝着第一感觉这个方向发展,社会上肯定早就传开了不利于自己的言论,精明老到的栗万金没有再和他秀存在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实了;指望他能帮助自己把工作关系落实到市纪检委的赵一新,自然也不会对他抱有希望了。他们,这个世界上认识他,或者知道他这个人的人们,可能都觉得他是个即将玩完的人,甚至包括自己的顶头上司杨市长,包括他的妻子柳家惠,都非常的无可奈何。柳家惠只会说,你觉得呢?杨市长也只能说,心平气和地去吧,今天的工作就不要管了。特别是这最后一句“今天的工作就不要管了”,让成书安觉得特别意味深长,觉得过了今天,自己便没有明天了,他的下一步很可能就是进入今后,永远不用再为市里的工作操心,在政治上,终止了未来。

可成书安并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他到底在谁身上出的问题,是秦天富?还是葛振东?除了这两个人,他不会再想到第三个人。而就这两个人,秦天富到底又知道自己多少?掌握了自己多少?他坚信秦天富手里并没有多少自己的把柄。那么葛振东呢?他为了上人大主任,确实给自己送过一百万,但他也确实达到了目的,他会把这一百万块钱的事儿说出来吗?难道他会恩将仇报?而即使他恩将仇报,除了那一百万之外,葛振东又掌握了他多少?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成书安想不出其中的道理。但无论如何,被纪检委约谈,总归让人心里不痛快。这市委市政府楼里那么多领导,大家都没有被纪检委约谈,偏偏纪检委约谈了你,而且是通过组织和你约谈,如此兴师动众,说明了啥?说明你有问题,还是没问题?省纪检委的专案组为什么要采取如此的方式?尽管他知道,组织上一旦掌握有领导干部职务犯罪的确凿证据,一般情况下,双规都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进行;但约谈,难道就没有一去再不复返的情况吗?他确实不清楚组织到底掌握了自己多少,也无法知道,他这一去还能不能出来,还有没有未来,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不能不去凤北宾馆接受组织的约谈。只是不知为什么,真要去的时候,他却总有些没准备好的犹豫,几次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觉得自己好像还没准备好,觉得还需要准备些什么。他在办公室犹豫地转了三圈,才突然想到,应该洗一把脸,梳一下头,整理一下衣冠。他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做了一遍,这才心事重重走出办公室,下楼去接受组织约谈。

接待他的是省纪检委专案组的副组长,叫做杨司,还有一个女同志,杨司叫她蔡芳。他进门之后,杨司便将约他谈话的小会议室的门关上,请他坐了下来。蔡芳也给他倒了一纸杯水,放在了他面前。

杨司说,知道我们约你来干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杨司说,你和秦天富搭过班,是吗?

他点了点头,在平川共过三年事,我是书记,他的市长。

杨司说,你觉得秦天富这个人怎么样?

他心里格登了一下,怎么会提这样一个问题呢?他略微思索一下说,秦天富比较强势一点,却都是为了工作,我们合作的还可以,在工作上没有出大乱子。至于个人方面,我没有看出什么。

蔡芳在杨司问他,他回答问题的时候,都在记录着他们的谈话。

杨司说,那么,你对葛振东怎么看?你们在一起共事的时间可不短,而且,你去平川的时候,他还是个镇里的书记,可你走的时候,他已经是市人大主任。

一说到葛振东,他便会立刻想到葛振东在他准备给他运作人大主任时候,送给他的那一百万。要不要把这一百万的事报告给组织?如果葛振东没有向组织报告这一件事,他把这件事说出来,那不等于不打自招?何况,把这一百万说出来,不是说明你真的有问题,组织再问你,除了葛振东这一百万,你还收过谁的钱,你该怎么回答?思来想去,有关钱的事情,坚决不承认。他向杨司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怎么说呢?

杨司也向他笑了笑,怎么想,怎么说,实话实说。

他说,我可以抽支烟吗?

杨司说,可以,你抽吧。

他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说,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杨司说,好的,你说。

但他还是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直到把手上的烟抽完,他才说,凤北是产煤大市,无论是自己的家乡山阳,还是凤北所在地凤台,或者平川、梅县,支柱产业都是煤炭。如果他还是一个农民,他就不可能知道,身为煤炭大县,煤炭究竟能为本县人民带来什么,给本县人民的子孙后代留下什么。但他从政了,而且要到凤北最大的县级市出任常务副市长,以后还要出任市长,书记,他该在自己的任上干点什么?成书安说,他就是带着这样的课题出任平川市常务副市长的。他认为他必须走煤炭改制这一条路,变煤炭经济仅仅为保障吃饭和发工资,为煤炭产业造福人民,造福社会。而这条路该如何走,来到平川,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平川的煤炭重镇石岭镇,他就是这样,主动跑了石岭镇,与当时的镇党委书记葛振东相识了。

但改革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你想一想,一个村一个煤矿,一个镇两三个煤矿,煤矿是村里的,镇上的,矿长由村干部任命,由镇领导任命,矿长会对谁负责任?还不是领导吗?而这些所谓的集体煤矿,对老百姓的利益又在哪里?好一些的村,不过是把老百姓孩子上学的学费给负担了,而差一些的村,最多就是每年给老百姓一吨煤生火。这样长期下去,等煤炭挖完,我们的社会主义又该怎么建设?可在当时,他无论如何做葛振东的工作,都做不下去。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得放弃了先做葛振东的工作,跑到了石岭镇下属的几个煤矿,去找那些矿长,问他们愿不愿意买断煤矿,把集体煤矿变成私人煤矿。这些矿长们当然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把自己的一些想法传达给了这些矿长,告诉他们,买断了煤矿所有权,除了给国家缴的税外,剩下的钱就都是他们自己的了。如果还想为子孙后代谋取更多的福利,他们还可以拿煤矿赚来的钱,发展别的产业,比如在地面上开别的工厂,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地传承下去。在他的鼓动下,煤矿矿长们无不欢欣鼓舞。到了这一步,他才又回过头来,再一次找上了葛振东。而且,这一次他要跟葛振东来实的,让市审计局姜局长带着几个业务骨干,陪着他一起来到石岭镇,见着了葛振东,他给审计局姜伟峰局长说,这几天你们就在石岭住下来,必须搞清楚,石岭镇下属的几个煤矿,这些年到底产了多少煤,卖了多少钱,上缴了镇政府多少,这些钱都派了什么用处。当着葛振东交代过姜伟峰后,他就离开了葛振东的办公室,准备回市里。可不等他上车,葛振东跑出来拉住了他说,成市长,我听你的,这就实行煤矿改制,把煤矿卖给私人还不行吗?

结果在这一年,不仅是石岭镇镇属下的三个煤矿私有化了,石岭镇下边的十三个行政村所有的九个煤矿也私有化了。煤矿私有化后,原先村办的九个矿年生产能力最高五万吨,低的只有三万吨,第一年就全部实现了年生产能力九万吨。对于老百姓的好处,这些私人老板不仅没少了老百姓每年的生火用煤,过年的时候,还给老百姓按人口发放了大米白面,让老百姓也分享到了煤矿改制的成果。而那些煤矿老板,一个个都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而他也顺利当选平川市人民政府市长,葛振东因为煤炭改制有功,也为了全面推进平川煤矿改制,在他的力推下,葛振东当选平川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分管煤矿改制工作。在他们共同努力下,三年全面实现平川市所有国有集体煤炭改制,从此,平川再无一家国有和集体煤矿。而与此同时,他们还顺应省煤炭行业改革精神,在全面改制煤矿产业的同时,采取了关小、改中、建大,将年生产能力达不到十五万吨的煤矿全部关闭,逼迫着已经改制,但因为资源无法扩展的十五万吨以下煤矿转产合并,将一部分已经富起来,再无能力在煤炭行业发展的企业,推到地面。三年之后,在他升任平川市委书记,平川市因煤而富,身家过亿的煤老板已达三十多人,身家千万以上的大老板多达百十多人。以往煤炭一家独大的产业结构正在改写。当然,葛振东也因此,由副市长做到了常务副市长,后来又做到了副书记,人大主任。

成书安说,我和葛振东的关系其实就这么简单,都是为了工作。

杨司笑着给他点着头说,真的就这么简单?没有一点儿个人色彩?他一点也不感激你吗?

成书安说,也许他有过感激,可我没当回事。

杨司引诱他说,你好好想一想,回忆一下,你帮他那么多忙,他不会一点表示没有吧?

这一句话,一下子又让成书安想到了葛振东送他那一百万时的情景,当时确实他不想接受,可他不接受,葛振东就给他跪下了,他说,你这是不信任我吗?你不信我,我就跪着不起来了。看见葛振东跪了下去,他立刻又想到了他推荐他当选副市长的时候,他当选的当晚也给自己跪过。想到了那一次下跪,他笑了。

他向杨司说,要说表示,也真的有那么一次,那是葛振东刚当选副市长时候的夜里,他来了我办公室,一进门就给我跪下了。他说,成市长,我代表石岭人民,也代表我自己,给你磕头了。可我没有让他磕,便把他拉了起来。我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我们干的,都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应该做的。

杨司不动神色地看着他,你真是这么想的?

成书安坚定地点着头,我从来不怀疑自己对党的忠诚。

杨司说,那么,你还有没有需要向党交代清楚的事情?

成书安说,我用人格保证,决不辜负党对我的培养。

杨司语重心长说,不要把话说得太绝。

成书安拍着胸脯认真地说,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认准的道路,决不回头。

杨司说,也许是吧。但我还是希望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到底有没有对党不忠诚的地方,想好了,再来找我。

成书安痛苦地看着杨司,你这不还是对我不信任?他说,你如果有什么证据,我接受组织的处置。

杨司摆了摆手,你想多了。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这样问你。成副市长,谢谢你的配合。

成书安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我可以走了吗?

杨司点了点头。他站起来,伸出手去要和杨司握手,杨司却给他摆了摆手。他立刻明白杨司的意思,转身出了门去,连头也没有再回一下。

7

离开凤北宾馆,成书安想给明书记和杨市长发个短信,告诉他们,他已经和省纪委专案组谈完,离开了凤北宾馆。但掏出手机,又觉得站在大街上写短信,让人看到了不好。毕竟每天上电视,很多市民认识他。又装起手机,打了辆的,上车坐下,才掏出手机,给明书记和杨市长发了报平安的短信。

很快,他就接收到了明书记和杨市长的回复。明书记说:没事就好。杨市长说:别当回事,该怎么还怎么吧。

看了两位领导的回复,成书安心里说不出的温暖。下午,他便又出现在了市政府自己的办公室内。下午正好有一个市委中心组常规学习活动,上午刚刚被省纪检专案组约谈,下午便出现在了市委中心组常规学习的活动中,这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市委秘书长谭松林自然知道他上午被省纪检专案组约谈,还专门给他打了电话,说成副市长,中心组的常规学习,你能不能参加?谭松林还不知道他和省纪检专案组上午就谈完,现在已经回到楼里。他说,当然要参加。我现在就在办公室,四点之前,准时报到。放下手机,他拿起桌上放着的软中华,抽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想着,眼下可能全市都在传播他被省纪委专案组约谈的消息,都在猜测,他可能已经犯事,这一谈,还不知道能不能出来。特别是栗万金,还有山阳在市的那些这个部门,那个部门的正职、副职,他们可能都在等着看他这个常务副市长的笑话。可他们不会想到,他下午已经出现在了市委中心组的常规学习活动上,他一点事儿没有。晚上,凤北市的新闻联播报道了市委中心组学习活动实况,居然出现了他的身影。这是多么好的为自己正名的方式啊!想着,晚上全凤北市人突然看到电视画面中的自己,他的心都不由得一阵子激动。

他准时来到了市委中心组学习会场。这是一个圆桌会议,参加中心组学习的成员都是四大班子的领导。这也就是说,栗万金虽是民主人士,但作为政协副主席,也要参加学习。他非常渴望栗万金能在中心组学习的会议上看到他。那样,学习活动期间,他很可能就用短信方式,把他平安无事的消息发布到在市工作的山阳籍所在的各个角落,甚至发布到山阳、平川。他迫切需要让人们知道他平安无事。可直到活动开始,他都没有看到栗万金。这多少让他有一点失望。但随着学习活动深入,他心里那一点儿小小的失望慢慢地消散了。毕竟学习始终是紧跟形势,而且眼下的每一次学习活动,都在紧紧围绕群众路线教育和八项规定。因而在明书记带头学习了中央和省委关于群众路线教育的最新精神后,大家开始围绕中央和省委的最新精神,结合自身,畅所欲言。首先是明书记谈了自己的学习体会,然后是杨市长、市委杜副书记,第四个就轮到了他这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令参加活动的人们意想不到的是,他站了起来,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说,我今天上午刚刚接受了组织约谈,我想就这一次省纪委专案组约我谈话,做一次深刻反思。

会场立刻响起一片掌声,是明书记和杨市长带头给他鼓的掌。

晚上,吃过晚饭,柳家惠准备去洗锅碗,成书安却拉住了她的胳膊说,你一会儿再洗,先看电视。

柳家惠不解地看着他,新闻有什么好看?

他说,看看你就知道了。

柳家惠只得坐下。这时候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已经结束,还没有播天气预报。若在以往,成书安一定要看天气预报,等央视的天气预报结束,才会调台到凤北电视台。可他今天没有去看中央台的天气预报,新闻联播一结束,直接就调到了凤北电视台。调过之后,等了差不多五分钟,凤北新闻联播终于开播。第一条新闻便是市委中心组开展群众路线教育学习活动,大约介绍了一分钟多学习内容,接着就出现了激动人心的画面,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站起来给大家深深鞠躬,并采用了他当时的原声:我今天上午刚刚接受了组织约谈,我想就这一次省纪委专案组约我谈话,做一次深刻反思。在学习会场响起一片掌声之后,新闻便切换成了播音员的声音。播音员带着浓浓的感情说,成书安副市长说,作为共产党员,作为党的领导干部,我们要有身正不怕影子歪的精神,甘于做廉洁奉公,清正廉明的好干部。只有身正,才不怕影子歪,只有心正,才不怕纪检委,不怕组织调查;打铁还需本身硬,只要你身心廉洁,就不怕查,吃得住查,甚至敢于接受监督,乐于组织调查。

这一段新闻过去,柳家惠意味深长地说,你廉洁吗?

成书安眼睛不无狡黠地说,你说呢?

柳家惠说,看起来搞政治的都是好演员,超一流演员。

成书安不无得意地说,你觉得不应该吗?

柳家惠目光淡淡地瞟了他一下,站起身去,收拾着茶几上的盘盘碗碗,端着去了厨房。

从这一刻开始,手机不停地响着,接收着从凤北四面八方向他发来的短信。这些短信,有栗万金的,还有山阳在凤北市工作的各级领导干部,凤北市各局的领导,市四大班子多年相识的同事、下属,平川市的各级领导,对他终生难忘,由煤炭起家成为千万亿万富豪的大老板们,足足有上千条短信蜂拥而至。但他只是看了很少几条,便将手机关掉。他想,许多人都可能在等待着他给他们回复短信,特别是栗万金之流,但他一条都不会回复。

他相信,栗万金他们得不到他的回复,一定会打电话过来。果然约莫一个小时之后,栗万金把电话打到了他家的座机上。他走进书房,接起了电话。

栗万金大声喊着,谁啊,是成市长吗?

成书安说,是老栗啊?怎么这么客气,都叫上市长了。

栗万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这不是给你担心吗?上午都说你被双规,我心里好难过啊,所以下午中心组的学习就请了假,没想到你竟然参加了中心组学习,晚上就在电视里又看到了你。你的那一段讲话真的是太精彩了。

成书安打断栗万金的话说,不是讲话,那只不过是心得体会,是个发言。

栗万金却不愿意有那么多讲究,他说,在我看来,那就是个重要讲话,是深得人心的重要讲话,深受教育的重要讲话。

成书安笑着说,老栗,你可千万不要这么说。

栗万金哈哈大笑,老同学啊,通过这次劫难,我看到了你确实做到了处事不惊,更加的敬佩你了。你就等着吧,你就是不愿意做山阳在凤北领导干部的头,从明天开始,再没人不把你当成山阳人在凤北的天了。

成书安说,你不要胡说,我不过是个平常的山阳人……

这天夜里,成书安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半夜里还给在新西兰留学的儿子俊豪打了个电话,告诉俊豪,你就好好在新西兰待着,等我和你妈都退休,咱全家在新西兰团聚……

8

第二天上班,从屋里出来,成书安隐隐觉得,他好像已经被监视居住。

这是一个非常不妙的感觉。如果事实真是他感觉的那样,说明省纪委的专案组已经向他张开一张大网,他们可能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些情况,之所以还没有对他采取行动,很可能因为还没有找到确切证据。有了这样的不祥感觉,他心里自然说不出的恐慌与不安。

怀着这样的感觉已经让他心里万分不舒服了,更让他不舒服的是,刚进办公室,又收到一条他侄子成百强写给他的短信:

成书安副市长,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恨透了你的那个成兴安的儿子,成百强。我们昨天在电视里看到你的光辉形象了,听到了你说的那些让人听了就觉得恶心的谎话了。身正不怕影子歪,你连自己亲哥哥都敢坑,你配说那样的话吗?嘿嘿,对了,我爸说你自从当领导之后,就不再是人,你是领导。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你吗?

远看是个人

近看也像人

实际不是人

装得很像人

这就是说你,说你们这些领导了。我和我爸都觉得你不可能没问题,不可能没事,如果真让你这样的败类继续作威作福,天理能容吗?

如若在往常,他会大发雷霆,给他大哥把电话打回去,狠狠教训他一顿。但在今天,他只能把怒火强压下去,想着百强给自己发这样一个短信,可能也是因为看到了昨天晚上市里的新闻联播,受到刺激。大哥他们一家都在盼望着他倒霉,可省纪检委专案组约谈了他,竟然把他又放出来,还让他在电视新闻里说出那么一番气死他们的话。他没有倒霉,他们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不愉快。而这一条短信,也确实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效果。成书安的心情已坏到极点,在这样恶劣的心情下,还能干啥?什么都不可能干。还好,这天并没有重大活动,也没有重要会议,或者重要领导需要接待。倒是有几个不太要紧的会议,按理说书记市长不参加,他应该参加下。可一想到自己还没解除危险,可能已被监视居住,便把这些不太重要的活动和会议推了,甚至把秘书小刘也赶出了办公室,说我想静一会儿。

小刘走出办公室后,成书安点上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想着他与大哥成兴安之间的事情。他知道,大哥成兴安是在爸爸力主要送他上高中的那时候,就对爸爸的这一决定不满。后来爸爸在煤窑上累病了,为了把家里有限的钱用在他读书上,而坚决不上医院,大哥便认为爸爸病逝完全是供他想念书造成的。所以,爸爸去世之后,已经结婚的大哥坚决不允许妈妈支持他再上大学,大哥曾和妈妈说,你一个寡妇家,能管得动书安你就管,可不要赖我,我一分钱都不会支持他。正是因为大哥如此决绝,逼迫着妈妈不得不断送了他的大学梦。他对大哥的恨也就是从那时在心里生根。

就是这样,在妈妈病重住医院的时候,在医院总共花销了两万三千块钱,已经在县里做了秘书科副科长的他,一定要和大哥平摊,理由是妈妈不是他一个人的。为了这一档事,他们还在村里说过一场理,他的理由当然站得住脚,村干部也不敢不向着他,大哥被他逼得理屈词穷,最终只得和他平摊了妈妈住医院的全部花销,把他辛苦积攒了三年的一万一千五百块钱,哭着甩给了村委会主任,喊出狠话,哪怕你成书安以后做了天大的官,我都没你这个兄弟。

可大哥没有想到,十多年后,成百强大了,他们家没有房子,想着成书安已经在市里结婚,并且做了和县长一个级别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在市里买了房子,还会看上老家那三间土丕房?如果他念在他们还是兄弟,把爸爸在世时给他们兄弟分家,给他分那三间土丕房子给了他,倒省了他向村里写申请,新批宅基地。老百姓修房子不易,而申请批房宅基地的人又不止一两家,花钱多少不说,问题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批下来。大哥这时候不得不托了村支书王志刚到市里找成书安。老支书王志刚也很乐意让他们兄弟走和,没想到碰了钉子。成书安说,房子是父母留给我的祖业,别说让给他,就是花多少钱,我都不能卖。这话粗听像是怄气,细细分析,却也有道理。最终老支书王志刚这一趟凤北之行,不但没能让他们兄弟走和,反而让他们仇恨加深了几分。此后,虽然成书安给镇上打电话,让乡长在他大哥批房宅基地的时候尽可能照顾一下,乡长也真在成兴安批房宅基地的时候给了关照,但成书安不要乡长告诉任何人,他和他打过招呼,大哥也不知道成书安其实已经悄悄地关照他了。他还想让大哥和他保持着那一份仇恨,这样,他也因为和大哥这一层关系,省掉许多感情上的麻烦。当然,他也不期望得到大哥理解。说到底,他是想当一个好官,想当一个清官。可是,现在他还能做一个好官,一个清官吗?想着自己大哥,亲侄子都这样痛恨自己,恨不得早一天看到他被关押;想着组织也许已对自己失去信任,他心里如何能不痛苦,不悔恨交加?但如此的颓势,看起来已经不可逆转……

中午回家,他仍然在转向他们家胡同的时候,看到胡同对面有一个人,在他转向他们家胡同那一刻,一闪身子,消失了。晚上回来,早上、中午发现的那一幕仍然还在重演。他已经完全敢肯定,自己被监视居住。这让他有一种泰山压顶般的压力。而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释放了心中的压力。吃晚饭的时候,不由就想问一下柳家惠,在她心中,到底是怎样看的他。他说,家惠,你觉得我是一个好官吗?

柳家惠迷惘地看着他说,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知道你对我的看法。

你自己对自己是怎么看的?柳家惠反问。

他说不出话来。

柳家惠见他不说话,又换了一种口气说,能告诉我实话,在平川那十几年里,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吗?

他吃惊地看了柳家惠一眼,警觉地说,你难道听到过什么吗?

柳家惠淡淡地冷笑一声,自己既然都那么做了,还害怕别人说几句闲话?

成书安不由在柳家惠面前低下了头。他确实做过对不起柳家惠的事。毕竟,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在不破坏自己家庭的前提下,做一些出格事,很难避免。在他还是平川任市长的时候,在几个要好的煤老板引诱下,他确实多次在平川市友谊宾馆,跟几个漂亮美女发生过关系,但那几个漂亮的美女都只是为了钱。认真说,最初的时候他是很不愿意屈服这些煤老板,可这些煤老板都见过柳家惠,说作为一个男人,一辈子就只跟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有那么回事,这男人也太窝囊了。何况他们向他作了保证,他们绝对不可能因为这事,影响到他们的家庭。他们之间的秘密,只限于天知,地知,他们知。想来,煤老板们跟他之间的秘密,不会有什么风言风语吧?成书安相信,柳家惠猜疑的一定不是他和煤老板之间的事儿。

那么,不是这件事儿,就是他跟平川市现任石岭镇党委书记宁香苗之间的秘密了。认真说,他在平川任书记的时候,其实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可怎奈宁香苗乐于以身相许,而且她确实太美艳了,她说,她就是想跟他睡觉,并且不求回报,不破坏他的家庭。就这样,他们有了那种关系,而且长达四年。在这四年里,他安排她上了副科,后来又安排她上了正科,做了共青团平川市委书记。后来又在他即将回市之时,将她调整到了石岭镇,担任镇长之职。应该说,他还在平川的时候,就有风言风语,说宁香苗是他情人,但他们之间的那种事,没有任何一次被人抓过现行,大家不过是在捕风捉影,感觉着他们之间有一种交易。而在他看来,如果他不是一把手,宁香苗也根本不会看上他,他们之间之所以有了那种关系,原因就在于他手中的权力。宁香苗看上的其实不是他,而是他的权力,她要结交他的权力,并和他的权力睡觉。而权力也给了她相应的好处。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因此他说,你是指宁香苗被我提拔那回事吧?我确实没能顶住她迷人的诱惑,我们之间是有过那个,可,谁让你不在我身边了……

柳家惠表情恶作地吼了一声,不要说了。

成书安吓了一跳,没有敢再急着解释什么,只是低着头,一直到感觉柳家惠出气舒畅了点,才抬起头来说,你别太难过。我其实也没太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家。你要理解,身在官场,常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再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们。不是吗?这么多年,除了在宁香苗身上发生了一些风言风语,你又听到过什么?其实我知道自己是谁,如果没有你,我能有今天吗?能成为平川市长书记吗?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不是书记,宁香苗会看上我?她不过在跟我手中的权力交好,是和我拥有的权力睡觉……

你不要说了,柳家惠愤怒地大喊一声,痛哭流涕跑向卧室,并重重甩上了卧室的门。

由于柳家惠生气,成书安这一晚上,没敢再到她所在的卧室里睡觉。

9

早上,柳家惠起来的时候,成书安正在书房里给明书记打电话。他说,明书记,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想跟你请个假。

明书记说,严重吗?要不要上医院看看。

他说,也许是半夜里着凉了,休息一下就会好。

明书记说,那你就不要过来了,在家好好睡一觉。

他说,是,谢谢明书记。

柳家惠听见他请假,赶忙向书房走过来,推开门说,你感冒了?

而他却给她摆了摆手,仍然在打电话。电话打通了,他说,杨市长,我是书安。

杨市长说,哦,书安。

他说,我可能是感冒了,身体有些不舒服,想跟你请个假。

杨市长说,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说,夜里可能着凉了。

杨市长说,哦,怎么不小心呢。还好,这两天没什么大事,你就休息两天吧。

他说,是。

杨市长说,甭忘了,后天市里要召开全市煤炭行业反腐大会。

他说,我知道,后天一定参加。

杨市长说,那你休息吧。

他说,谢谢市长。

不等他放下电话,柳家惠已经来到他身边,她说,你感冒了?怎么不小心呢?

说着,柳家惠伸起手,要在他前额上试一下温度。但她的手刚举到他脸前,就被他捉住了,他说,家惠,我没事。我只是不想上班。

柳家惠不明白地看着他,为什么呢?

成书安说,我们可能已被监视居住。我刚才给明书记和杨市长打电话,请假不过是个由头,其实更是想探听一些情况。明书记显然已经知道我被监视,所以,他不会觉得我再有多么重要。杨市长可能还不知道,还盼望着我能尽快好起来。

柳家惠吃惊地看着成书安,顿时手足无措,真有那么严重吗?

成书安却冷静说,你下楼开门看一下,不就清楚了。

柳家惠便出了书房,要到楼下去开门,看个究竟。

成书安也从书房出来,跟在她身后说,你不要出去,只探出头看一下胡同口,是不是有站的人。

柳家惠下了楼,轻轻地打开了防盗门,伸出半个头往胡同口看,果然胡同口站着一个人,看见她从门上探出头来,立刻身子一闪,退进胡同里不见了。柳家惠急忙将门关上,跑上楼来说,书安,怎么办呢?你是不是真出事了?

成书安苦笑,是的,我玩完了。

柳家惠痛苦地看着他,眼睛里顿时堆满了泪水,她说,我们该怎么办?

成书安怕恐慌之中的柳家惠倒下去似的,搂住了她的肩膀,让她紧紧地依偎着自己。他说,家惠,你不要慌张,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就都让我扛着吧。这是我的劫数,既然你想当官,就必须承担这样的风险。

可你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吗?柳家惠到底还是哭了,紧紧地抱着成书安的后背,哭喊着说,难道我就没有责任吗?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今天?我怎么这么糊涂?不仅没有帮着你做一个清官,还一直在把你往这一条绝路上推……

成书安在柳家惠头发上轻轻抚摸着,不怨你,是我的问题,因为我的根穷,我没办法不喜欢钱,没办法不贪。

柳家惠真诚地痛哭着说,你不要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人家往家里送钱,哪一次没经我手,哪一次不是我收下的。大部分时候,你都不在家里,不在场。如果那时候我能意识到这是犯罪,是把你往绝路上推了,我……

你不要再说了。成书安痛心地喊着,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事已至此,就必须去面对。家惠,你振作一下好不好?不要想太多了,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该吃饭,就吃饭,该上班,就上班……

可我做不到,柳家惠大声吼着,我不愿意失去这个家,不愿意失去你。

最终,那一天柳家惠也给领导打了电话,说她有点感冒,想休息几天。两个人便都在了家里,碌碌无为,无所事事,却又无时不提心吊胆。

天黑下来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成书安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进门来的却是土楼村李铁岗在市农业局上大学生工薪岗位的儿子李国龙。他的突然造访,让成书安呆了,好一阵子说不出一句话。

李国龙笑着说,叔,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啊?

成书安无法不点点头,你来干什么呢?

柳家惠看出了成书安的尴尬,热情地走过来关照李国龙说,坐下,坐下。

李国龙便很客气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成书安也小心翼翼关上门,来到李国龙侧面的沙发上坐下。李国龙不好意思地冲着成书安笑了笑说,叔,我对不起你,因为那次坐车,我没少说你坏话。

去年清明是李国龙妈妈刘雪莲子宫癌去世的第三年,作为唯一儿子,他必须回家去给妈妈上坟。而凤北市离他们家土楼有将近一百里的路程,回家至少要倒两次车。李国龙每月只有一千多块钱工资。他知道成书安清明的时候也要回家给父母上坟,清明前几天,跑到了市政府找他,叔啊,清明节回家的时候,能不能把我捎上。按理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国龙和他都是土楼村人,他还和国龙爸爸李铁岗是邻居,李铁岗每次在他回家的时候,都没有少去探望他,希望他能多关照一下他儿子。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看到村里的人来求自己,成书安心里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名火,由此他还想到了他和大哥之间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矛盾。他原本是讨厌贫穷,憎恨贫穷,但时间长了,不知不觉便转化为了讨厌大哥,憎恨大哥;甚至是讨厌家乡,憎恨家乡。他看不得家乡人总是那么可怜巴巴地企求着被人施舍。正是有着如此的心情,他拒绝了李国龙。他说,我的车不是公交车,想回家,坐公交车去吧。关于这一件事,他从来没想过后悔不后悔,也根本没在乎李国龙的感情,没在乎过李国龙会怎么说他。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家乡人如何看自己。但他一万个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李国龙居然跑到家里来,和自己说对不起了。

柳家惠给李国龙沏了一杯茶,放在李国龙面前的茶几上。李国龙端起喝了一口说,叔,婶,昨天晚上的凤北新闻我看了,我知道叔被省纪检委叫去谈话,也听了叔在电视上说的那些话了。昨天夜里我一夜没睡好,我一直在想着叔的那些话,想着听人们说过的,叔在平川为平川人民干过的那些事,这才知道我肯定误会叔了。叔不是不想让我搭顺风车,叔是恨我这么一点小事也求人,太没志气。

成书安摇了摇头,国龙,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就不要再提它了。你走之后,叔也确实后悔过,叔也许太过份了。

没有,叔。李国龙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们单位有许多平川人,也有不少咱们山阳人。你知道平川人怎么说你吗?他们说,如果不是你在平川的那十多年,平川不可能成为如今的全国百强县。平川今天的变化,都是你的功劳。可你知道山阳人怎么说你吗?他们说,你把对山阳的爱全部贡献给平川了,而山阳今天也终于从过去的全省十强,落后为凤北倒数第五了。

成书安听到了这一句话,不由得就心痛地就心痛起来,捂上了脸,哭了。

李国龙这才有几分发呆地看着成书安,他说,叔,我知道,你恨没有志气的家乡人,你是想让我们挺起腰杆来做人。

成书安也抬起了泪脸,很诚恳地给李国龙说,我们都是山阳人,可我恨山阳人。我是山阳出来的干部,但我看不起山阳的干部。

李国龙轻轻地叫了一声,叔。

成书安掏出一块手帕,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说,国龙,感谢你对叔的理解。叔这一生听到的夸奖很多,但今天听到了你的夸奖,是最让叔感动的一次。叔不可能再帮你什么忙了,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只能最后告诉你,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也贫穷了,而你如果思想也贫穷了,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富有。

柳家惠责怪他说,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李国龙说,我会永远记着叔说的话。

成书安给柳家惠说,去拿一瓶酒来,我跟国龙喝一杯。

柳家惠便拿来了一瓶精装五粮液,给他们弄了两个菜。成书安打开酒瓶,给李国龙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上一杯,端起酒杯真诚地说,为山阳有一个美好未来,我们干了。

李国龙也说一句,干。

两个人都扬起了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瓶五粮液,成书安和李国龙就那样一杯杯碰着喝了个底朝天。而成书安还意犹未尽,还想再开一瓶,却被柳家惠拦住。李国龙也觉得自己不能再喝了,成书安才站起来,迈着摇摇晃晃不太稳健的步子,将李国龙送出门去。

10

李国龙走后,心里有点迷糊的他问柳家惠,这年到底收了多少钱?

柳家惠说,数都没数过,谁知道。

成书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看着柳家惠,你都不点一下。

柳家惠苦笑,又不是给我,我还管那么宽了。

成书安也不由的苦笑了一声,再没说话。

柳家惠看着他说,打算怎么处理那些钱?大哥他们穷,是不是分给他们一部分?还有你们村,人家没少找过你,就拿出一部分支持村里吧。

成书安冷笑,你以为现在还有机会?没机会了。

那怎么办?柳家惠说,坐以待毙?

成书安苦闷说,唯一出路就是自首。可我不甘心,就这么完了。

柳家惠便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

直到第二天近午,门铃再一次响起,两人在床上都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好一阵子,听见门外的人喊叫,书安叔不在家吗?我们是从土楼来看你的。柳家惠这才下了床,从楼上跑下去,将门打开。

进门的果然是土楼村的现任支书刘春海,主任成吉平,会计成家锁。

知道是村里的干部们来了,成书安才从楼上走下来,将他们迎进客厅。

一见面,刘春海便说,叔,我们可不是找你来要钱了。

成书安笑着说,怎么找到家里了?

刘春海说,我们去了楼里,刘秘书说你病了,还不只得来家里。叔,你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成书安说,不过是有点感冒,已经好了许多,正打算明天上班。

刘春海笑着说,没事就好,我们心里也踏实了。

成书安说,那你们找我,还有其他的事?

没有。刘春海表白似的说,也就是在电视里看到了你,听你说省纪检委的专案组找你谈话了,我们心里都有些格登,总觉得那不是好事。虽然你出来了,但想一想你在电视上说的话,我们这两天都心里不安,就想到市里来看看你,亲不亲,一村人,只要看到你还安好,就放心了。

这话说得成书安不由得又是满眼泪水,忍不住就抓住了身边坐着的刘春海的手,春海,你们有这心,我很感动。

刘春海说,应该的。

成吉平,成家锁也都说,应该的。

成书安摸一把泪水,有一点儿羞愧难当说,谢谢你们。我知道咱村的情况,这些年你们确实也想干一点事情,让咱们村有个变化,让老百姓能够尽快富起来。在我在平川的时候,村里找了我很多次,希望我能帮村里解决点实际问题。可我确实觉得自己不便于把手伸得太长,毕竟我是平川的书记市长,不是山阳的,我不能直接插手山阳的事。所以一点小忙都没有帮上。后来回了市里,村里还来找过我,我当时发了火,把你们赶出了办公室,确实是有点儿过了。

不不不,成吉平接过了他的话说,当时应该说是我们太莽撞,想让你给村里帮一点忙,其实不应该找到市里的。

成主任说得对。刘春海抢过了成吉平的话,那时候我虽然还不是干部,可我听他们回去说了在市里的情况,我就觉得他们太冒失,怎么能跑到市里来找书安叔呢?他们这样做不是让书安叔难看了?

成书安给刘春海摆了摆手,悔恨交加说,确实是我有点过了。我当时根本没有去考虑你们的心情,没往好的方面去想。其实你们找我,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们共同的那个村。我呀,跟你们说实话吧,因为我们那里太贫穷,我那时候就觉得自己有那么个穷村,太丢人。我厌恶贫穷,讨厌贫穷,害怕贫穷。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你们找我,就不由得生气,怒火,气不打一处出。

刘春海说,叔,我理解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对村里又爱又恨,你那样对待村干部,是对我们恨铁不成钢,是我们让你失望了。所以,我进门就给你解释,不是来要钱来了。我们看了那一晚上的电视,昨天一直都在讨论你在新闻里说的话,你那些话对我们触动非常大。所以,我们昨天下午召开了支村两委会议,让大家就你的那一段话畅所欲言。叔啊,你也许不知道,在没有看到这个电视新闻之前,土楼人没有谁对你有好印象,大家都不愿意把你当土楼人,说你对平川的好,强过了对山阳一百倍,一千倍。全村人都觉得村里出了你这样一个干部,丢净土楼人的脸了。可是,当看过那个电视新闻,土楼人觉得,大家还是爱你的。我们开会,也就是想通过你的话,给大家一些启发。叔啊,正是通过了你在电视里的那些话,我们明白了你的心,你是恨我们不争气。我们正是想让你明白,我们也不是窝囊废,这才决定到市里来,把我们开会的精神告诉你,让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自力更生,奋发图强,把我们家乡建设好。我们是来向你表决心来了。

成书安被刘春海的话说傻了。他愣愣地看着他们,好半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在柳家惠看见他们来了,叫了外卖,这时候正好外卖到了,柳家惠说,不要说了,吃饭吧。然后打开门,将外卖迎进屋里。成书安这才站起来,招呼着大家进了厨房,在饭桌前坐下。然后他亲自拿来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陪村里三个干部坐下吃饭。打开酒,给大家都倒酒后,他说,谢谢你们理解,更谢谢你们建设土楼的决心。让我们为土楼美好的明天干了这杯。

大家便都端起酒,干了。

在吃饭的空当里,柳家惠还把成书安叫出厨房一次,她给他说,把那些钱捐给村里一部分吧,这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

不。成书安倔强说,你就别破坏我的心情了。

说完他就又回了厨房。但这天中午他没有多喝,也没有让三个来向他表决心的村干部多喝。吃过饭后,他给他们每人拿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酒说,你们拿着,做个纪念。

然后他便送他们走了。

三个村干部走后,柳家惠说,是时候做决断了。

他说,那些钱放在哪里?

柳家惠说,金兰小区地下室。

那是成书安和柳家惠结婚时候买的单元式房子,在成书安还不是凤北市副市长,市委常委的时候,他们一直住在那里。可自从成书安做了常务副市长,住上了市委常委家属楼,他们就再没有回那里住过。

成书安知道自己贪的那些钱还在金兰小区,便说,今天夜里,咱再回金兰小区住一夜吧。让我们再回味回味美好的过去。

吃过晚饭,俩人便离开了市委常委家属区,向留在美好记意里的金兰小区走去……

责任编辑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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